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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二十八章

第七部

第二十八章

「吉娣怎麼躲著我呀?」她望著門口,漲紅了臉說。
「是的,吉娣在,」陶麗尷尬地說,「她在育兒室里。她生了一場大病。」
「我們也收到他的電報了。」安娜一面回答,一面回頭張望,找尋吉娣。
安娜眯縫起眼睛望著前方,沒有回答。
「我這就去拿。不過他並沒有拒絕,相反,斯基華覺得蠻有希望呢。」陶麗站在門口說。
「他到鄉下去了。」吉娣紅著臉說。
「那是為什麼呀?我倒抱著希望呢。」陶麗好奇地瞧著安娜說。她從沒見過安娜心情這樣煩躁。「你什麼時候動身?」她問。
吉娣發覺安娜望她的目光帶有幾分敵意。她認為這是由於安娜以前庇護過她,如今自己卻落到這個境地,因而感到難堪。吉娣心裏替她難過。
「他來信說,他不明白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究竟存什麼心,但他得不到答覆是不走的。」
「這些我全知道了,」她說,「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我想你有客人吧。可以讓我看看信嗎?」
「還是同原來一樣,還是那麼迷人,真美!」又剩下姐妹倆時,吉娣說。「不過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相!真可憐!」read.99csw•com
吉娣對這個不規矩的女人抱著敵意,但又想對她表示寬宏大量。在這種內心矛盾中,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但一看到安娜美麗可愛的臉,對安娜的敵意就完全消失了。
「噯,別瞎說!她在餵奶,她弄不來,我在教她……她聽說你來很高興呢。她馬上就來,」陶麗不會撒謊,窘態畢露地說,「你看,她來了。」
安娜到的時候,姐妹倆正在談論哺育嬰兒的事。陶麗單獨出來迎接這位打斷她們談話的客人。
「哦,你還沒有走嗎?我正要去看你哪!」陶麗說,「我今天收到斯基華的信。」
安娜思考著她要向陶麗把心裏的話都講出來,不惜觸痛自己的心,走上樓去。
「卡吉琳娜·阿歷山德羅夫娜·列文來了。」僕人回答。
「您要是不願意同我見面,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的。什麼事我都習慣了。您害過病了嗎?是的,您的樣子變了。」安娜說。
套著一對灰馬的舒適的彈簧馬車在飛馳中微微搖晃,安娜坐在車上的一角,在一刻不停的轔轔聲中,眼望著窗外瞬息萬變的景象,重新回顧這幾天來的事件,對自己處境的看法同九九藏書在家裡時完全不同了。死的念頭現在對她已不那麼可怕,那麼肯定,死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現在她責備自己竟這樣妄自菲薄。「我求他饒恕。我向他屈服,主動認了錯。何必呢?難道沒有他我就不能過嗎?」她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卻看起商店的招牌來。「公司和倉庫……牙科醫生……是的,我要把一切全告訴陶麗。她不喜歡伏倫斯基。這是丟人的,痛苦的,但我要把一切全告訴她。她愛我,我願意聽她的話。我對他不再讓步,我不許他教訓我……菲里波夫,精白麵包。據說他們是把發好的麵糰送到彼得堡去的。莫斯科的水真好哇。還有梅基興的礦泉和薄餅。」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十七歲那年,同姑媽一起去朝拜三聖修道院。「當時是坐馬車去的。難道那個雙手凍得紅紅的姑娘就是我嗎?有多少東西,當時覺得高尚美好,如今卻變得一錢不值,過去的東西再也要不回來了。當時我能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落到如此可恥的下場嗎?他收到我的條子準會得意忘形了!但我會給他點顏色瞧瞧……這油漆味好難聞哪!他們怎麼老是造個沒完漆個沒了九九藏書的?時裝店和女帽店。」她又看看招牌。有個男人向她鞠躬。這是安奴施卡的丈夫。「是我們的寄生蟲。」她想起伏倫斯基說過的話。「我們的?為什麼是我們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連根拔掉。不能拔掉,但可以忘卻。我要把它忘卻。」這時她想起同卡列寧的往事,想起她怎樣把它從記憶中抹掉。「陶麗會以為我拋棄了第二個丈夫,因此當然是我的不是。我何必要人家說我是呢!我辦不到!」她自言自語,傷心得想哭。但她立刻想,那兩個姑娘什麼事笑得那麼開心。「大概是想到愛情了吧?她們不知道這事有多麼痛苦,多麼卑鄙……林陰|道和孩子們。三個男孩在奔跑,玩著賽馬遊戲。唉,謝遼查!我失去一切,也不能使他再回來了。是的,他要是不回來,我就失去了一切了。說不定他趕不上火車,這會兒已經回家。我又要低三下四了!」她責備自己。「不,我要去找陶麗,向她坦白:我不幸,我自作自受,全是我的不是,可我確實很不幸,你幫幫我忙吧……這兩匹馬,這輛馬車——我坐著有多難受——都是他的,可我以後再也看不到它們了。」
安娜又九*九*藏*書沒有回答,轉身繼續同吉娣攀談。
「我聽說了。可以讓我看看信嗎?」
「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安娜站起來說。
「是的,看到您我真高興,」安娜笑眯眯地說,「我從各方面聽到您的情況,甚至從您丈夫嘴裏聽到。他到我那裡去過了,我很喜歡他。」安娜說這話顯然不懷好意。「他現在在哪裡?」
「我可不抱希望,我也沒有這個要求。」安娜說。
陶麗拿了信出來。安娜看完信,默默地交還給她。
「您什麼時候動身?」
她們談到吉娣的病,談到嬰兒,談到斯基華,但安娜對這些事顯然毫無興趣。
天氣晴朗了。下了一早上的濛濛細雨,這會兒剛剛放晴。鐵皮屋頂、人行道石板、馬路上的鵝卵石、馬車上的車輪、皮件、銅器和白鐵,一切都在五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下午三點鐘正是街上最熱鬧的時候。
「那麼,別了,陶麗!」安娜吻了吻陶麗,握了握吉娣的手,匆匆地走了。
「噢,吉娣是不是認為同我見面會辱沒她的身份?」安娜剩下獨自一人時想。「也許她是對的。但她不該……她這個同伏倫斯基戀愛過的人不該這樣對待我,雖然這是事實。我知道read.99csw.com,凡是正派女人都因我的身份不願接見我。我知道,自從我為他犧牲一切的最初一剎那起,情況就是這樣!這是報應!嗐,我真恨死他了!我來這兒幹嗎呀?只有更痛苦,更難受!」她聽見姐妹倆在隔壁商量。「如今叫我對陶麗說什麼好呢?讓吉娣看到我的不幸,我求她庇護,這樣來安慰她嗎?不,就連陶麗也不會理解的。我同她談也沒有用。我只要看看吉娣,讓她知道現在誰也不放在我眼裡,什麼事也不放在我心上,我什麼都不在乎,就行了。」
「吉娣!就是伏倫斯基戀愛過的那個吉娣,」安娜想,「他對她總是念念不忘。他後悔沒有同她結婚。可他一想到我,總是懷恨在心,後悔同我結合。」
「請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向他致意。」
吉娣知道安娜來了,本想不出來,但是陶麗把她說服了。吉娣鼓足勇氣,走進來,臉漲得通紅,走到安娜面前,伸出一隻手。
「可不是,今天她有點異樣,」陶麗說,「我送她到前廳,發覺她想哭呢。」
「有客人嗎?」她在前廳問。
「看到您我真高興。」她聲音哆嗦地說。
「一定!」吉娣天真地重複她的話,滿懷同情地注視著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