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娣能有機會同丈夫單獨在一起，感到特別高興，因為她發現，丈夫剛才走進陽台問她們在談些什麼，卻得不到回答時，他那善於流露感情的臉上掠過一種苦惱的神色。

「那麼你不累嗎？在我身上靠得舒服些吧！」列文說。

「對，不過現在他跟華侖加……看來有點什麼……」

她怎麼也不能表達促使她微笑的思緒，但她最後歸結為一點，就是丈夫稱讚哥哥，貶低自己，並非完全出於真心。吉娣知道他這樣做是因為熱愛哥哥，因為自己過分幸福而感到慚愧，特別是因為這種追求幸福的慾望沒有止境。她愛他這種心情，所以笑了。

「他嗎？——不。一個人應該像你父親那樣樸實、開朗、善良，可是這些我有嗎？我什麼事也不做，因此很痛苦。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在沒有你和沒有『這個』以前，」他說著望望她肚子，她明白了，「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可是現在辦不到，我感到慚愧。我做工作就像在應付差事那樣，我假裝……」

「是談果醬吧？」

「一點也不累。」

他們走到別人前頭，走九*九*藏*書到看不見房子的地方，來到撒滿黑麥穗和麥粒、積有灰沙的踩得很平整的路上。這時候，她更緊地偎依著丈夫，把他的手臂貼住自己的身子。他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如今同她單獨在一起，一心想到她快做母親，體驗到一種同心愛的女人親近時超過肉體的純潔的快樂。沒有什麼要說的話，但列文渴望聽聽她的聲音，因為自從她懷孕以來，她的聲音也同她眼神一樣變了。她彷彿一個人在專心致志地從事心愛的工作，聲音同眼神里都充滿又溫柔又嚴肅的調子。

「你認為他這人不會談戀愛，是嗎？」吉娣用她習慣的語言直率地說。

「怎麼？難道這樣會降低他的人格嗎？」

「你知道你進來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麼嗎？」

「我感到幸福，但我對自己不滿意……」列文說。

「不是說他不會談戀愛，」列文微笑著說，「但他沒有人類少不了的那種毛病……我總是很羡慕他；就是現在這麼幸福，我還是羡慕他。」

「既然你感到幸福，怎麼還會對自己不滿意呢？」吉娣說。

「我羡ｈｔｔｐs://ｒｅａd•９9ｃｓｗ•ｃom慕他比我強，」列文笑著說，「他活著不是為了自己。他的全部生活都是為了盡責任。因此他能夠心安理得，無所需求。」

「不是的，他過慣純粹的精神生活，不會順從現實生活，可華侖加終究是現實生活中的人。」

「那麼，你說我的爸爸怎麼樣？」吉娣問。「他什麼公益事業也不做，是不是也很糟呢？」

「那麼你現在願意同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對調嗎？」吉娣說，「你只要像他一樣從事公益事業，熱愛那非辦不可的差事，就心滿意足了嗎？」

「他會，他不會。」列文一面撕下一片片狹長的白色花瓣，一面數著。

但是已經用不著坐車了。目的地快到了，大家就步行走了過去。

「當然不是的。」列文說。「不過我太幸福，簡直什麼也不明白。那麼你想我哥哥今天會向她求婚嗎？」列文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既然馬很聽話，走得很慢，你就坐上來吧。」

「但是他不像已故的尼古拉……你們倒是很合得來，」列文替她把話說完。「您怎麼不說了？」他接下去說九-九-藏-書。「我有時責備我自己，到頭來總是把他給忘了。唉，他這人真是又可怕又可愛……是的，我們剛才在談什麼呀？」列文沉默了一陣說。

「是的，但她不像我這樣講究實際；我明白他是決不會喜歡我的。華侖加卻是一味追求精神生活的。」

「怎麼對你說好呢？在我心裏，除了你不摔跤以外，沒有別的願望。啊呀，你可不能這樣跳哇！」列文中止原來的談話，責備她，因為她越過橫在路上的一根樹枝時動作太快了。「但我捫心自問，拿自己同別人比較，特別是同我哥哥比較，就覺得自己太糟了。」

「你羡慕他不會談戀愛嗎？」

「噯，不，他很喜歡你。我家的人喜歡你，這使我一直很高興……」

吉娣不相信他還有什麼地方對自己不滿意，這使他覺得高興。他無意中逗她說出了不相信的理由。

「不，我現在更加感覺到你錯了。」列文握緊她的手說。「那些都算不了什麼。我做那一切都是不賣力的。要是我能像愛你那樣愛那些事就好了……事實上，我近來做工作就像應付差事一樣。」

「我不知道該怎九九藏書麼看，」列文含笑回答，「我覺得謝爾蓋這人有點古怪。我不是對你說過嗎……」

「還談到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和華侖加呢。你沒有注意嗎？我真希望這事能成功。」吉娣繼續說。「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她說著瞧了瞧他的臉。

「哦，那麼這片小的就不算了！」列文撕下一片還沒有長足的花瓣說。「你瞧，馬車追上來了。」

「那還是我小時的事，我後來聽別人講的。我記得他當時的模樣。他當時非常可愛。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觀察他對待女人的態度：他很親切，有幾個女人他也喜歡，但我覺得她們對他來說只是人，並不是女人。」

「不累，我真高興同你單獨在一起。老實說，同他們在一起不管怎麼有趣，也不能使我忘記冬天晚上咱倆在一塊兒的快樂。」

「我又想，又不想。只是我真希望他會求婚。啊，等一下！」吉娣彎下腰去，在路邊摘了一朵野菊花。「嗯，來數一數：他會求婚，他不會求婚。」吉娣說著把花遞給列文。

如今列文已慣於大胆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再字斟句酌了。他知道妻子在這種情意綿ｈｔtｐｓ://ｒeaｄ•９９ｃｓw.cｏｍ綿的時刻，只要他稍作暗示，就能懂得他的意思。此刻她確實懂得他的意思。

「是的，他愛過那個死去的姑娘……」

「你累不累呀，吉娣？」公爵夫人叫道。

「那麼你呢？」吉娣露出嘲弄而深情的微笑問。

「哦！」列文說，他與其說是在聽她的話，不如說是在聽她的聲音；此刻他們正穿過林中的小路，他一直留神著，盡量避開那些她可能摔跤的地方。

「也許有……但我們要知道他的為人……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怪人。他過的純粹是精神生活。他這人太純潔了，靈魂太高尚了。」

「本來就不錯，但現在更好。這樣那樣都很好。」列文緊緊握住她的手說。

「不對，不對！」吉娣興奮地注視著他的手指，捉住他的手，說。「你撕了兩片了。」

「到底糟在哪裡呀？」吉娣帶著同樣的微笑繼續說，「你不是也在為別人工作嗎？你的田莊，你的農場，你的著作，都不能算數嗎？」

「不錯，也談過果醬，但還談到男人怎樣求婚。」

「那麼你呢？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她還是那樣微笑著問。

「對，他待我很親切，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