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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三十章

第六部

第三十章

「因為我認為調解法庭是一種愚蠢的機構。」列文一直在找機會同伏倫斯基談談,好沖淡剛才見面時的魯莽,這樣說。
「史維亞日斯基真是個幹練的人!什麼事到他手裡都乾淨利落。」
「只有我除外。」史維亞日斯基窘了,怯生生地瞧了一眼站在柯茲尼雪夫旁邊那個說話尖刻的紳士,說。
旁聽席上擠滿了衣飾華麗的貴婦人,她們伏在欄杆上,竭力不漏掉下面說的每一句話。貴婦人旁邊坐著和站著一些風度翩翩的律師、戴眼鏡的中學教師和軍官。到處都在議論選舉的事,談到首席貴族臉色多麼憔悴,爭論多麼有趣。列文聽見有人在稱讚他的哥哥。一位貴婦人對律師說:「我聽見柯茲尼雪夫的演講,真是太高興了!即使餓著肚子也值得一聽。漂亮極了!一切都講得那麼清楚明白!你們的法庭里沒有一個說得像他那樣好。只有馬伊台爾還可以,但就是他的口才也差遠了。」
「投在右邊。」當列文同哥哥跟著一位縣首席貴族走近主席台時,奧勃朗斯基悄悄對他說。可是列文此刻忘記了原先向他說明過的辦法,唯恐奧勃朗斯基說「投在右邊」說錯了。因為斯涅特科夫是他們的對頭。他右手拿著球走近票箱,可是想了想,以為弄錯了,在投入票箱前一瞬間把球換到左手。這樣自然就投到左邊去了。站在票箱旁邊的一個老手,只要每個人的手臂一動,就知道球投https://read.99csw•com到哪裡了,這會兒不禁皺起眉頭。他沒有機會試一試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
於是又從頭來起,又是「沒有人同意」。這樣過了一小時光景。列文伏在欄杆上,一面觀察,一面傾聽。開頭他覺得奇怪,想弄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來相信這種事他是無法理解的,開始感到無聊。後來他想起他在人人臉上看到的那種激動和兇狠的神情,他又覺得悲哀。他決定離開這地方,就往樓下走去。在旁聽席外的走廊里,他遇見一個來回踱步的垂頭喪氣、眼睛紅腫的中學生。在樓梯上,他又遇見一對人:一個穿高跟鞋匆匆跑上樓來的貴婦人和一個輕浮的副檢察官。
現任首席貴族獲得相當多的票數。人群又喧嘩起來,爭先恐後地向門口走去。斯涅特科夫走進來,貴族們把他團團圍住,向他祝賀。
「誰都可以。」史維亞日斯基說。
他們就走散了。
緊接著露出了省首席貴族的臉。他的臉由於疲勞和恐懼顯得很難看。
「剛開始呢,」史維亞日斯基笑著替柯茲尼雪夫回答,「另外兩個候選人可能獲得更多的票數。」
現任首席貴族雖然感覺到有一種反對他的陰謀氣氛,也不是每個人要求他當候選人,他還是決定參加競選。大廳里一片肅靜,秘書大聲宣布,近衛軍大尉斯涅特科夫被提名為省首席貴族候選人。
幾個縣首席貴https://read.99csw.com族端著盛有選舉球的小盤子,從自己的席位走到主席台,選舉就這樣開始了。
伏倫斯基微微一笑,繼續同史維亞日斯基說話,顯然不想同列文攀談;但是列文一面同哥哥談話,一面卻不斷打量伏倫斯基,心裏考慮著同他說些什麼話,來彌補剛才的失禮。
「要是他放棄了,那麼誰當候選人呢?」列文瞧瞧伏倫斯基問。
「那您願意嗎?」列文問。
「在於斯涅特科夫。他要麼放棄,要麼答應。」史維亞日斯基回答。
「是的,這確實叫人動心,」伏倫斯基說。「既然上了手,就想干到底。這可是一場鬥爭!」他皺起眉頭,繃緊剛毅的臉說。
「現在表決七等文官波爾當首席貴族候選人。」一個人宣布。
一切又都歸於沉寂,但聽得數球的聲音。接著就有一個人宣布贊成和反對的票數。
但他這樣一說就更尷尬了。聶維多夫斯基和史維亞日斯基兩個本來就是候選人。
「我對您說過不會遲到的。」當列文閃在一旁給貴婦人讓路時,那副檢察官說。
「我是讓人家進來,大人!」
列文不做聲。他們一起走進大廳。
列文在欄杆邊上找到一個空位子,就伏在欄杆上觀察和傾聽。貴族們全都按縣份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大廳中央站著一個穿制服的人,正在用尖細而響亮的聲音宣布:「現在表決騎兵上尉阿普赫金當首席貴族候選人!」
「嗯九九藏書,是的。」伏倫斯基心不在焉地說。
接著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然後聽見一個老頭兒有氣無力的聲音:「沒有人同意!」
「沒有人同意!」一個青年的尖嗓子叫道。
「那麼誰呢?聶維多夫斯基嗎?」列文問,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了。
原來他就是聶維多夫斯基。史維亞日斯基替他同列文作了介紹。
「咳,我真是什麼也不明白!這一切都是小事。」列文悶悶不樂地說。
果然不出所料,聶維多夫斯基得票最多,當選為省首席貴族。不少人喜笑顏開,不少人心滿意足,不少人歡天喜地,但也有不少人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原來的省首席貴族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當聶維多夫斯基離開大廳的時候,人群圍住他,興高采烈地緊跟著他,那情況就像第一天大家簇擁著致開幕詞的省長,也像簇擁著上次當選的斯涅特科夫一樣。
「我真不懂,」柯茲尼雪夫注意到弟弟的笨拙行為,說,「我真不懂,一個人怎麼會這樣缺乏政治手腕。對,我們俄國人就是缺乏政治手腕。現任首席貴族是我們的對頭,你卻同他熱乎,還請他當候選人。伏倫斯基伯爵呢……我不會同他交朋友的;他請我去吃飯,我就不去;但他是我們方面的人,我們怎麼能把他當作敵人呢?再有,你還問聶維多夫斯基當不當候選人。這太不成體統了。」
史維亞日斯基挽住列文的手臂,把他帶到他那一派人那裡。read.99csw.com
「問題就在於他既不放棄又不答應。」伏倫斯基說。
當秘書抓住列文的時候,列文已經走到出口的樓梯上,正在背心口袋裡掏著外套的號牌。「請您快些來,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在選舉了。」
「老天爺!」省首席貴族長嘆一聲,垂下頭,無力地拖著他那穿白褲子的腿,向大廳中央的大桌旁走去。
「那麼,現在結束了嗎?」列文問哥哥說。
「見到您很高興。我好像在……在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家見到過您。」伏倫斯基一面說,一面把手伸給列文。
「現在問題究竟在哪裡?」列文一面問,一面打量著史維亞日斯基和伏倫斯基。
「是的,那次見面我記得很清楚。」列文說著漲紅了臉,立刻轉過身去同哥哥談話。
這事列文又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他現在只記得其中有些奧妙的地方,但他極不願意去回想究竟奧妙在哪裡。他覺得悶悶不樂,很想離開這一伙人。
「我對你說過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斥責看門人。
「我可說什麼也不幹。」那個說話尖刻的紳士回答。
因為誰也不注意他,而且他認為誰也不需要他,他就悄悄地走到吃茶點的小廳里。他又看到那幾個茶房,覺得輕鬆多了。那個小個兒老茶房請他吃點東西,他同意了。列文吃了一客青豆牛肉餅,同那老茶房談談他以前的主人。他不願回到那乏味的大廳里,就往旁聽席走去。
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伏倫斯基對read.99csw.com列文望望(他總得望望什麼),望望他的腳和他的制服,又望望他的臉,發現他眼神憂鬱地望著自己,就敷衍著說:「您長期住在鄉下,怎麼不當調解法官呢?您沒有穿調解法官的制服。」
正在表決那位堅決不肯當候選人的聶維多夫斯基。
「嗬,他可真是個怪人!」奧勃朗斯基帶著甜膩膩的微笑說。「我們去吧,大概要投票了……」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伏倫斯基略帶驚訝地說。
「那簡直是開玩笑,」列文打斷他的話說,「我們用不著調解法官。八年來我沒有遇到過一件糾紛。有了事,判得也是顛三倒四的。調解法庭離開我有四十里路。為了解決兩個盧布的糾紛,我得花十五盧布請一位律師。」
於是他就講到,一個農民怎樣偷了磨坊主的麵粉,磨坊主向他提出,那農民反而控告他誹謗。這些話說得很不得體,很愚蠢。列文說的時候自己也感覺到了。
「我受不了啦!」一個地主說。
如今列文要避開伏倫斯基已不可能。伏倫斯基同奧勃朗斯基和柯茲尼雪夫站在一起,眼睜睜地望著走近來的列文。
「你說這一切都是小事,可是你一插手,總是壞事。」
「他怎麼樣,答應了沒有?」
列文走到大廳門口,門已經鎖上了。秘書敲了敲門,門開了,兩個面紅耳赤的地主迎著列文溜出來。
「怎麼,連你也動心了?」奧勃朗斯基對伏倫斯基使了個眼色,說,「這好比賽馬。可以賭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