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覺得自己錯了，但又不能改正。他覺得，如果他們兩人都不勉強敷衍，而是所謂推心置腹地談話，就是把他們所想的和所感覺的說出來，那麼他們就只能相對無言，列文只能說：「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尼古拉也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可是我害怕，害怕，害怕！」如果他們只說真心話，那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了。但這樣就無法生活，因此列文竭力去做他試了一輩子都沒有學會，而許多人照他看來不但做得很好，而且非如此不能生活的事：竭力說些違心的話，但又總是感到這樣做十分虛偽，哥哥會看破他的謊言並因此大為生氣。

「喲，好寬宏大量啊！」尼古拉微微一笑，說，「如果你要人家說你正確，那我可以讓你滿足。但即使你是對的，我可還是要走！」

「怎麼很少？同我一起到巴黎去吧，何必到什麼牟羅茲 去！您去看看，那邊多開心哪！」hｔtｐｓ://rｅａd.99ｃsw.ｃom

「這可是完全不必要的。勞動力本身會按照發展的階段產生一定的活動形式。最初到處是奴隸，後來是佃農，現在又有對分制，又有地租，又有僱工——你還要找什麼呢？」

「你並不想組織什麼。這是你的一貫作風，你要標新立異，要表示你不只是剝削剝削農民，還抱有什麼理想。」

「你只不過借用別人的思想，但把它歪曲，還想把它應用在不能應用的地方。」

「可是我的思想和人家沒有什麼共同之處……」

「你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什麼信rｅａd.99ｃsw.coｍ仰，你只想滿足你的自尊心。」

列文再次走到尼古拉面前，尷尬地說，如果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他，請他原諒，但尼古拉已在收拾行李準備走了。

「我原來倒是的，不過發現目前還不是時候，但它是合理的，是有前途的，好像早期的基督教那樣。」

第三天，尼古拉又促使弟弟講述他自己的計劃，而且不僅指責他，還故意把他的計劃同共產主義混為一談。

不管列文後來怎樣竭力勸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聽不進去，說什麼還是分手的好。列文明白，哥哥所以這樣只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生活了。

「他們那邊，」尼古拉眼睛里閃出凶焰，冷笑著說，「他們那邊至少還有一種所謂幾何學的美——清楚，明確。那也許是烏托邦。但如果真能把過去的東西一筆勾銷，廢除財產，廢除家庭，那麼勞動也https://read.99csw.com就可以調整了。可是你呢，你什麼也沒有……」

列文確實說出了他最近的心情。他處處只看見死和死的臨近。但他所設想的事業卻越來越吸引他。在死沒有來到之前，總得活下去。他覺得黑暗籠罩了一切；但正因為這樣黑暗，他覺得事業才是這黑暗中唯一的指路明燈，因此抓住它不放。

列文早就發現，誰要是過分謙讓恭順而使人感到不安，往往會很快變得過分苛刻挑剔而叫人難受。他覺得他哥哥就是這樣一種人。果然，尼古拉哥哥的溫良沒有維持多久。第二天早晨，他就變得暴躁起來，拚命同弟弟為難，有意觸動他的痛處。

哥哥走後第三天，列文出國去了。他在火車站遇到吉娣的堂弟謝爾巴茨基，他那副憂鬱的神情使這位堂兄感到驚奇。

「不久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在我知道，我快要死了。」https://rｅaｄ•99ｃｓｗ.ｃoｍ

「我只是認為應該從自然科學的觀點來看待勞動力，也就是說要研究它，承認它的特點……」

「唉，沒什麼，人生快樂的事本來就很少。」

「哼，說得好，你別管我！」

「我要告訴你，這兩者之間是沒有一點共同之處的。他們否定私有財產、資本和遺產的合理性，可是我不否定這種重要刺|激（列文本來討厭使用這種字眼，但自從他開始著作以來，就越來越頻繁地使用這種外來語了）的作用，我只是要調節勞動。」

「我在找尋一種生產率高的勞動方式，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勞動者。我要組織……」他暴躁地回答。

「不，我完了。我快要死了。」

「問題就在這裏，你借用了別人的思想，去掉它有力的地方，還要人家相信這是一種新東西。」尼古拉怒氣沖沖地扭動他那系著領帶的脖子，說。

「哦，原來如此！」謝爾巴茨rｅad•９9cｓｗ.ｃｏｍ基笑著說，「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呢。」

「我才不來管你！早就該滾蛋啦！我真後悔跑了來！」

「哼，既然你這麼想，那就別管我！」列文回答，覺得他左頰上的肌肉在抑制不住地跳動。

直到臨別的時刻，尼古拉吻了吻弟弟，突然嚴肅得異樣地對弟弟瞧了一眼說。

這是他們之間所說的唯一真心話。列文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看見並且知道我身體很壞，也許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列文懂得這意思，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又吻了吻哥哥，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怎麼了？」謝爾巴茨基問他。

列文一聽到這話大為惱火，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唯恐這話是真的，他確實想調和共產主義和現存制度，但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你不要記我的恨，康斯坦京！」他的聲音哆嗦了一下。

「你為什麼要混淆黑白呀？我從來不是個共產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