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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

由於房子潮濕,只有一個屋子生火,列文就讓哥哥同他一起睡在他的卧室里,中間只有一道隔板。
「沒什麼,不知怎的,我失眠了。」
這會兒,他們兩人只有一個思想——尼古拉的病和接近死亡——壓倒了一切。但他們中間誰也不敢說出口來,因此避開這個盤據在他們心頭的思想,他們就只能說說謊話了。等過了黃昏,到了就寢的時刻,列文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隨便同什麼客人在一起,隨便什麼禮節性的訪問,他都沒有感到像今晚這樣不自在,這樣虛偽。意識到這種不自在和感到悔恨,他變得更加不自在了。他真想對著這位垂死的心愛的哥哥大哭一場,可是他卻不得不聽著哥哥講他將怎樣生活下去,並且附和著這樣的談話。
哥哥精神抖擻地換了衣服(這在過去是沒有的),梳了梳又稀又直的頭髮,微笑著走上樓去。
他在黑暗中蜷縮著身子,抱著雙膝,坐在床上,同時屏住氣息不停地冥思苦想。但他越是冥思苦想,就覺得越清楚,事實無疑是這樣:他在生活中確實忘記了、忽視了一個平凡的情況——死一定要來,一切都https://read.99csw.com要完結,什麼事也不值得動手,而且是無可奈何的。是的,這很可怕,但是事實。
「我倒睡得很好,我現在不出汗了。你看,你摸摸我的襯衫。不是沒有汗嗎?」
「咳!咳!哎,活見鬼!你怎麼跑來跑去不睡覺哇?」哥哥對他吆喝道。
「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嗎?怎麼搞的,為了什麼呀?」
「唉,他快要死了,恐怕活不到春天了,該怎麼救救他?叫我對他說什麼好呢?這方面我知道些什麼呢?我簡直忘記有這麼一回事了。」
列文愛他的哥哥,但同他在一起總感到痛苦。這會兒,列文由於襲上心頭的思緒和阿加菲雅提到他的心事,正心煩意亂,同哥哥見面就覺得格外不舒服。他希望見到的是那種心情開朗、身體健康的外來客人,好在這心緒不佳的時刻給他解解悶兒,可是現在來的卻是他的哥哥,他對弟弟的心事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會喚起他最隱秘的思想,迫使他把他的心事和盤托出,而這卻是他所不願意的。
「哎,她是個討厭的女人!她給我添了一大堆麻煩。」但他沒有講是些什麼麻九-九-藏-書煩。他不能說,他把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趕走是因為茶煮得太淡,還因為她像照顧病人那樣照顧他。「再說,我今後要徹底改變生活了。我當然也同別人一樣,做過許多傻事,不過財產是最沒有意思的東西,我一點也不看重。只要身體健康,而我的身體,感謝上帝,現在完全好了。」
列文摸了摸,走到隔板後面,吹熄蠟燭,但還是好一陣沒有睡著。他剛剛有點弄明白怎樣生活的問題,卻又冒出一個無法解決的新問題——死。
尼古拉說,他現在來拿這筆錢,但更重要的是到老家來住一陣,接觸接觸家鄉泥土,好像古代勇士那樣養精蓄銳,來應付面前的工作。他雖然更加彎腰曲背,高高的個子瘦得更加刺眼,他的動作卻依舊很敏捷急促。列文把他領到書房裡。
列文一面因產生這種要不得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氣,一面跑到前廳。他一到近處看見他的哥哥,那種失望的心情立刻消失了,代替它的只是憐憫。哥哥尼古拉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夠可怕的了,現在變得更瘦更憔悴了。他簡直是一具皮包骨頭的架子。
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列文記得他小時九*九*藏*書候常常是這樣的。他甚至毫無怨言地提到柯茲尼雪夫。看見阿加菲雅,他同她有說有笑,還向她打聽幾個老僕的情況。巴爾門·傑尼索奇的死訊使他很難過。他臉上現出恐懼的神色,但立刻又鎮靜下來。
「我在工作,我要做點什麼,可是我忘記了,到頭來一切都要完結,一切都要死。」
幾個星期前,列文寫信給哥哥,告訴他家裡那塊未分的產業賣掉了,他現在可以分到近兩千盧布。
「他確實很老了。」他說了一句,隨即改變話題。「哦,我要在你這裏住上一兩個月,再到莫斯科去。不瞞你說,米亞赫科夫答應給我弄個位置,我要去當差了。今後我要徹底改變生活。」他繼續說。「不瞞你說,我離開那個女人了。」
「噢,噢!」列文答應著。他親吻時感到哥哥皮膚的乾枯,又那麼接近地看到哥哥那雙流露出異樣光輝的大眼睛,他越發覺得害怕了。
哥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但也像一般病人那樣翻來覆去,不斷咳嗽,有時咳不出來,嘴裏就嘀咕著。一會兒他呼吸困難,就說:「唉,上帝呀!」一會兒他被痰塞住了,就怒氣沖沖地罵九九藏書道:「哼!活見鬼!」列文聽著他的動靜,好半天沒睡著,列文腦子裡千頭萬緒,但歸結到一點:死。
他站在前廳里,抽|動細長的脖子,摘下圍巾,異樣地苦笑著。列文一看見他這種樸實謙卑的微笑,覺得喉嚨里有樣東西哽住了。
死,萬物不可逃避的歸宿,頭一次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呈現在他面前。而在這個睡眼矇矓中呻|吟,習慣成自然地忽而禱告上帝,忽而咒罵魔鬼的親愛的哥哥身上,死就絕不像他原來想象的那樣遙遠。死也同樣在他身上存在著,這一層他是感覺到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再過三十年,那還不是一樣?至於這無可避免的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不僅不知道,不僅從來沒有想過,而且沒有勇氣和力量去想。
「啊,我到你這裏來了!」尼古拉一直盯住弟弟的臉,啞著嗓子說。「我早就想來了,但身體老是不好。現在可好多了。」他用瘦削的大手摸摸鬍子,說。
列文跑到半樓梯,聽見前廳里傳來熟識的咳嗽聲;但因為自己腳步聲的影響聽不清楚,他很希望是他聽錯了。接著他就看見一個熟識的瘦骨嶙峋的高高的身影;看來是九-九-藏-書不會錯的,但他還是希望是他弄錯了,希望這個脫下外套、咳清喉嚨的高個子不是他的哥哥尼古拉。
列文聽著,想說些什麼,可是怎麼也想不出說什麼好。尼古拉大概也感覺到這一點,就問起弟弟農業方面的事。列文也高興談談自己的事,因為談這類事不用裝腔作勢。他把他的計劃和活動告訴了哥哥。
「可我現在還活著。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呢?」他絕望地說。他點亮蠟燭,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臉色和頭髮。是啊,兩鬢有點花白了。他張開嘴巴。臼齒開始壞了。他露出他肌肉發達的雙臂。是的,力氣很大。但現在靠殘肺呼吸的尼古拉以前身體也很強壯啊。他忽然回想起來,他們小時候怎樣睡在一起,怎樣等家庭教師費多爾一出房門,就相互扔枕頭,哈哈大笑,笑得忘乎所以,連對費多爾的畏懼也抑止不住這種沸騰的生活幸福。「可是現在只剩下凹陷的皮包骨頭的胸部……我呢,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這兩個人相互是那麼親近,那麼了解,就連最細微的動作和音調都能比任何語言表達出更多的東西。
哥哥聽著,但顯然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