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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三十章

第五部

第三十章

謝遼查倒在床上,雙手捂住臉哭起來。安娜拉開他的手,再次吻了吻他那濕漉漉的臉,快步走出門去。卡列寧迎著她走來。他一看見她,立刻站住,低下了頭。
母親把他推開一點,想看看他說這話是不是思考過的。她在他驚惶的神色中看出,他不僅在說他父親,而且彷彿在問她,他該怎樣看待父親。
這時候,家裡的僕人也發生了劇烈的騷動。大家都知道太太來了,是卡比東諾奇放她進來的,她此刻在育兒室里,而老爺八點鐘以後照例將到育兒室去。大家心裏都明白夫妻兩人不能見面,必須設法防止。侍僕柯爾尼去到門房,查問是誰放她進來,怎麼放她進來的。他知道是卡比東諾奇讓她進來,把她帶上樓去,就訓斥老頭兒。門房執拗地不吭聲,但當柯爾尼對他說因此要把他開除時,卡比東諾奇霍地跳到柯爾尼面前,對著他的臉揮動雙臂,大聲說:「哼,換了你九*九*藏*書當然不會讓她進來!我在這裏幹了十年,只受到恩惠,沒有別的。你現在倒跑上去說:『走,滾開!』你這人真刁!就是這樣!你不要忘記你自己怎樣揩老爺的油,還偷他的皮外套!」
「太太,我的好太太!」保姆走到安娜跟前,吻著她的手和肩膀說,「嗯,上帝賜給我們的小寶貝生日快樂。太太,您可一點兒也沒變哪!」
她昨天懷著那麼深摯的愛和悲傷在鋪子里挑選的玩具,竟沒有來得及拿出來,就這樣又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
「天下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謝遼查含著眼淚不顧死活地叫起來。同時抓住她的肩膀,一個勁兒地用他那雙緊張得發抖的手臂把她緊緊抱住。
儘管她剛才說過他比她好,比她善良,但當她迅速對他掃了一眼,把他的整個身子和細小地方都看個清楚時,她心裏頓時充滿了對他的憎恨和因他獨佔兒子https://read.99csw.com而產生的嫉妒。她連忙放下面紗,加快腳步,幾乎像跑步一般從房裡直奔出去。
「糟了,糟了!」保姆說,「柯爾尼·華西里耶維奇,你最好想辦法把他,就是把老爺攔一攔。我去想辦法叫她走。糟了糟了!」
「我的寶貝!」她說。
「我不住在這裏,我住在女兒那裡,少爺今天生日,我是特地來祝賀的,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我的好太太!」
以後她會想出多少話來對他說呀!可是此刻她卻什麼話也想不出來,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但謝遼查懂得她要對他說的一切。他懂得她是不幸的,但她是愛他的。他甚至懂得保姆對她低聲說了些什麼話。他聽見她說:「他總是八點鐘以後來。」他懂得這是在說父親,母親同父親不能見面。這些他是懂的,只是一件事他弄不懂:為什麼她臉上現出恐懼和羞愧的神色?她沒有什麼過錯,可是她怕他read.99csw.com,還為什麼事害臊。他很想問一問,來解除心裏的疙瘩,可是他不敢問,因為他看到她很痛苦,他為她難過。他默默地緊偎著她,悄悄地說:「你不要走。他不會馬上就來。」
「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安娜喚著,也像他一樣天真無邪地輕輕哭起來。
「謝遼查,我的孩子,」她說,「你要愛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是我對不起他。等你長大了,你會明白的。」
謝遼查眼睛閃閃發亮,臉上洋溢著笑意,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保姆,一雙光著的胖鼓鼓的小腳拚命跺著地毯。他心愛的保姆對他母親的親熱情意使他特別高興。
華西里·魯基奇起初不知道這位太太是誰,後來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她就是那個拋棄丈夫的謝遼查的母親(他到他們家來時她已經不在了),他遲疑不決,不知道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還是去報告卡列寧。最後,他考慮到他的職責就https://read.99csw.com是叫謝遼查在規定的時間起床,因此誰在裏面,是母親還是別人,不關他的事,他只要盡他的責任就是了。於是他穿上衣服,走到門口,打開房門。
「啊,我的好保姆,我不知道你在家裡。」安娜暫時醒悟過來說。
「媽媽!她常常來看我,來的時候總是……」他剛開始說話就停住了,因為發現保姆對母親咬了個耳朵,母親臉上就現出恐懼和羞愧的神色。這種表情跟母親是多麼不相稱哪!
「你這王八蛋!」柯爾尼輕蔑地說,轉身對著進來的保姆,「嘿,您倒來評一評,瑪麗雅·葉斐莫夫娜,他對誰也不說一聲,就讓她進來了。」柯爾尼對她說,「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馬上就要出來了,就要到育兒室去了。」
這時候,門開了,華西里·魯基奇走進來。從另一扇門裡傳來腳步聲,保姆驚慌失措地低聲說:「來了。」說著把帽子遞給安娜。
她走到他面前。
她沒有辦法read•99csw•com說「再見」,但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要說的話,而他也明白了。「我的寶貝,我的小查查!」她喚著她從前叫慣的小名,「你不會忘記我吧?你……」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保姆走進育兒室的時候,謝遼查正在講給母親聽,他同娜金卡一起怎樣從山上滑雪下來摔了跤,一連翻了三個筋斗。安娜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臉和臉上的神情,撫摩著他的手,但沒有聽進他的話。得走了,得離開他了——這就是她所想和所感覺到的唯一事情。她聽見走到門口咳嗽幾聲的華西里·魯基奇的腳步聲,聽見走近來的保姆的腳步聲;但是她卻像石頭人一樣坐著,一動不動,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但是,母子的親熱,他們的聲音和他們的談話,這一切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又把門關上。「再等十分鐘吧!」他自言自語,一面咳嗽幾聲,一面擦眼淚。
保姆突然哭出聲,又吻起她的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