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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二十一章

第五部

第二十一章

卡列寧在中學和大學全都成績優異。大學畢業后,靠叔叔的幫助,他立刻踏上顯要的仕途,從此醉心於功名。不論在中學里、大學里,還是任官職時,卡列寧都沒有交上過一個知心朋友。哥哥是他最知心的人,但他在外交部任職,經常住在國外,卡列寧結婚後不久他就在國外去世了。
辦公室主任史留丁是個樸實、聰明、善良和有道德的人,卡列寧對他很有好感,但五年來的同事關係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妨礙他們推心置腹地交談。
妻子走後頭兩天,卡列寧照常接見來訪者和秘書,出席會議,到餐廳吃飯。在這兩天里,他竭力保持鎮定甚至冷淡的模樣,但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回答該怎樣處理安娜的東西和房間時,他拚命裝出一副神情,似乎新近發生的事並不意外,也不是什麼異常的事。他的目的達到了:誰也看不出他心裏有絲毫的絕望。但在安娜走後第二天,當柯https://read.99csw.com爾尼交給他安娜一張未付款的時裝店賬單,並報告說店員就在門口等著時,他吩咐叫那店員進來。
卡列寧做省長的時候,安娜的姑媽,當地一位有錢的貴婦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他這個就年齡來說並不年輕,但就做省長來說卻很年輕的人。這弄得他的處境十分為難:要麼向她求婚,要麼離開這個地方。卡列寧猶豫了很久。當時肯定這一步和否定這一步的理由勢均力敵,同時又缺乏充分理由使他改變遇到疑難問題要慎重處理的原則。但安娜的姑媽通過一個熟人向他暗示,既然他已影響到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責任心,就該向她求婚。他求了婚,並且把他可能傾注的感情都傾注到未婚妻身上,後來又傾注到妻子身上。
至於他的女友,首先是李迪雅,卡列寧根本就沒有想到。女人畢竟是女人,對他說來都是又可怕又討厭的。
卡列寧沉思起來——九_九_藏_書店員有這樣的感覺——接著突然轉過身,在桌子旁坐下。他把頭埋在手裡,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陣,幾次想開口,但又停止了。
另一個是醫生,他待卡列寧也很好,不過他們之間早有一種默契,就是兩人都非常忙碌,沒有工夫閑聊天。
他覺得他再也受不住普遍的輕蔑和冷酷的壓力了。這種表情他在那店員的臉上,在柯爾尼的臉上,在這兩天里他所遇見的一切人的臉上,都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他覺得他擺脫不了人家對他的憎惡,因為這種憎惡不是由於他壞(要是這樣,他可以努力變得好一些),而是由於他不幸,可恥而又可恨的不幸。他知道就是因為這一層,就是因為他心碎腸斷,人家才對他這樣冷酷無情。他覺得大家在毀滅他,就像群狗咬死一隻受盡折磨、痛得汪汪直叫的狗那樣。他知道擺脫人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傷痕掩蓋起來。他勉強試了兩天,但現在他覺得已經無九九藏書力繼續這場寡不敵眾的鬥爭了。
卡列寧在公文上籤了字,沉默了好一陣,不時望望史留丁,幾次想開口,但又開不出口。他心裏準備好了這樣一句話:「您聽到我的不幸嗎?」但結果還是照例說了一句:「那就請您替我辦一辦吧。」說完就讓他走了。
他意識到自己在悲痛中孤獨無告,越發絕望。不僅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個人可以一訴衷腸,也找不到一個人不把他看作達官貴人和社會名流,而只是看作一個受苦受難的人那樣來同情他;事實上,他在哪兒都找不到這樣的人。
他對安娜的迷戀徹底消除了他同別人親密交往的需要。現在,他在所有的熟人中間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交遊廣闊,但沒有真正的友誼。有許多人,卡列寧可以請他們到家裡來吃飯,請他們參与他關心的事,請他們聲援某個請願者,也可以同他們坦率地討論別人的事和最高當局的問題,但他同這些人的關係只遵照一般https://read•99csw.com的禮儀和習慣,從不越雷池一步。他有一個大學里的同學,畢業后彼此很親近,他本可以向他傾吐他的悲傷,但這個同學在一個遙遠的教育區當督學。在彼得堡的熟人中間,最親密、最談得來的是他的辦公室主任和醫生。
卡列寧從小就是個孤兒。他還有個哥哥。父親他們不記得了,母親死時卡列寧才十歲。財產很少。卡列寧的叔叔是一位高官,原是先皇的寵臣。他把他們撫養長大。
柯爾尼懂得老爺的心情,請那個店員下次再來。剩下卡列寧一個人,他明白他再也不能故作鎮定了。他吩咐卸下那輛等著他的馬車,關照不接見任何人,自己也不下樓吃飯。
在這種處境里,最使他痛苦的是,他怎麼也不能把往事和現實統一起來,加以調和。使他心裏難以平靜的倒不是他同妻子一起度過的幸福日子。從那時的生活到發覺妻子變心,這個變化他已痛苦地經歷過了。這種處境是痛苦的,但他能理解。要是https://read.99csw.com妻子當時向他坦白自己的變心而離開他,他會覺得傷心,覺得不幸,但不會像現在這樣陷入莫名其妙的絕境。他怎麼也不能把不久前他對患病的妻子和對別人的孩子的饒恕、憐憫和愛,同他現在的處境調和起來。也就是說,他現在落得孤零零一個人,受盡屈辱嘲弄,誰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視他,彷彿這一切就是他饒恕和疼愛妻子所得到的報答。
卡列寧自從同培特西和奧勃朗斯基談過話,知道對他的要求就是讓妻子安寧,不要去打擾她,而妻子本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以後,他心煩意亂,六神無主,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麼,一切都聽從那些樂於過問他的事情的人的主意,什麼樣的意見他都同意。直到安娜離開他的家,英國女教師差人來問他,她該同他一起吃飯還是分開吃,他這才第一次徹底明白自己的處境,感到驚惶不安。
「對不起,大人,恕我打擾您。如果您要我們直接去問夫人的話,能不能請您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