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全歐洲的學校都是義務的。」

「哼，算了吧！他是個頑固的暗藏的農奴制擁護者，他們全是的！」史維亞日斯基說。

「但您自己剛才說，農民的物質水平很低。學校又有什麼用呢？」

史維亞日斯基取出書，在搖椅上坐下來。

「哦，對了，這裏面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史維亞日斯基就列文手裡拿著的那本雜誌說。「原來瓜分波蘭的罪魁禍首完全不是腓特烈，」他興緻勃勃地說，「原來……」

「噯，不，」列文沮喪地說，「我只是用這種治療方法來比喻用學校治療農民。農民貧窮無知，這我們看得很清楚，就像農婦看見哭鬼一樣，因為那孩子在哭。至於為什麼學校能治這貧窮無知的毛病，那就不明白了，就像為什麼雞籠可以治療哭病一樣。要把農民貧窮的病根治好。」

這天晚上，列文同女士們在一起感到很無聊。他想到，對農業不滿，現在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而是俄國的普遍情況；要使勞動者對待勞動處處都像他到史維亞日斯基家去途中那個老農那樣，這並不是夢想，而是必須解決的問題。這些想法使他特別激動。他認為這個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而且應該設法解決。

「可我還是不知道什麼事使您感到驚奇。農民的物質水平和精神水平都還很低，他們總是反對他們所不熟識的東西。在歐九-九-藏-書洲，合理經營農業行得通，因為農民受過教育。因此，我們也一定要教育農民——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究竟怎樣教育農民呢？」

「您是他們的領頭人哪……」

這一天的全部印象，從途中那個老農給他的印象——這個印象成了一天里所有印象和思想的基礎——起，都使列文十分激動。這位可愛的史維亞日斯基，他有許多思想只是為了應付社會，他顯然還有一些列文所不知道的生活原則，同時他同無數群眾在一起，用一些同他自己格格不入的思想來指導輿論；那位牢騷滿腹的地主，他因在生活中感到苦惱而發的議論很對，可是他對整個階級，對俄國最優秀階級的怨氣卻是不對的；還有，列文不滿於自己的活動，並且模模糊糊地希望能糾正這些情況，這一切都交集在一起，使他感到苦惱，並期望能儘快解決這些問題。

「那麼學校到底有什麼用呢？」

於是他以他特有的明快語言簡要地敘述了這個十分重要而有趣的新發現。列文現在想得最多是農業方面的問題，但他聽著主人的話，心裏不禁問：「他頭腦里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對瓜分波蘭那樣感興趣？」等史維亞日斯基講完了，列文不禁問：「那麼怎麼樣？」可是史維亞日斯基什麼也沒回答。他感興趣的只是「原來」九*九*藏*書怎麼樣。他沒有說明，並認為沒有必要說明為什麼他感興趣。

「嗯，說我同斯賓塞不謀而合，我很高興，或者相反，我感到很不高興。其實這一層我早就知道了。學校沒有用處，有用的是那種可以使農民富裕些、空閑些的經濟設施——到那時也就會有學校了。」

「唉，我對那個好生氣的地主倒很感興趣呢！」列文嘆了一口氣說，「他這人很聰明，懂得許多道理。」

「工廠……」

「是的，我應該這樣對他說：『您說我們的農業不行是由於農民憎恨一切改良，要實行改良非強制不可。如果您的農業不改良就毫無辦法，那麼這話是對的。其實只要僱工能像我在途中看到的那個老農那樣幹活，農業還是搞得上去的。我們大家都對農業現狀不滿，這說明不是我們錯了，就是僱工們錯了。我們一向照我們的方式，照歐洲的方式，一個勁兒地干，也不問勞動力究竟怎樣。我們不要把我們的勞動力看作理想的勞動力，應該承認它是具有獨特本能的「俄國農民」，並根據這種情況來安排農事。』假定說，我應該這樣對他說，『您像那位老農一樣經營農業，您有辦法使僱工關心收成，並且找到他們所能接受的改良辦法，那麼，您就不會糟蹋土地，就可以使收成增加一倍或者兩倍。您把收成對分，一半給勞九-九-藏-書動者。這樣，您自己留下的會多得多，勞動者也會得到更多。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先縮小經營規模，促使僱工關心農業收成。至於怎樣做，這可是個複雜的問題，但無疑是辦得到的。』」

「您在看什麼呀？」他問站在圓桌旁翻閱雜誌的列文。

「啊，您至少在這一點上同您那麼不喜歡的斯賓塞 不謀而合了。他也說，教育可能是生活福利和舒適的結果，像他所說的，是經常洗滌的結果，可不是會讀書和計算的結果……」

「學校能滿足農民的其他需要。」

「當然應該怪我們自己。再有，說行不通也是不對的。華西里契科夫就行通了。」

列文向女士們道了晚安，答應明天再待一天，同她們一起騎馬到公家樹林里去參觀一個有趣的天然陷坑。他在睡覺以前走進主人書房，去借史維亞日斯基介紹給他的有關勞動問題的幾本書。史維亞日斯基的書房很大，四壁擺滿書櫥，有兩張桌子——一張是擺在房間中央的大寫字檯，另一張是圓桌，桌子中央放著一盞燈，周圍呈星形陳列著各種文字的最新報刊。寫字檯旁邊放著一個文件櫃，每個抽九-九-藏-書屜都標著金字。

「那您自己在這方面同斯賓塞怎麼這樣一致呢？」列文問。史維亞日斯基的眼睛里又閃過恐懼的神色，接著他微笑著說：「嘿，這個治療哭病的故事太妙啦！真是您親自聽見的嗎？」

「我最感興趣的是，」列文說，「他說得對，他說我們要合理經營農業行不通，只能像那位文靜的地主那樣放放高利貸，或者用最普通的方式經營農業。這該怪誰呢？」

「瞧，您自己回答了問題！要她不把孩子抱到雞籠上治哭病，這就需要……」史維亞日斯基快樂地笑著說。

「是的，只是我把他們往另一個方向領。」史維亞日斯基笑著說。

「教育農民需要三樣東西：第一是學校，第二是學校，第三還是學校。」

「哦，您使我想起一個勸告病人的笑話來：『您最好試一試瀉藥。』『試過了，反而更糟。』『試一試水蛭療法。』『試過了，反而更糟。』『啊，那就只好禱告禱告上帝了。』『試過了，反而更糟。』我同您也是這樣。我說政治經濟學，您說反而更糟。我說社會主義，您說反而更糟。我說教育，您說反而更糟。」

列文獨自待在為他安排的房間里，躺在手腳稍一活動都會彈起來的彈簧墊子上，好久睡不著覺。史維亞日斯基雖然說了許多聰明話，列文卻一點也不感興趣；但他覺得那個地主的意見倒是值得考九九藏書慮的。列文不禁回想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並且在心裏修正他自己的回答。

「哦，這我可怎麼也弄不懂！」列文情緒激動地反駁說。「學校怎麼能幫助農民改善他們的物質條件呢？您說學校、教育會滿足他們的其他需要。這就更糟了，因為這些需要他們無法滿足。加減法和教義問答怎麼能幫助他們改善物質條件呢？這我可永遠也弄不懂。前天晚上，我遇見一個農婦抱著奶娃娃，我問她到哪兒去。她說：『去找巫婆，哭鬼纏住了娃娃，我抱他去治一治。』我問，巫婆怎麼能治好哭病呢？『她會把孩子放在雞籠上，再念念咒。』」

這個想法使列文非常興奮。他半夜沒有睡著，仔細考慮怎樣實行這個想法。他本來不打算第二天回去，但現在決定明天一早就回家。還有，這個穿敞領連衫裙的姨妹使他產生一種近乎做了什麼壞事後的羞恥和悔恨的感覺。主要的是他必須毫不遲疑地立刻回去，趕在冬麥播種以前向農民提出新的計劃，好用新的辦法來下種。他決心徹底改變他的農業經營方法。

列文明白，他是無法找到這個人的生活同思想之間的聯繫的。他的議論會得出什麼結論，他顯然毫不在乎，他只要議論議論就行了。當他的議論不能自圓其說時，他就不高興了。他不喜歡出現這樣的局面，總是竭力避免，把話題引到別的有趣的事情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