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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一章

第五部

第一章

「基督降臨,不顯形跡,正在聽取您的懺悔。」司祭指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說。「您相信聖徒教會的全部教義嗎?」他繼續說,眼睛不看列文的臉,雙手在聖帶下面合攏來。
「什麼時候?只剩下四天了。」
列文站著做第一遍禮拜時,竭力想恢復他十六七歲時那種強烈的宗教感情。但他立刻相信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試圖把它看成是毫無意義的風俗習慣,像禮節性訪問一樣,但覺得連這樣也絕對辦不到。列文對宗教的態度也像多數同時代人一樣搖擺不定。他不信教,但也不能肯定這一切都是荒謬的。因此,他既不能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義,也不能像例行公事那樣淡然處之。在這領聖餐的全部時間里,他因為做著他自己也不理解的事,做著如他內心所提示的虛偽不好的事而感到羞恥和不安。
這件事也由奧勃朗斯基替他做了安排。列文開始領聖餐。像列文這樣不信教但尊重別人信仰的人,參加各種宗教儀式是很痛苦的。現在,當他對一切都充滿感情,心腸很軟的時候,要他矯揉造作不僅很痛苦,簡直是不堪設想的。可是在這大喜的日子里,他卻不得不撒謊或者褻瀆神明。這兩件事他都辦不到。他幾次三番問奧勃朗斯基不領聖餐能不能得到證書,奧勃朗斯基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當然不是現在,」列文想,「等將來有機會再說。」列文空前深切地感到,他的靈魂里有些不明白不幹凈的地方,他對待宗教的態度也像別人一樣,可是以前他就因此反對人家,還責備過他的朋友史維亞日斯基。
「是的。」列文回答,為司祭臉紅。「在懺悔的時候他問這個幹什麼?」他想。
「沒有這個證書就不能結婚。」
助祭從絨布袖口裡伸九-九-藏-書出一隻手,悄悄地接過一張三盧布鈔票,說他要把列文的名字記下來。接著就精神抖擻地用他的新靴子咯咯地踩響空曠的教堂的石板,走上祭壇。過了一會兒,他從那裡往外張望,招招手叫列文過去。到這時為止一直被壓抑著的思想又在列文頭腦里活動起來,他連忙把它驅散。「總會了結的。」他想著,向讀經台走去。他走上台階,向右轉彎,看見了司祭。司祭是個小老頭兒,留著稀疏的灰白大鬍子,生有一雙疲勞的和善眼睛,站在讀經台旁,翻著聖禮書。他向列文微微點點頭,立刻用慣常的腔調念起祈禱文來。他念完祈禱文,一躬到地,臉轉向列文。
「太好啦!」奧勃朗斯基笑著說,「可你還說我是虛無主義者呢!這樣不行。你得去領聖餐。」
「兩天工夫,這在你算得了什麼?何況司祭是一位十分可愛的懂事的老頭兒。他會不知不覺把你這顆病牙拔掉的。」
「我的主要罪孽是懷疑。我懷疑一切,大部分時間都在懷疑中。」
司祭等了幾秒鐘,看他還有沒有什麼說的,接著閉上眼睛,用弗拉基米爾口音急急地說:「懷疑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但我們應該祈求仁慈的上帝增強我們的信心。您有什麼特別的罪孽?」他一停不停地說,彷彿不肯浪費一點時間。
那天晚上,列文同未婚妻一起在陶麗家裡度過,感到特別高興。他把他的興奮心情告訴了奧勃朗斯基。他說他快活得像一頭受過訓練的狗,終於能領會人家要它做的事,尖聲叫著,搖著尾巴,心花怒放地跳上桌子和窗檯。
列文依舊處在神魂顛倒之中。他覺得他和他的幸福就是整個生存的主要目的,也可以說是唯一目的。現在他不用做什麼考慮,也九_九_藏_書不必操什麼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對未來的生活,他沒有任何計劃和打算,他聽任別人做主,相信一切都會得到妥善安排。哥哥柯茲尼雪夫、奧勃朗斯基和公爵夫人都會指點他應該做些什麼。他只要完全同意人家的一切建議就行了。哥哥替他籌款,公爵夫人要他結過婚就離開莫斯科,奧勃朗斯基勸他出國。他什麼都同意。「只要你們高興,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我很幸福,不論你們怎麼辦,我的幸福都不會受影響。」他想。他把奧勃朗斯基勸他們出國的主意告訴吉娣,她不同意,她對他們的未來生活有她自己的一套打算。這使他大為吃驚。吉娣知道列文在鄉下有他心愛的事業。他知道她不僅不理解這事業,而且不想去理解。但這並不影響她認為這事業是很重要的。她知道他們的家將安在鄉下,她不願到他們將來不準備長期生活的外國去,而要到他們安家的地方去。她這種明確的意圖使列文感到驚奇。但他覺得到哪兒去都一樣,就立刻要求奧勃朗斯基到鄉下去一次——彷彿這是他不容推諉的責任——憑他卓越的審美觀把那裡的一切都布置好。
年輕的助祭穿一件顯露出骨頭突出的長脊背的薄薄法衣,走過來迎接他,然後走到靠牆的小桌旁,開始念祈禱文。當助祭念祈禱文的時候,特別是迅速地重複著「上帝憐憫」——聽上去好像在說「饒恕,饒恕」——的時候,列文覺得他的思想彷彿被禁錮起來,貼上封條,不能活動,要不然就會引起混亂,因此他站在助祭後面,沒有去聽他,也不理會他,只管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她手上的表情真是太豐富了!」他記起昨天他們坐在角落裡那張桌子旁的情景,心裏想。在這九*九*藏*書種時候,他們照例想不出什麼話說。她把一隻手放在桌上,不斷地張開又捏攏。她看著這動作,自己也笑了。他想起他怎樣吻了吻這隻手,然後仔細地看著這粉紅色手掌上錯綜的脈紋。「又是饒恕,」列文想,同時畫著十字,鞠著躬,望著正在行禮的助祭背部肌肉的活動。「她接著拿起我的手察看上面的脈紋。『你的手真可愛!』她說。」他想到這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助祭短小的手。「是的,這會兒快完了。」他想。「不,看來又從頭念起了。」他聽著祈禱文想。「不,要結束了。瞧,他已經一躬到地。結束前總是這樣的。」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原來認為,在大齋期之前不可能舉行婚禮,因為現在離大齋期只有五個禮拜,要在這期間置辦嫁妝,連一半都來不及,但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見,就是公爵的一位老姑母病重,恐怕不久於人世,一旦服喪,婚期就會更往後推移。因此,公爵夫人終於同意在大齋期之前舉行婚禮,把嫁妝分成大小兩份,先辦齊一份小的,大的一份以後補送。列文一直沒有答覆是不是同意這樣做,這使她大為生氣。新夫婦等婚禮完畢馬上就要到鄉下去,那裡根本不需要大的嫁妝。這樣,公爵夫人的打算就顯得更加妥當了。
司祭稍微停了一下,彷彿在沉思。
「懷疑是人類天生的弱點,」司祭重複說,「那麼您主要懷疑什麼呢?」
「沒有。怎麼了?」
「啊呀呀呀!」列文叫道,「我恐怕有八九年沒有領聖餐了。我根本就沒有想到。」
「我不知道。」他說。
那天列文回到家裡,感到很高興,因為結束了那種尷尬的局面,而且不用撒一句謊。他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這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說的話,read.99csw.com並不像他起初所想象的那樣愚蠢,不過他的話里還有一些地方需要弄個明白。
「我聽說您準備同我教區里的教民和懺悔者謝爾巴茨基公爵的女兒結婚,是嗎?」他微笑著加上說,「一位出色的姑娘!」
「您明明看見大地上創造出來的萬物,怎麼還能懷疑造物主的存在呢?」司祭用習慣成自然的腔調又急急地說。「是誰用星星來裝飾天空的?是誰把大地打扮得這樣美麗的?沒有造物主怎麼行呢?」他用詢問的目光對列文瞧了一眼,說。
「怎麼可能懷疑上帝的存在呢?」他露出一絲笑意,說。
「我懷疑過一切,現在還是懷疑一切。」列文用他自己聽來都覺得討厭的聲音說,說完就住口了。
「禱告上帝,懇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會有懷疑,也要懇求上帝加強他們的信心呢。魔鬼的力量大得很,我們一定要抵抗他。禱告上帝,懇求上帝吧!禱告上帝吧!」他匆匆地一再說。
「我倒要問你,」奧勃朗斯基為新婚夫婦的來臨把鄉間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回來後有一天對列文說,「你有做過懺悔的證書嗎?」
在教堂里,除了一個求乞的兵士、兩個老婆子和幾個教堂執事外,什麼人也沒有。
列文什麼也沒回答,倒不是因為他不願同司祭爭論,而是因為至今還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到將來孩子們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他還有充分時間可以考慮該怎樣回答呢。
司祭彷彿知道他的心事,回答說:「您準備結婚,上帝將賜給您子孫後代,是不是啊?啊,魔鬼誘使您不信神,要是您不能戰勝這種誘惑,您能給您的孩子什麼樣的教育呢?」他用婉轉的責難口氣說。「要是您愛您的孩子,那您作為一個慈父,就不僅希望您的孩子榮華富貴,還希望他們read.99csw.com得救,希望真理的光芒能照耀到他們的心靈。是不是啊?要是天真無知的孩子問您:『爸爸!土地、江河、太陽、花草,世界上這一切使我喜愛的東西是誰創造的?』那您怎麼回答他呢?難道就對他說『我不知道』嗎?既然上帝出於大恩大德向您展示了這一切,您又怎麼能不知道呢?也許您的孩子會問您:『在陰間有什麼在等著我呀?』如果您什麼也不知道,您怎麼對他說呢?您讓他去受塵世和魔鬼的誘惑嗎?這可不好哇!」他說著停住了,側著頭,用那雙和善的眼睛望著列文。
「您踏進人生這一階段,」司祭繼續說,「您要選擇道路,堅定地走下去。禱告上帝,憑主的仁慈幫助您,憐憫您。」他結束道。「願我主上帝,耶穌基督,以其愛人的恩典饒恕這個兒子……」司祭念完赦罪文,給他祝福了一番,就放他走了。
「您不知道嗎?那您怎麼能懷疑上帝創造萬物呢?」司祭帶著快樂的困惑神情說。
他做了日禱、晚禱和夜禱。第二天起得比平時早,也不喝茶,早晨八點鐘就上教堂做早禱和懺悔。
列文不做聲。
在做禮拜的時候,他一會兒聽著祈禱,竭力用不違反自己觀點的意義來理解它,一會兒覺得自己不能理解,甚至不得不加以譴責,就竭力不去聽它,而沉湎於自己的思想、觀察和回憶中。他無聊地站在教堂里,頭腦中浮想聯翩。
列文覺得同司祭爭論哲學問題是不得體的,因此只就他的問話作了回答。
「我一點也不明白。」列文漲紅了臉說,覺得他的話很愚蠢,在這種場合說這樣的話實在愚蠢。
「我懷疑一切。我有時甚至懷疑上帝的存在。」列文情不自禁地說,接著又為這樣的褻瀆而感到惶恐。但列文的話對司祭似乎沒有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