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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二十七章

第五部

第二十七章

功課包括背誦《福音書》里的幾節經文和複習《舊約》的開頭部分。《福音書》里的幾節經文謝遼查本來記得很熟,可是這會兒他在背誦時凝視著父親骨頭突出的前額,凝視得出了神,就在同一個字上把一節經文的結尾同另一節經文的開端混淆起來了。卡列寧認為他顯然不了解他背誦的經文的意思,大為惱火。
「滅了蠟燭,我禱告的東西就看得更清楚。喲,我差點兒泄露秘密了!」謝遼查快活地笑出聲來,說。
「是的,爸爸。」謝遼查竭力裝得像個模範孩子那樣回答。
「我想你總該了解這個道理了吧?」父親說。
「那麼,有哪些祖先呢?」
「爸爸來了!」華西里·魯基奇把他叫醒了。
語文教師上課以後是父親的課。父親還沒有來,謝遼查就坐在桌旁玩弄一把小刀,同時想著心事。在謝遼查愛好的活動中,有一項就是散步時找尋母親。他不相信人會死,特別不相信母親會死,儘管李迪雅伯爵夫人告訴了他,父親也加以證實,因此,即使在他們告訴他母親已死的消息以後,他還是在散步時找尋她。凡是身體豐|滿、風度優美的黑頭髮女人都是他的母親。一看見這樣的女人,他的心頭就會湧上一股親切的暖流,使他九*九*藏*書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淚水也會奪眶而出。他就這樣懷著滿腔希望等待著,等著母親走到他面前,揭開面紗,露出整個面孔,向他微笑,把他緊緊抱住。他會聞到她的氣息,感覺到她手臂的柔軟。他會幸福得哭出來,就像那天晚上躺在她腳邊,她呵他的癢,他哈哈大笑,咬她那隻戴戒指的白手一樣。後來,他無意間從奶媽那裡知道,他的母親並沒有死,父親和李迪雅又向他解釋,說她對他來說等於死了,因為她不好(這話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因為他愛她),但他還是到處找尋她,等待她。今天在夏園裡有一位戴紫色面紗的太太沿著小徑向他們走來,他克制住心悸注視著,滿心希望就是她。這位太太沒有走到他們面前,卻在哪裡消失了。今天謝遼查對母親的愛比平時更強烈。這會兒,他在等父親來上課,想得出了神,用小刀在舊桌子邊上刻滿刀痕,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前方,想念著她。
「是不是希望功課好一點哪?」
父親罰謝遼查不準去找李迪雅的侄女娜金卡,這正是謝遼查求之不得的。華西里·魯基奇情緒很好,教他怎樣做風車。整個晚上謝遼查都在做玩具風車,同時夢想做一個人可以待在上九-九-藏-書面轉的大風車;或者雙手抓住風車的翅膀,或者把自己縛在上面轉。整個晚上謝遼查都沒有想到過母親,但是,上床以後,他忽然想到了她,就用他自己的話祈禱,懇求他母親明天他生日不再躲著他而回家來看他。
「你散步得快活嗎?」卡列寧一面說,一面坐到他的扶手椅上,拉過《舊約》,把它翻開來。雖然卡列寧對謝遼查說過不止一次,凡是基督徒都應該熟悉聖史,但他自己上課卻常常查閱《聖經》。這一點謝遼查是注意到的。
他皺起眉頭,開始解釋謝遼查聽過多次卻怎麼也記不住的經文,因為他太熟悉了,反而記不住,就像「突然」是行為方式狀語一樣。謝遼查怯生生地望著父親,心裏只想著一件事:父親會不會叫他複述他說過的話?這種情況有時候是有的。這個念頭使謝遼查很害怕,弄得他頭腦有點糊塗。但父親並沒有叫他複述,就改上《舊約》課了。謝遼查敘述《舊約》里的事件敘述得很好,但要他回答某些事件說明什麼問題,他卻一無所知,雖然他為這門功課已經受過處罰。使他啞口無言,坐立不安,用刀划桌子,坐在椅上搖晃的,就是要他背誦洪水泛濫以前人類始祖的譜系。這些始祖他九*九*藏*書一個也不知道,只記得那個活著就被上帝帶到天上去的以諾。以前他記得他們的名字,可是現在全忘記了,特別是因為在《舊約》中他只喜歡一個以諾,以諾活著升天這件事在他頭腦里是同一連串思想活動聯繫著的。現在,當他眼睛盯住父親的錶鏈和背心上半解開的紐扣時,他就沉湎在這一連串的思想中。
「這你已經說過了。這樣不好,謝遼查,太不好了。如果你不努力記住一個基督徒最重要的事,」父親站起身來說,「那還有什麼事能使你留意呢?我對你不滿意,彼得·伊格納基奇(他是首席教師)對你也不滿意……我得處罰你。」
謝遼查的熱情和快樂得晶晶發亮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在父親的目光下垂下來。父親對謝遼查說話一向用這樣的口氣,他早就聽慣了,並且會模仿他。謝遼查覺得,父親對他說話,總是像對一個憑空想象出來、只有書本里才有的孩子說話,完全不像對他謝遼查說話。謝遼查也總是竭力裝得像書本里那樣的孩子。
父親和教師對謝遼查都不滿意,他學習得確實很糟。但決不能說他是一個低能的孩子。相反,他比教師舉出來給他做榜樣的孩子要聰明得多。照父親看來,他不肯學習教師給他上過的功九九藏書課。其實他是不願學習。他所以不願學習,因為在他的心裏存在著比父親和教師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這兩種要求是矛盾的,因此他同教育他的人發生了衝突。
「嘿,非常快活,爸爸!」謝遼查說著在椅子邊上坐下來,搖動著。這種行為是被禁止的。「我看見了娜金卡(娜金卡是李迪雅撫養長大的侄女)。她告訴我說您得了新勳章。您高興嗎,爸爸?」
「玩具嗎?」
「華西里·魯基奇,您知道我另外還禱告什麼嗎?」
「不。您猜不著。美極了,這是個秘密!等到實現了,我再告訴您。您猜不著吧?」
對於人家常常對他說起的死這件事,他並不完全相信。他不相信他所心愛的人會死,特別不相信他自己會死。死對他是完全不可能的,是無法理解的。但人家對他說凡人都要死。他問過他所信任的人,他們也都肯定這一點,就連他的奶媽也這樣說,雖然說的時候不太高興。但是以諾沒有死,可見不是人人都要死。「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博得上帝的恩寵,活著升天呢?」謝遼查想。壞人,也就是謝遼查所不喜歡的那些人,都會死,但是好人都可以像以諾一樣活著升天。
「是的,我猜不著。你說出來吧!」華西里·魯基奇微笑九-九-藏-書著說,這在他是很難得的。「嗯,睡下,我要吹滅蠟燭了。」
「以諾,以諾。」
「第一,請你不要搖椅子;」卡列寧說,「第二,可貴的不是獎賞,而是勞動。這一點我希望你能理解。你瞧,如果你勞動、學習只是為了得獎,你會覺得勞動是辛苦的;可是當你勞動的時候,」卡列寧想到,今天早晨他怎樣憑責任感簽發了一百一十八份公文,完成了這樣枯燥乏味的工作,說,「如果你愛勞動,就會在其中得到獎賞。」
等到蠟燭拿走以後,謝遼查聽見和感覺到他的母親來了。她俯身站在他旁邊,用慈愛的目光撫慰著他。可是又出現了風車、小刀,一切都混淆起來,他就這樣睡著了。
謝遼查跳起來,跑到父親面前,吻了吻他的手,仔細望望他的臉,想看出他得了聶夫斯基勳章后高興的跡象。
「不是。」
他現在九歲,還是個孩子,但他知道自己的心靈,他愛護它,就像眼皮保護眼珠一樣。沒有愛的鑰匙,他就不讓任何人闖進他的心靈。教師抱怨他不肯學習,其實他的心靈洋溢著求知慾。他向卡比東諾奇,向奶媽,向娜金卡,向華西里·魯基奇學習,卻不向教師們學習。父親和教師的希望落空了,就像推動水車的水早就漏掉了,漏到別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