0%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是的,」她說,「這事我們不要再談了。」
「快一點,快一點!」他把頭伸到窗外,對馬車夫說。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三盧布鈔票,塞到回過頭來的馬車夫手裡。馬車夫的手在車燈旁邊摸索了一下,於是響起了呼呼的揚鞭聲,馬車就在平坦的大路上飛馳起來。
他一面看信,一面抬起眼睛來看她。他的眼神里沒有果斷的表情。她立刻看出,這件事他早就想過了。她知道,不論他對她說什麼,他都不會把他的全部想法告訴她。她明白,她的最後一線希望落空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局面。
「那麼兒子呢?」她叫道,「你看到他信上的話嗎?他要把他留下,我可不能也不願這樣辦。」
「誰過屈辱的生活?」
伏倫斯基本來想說,只要舉行一場他認為無法避免的決鬥,這種局面就不會再繼續下去,但他說了別的話。
「我一點也不覺得痛苦。這是必然的事,」她惱怒地說,「你看……」她從手套里拉出丈夫的信。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怎麼好呢?把兒子留下還是繼續過這種屈辱的生活?」
「為什麼不可能啊?」安娜噙著眼淚說,顯然已不再重視他說的話了。她覺得她的命運已經定了。
「我請你來,你不生氣吧?我非找到你不可。」她說。他透過面紗看見她緊閉嘴唇的嚴肅神氣,心情立刻變了。
「這沒關係,」她說,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來吧,我要跟你談談。」
他聽著她說,不九*九*藏*書由得整個身子都向她傾側過去,彷彿這樣可以減輕她處境的痛苦。但她剛說了這幾句話,他立刻就挺直身子,臉上露出高傲和嚴厲的神氣。
「不可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希望你現在就離開他。我希望,」他感到困惑,臉也紅了,「你能允許我來安排和考慮我們的生活。明天……」他剛開始說。
他也感到喉嚨里有一樣東西哽住,他的鼻子發酸,生平第一次覺得想哭。他說不出究竟什麼事使他這麼感動,他可憐她,但他覺得又無法幫助她,並且知道他是造成她不幸的原因,他做了錯事。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她急促地喘著氣,開始說,「我同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一起回的家,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我說我不能再做他的妻子……我什麼都說了。」
「禮拜二我就要回彼得堡,一切都會解決的。」
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的財務已處理好了,模模糊糊地回想到謝普霍夫斯科依對他的友誼,還誇獎他是個有用的人才,還有最重要的事——期待眼前的幽會,這一切都融合成生活的全部歡樂。這種心情是那麼強烈,他不由得笑了。他放下兩腿,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用手抱住,又摸摸昨天從馬上掉下來摔壞的富有彈性的小腿。接著身子向後一仰,深深地舒了幾口氣。
「請你不要見怪,這樣我倒覺得很高興。」伏倫斯基打斷她的話。「看在上帝分上,讓我把話說完,」他九-九-藏-書繼續說,眼神要求她讓他說明他的意思,「我很高興,因為事情不可能,絕不可能像他所想的那樣維持原狀。」
「唉,我不在乎!」她說。她的嘴唇哆嗦起來。他覺得,她的眼睛帶著異樣的憤恨從面紗底下看著他。「我說問題不在這兒,這一層我不會懷疑的;可是他寫信給我說些什麼,你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她接到丈夫的信以後,心裏明白一切都會照舊不變,她沒有力量改變自己的狀況,拋棄兒子,同情人結合在一起。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家裡過了一個早晨,更加強了這種想法。但這次約會對她來說還是極其重要的。她希望這次約會將改變他們的處境,將會拯救她。假如他聽到這消息,果斷地、熱情地、毫不遲疑地對她說:「拋棄一切,跟我走!」她會拋下兒子,跟他一起跑掉的。可是這消息並沒在他身上激起她所預期的變化,他只是好像受到了什麼侮辱。
「我,我會生氣!你怎麼來的,要到哪兒去?」
他明白出了什麼事,這不是一次歡樂的幽會。他在她面前不知所措;他還不知道她驚慌的原因,卻感到這種情緒已經不知不覺傳染給了他。
「除了這幸福,我什麼什麼也不需要!」他眼睛盯著車窗之間的骨制鈴鈕,回憶著最近一次看到的安娜的模樣,心裏想。「我越來越愛她了。哦,傅列達官邸別墅的花園到了。她現在在哪裡?在哪裡?她怎麼樣?為什麼她要約我在這裏見面read.99csw.com?為什麼她要在培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筆呢?」他直到現在才考慮這問題,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馬車還沒有駛進林陰|道,他就命車夫停車。接著他不等車停住,就打開車門,跳下車來,走進通往房子的林陰|道。林陰|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可是他向右邊看了一眼,立刻就看見了她。她臉上遮著面紗,但他神魂顛倒地用目光捉住她那獨特的步態、傾斜的肩膀和頭部的姿勢,他的全身立刻像通過了一股電流,他又興奮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從兩條腿富有彈性的動作,直到肺部的呼吸。他的嘴唇微微哆嗦起來。
安娜打發到傅列達花園門口來接她的馬車已經到了。安娜同他告了別,乘車回家。
「你說屈辱的……不要這樣說吧。這樣的話對我來說已沒有什麼意思了。」她顫聲說。她現在不要聽他的假話。她心中只剩下他的愛情,她要愛他。「你要明白,自從我愛上你那天起,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對我來說天下只有一樣東西,就是你的愛情。只要有了它,我就覺得自己很高尚,很堅強,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是屈辱的。我以我的處境自豪,因為……我自豪的是……自豪的是……」她說不出她自豪的是什麼。羞恥和絕望的眼淚把她哽住了。她停住腳步,放聲痛哭起來。
但她並沒有聽他的話,她琢磨著他臉上的表情。她看不出他心中首先出現的念頭:如今一場決鬥無法避免了。其實她的頭腦里從來沒有出現過決read.99csw.com鬥的念頭,因此她對他臉上剎那間的嚴厲神氣,作了別的解釋。
「是的,是的,這樣更好些,好上一千倍!我明白這在你是多麼痛苦!」他說。
「所有的人,尤其是你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他接過信,打斷她的話說,但沒有看信,竭力安慰她,「我只有一個願望,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打破這種局面,為你的幸福獻出我的一生。」
「什麼事?什麼事?」他問,用臂肘夾緊她的手臂,努力想從她的臉色上看出她的心事來。
她不讓他把話說完。
她走到他跟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竭力振作起精神來,接著忽然站住了。
「你對我說這話做什麼?」她說,「這一層難道我還會懷疑嗎?要是我懷疑……」
「誰來了?」伏倫斯基突然指著迎面走來的兩個女人說。「萬一她們認識我們呢。」他慌忙拉住她,拐到旁邊一條小路上。
「你看他算是一種什麼人,」她顫聲說,「他……」
又像最初一剎那聽到她同丈夫決裂的消息時那樣,伏倫斯基一面看信,一面不知不覺又想到他同那個被侮辱的丈夫之間的關係。現在,他手裡拿著他的信,不由得想象著早晚總會收到的挑戰書,想象著決鬥的場面,那時他將像現在一樣臉上露出冷淡而高傲的神氣,向空中開一槍,然後面對著被侮辱的丈夫的槍彈。這當兒,他的頭腦里又閃過了剛才謝普霍夫斯科依對他說的話,以及他自己早晨的想法——九_九_藏_書最好不要使自己受到束縛,但他知道這想法是不能告訴她的。
「好哇,真好哇!」他自言自語。以前他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一種愉快的感覺,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珍愛自己,珍愛自己的身體。他那強壯的腿稍微有點疼痛,他覺得很愉快;他深呼吸時胸部肌肉抽|動,他也覺得很愉快。這晴朗而帶點涼意的八月天氣,使安娜感到心灰意懶,卻使他覺得精神振奮,連剛才用水沖洗過的臉和脖子也感到爽快。在這戶外的新鮮空氣里,他覺得小鬍子上搽過的潤髮油香得特別舒服。他從馬車窗口望見的一切,在帶有涼意的澄澈空氣里的一切,在淡淡的夕陽下都顯得像他一樣健康、愉快和精神。在落日的餘暉里閃耀著的屋頂,圍牆和屋角的清楚輪廓,偶爾出現的行人和馬車,一片寧靜碧綠的樹木和青草,種著馬鈴薯的畦溝整齊的田野,以及房屋、樹木、灌木和馬鈴薯畦投下的斜影,一切都很美,就像一幅剛畫好、上過光的風景畫。
「難道不能離婚嗎?」他有氣無力地問。她搖搖頭,沒有回答。「難道不能帶著兒子離開他嗎?」
已經五點多鍾了,為了能及時趕到那裡,並且不用大家都認識的馬,伏倫斯基坐上雅希文的出租馬車,吩咐車夫拚命快跑。這輛四座老式馬車很寬敞。他坐在角落裡,兩腿擱到前座上,沉思起來。
「是啊,但這一切要由他決定。現在我得到他那裡去了。」她冷冷地說。她認為,一切都將維持原狀的預感並沒有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