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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七章

第五部

第七章

漂亮的茶房頭兒,一頭濃密的搽過油的頭髮從頸根分開,穿著燕尾服,胸口露出一大塊白麻紗襯衫,圓滾滾的大肚子上掛著一串吊滿飾物的鏈條,雙手插在口袋裡,輕蔑地眯縫著眼睛,嚴厲地回答著一個站在他面前的先生的問題。他一聽見另一邊入口處有人上樓就回過頭去,看見是那個租用他們頭等房間的俄國伯爵,就恭恭敬敬地從口袋裡抽出手,鞠了一躬,報告說剛才有個信差來過,租用別墅的事已經辦好,經理準備簽訂合同了。
「太好了,我去戴帽子,馬上就來。您說今天熱嗎?」她在門口站住,詢問地瞧著伏倫斯基,說。她的臉上又泛起一片紅暈。
「我們裏面坐。哦,你現在在幹什麼?」
高列尼歇夫像談什麼名著一樣談到的《兩個原理》第一部,伏倫斯基實在不知道,因此起初覺得很窘。後來,高列尼歇夫開始敘述他的見解,伏倫斯基雖然對《兩個原理》一無所知,但能聽懂他的意思,就津津有味地聽著,因為高列尼歇夫講得很動聽。但高列尼歇夫在談到他所研究的題目時那種怒氣沖沖的激動模樣,卻使伏倫斯基感到驚奇和不快。高列尼歇夫越說眼睛越亮,越急於反駁他的假想敵人,臉上的神色也變得越發激動和憤慨。伏倫斯基回想起高列尼歇夫原是個瘦削、活潑、善良和高尚的孩子,在學校里總是名列第一,也就怎麼也無法理解他現在為什麼這樣憤怒,也不贊成他這樣急躁。他特別不高興的是,像高列尼歇夫這樣教養有素的人竟會九九藏書變得像討厭的無聊文人一樣。犯得著這樣嗎?伏倫斯基不喜歡這樣,但他覺得高列尼歇夫是不幸的,他可憐他。他的不幸簡直像是精神錯亂,這可以從他激動的漂亮的臉上看出來,因為連安娜進來他也沒有發覺,仍舊情緒激昂地急急忙忙談他那些事情。
事實上,伏倫斯基認為有「通情達理」看法的人並沒有什麼看法,他們只是像一般有教養的人對付從四面八方包圍生活的複雜難解的問題那樣,抱著彬彬有禮的態度,避免做任何暗示和提出不愉快的問題罷了。他們裝出完全理解這種局面的神情,承認它,甚至贊成它,但認為解釋這一切是不得體的,多餘的。
「你認識卡列寧夫人嗎?我們在一塊兒旅行。我現在正要去看她。」他一面用法語說,一面留神地打量著高列尼歇夫的臉色。
他用溫柔的目光對她望了一陣。
伏倫斯基同安娜一起在歐洲旅行已有三個月了。他們遊覽了威尼斯、羅馬和那不勒斯,剛來到義大利的一個小城,準備在那裡居住一個時期。
「是的,他是個正派人,看事通情達理,」伏倫斯基懂得高列尼歇夫臉上的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心裏想。「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他會通情達理地看待這事的。」
「啊!那太好了,」伏倫斯基說,「太太在家嗎?」
「我在這裏已經住了一年多。我在寫東西。」
「那麼,」伏倫斯基為了找點話說,便先開口,「那麼你在這裏定居嗎?你是不是還在干那一行?」他九九藏書繼續說,想到人家告訴他高列尼歇夫在寫作什麼……
他以前沒有見過安娜,這會兒見了,深深被她的美貌,尤其是她那種隨遇而安的落落大方態度所激動。當伏倫斯基帶著高列尼歇夫進去的時候,她的臉紅了。他非常喜歡她開朗而美麗的臉上的這種孩子氣的紅暈。他特別喜歡她當著客人的面,彷彿怕人家誤會,有意親熱地叫伏倫斯基「阿歷克賽」,並且說他們將搬到這裏叫別墅的新租房子里去。高列尼歇夫喜歡她這種對自己處境若無其事的大方態度。他認識伏倫斯基,也認識卡列寧,因此瞧著安娜這種誠懇快樂、生氣勃勃的模樣,覺得十分了解她。他覺得他理解這件她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那就是她拋棄了丈夫和兒子,使丈夫遭到不幸,自己也壞了名譽,卻還能這樣生氣勃勃,感到如此幸福。
「伏倫斯基!」
伏倫斯基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待高列尼歇夫,她怕她的舉動不合他的心意。
「他很有才氣,」安娜快樂地笑著說,「當然,我不是行家!不過行家也這麼說過。」
「你畫畫嗎?」高列尼歇夫連忙轉身問伏倫斯基。
「我嗎?第四天。」伏倫斯基回答,又一次留神地打量著老同學的臉。
兩個朋友對望了一眼。兩人臉上都出現了遲疑的神色,高列尼歇夫顯然很欣賞她,想說句恭維話,可是想不出來。伏倫斯基呢,又希望又害怕他這樣說。
「這位俄國先生也問起您呢。」茶房頭兒說。
「我聽說來九_九_藏_書了一位伏倫斯基,但不知道是哪一位。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安娜覺得什麼都明白了,主要是明白他對她的舉動很滿意。接著,對他嫣然一笑,快步走出門去。
「有一點我很高興,」回來的路上安娜對高列尼歇夫說,「阿歷克賽將有一間出色的畫室。你一定要使用那間屋子。」她用俄語對伏倫斯基說,並且親切地用「你」來稱呼他,因為她懂得,高列尼歇夫將成為他們隱居生活中的密友,在他面前不用顧忌。
接著,他按照俄國人的習慣,凡是不願讓僕人聽懂的話不說俄語,卻說法語。
「哦!我倒不知道(其實他是知道的)。」高列尼歇夫若無其事地回答。「你來了很久了嗎?」他添上一句。
「噢!」伏倫斯基很感興趣地說,「我們進去吧。」
「是的,我早先學過,現在又開始畫了。」伏倫斯基紅著臉說。
「看見你我真高興!」伏倫斯基說,親切的微笑使他露出雪白的堅實牙齒。
「不,不太熱。」他說。
「太太出去散步已經回來了。」茶房回答。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高列尼歇夫聽到這話,高興得漲紅了臉,「說得確切一些,我還沒有寫,但在做準備,在收集材料。第二部的內容將要廣泛得多,幾乎觸及一切問題。在我們俄國,大家不願意承認我們是拜占庭的後代。」他熱烈地滔滔不絕談起來。
「高列尼歇夫!」
這真的是伏倫斯基在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高列尼歇夫。高列尼歇夫在學校里是個自由九九藏書派,以文官資格畢業,但哪裡也沒有供過職。兩個朋友畢業后就各奔前程,這以後只見過一次面。
「我說,天氣這麼好,我們再到那裡去看一下吧。」伏倫斯基對安娜說。
那次見面,伏倫斯基知道高列尼歇夫選擇了一種自命不凡的自由派的活動,並且蔑視伏倫斯基的事業和地位。因此,伏倫斯基見到高列尼歇夫,就用他慣用的那種冷淡而高傲的態度來對待他,意思就是說:「您喜歡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我都無所謂。您要了解我,就得尊敬我。」然而高列尼歇夫對伏倫斯基說話還是帶著輕蔑和冷淡的口氣。這次見面看來只會加深他們的隔閡。可是現在他們彼此一認出來,就容光煥發,高興得叫起來。伏倫斯基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看見高列尼歇夫會那麼高興,但他自己恐怕也沒意識到他其實是多麼無聊。他忘記了上次見面時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臉上浮起開朗的微笑,向老同學伸出手去。高列尼歇夫臉上不安的神色也被同樣的喜悅神色所代替。
當安娜戴好帽子,披上斗篷,用她纖細的手擺弄著陽傘,站在旁邊時,伏倫斯基鬆了一口氣,擺脫了高列尼歇夫緊盯住他的貪婪的眼睛,帶著新的愛意瞧了一眼他那迷人的生氣蓬勃的快樂女伴。高列尼歇夫好容易才鎮靜下來,開頭有點沮喪和憂鬱,但對誰都親切溫柔的安娜,很快就以她淳樸而快樂的態度使他活躍起來。她試用了各種不同的話題,然後引到繪畫上去。高列尼歇夫談得很精彩,她留神聽著。他們徒步走到他九-九-藏-書們所租的那座房子,進去觀看了一番。
伏倫斯基立刻看出高列尼歇夫就是這一類人,因此看見他特別高興。果然,當高列尼歇夫被領到卡列寧夫人面前時,他的態度正是伏倫斯基所希望的。顯然,他毫不費力地避開一切不愉快的話題。
伏倫斯基帶著一種又煩惱又期待的複雜心情——煩惱的是無論走到哪裡都逃避不了熟人,期待的是能找到什麼事來調劑一下單調的生活——回頭望望那個走開又站住的先生。就在這同一時刻,兩人的眼睛都發亮了。
伏倫斯基摘下頭上寬邊的軟禮帽,用手帕擦擦汗滋滋的前額和頭髮。他的頭髮長得遮住半個耳朵,往後梳,掩蓋著他的禿頂。他心不在焉地向那個還站在那裡向他凝視的先生望了望,正要走開。
「這房子在旅行指南里也有,」高列尼歇夫提到伏倫斯基租用的別墅說,「裏面有丁托列托 的傑作。是他晚期的作品。」
伏倫斯基同安娜在國外度過了三個月,不論遇見什麼人,他總是暗暗自問,這個人將怎樣看待他同安娜的關係?他發現男人們看待這事多半都是通情達理的。但要是問問他或者問問那些「通情達理」地看待這事的人,究竟他們是怎樣看待的,他自己也好,他們也好,都會茫然不知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