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第十九章

第五部

第十九章

晚上,列文從病人那裡回到自己房裡,垂下頭,不知道做什麼好。不要說吃晚飯,睡覺,考慮他們應該怎麼辦,就是同妻子說話他都做不到,因為他感到害臊。吉娣呢,正好相反,比平時更加能幹。她甚至比平時更加活躍。她吩咐開晚飯,親自打開行李,親自幫助鋪床,也沒有忘記撒除蟲藥粉。她精神抖擻,思想敏捷,好像一個面臨決戰的男子,在緊要關頭顯示出了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說明她的一生並沒有虛度,而是一直在準備應付這場考驗。
列文想到福音書里的箴言,並非因為他自認為是聰明通達人。他並不自認為是聰明通達人,但自信比他妻子和阿加菲雅聰明。他也相信,他是集中全部心力來思索死的問題的。他也知道,許多偉大的男思想家(他在書本里讀過他們關於死的見解)思索過這個問題,可是他們這方面的知識,還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雅的百分之一。不管這兩個女人,阿加菲雅read.99csw•com和他的妻子,是多麼不同,她們在這方面倒是十分相似的。她們無疑都知道,什麼叫生,什麼叫死。她們雖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所思索的那些問題,但她們都不懷疑生死的意義。對這個問題,不僅她們兩人的觀點一致,她們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樣。她們明確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們一下子懂得該怎樣照顧臨死的人,對他們也不覺得害怕。像列文這一類人可以對死的問題發表許多高論,但其實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害怕死,看到臨死的人就束手無策。要是現在只剩下列文同他哥哥兩人在一起,他準會恐懼地望著他,並且會更加恐懼地等待著,什麼事也不做。
「你真以為他還能復元嗎?」列文說,望著她那圓圓的小腦袋後面的一綹頭髮怎樣不時被梳子遮沒。
什麼事到她手裡都得心應手。還不到十二點鐘,一切都已安排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旅https://read•99csw.com館變得像她家裡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鏡子都擺了出來,桌布也鋪好了。
「還要厲害呢。」
「是的,那個女人,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不會處理這種事,」列文說,「還有,我應該承認,你這次來,我真高興,真高興。你是這樣純潔……」他拉住她的手,但沒有吻它(他覺得在這死神臨近的時刻吻她的手是不適宜的),只是露出悔罪的表情,望著她那雙晶晶發亮的眼睛。
「我問過醫生,他說他活不滿三天了。可是醫生知道什麼呢?不論怎麼說,我說服了他行塗油禮,我還是很高興的。」她透過頭髮縫瞅著丈夫,說。「什麼事情都很難說。」她添上一句,臉上露出她談到宗教時所特有的調皮神態。
他們訂婚後談到過宗教問題,此後就沒有再談到過,不過她還是照舊上教堂,做禮拜,並且始終認為這樣做是必要的。儘管他說著相反的話,她卻堅信他是一個比九*九*藏*書她更虔誠的基督徒,他嘴上這樣說,完全是一種可笑的怪脾氣,就像他談到刺繡時說,人家在補洞她卻在挖洞一樣。
不過,他們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很晚還沒有上床,上了床也好久睡不著覺。
「我真高興,我已經說服他明天行塗油禮了。」她說,穿著短衫坐在折鏡前面,用一把細密的梳子梳理著她那芳香的柔發。「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但我知道,媽媽告訴我,有一種禱告是專門祈求恢復健康的。」
「我完完全全相信。我覺得我們本來應該同他相處得很好。」她說過後,為自己說了這樣的話嚇了一跳。她回頭望了望丈夫,眼淚簌落落地流了出來。
不僅如此,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樣看、怎樣走才好。談些不相干的事,他覺得不得體,不行。談死,談消極的事,也不行。沉默呢,也不行。「我要是看著他,他會以為我在觀察他;要是不看他,他會以為我在想別的事。要是我踮著腳尖走https://read.99csw.com路,他會不高興;要是放開腳步走,我又覺得不好意思。」吉娣呢,她顯然沒有想到自己,也沒有時間想到自己。她只替他著想,她知道該做些什麼,因此一切都很順利。她把自己的一些事講給他聽,她講到她的婚禮,她向他微笑,同情他,安慰他,談到人家病愈的例子。一切都很順利,可見她知道該怎麼辦。她和阿加菲雅的行動不是出於本能,不是動物性的,不是沒有理性的,因為除了肉體上的護理和減輕痛苦以外,阿加菲雅和吉娣都為臨死的人操心比肉體上的護理更重要的事,同肉體完全無關的事。阿加菲雅談到一個死去的老人時說:「啊,讚美上帝,他受過聖餐,行過塗油禮,但願上帝讓人人都死得像他一樣。」吉娣也同她一樣,除了關心襯衣、褥瘡、飲料之外,第一天就說服病人必須領受聖餐和行塗油禮。
「要是你一個人來就更難受了。」她說,高高地舉起兩臂,遮住她那高興得發紅的面頰,把髮辮https://read.99csw.com盤在腦後,用髮夾叉住。「要不,」她又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幸虧我在索登學到了不少。」
「可是我們還得挨好些日子,這會兒該睡覺了。」吉娣看了看她的小表,說。
「是的,本來應該的,」他悲傷地說,「唉,他真是個所謂不適合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難道那邊也有這樣的病人嗎?」
「我特別難受的是,我不能不想到他年輕時的模樣……你真不會相信,他從前是個多麼可愛的青年哪,可是我那時不了解他。」
「你將這些事,向聰明通達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 那天晚上列文同妻子談話時對她有這樣的想法。
列文覺得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說話都是不應該的,他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得體的。吉娣卻整理著刷子,而且做得一點也不使人覺得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