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臉色是那麼可憐，她不由得忍住怒氣，扔掉扶手椅上的衣服，在他旁邊坐下。

「送去了。」列文回答，接著吩咐顧士瑪把他的衣服拿來。

「吉娣！我很苦惱。我一個人受不了這樣的苦惱。」他帶著絕望的語氣說，在她面前站住了，懇求般地望著她的眼睛。他從她那含情脈脈的誠懇的臉上看出，他想說的話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但他還是要她親口來消除他的疑慮。「我是來說，現在還來得及。事情還可以取消，挽回。」

「噯，我不去，你們去打好了。」

「可是它不會妨礙您愛妻子。」

「我說過一千遍，我不能不想的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答應同我結婚。你想一想吧！你做了錯事。你好好想一想吧！你不可能愛我的……要是……你最好說出來，」他沒有望著她，說，「我會痛苦的。人家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不論怎樣總比不幸要好……趁現在還來得及……」

「好吧，窗子反正開著……我們現在就到特維爾去！有一頭母熊在，可以直搗它的巢穴。真的，坐五點鐘的班車去吧！這裏的事讓他們去辦。」契利科夫笑嘻嘻地說。

「是的，你愛上墨魚了。你知道嗎？」列文轉過來對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奇在寫一本營養學著作……」

「同單身生活告別的風俗可不是沒有道理的，」柯茲尼雪夫說，「不管你怎樣幸福，你總不能不為喪失自由而惋惜吧？」

「噢！太好啦！」他悶悶不樂地望著那侍女，說。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了，他說塘九九藏書村那邊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契利科夫說。

聖像祝福儀式很不像樣。奧勃朗斯基同妻子並排站著，擺出煞有介事的可笑姿勢。他拿著聖像，叫列文一躬到地，帶著和善的嘲笑吻了他三次。陶麗也這樣做了，接著又匆匆走去調派馬車，這可是件麻煩事。

列文微微一笑。一想到妻子不會讓他去打獵，他覺得很好玩，他情願從此放棄獵熊的樂趣。

「不過，您不參加打這兩頭熊，畢竟很可惜。您還記得上次在哈比洛夫的事嗎？那次打獵多有趣呀！」契利科夫說。

「對，您現在心裏一片混亂，什麼感覺也不會有，」卡塔瓦索夫說，「等您稍微冷靜一點，您就會感覺到了！」

「我不明白，」她恐懼地回答，「你想取消……你不願意了，是嗎？」

舉行婚禮那天，列文按照風俗（公爵夫人和陶麗堅持要嚴格遵守一切風俗），事先不跟未婚妻見面，卻同三個在旅館里邂逅的單身朋友一起吃飯：一個是柯茲尼雪夫；一個是列文的大學同學卡塔瓦索夫，現在當上自然科學教授，列文在街上遇見他，就把他拉到旅館里來；一個是男儐相契利科夫，現任莫斯科調解法官，也是列文的獵熊朋友。這頓飯吃得很快活。柯茲尼雪夫情緒極好，很欣賞卡塔瓦索夫別出心裁的玩笑。卡塔瓦索夫發覺他的玩笑得到重視和理解，便更加盡情發揮。契利科夫總是快樂而善意地參与各種談話。

公爵夫人聽說他來訪的原因，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生起氣來，叫他立刻回家去換衣服rｅａｄ•9９ｃｓｗ.ｃoｍ，不要妨礙吉娣梳頭，因為理髮師沙爾里馬上要來了。

「不，儘管有了感情（他不好意思當著他們的面說愛情）和幸福，喪失自由畢竟是可惜的，我多少總應該有點感覺呀……可是正好相反，我還因為失去自由而高興呢！」

列文感到內疚和害臊，但心裏很踏實。他回到旅館。他哥哥、陶麗和奧勃朗斯基全都穿戴好了，正準備拿聖像給他祝福。再不能耽擱了。陶麗還得回家去接她那個卷過頭髮、擦過髮油的兒子，他將拿著聖像伴送新娘一起走。還得派一輛馬車去接男儐相，另外一輛送走柯茲尼雪夫后再回來……總之，有大量瑣事需要處理。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再拖延，已經六點半了。

「她這幾天本來就沒吃什麼，人也瘦了，可你還要拿你那些蠢話來使她煩惱，」她對他說，「走，走，我的寶貝。」

「你怎麼不明白？她是個黑頭髮的姑娘，穿藍衣服不合適……我什麼都考慮過了。」

「我想你是不可能愛我的。你怎麼會愛我這樣的人呢？」

「你瘋了！」她氣得滿臉通紅，叫起來。

他霍地跳起來。「不，這樣下去可不行！」他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語。「我要到她那裡去，問問她，最後一次對她說：我們兩人都是自由的，我們的關係是不是到此為止？不論怎樣總比一輩子的不幸、恥辱和不貞要好！」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懷著對一切人，對自己和對她的憤恨走出旅館，坐車到她家裡去。

「哦，這倒是真的，」柯茲尼雪夫說，「今後打九-九-藏-書熊這件事就沒有你的分了，妻子不會讓你去的！」

「不，我並不反對。我贊成勞動分工。什麼事也不會做的人，只好做些人出來，其餘的人就得促進他們的教養和幸福。這就是我的看法。把這兩種行當混為一談的大有人在，可我不在其內。」

「是不會妨礙，可是妻子要妨礙我呀。」

「呀！」她一看見他，立刻容光煥發，叫了起來，「你怎麼來的，您怎麼來的（最近幾天她總是忽而稱呼他『你』，忽而稱呼他『您』）？真沒想到！我在整理我姑娘時期的衣服，準備送給人家……」

他在後屋裡找到她。她正坐在箱子上，同侍女料理什麼，挑選著散滿椅背和地板上的五顏六色的衣服。

吃完飯，客人們走了，大家趕回去換衣服參加婚禮。

「嗯，現在我們就這麼辦：你坐我們的馬車去接他，謝爾蓋·伊凡諾維奇要是同意，請他到了以後把車打發回來。」

「為什麼？」

「好，一定照辦。」

「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麼啦？」

「可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彷彿有一個聲音突然低聲問自己。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沉思起來。一種奇怪的感覺支配了他。他覺得恐怖和懷疑，懷疑一切。

「您承認您有果戈理筆下新郎 那樣的心情，想從窗口跳下去嗎？」九九藏書

「我已經在戀愛了。」

「啊，說句實話，」列文笑著說，「我心裏可沒有為失去自由感到惋惜！」

契利科夫認為不結婚也很快活，列文不願打破他這種幻想，因此沒有說什麼。

「嗐，我在幹什麼呀！」他叫道，在她面前跪下來，吻著她的雙手。

「你在想些什麼？全都說出來。」

「噯，別胡扯了！寫什麼都無所謂。不過我倒確實愛上了墨魚。」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反對結婚的人了。」柯茲尼雪夫說。

「你們看，」卡塔瓦索夫由於講台上講課養成的習慣，拖長字句說，「我們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過去是個多麼能幹的人哪！我說的是過去的他，因為現在他已經不是這樣的人了。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愛好學術，通情達理。現在呢，他的一半才能都用來欺騙自己，另外一半為這種欺騙進行辯解。」

「您會明白的。您現在愛農業，愛打獵，可是您等著瞧吧！」

「天哪！叫我怎麼辦哪？」她說著哭起來。

「是的，要是你不愛我的話。」

列文獨自留下來，回想著這些單身漢的話，又一次問自己：他心裏是不是像他們所說的因為喪失自由而感到惋惜？想到這問題，他微微一笑。「自由嗎？要自由幹什麼？幸福就在於愛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這就是幸福。根本用不著什麼自由！」

「我們同他一起馬上就來。東西送去了嗎？」奧勃朗斯基說。

「有朝一日我知道https://read.99csw.com您也在戀愛了，我將多麼高興啊！」列文說，「您一定要請我吃喜酒。」

「糟糕！您這人真是不可救藥！」卡塔瓦索夫說，「來，讓我們干一杯，祝他恢復健康，或者祝他實現他的夢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即使這樣也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

「杜尼雅，你出去一下，我回頭叫你。」吉娣說。「你怎麼了？」她等侍女一出去，就斷然地用「你」稱呼他。她發現他的臉色激動、陰鬱、異樣，感到恐懼。

「萬一她不愛我怎麼辦？萬一她只是為結婚而同我結婚怎麼辦？萬一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為怎麼辦？」他問著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直到結了婚才明白她並不愛我，她不可能愛我。」於是他心裏對她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惡劣想法。他像一年前那樣嫉妒她和伏倫斯基的關係，彷彿他看見她同伏倫斯基在一起還是昨天的事。他懷疑她沒有向他坦白一切。

「一定有的，就是不肯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著哈哈大笑。

過了五分鐘，公爵夫人走進屋裡，看見他們已經完全和好了。吉娣不僅使他相信她愛他，甚至解答了他的問題：她為什麼愛他。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完全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愛什麼，因為他所喜愛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也覺得這一切都是十分清楚的。公爵夫人進來的時候，他們並肩坐在箱子上，理著衣服，並且爭論著。吉娣要把列文上次向她求婚時她穿的那件咖啡色連衫裙送給杜尼雅，他卻堅持這件衣服不能送給任何人，她可以把一件淺藍色連衫裙送給杜尼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