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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二十九章

第五部

第二十九章

「那麼你是怎樣想我的?你沒想過我死了吧?」
門房的助手,一個安娜不認識的小夥子,剛一開門,她就走了進來,從手筒里摸出一張三盧布鈔票,塞到他手裡。
她對他望望,也笑了笑。
「謝遼查!我的好孩子!」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雙臂摟住他胖鼓鼓的身體。
卡比東諾奇幫她脫下外套,望了望她的臉,認出了她,就默默地向她鞠躬。
卡比東諾奇發現這位陌生太太神態慌張,就親自走到她面前,讓她進了門,問她有什麼事。
「你去看看什麼事。是一位太太。」門房卡比東諾奇還沒有穿好衣服,就披上大衣,趿著套鞋,從窗口看見門外站著一位戴面紗的太太,說。
「夫人,請進!」他對她說。
「您找誰呀?」他問。
她想說些什麼,可是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她用愧悔的懇求眼神望了望老頭兒,步態輕盈地快步走上樓去。卡比東諾奇彎下身子,套鞋絆著梯級,跟在她後面,拚命想趕上她。
「謝遼查!」她低聲叫著,同時悄悄走到他旁邊。
她回到彼得堡已經兩天了。同兒子見面的念頭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可是她還沒有見到兒子。直接到家裡去,可能遇見卡列寧,她覺得她沒有權利這樣做。可能不讓她進去,還要侮辱她。寫信去同丈夫交涉,這在她是痛苦的,因為她一想到丈夫,心裏就不能平靜。打聽到兒子什麼時候出來散步,在什麼地方看看他,這在她是不夠的,因為她為這次https://read•99csw•com見面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她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她多麼想抱抱他,吻吻他呀。謝遼查的老保姆本來可以幫助她,教她怎麼辦,可是老保姆已經不在卡列寧家了。就這樣,一面猶豫不決,一面找尋老保姆,過了兩天。
他這麼說著,又睡著了。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
安娜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座她住過九年的房子,門廳里的陳設雖依然如舊,竟會這樣使她激動。種種往事,有歡樂的,有痛苦的,在她頭腦里翻騰著。剎那間她竟忘記到這裏來做什麼。
「斯科羅杜莫夫公爵派我來看少爺。」她說。
他用臂肘支起身來,轉動亂髮蓬鬆的腦袋,彷彿在找尋什麼,接著睜開眼睛。他默默地用困惑的眼光對木然不動站在他面前的母親望了幾秒鐘,隨即幸福地微微一笑,又合上睡意未消的眼睛,倒下來,但不是往後躺,而是倒在母親身上,倒在她的懷抱里。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什麼也沒回答。
她在家裡坐了一整天,考慮著同兒子見面的辦法,終於決定寫信給丈夫。當李迪雅的信送來時,她已經寫好信了。伯爵夫人的沉默原來使她感到自卑,可是現在這封信,她在字裡行間所讀到的一切,卻使她大為惱怒。她拿人家的惡毒用心同自己熱愛兒子的正當感情一對照,就憤恨起別人來,不再自怨自艾了。
就在門房說這話的時候,安娜聽見孩子打哈欠的聲音。光從這哈欠https://read.99csw.com聲她就聽出是兒子,她彷彿看到兒子就在面前。
安娜回國的目的之一就是看望兒子。自從她離開義大利那天起,同兒子見面的念頭一直使她激動。.她離彼得堡越近,就覺得這次見面的快樂和意義越大。她沒有考慮過怎樣安排這次見面。她認為只要同兒子住在同一個城市裡,這事是很自然、很容易辦到的。但她一到彼得堡,就清楚地看到她現在的社會地位,她懂得要安排同兒子見面是很困難的。
「教師在那裡,說不定還沒有穿好衣服。我這就去通報。」
在她同他分離的時期,在最近她對他的母愛沸騰的時候,她總是把他想象成她最喜愛的四歲時的模樣。現在他跟她離開時不同了,和他四歲時的模樣更加不一樣,長得更高了,但是瘦了些。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臉多麼消瘦,他的頭髮多麼短!一雙手又多麼長!自從她離開以後,他的模樣變得多厲害!但這分明是他,是他的頭型、他的嘴唇、他的柔軟的細脖子和寬闊的小肩膀。
她坐車到玩具店買了許多玩具,考慮好行動計劃。她將一早去,八點鐘就去,那時卡列寧一定還沒有起身。她手頭要準備好零錢給門房和僕人,這樣他們就會讓她進去。她將不揭開面紗,推說她是謝遼查的教父派她來祝賀的,她要把玩具放在孩子的床邊。她就是沒有考慮好對兒子說些什麼話。不管她怎樣反覆考慮,還是毫無主意。
「我不在,你是怎麼九_九_藏_書穿衣服的?你怎麼……」她想說得輕鬆些,可是辦不到,只得又背過身去。
「我嗎?我不哭了……我是高興得哭了。我那麼久沒有看見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一面咽著眼淚,一面背過臉去說。「哦,現在你該起來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收起哭臉,又說。接著沒有放開他的手,在床邊放著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反覆說著這句喜愛的話,同時抓住她那撫摩著他頭髮的手,把她的手心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吻著。
「你不相信嗎,我的寶貝?」
「媽媽!」他一面喊,一面在她的懷抱里扭動,使身體各部分都能接觸到她的手臂。
「你哭什麼呀,媽媽?」他完全醒過來了,說。「媽媽,你哭什麼呀?」他用哭一樣的聲音叫道。
「請您等一等,好嗎?」卡比東諾奇一面幫她脫外套,一面說。
安娜貪婪地打量著他;她看到在她離家的這些日子里,他長大了,模樣也變了。她又像認得又像不認得他那雙露在被子外面的如今長得那麼長的光腿,他那消瘦的面頰,他那後腦勺上剪得短短的鬈髮——她以前常常吻他的後腦勺。她撫摩著他身上的每個部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把她哽住了。
「謝遼查……少爺。」她說著向前走去。門房助手看了看鈔票,在玻璃門前又把她攔住。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安娜從一輛出租馬車裡下來,在她原來的家的大門口打了打鈴。
「這種冷酷無情,虛read.99csw.com情假意,」她自言自語,「他們就是要侮辱我,折磨孩子,我會順從他們嗎?決不!她比我更壞。我至少不撒謊。」她當即決定明天,在謝遼查的生日,直接到丈夫家去,買通用人,或者耍個花招,但無論如何要看到兒子,拆穿他們對不幸的孩子編造的無恥謊言。
「我早就知道了,」他一面睜開眼睛,一面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會來的。我這就起來。」
「我不洗冷水澡了,爸爸不答應。你沒看見華西里·魯基奇嗎?他會來的。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謝遼查哈哈大笑起來。
信差給她帶回來最殘酷的意料不到的答覆,就是沒有回信。她把信差喚來,聽他詳細敘述他怎樣等了一陣,然後人家對他說:「沒有回信。」她聽了他的敘述,覺得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安娜覺得自己受侮辱,被損害,但她認為李迪雅伯爵夫人就她的觀點來說是正確的。她的痛苦因為只能獨自忍受,就顯得特別厲害。她不能也不願讓伏倫斯基分擔這份痛苦。她知道,雖然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她同兒子見面這件事在他看來卻是最無足輕重的。她知道,他決不會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她知道,一提到這件事,他那種冷淡的語氣就會惹得她恨他。這一點恰恰是她覺得天下最可怕的事,因此凡是牽涉到兒子的事,她總是瞞著他。
「謝遼查!」她彎下身,在孩子耳邊又喚了一聲。
安娜打聽到卡列寧同李迪雅伯爵夫人的親密關係,第三天就https://read.99csw•com決定寫一封信給她。她煞費苦心寫成這封信,故意說允許不允許她看兒子,全憑丈夫的寬宏大量。她知道,只要這封信送到丈夫手裡,他一定又會裝得十分慷慨而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走吧!」她說,穿過那扇高高的門。門的右邊放著一張床,床上坐著一個男孩子。那孩子只穿一件敞開的襯衫,彎著小小的身子,伸著懶腰,還在打哈欠。他閉上嘴唇,嘴角上浮起一絲睡意未消的幸福微笑。他帶著這微笑,又愜意地慢慢躺下來。
他睡眼矇矓地微笑著,一直閉著眼睛,胖嘟嘟的小手從床邊舉起來,抓住她的肩膀,偎依著她,使她沉醉在孩子特有的可愛的睡意未消的香味和溫暖中,並且用他的臉蛋摩擦著她的脖子和肩膀。
「媽媽,心肝,寶貝!」他又撲到她身上,摟抱著她,叫起來。彷彿直到現在,看見她的微笑,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不要。」他一面說一面取下她的帽子。他看見她不戴帽子的樣子,就像重新看見她一般,又撲上去吻她。
「您請這邊走,往左走。對不起,地方沒收拾乾淨。少爺現在住到原來的會客室去了。」門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對不起,夫人,您等一下,我去看看。」他說著追過了她,打開一扇高高的門,消失在門裡。安娜站在門口等。「他剛醒來。」門房又從門裡走出來說。
「他還沒有起來呢。」門房仔細打量著她說。
安娜繼續沿著熟悉的樓梯走上去,沒有聽清老頭兒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