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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二十六章

第七部

第二十六章

「剛才索羅金娜母女路過這裏,從媽媽那裡給我帶來錢和證件。我昨天沒有弄到。你的頭怎麼樣?好些嗎?」他若無其事地說,不願看到也不願探究她那陰鬱而得意的神色。
「這簡直叫人受不了!」
「您走,我不走!」她重複說。
早晨,她又做了同伏倫斯基結合前做過多次的那種噩夢,並且被嚇醒了。一個鬍子蓬亂的小老頭,彎著腰擺弄一樣鐵器,嘴裏喃喃地說著莫名其妙的法國話。每次做這種噩夢,她總是恐怖地發覺那鄉下人並不理會她,卻用鐵器在她身上亂捅。她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她倒出通常服用的一劑量鴉片,並且想到只要把這整瓶葯一飲而盡就可以死去,實在容易得很。她不禁又津津有味地想象著他將多麼痛苦,悔恨和追憶對她的愛情,可是已來不及的情景。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在一支殘燭的微光中望著天花板的雕花牆冠和屏風投上去的一小片陰影,腦子裡生動地想象著,當她不在人間而只給他留下一個回憶的時候,他會有什麼感觸。「我怎能對她說出那麼冷酷的話來呢?」他會這樣自怨自read.99csw.com艾。「我怎能一言不發就離開她的房間?如今她已經沒有了。她永遠離開我們了。她在那裡……」屏風的陰影突然搖曳起來,籠罩了整個天花板和周圍的牆冠;同時有些陰影從另一個方向朝她襲來;剎那間陰影消失了,然後又飛快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搖曳著,融成一片。於是周圍變得一團漆黑。「死!」她想。滅亡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好半天弄不清她在什麼地方。她想再點亮一支蠟燭來代替那支熄滅的殘燭,可是雙手哆嗦,怎麼也找不著火柴。「不,什麼都不要緊,只要活下去就行!因為我愛他,他也愛我!那些都是往事,什麼都會過去的。」她一面說,一面感覺到歡慶復活的淚水沿著面頰滾滾而下。為了擺脫恐懼,她慌忙往他書房走去。
去不去伏茲德維任斯克,同丈夫離不離婚,如今都是小事,都是不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就是懲罰他。
她聽見他在書房和餐廳里走動的腳步聲。他在客廳門口站住了。但他沒有拐到她的屋裡來,他只關照僕人,他不在的時候可以讓九*九*藏*書伏伊托夫把馬駒帶走。隨後她聽見馬車駛過來,大門打開了,他又走到門外。接著他又回到門廳里,有人跑上樓來。原來是侍僕上樓拿主人忘記的手套。她走到窗口,看見他看也不看地接過手套,拍拍車夫的背,對他說了些什麼。然後,他沒有抬頭望望窗口,同平常一樣洒脫地坐上馬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戴上手套,就在轉角處消失了。
在她的想象中,他說了只有粗漢才說得出口的種種最殘酷的話,她不能饒恕他,彷彿他真的說過這些話。
安娜一面回想著他全部冷酷無情的話,同時想象著一些他顯然想說而說不出口的冷言冷語,越來越惱火了。
「安娜,這種日子叫人怎麼過呀……」
「我不留您,」他會這樣說,「您要去哪兒可以去哪兒。您不願同您丈夫離婚,大概是想回到他那裡去吧?您回去得了。您要是需要錢,我可以給您。您要多少盧布?」
「您……您會後悔的!」她說著走了出去。
死現在是促使他恢復對她的愛情、懲罰他、讓她心裏的惡魔在同他搏鬥中取得勝利的唯一手段;這種九*九*藏*書死的情景生動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喂,我問你,」她已經走到門口,他這才開口了,「我們明天一定走,是不是?」
籠罩著她整個心靈的迷霧突然消散了。昨天的種種感受重又刺痛著她那顆受傷的心。她怎麼也無法理解,自己怎麼會不顧屈辱,在他房裡待上一整天。她走進他的書房,去向他表明自己的決心。
他在書房裡睡得很熟。她走到他跟前,舉起蠟燭照著他的臉,好一陣望著他。這會兒,他睡著了,她實在愛他,一看見他的模樣,就忍不住流出愛的熱淚。不過她知道,他一醒來,就會用自以為是的冷酷目光看她;她要向他傾訴愛情,首先非得向他證明是他負她不可。她沒有弄醒他,回到自己房裡,又服了一劑量鴉片,到天快亮時才睡去。但睡眠過程中總是噩夢聯翩,不斷驚醒,始終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他們從來不曾鬧過一整天彆扭,今天是破題兒第一遭。其實也不是什麼鬧彆扭,而是公開承認感情冷淡了。他在房裡拿證書,冷冰冰地瞅了她一眼。他怎麼能用這樣的眼光瞅她呢?瞅了一眼,明明看見她絕望九*九*藏*書、心碎,怎能不吭一聲,若無其事地走掉?他不僅對她冷淡,而且恨她,因為他顯然愛上別的女人了。
「吵過一次嘴。這種事發生過多次了。我說我頭疼,他沒有進來。我們明天就動身,我得去看看他,做好準備。」她自言自語道。聽說他在書房裡,她就去找他。她穿過客廳的時候,聽見門口有輛馬車停下來。她往窗外一望,看見一個戴紫帽的年輕姑娘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那個射門鈴的僕人吩咐著什麼。有人在前廳談了幾句話,走上樓去。接著就聽見客廳外面傳來伏倫斯基的腳步聲。他快步走下樓去。安娜又走到窗前。她看見他沒有戴帽子,走到台階上,向馬車走去。那戴紫帽的年輕姑娘交給他一包東西。伏倫斯基笑眯眯地對她說了一句什麼。馬車走了,他又急急地跑上樓來。
他被她說這話時的絕望語氣嚇壞了,霍地跳起來,想去追她,但定了定神,又坐下,咬緊牙關,皺起眉頭。這種他認為無禮的威脅使他大為惱火。「我什麼都試過了,」他想,「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於是他就準備進城,再到母親那裡去一次read.99csw.com,請她在委託書上籤個字。
她起床的時候,回想昨天的往事,好像隔著一片迷霧。
晚上,她聽見他的馬車停下的聲音、他的打鈴聲、他的腳步聲和同侍女談話的聲音。他聽了侍女的話,信以為真,不再探問什麼,就到自己房裡去了。可見一切全完了。
「他這個忠厚老實人,昨天不是還發誓真心愛我嗎?以前我不是也多次感到絕望,其實都沒有必要嗎?」她緊接著又自言自語。
「您走,我不走!」她轉身對他說。
她站在房間中央,默默地凝望著他。他對她瞧了一眼,皺了皺眉頭,繼續看信。她轉過身,慢吞吞地走出房去。他還來得及把她喚回來,但她走到門口,他還是不做聲。只聽見他翻閱信件的颯颯聲。
除了訪問威爾遜花去兩小時外,安娜整天都沉溺在猜疑中:是一切全完了,還是有希望言歸於好?是馬上就走,還是再見他一面?她等了他一整天又一個黃昏,最後吩咐侍女轉告他她頭疼,自己走進卧室,同時心裏合計著:「要是他聽了侍女的話仍來看我,說明他還是愛我的。要是不來,那就是說一切全完了。我就得決定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