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寧哼地冷笑了一聲。這話他早就知道了，但不適用於他現在的處境。

「好的，」他說，「我也要請您原諒，我馬上就要告辭了。明天我就要出門。」

「我不信，我不信！」陶麗說，竭力捕捉他那避開她的目光。

「我想您丈夫一定告訴過您，我認為我同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的關係必須改變的原因吧！」卡列寧說，沒有對著她的眼睛看，卻很不高興地望著走過客廳的謝爾巴茨基。

「不，等一下！您千萬不要毀了她。等一下，讓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訴您。我結了婚，可是丈夫欺騙了我；我又氣憤又妒忌，想拋棄一切，想自己一個人……可是我清醒過來；是誰使我清醒的？是安娜，是安娜救了我。我現在照舊生活。孩子們在成長起來，丈夫回到家裡，認識到自己的不是，他變得規矩了，正派了，我也就這樣生活……我饒恕他了，您也應該饒恕她！」

「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對不起，我是沒有權利……但我像親姐妹一樣愛安娜，尊重安娜；我要求您告訴我，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她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陶麗眼睛里含著淚水說。「不，不是沒有辦法！」她說。

卡列寧光用嘴唇冷冷地一笑，想讓她看看他九*九*藏*書的決心，並以此來加強自己的決心。陶麗這種熱情的庇護雖不能動搖他的決心，卻觸痛了他的傷疤。他情緒激動地談了起來。

「我們不能不相信事實，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卡列寧說，特彆強調「事實」兩個字。

「我決定採取最後手段。我沒有別的辦法。」

「這種痛苦同別的痛苦不一樣。別的痛苦，譬如說，喪偶，死亡，你只要背上十字架，默默地忍受就是了；可是遇到這種痛苦，你必須行動，」卡列寧說，彷彿在捉摸她的思想，「你必須擺脫這種屈辱的處境，總不能三個人一起生活呀！」

「啊！」卡列寧冷冷地說，揚起眉毛，往客廳里走去。

「不，這太可怕了。她不再是誰的妻子，她會毀滅的！」

「不，不會的！不，恕我直說，您錯了！」陶麗雙手按住兩鬢，閉上眼睛，說。

痛瘡疤往往最容易觸到，而奧勃朗斯基就覺得今天的談話不幸每分鐘都觸到了卡列寧的痛瘡疤。他又想把妹夫拉走，可是卡列寧卻好奇地問：「普里雅奇尼科夫為什麼決鬥哇？」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卡列寧聳起肩膀，揚起眉毛，說。一想到妻子最近的行為，他惱火極了，他又變得像開始談話時那樣冷酷。「我很感謝您的同九*九*藏*書情，可是我得走了。」他站起身來說。

「不，我不抽煙。」卡列寧鎮定地回答，接著似乎故意要表示他並不怕談這事，帶著冷冷的微笑同彼斯卓夫說話。

奧勃朗斯基匆匆走到卡列寧跟前，向他敬煙。

「她放棄了自己的責任，欺騙了自己的丈夫。這就是她所做的。」卡列寧說。

「啊呀！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您真的下定決心要離婚嗎？」

「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她不顧一切地盯住他的眼睛說，「我問您安娜的情況，您沒有回答我。她怎麼啦？」

在談到婦女權利時，接觸到在太太們面前不便談的婚姻權利不平等的問題。彼斯卓夫在席上幾次提到這問題，但柯茲尼雪夫和奧勃朗斯基都小心地迴避了。

等大家從餐桌旁站起身來，太太們走開了，彼斯卓夫沒有跟著她們走，卻轉身同卡列寧交談，說出這種不平等的主要原因。照他看來，夫婦之間的不平等，在於妻子不貞和丈夫不貞在法律上和輿論上受到的制裁都不一樣。

「您來了，我很高興，」陶麗帶著怯生生的微笑，在前廳遇見他說，「我有話要同您談。就在這裏坐吧。」

「她身體看來很好，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卡列寧回答，眼睛沒有看她。

「我明白九*九*藏*書，這事我很明白！」陶麗說著，垂下了頭。她沉默了一會兒，想著她自己的事和她自己家庭的痛苦，接著突然激動地昂起頭，合攏雙手做出懇求的姿勢。「但是慢著！您是個基督徒。您替她想想吧！要是您把她拋棄了，她會怎樣呢？」

「我認為這種觀點的根據在於事物本身。」卡列寧說著想到客廳里去，但這當兒土羅甫春出其不意地對卡列寧說起話來。

「你們該聽到過普里雅奇尼科夫的事吧？」土羅甫春問。他喝了香檳酒興奮了，一直在等待機會打破難堪的沉默。「華夏·普里雅奇尼科夫，」他那紅潤的嘴唇上浮起善良的微笑，他主要是對主客卡列寧說的，「今天我聽人家說，他在特維爾同克維茨基決鬥，把克維茨基打死了。」

「安娜和罪惡——我無法把這兩者聯繫起來，我無法相信這件事。」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能相信！」陶麗把她那雙瘦骨嶙峋的手緊握在胸前，有力地揮動著說。她迅速地站起來，一隻手放在卡列寧的袖口上，「這裏太鬧。我們到那邊去吧。」

「愛那些恨您的人……」陶麗怯生生地說。

「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卡列寧說，這會兒對著陶麗激動的善良的臉瞧了一眼，話匣子不由自主地打開了，「我真希望這https://read.99csw.com事只是一種猜疑。以前，當我這樣猜疑的時候，我覺得痛苦，但比現在還是好過些。當我這樣猜疑的時候，還有希望；可是現在沒有希望了。不過，我還是懷疑一切，我懷疑一切，甚至恨我的兒子，我有時簡直不相信他是我的兒子。我真不幸！」

「什麼都行，就是不要離婚！」陶麗回答。

陶麗堅信安娜是清白的，面對著這個冷酷無情、不動聲色地要毀滅她那無辜的好朋友的人，她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發抖。

「既然妻子親口告訴丈夫她做了這種事，還說她八年的生活以及生了一個兒子全都錯了，她要重新開始生活，那就不可能弄錯。」卡列寧鼻子里哼了一聲，怒氣沖沖地說。

「『什麼都行』指什麼呀？」

陶麗的激動影響了卡列寧。他站起身來，順從地跟著她走進兒童讀書室。他們在一張鋪著被削筆刀划滿刀痕的漆布的桌子旁坐下來。

「為了妻子。他做得像個男子漢！他去挑戰，並把對方打死了！」

這些話他都不需要講。他向陶麗臉上瞧上一眼，陶麗就明白了。她開始可憐他，對她好朋友清白的信念也動搖了。

卡列寧聽著，但她的話對他已不起作用。他的心裏又升起了他決定離婚那天同樣的怒火。他彷彿抖掉什麼東西似的抖動了一下身子，用ｈｔｔpｓ://ｒeａd.99cｓw•ｃoｍ尖銳響亮的聲音說：「饒恕，我不能夠，我也不願意，而且我認為是不合理的。我對這個女人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她卻把一切都踐踏到她所喜歡的污泥里。我不是一個狠心的人，我從來沒有恨過什麼人，但我現在打從心底里恨她；我不能饒恕她，我恨透她對我所做的壞事！」他說，憤恨得嗓子都被眼淚哽住了。

「我想過，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我想得很多，」卡列寧說。他臉上泛起紅斑，渾濁的眼睛直盯著她。陶麗現在已經滿心可憐他了，「當她親口把我的恥辱告訴我的時候，我就這麼做了，我讓一切都維持原狀。我給她悔過自新的機會，我竭力挽救她。可是結果呢？她不肯遵守最起碼的要求——顧全面子！」卡列寧怒氣沖沖地說，「只有自己不願毀滅的人，人家才能救他；但要是本性敗壞了，墮落了，她認為毀滅就是得救，你還有什麼辦法呢？」

卡列寧皺起眉頭，幾乎閉住眼睛，垂下頭。

「愛那些恨您的人，卻不能愛您所恨的人。我打擾了您，請原諒，各人有各人說不完的苦惱！」卡列寧冷靜下來，振作精神告了別，走了。

「她做了什麼事？」陶麗問，「她到底做了什麼事？」

卡列寧還是揚起眉毛，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陶麗旁邊坐下來，勉強裝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