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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三十一章

第七部

第三十一章

鈴聲響了。有幾個年輕人匆匆走過。他們相貌難看,態度蠻橫,卻裝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彼得穿著制服和半筒皮靴,他那張畜生般的臉現出呆笨的神情,也穿過候車室,來送她上車。她走過站台,旁邊幾個大聲說笑的男人安靜下來,其中一個低聲議論著她,說著下流話。她登上火車高高的踏級,獨自坐到車廂里套有骯髒白套子的軟座上。手提包在彈簧座上晃了晃,不動了。彼得露出一臉傻笑,在車窗外掀了掀鑲金線的制帽,向她告別。一個態度粗暴的列車員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上了閂。一位穿特大撐裙的畸形女人(安娜想象著她不|穿裙子的殘廢身子的模樣,不禁毛骨悚然)和一個裝出笑臉的女孩子,跑下車去。
「您要出去嗎,夫人?」
「那裡!」她自言自語,望望車廂的陰影,望望撒在枕木上的沙土和煤灰,「那裡,倒在正中心,我要懲罰他,擺脫一切人,也擺脫我自己!」
這句話彷彿解答了安娜心頭的問題。
她正同挑夫說話的時候,那個臉色紅潤、喜氣洋洋的車夫米哈伊爾,穿著一件腰部打褶的漂亮外套,上面掛著一條錶鏈,顯然因為那麼出色地完成使命而十分得意,走到她面前,交給她一封信。她拆開信,還沒有看,她的心就揪緊了。
她想倒在開九_九_藏_書到她身邊的第一節車廂的中心。可是她從臂上取下紅色手提包時耽擱了一下,來不及了,車廂中心過去了。只好等下一節車廂。一種彷彿投身到河裡游泳的感覺攫住了她,她畫了十字。這種畫十字的習慣動作,在她心裏喚起了一系列少女時代和童年時代的回憶,周圍籠罩著的一片黑暗突然打破了,生命帶著它種種燦爛歡樂的往事剎那間又呈現在她面前,但她的目光沒有離開第二節車廂滾近攏來的車輪。就在前後車輪之間的中心對準她的一瞬間,她丟下紅色手提包,頭縮在肩膀里,兩手著地撲到車廂下面,微微動了動,彷彿立刻想站起來,但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就在這一剎那,她對自己的行動大吃一驚。「我這是在哪裡?我這是在做什麼?為了什麼呀?」她想站起來,閃開身子,可是一個冷酷無情的龐然大物撞到她的腦袋上,從她背上軋過。「上帝呀,饒恕我的一切吧!」她說,覺得無力掙扎。一個矮小的鄉下人嘴裏嘟囔著什麼,在鐵軌上幹活。那支她曾經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給她照個透亮,接著燭光發出輕微的嗶剝聲,昏暗下去,終於永遠熄滅了。
九*九*藏*書天賦人類理智就是為了擺脫煩惱嘛。」那個女人裝腔作勢地用法語說,對這句話顯然很得意。
站台上走著的兩個侍女,回過頭來打量她,評論她的服裝:「真正是上等貨。」——她們在說她身上的花邊。幾個年輕人不讓她安寧。他們又盯住她的臉,怪聲怪氣地又笑又叫,在她旁邊走過。站長走過來,問她乘車不乘車。一個賣汽水的男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天哪,我這是到哪裡去呀?」她一面想,一面沿著站台越走越遠。她在站台盡頭站住了。幾個女人和孩子來接一個戴眼鏡的紳士,他們高聲地有說有笑。當她在他們旁邊走過時,他們住了口,回過頭來打量她,她加快腳步,離開他們,走到站台邊上。一輛貨車開近了,站台被震得搖晃起來,她覺得她彷彿又在車上了。
鈴響第二遍了,緊接著傳來搬動行李的聲音、喧鬧、叫喊和笑聲。安娜明白誰也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因此這笑聲使她噁心,她真想堵住耳朵。最後,鈴響第三遍,傳來了汽笛聲、機車放汽的尖叫聲,挂鉤鏈子猛地一牽動,做丈夫的慌忙畫了個十字。「倒想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安娜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想。她越過女人的頭部從窗口望出去,看見站台上送行的人彷彿都在往後https://read.99csw.com滑。安娜坐的那節車廂,遇到鐵軌接合處有節奏地震動著,在站台、石牆、信號塔和其他車廂旁邊開過;車輪在鐵軌上越滾越平穩,越滾越流暢,車窗上映著燦爛的夕陽,窗帘被微風輕輕吹拂著。安娜忘記了同車的旅客,在列車的輕微晃動中吸著新鮮空氣,又想起心事來。
她突然想起她同伏倫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車軋死的人,她明白了她應該怎麼辦。她敏捷地從水塔那裡沿著台階走到鐵軌邊,在擦身而過的火車旁站住了。她察看著車廂的底部、螺旋推進器、鏈條和慢慢滾過來的第一節車廂的巨大鐵輪,竭力用肉眼測出前後輪之間的中心點,估計中心對住她的時間。
「伏倫斯基伯爵嗎?剛剛有人從他那裡來。他們是接索羅金娜伯爵夫人和女兒來的。那個車夫長得怎麼樣?」
「真遺憾,之前我沒有接到那封信。我十點鐘回來。」伏倫斯基潦草地寫道。
「是的,我很煩惱,但天賦理智就是為了擺脫煩惱;因此一定要擺脫。既然再沒有什麼可看,既然什麼都叫人討厭,為什麼不把蠟燭滅掉呢?可是怎麼滅掉?列車員沿著欄杆跑去做什麼?後面那節車廂里的青年為什麼嚷嚷啊?他們為什麼又說又笑哇?一切都是虛假,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是欺騙,一切九_九_藏_書都是罪惡!」
「啊,我剛才想到哪兒了?對了,在生活中我想不出哪種處境沒有痛苦,人人生下來都免不了吃苦受難,這一層大家都知道,可大家都千方百計哄騙自己。不過,一旦看清真相又怎麼辦?」
「為了擺脫煩惱。」安娜摹仿那個女人說。她瞟了一眼面孔紅紅的丈夫和身子消瘦的妻子,明白這個病懨懨的妻子自以為是個謎樣的女人,丈夫對她不忠實,使她起了這種念頭。安娜打量著他們,彷彿看穿了他們的關係和他們內心的全部秘密。不過這種事太無聊,她繼續想她的心事。
「好,你回家去吧!」她對米哈伊爾低聲說。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因為劇烈的心跳使她喘不過氣來。「不,我不再讓你折磨我了。」她心裏想,既不是威脅他,也不是威脅自己,而是威脅那個使她受罪的人。她沿著站台,經過車站向前走去。
火車進站了,安娜夾在一群旅客中間下車,又像躲避麻風病人一樣躲開他們。她站在站台上,竭力思索她為什麼到這裏來,打算做什麼。以前她認為很容易辦的事,如今卻覺得很難應付,尤其是處在這群不讓她安寧的喧鬧討厭的人中間。一會兒,挑夫們奔過來搶著為她效勞;一會兒,幾個年輕人在站台上把靴子後跟踩得咯咯直響,一面高聲說話,一面回頭向她張望九-九-藏-書;一會兒,對面過來的人笨拙地給她讓路。她想起要是沒有回信,準備再乘車往前走,她就攔住一個挑夫,向他打聽有沒有一個從伏倫斯基伯爵那裡帶信來的車夫。
「卡吉琳娜·安德列夫娜什麼都有了,她什麼都有了,姨媽!」那女孩子大聲說。
安娜沒有回答。列車員和上來的夫婦沒有發覺她面紗下驚惶的神色。她回到原來的角落坐下來。那對夫婦從對面偷偷地仔細打量她的衣著。安娜覺得這對夫妻都很討厭。那個男的問她可不可以吸煙,顯然不是真正為了要吸煙,而是找機會同她攀談。他取得了她的許可,就同妻子說起法國話來,他談的事顯然比吸煙更乏味。他們裝腔作勢地談著一些蠢話,存心要讓她聽見。安娜看得很清楚,他們彼此厭惡,彼此憎恨。是的,像這樣一對醜惡的可憐蟲不能不叫人嫌惡。
「連這樣的孩子都裝腔作勢,變得不自然了。」安娜想。為了避免看見人,她迅速地站起來,坐到面對空車廂的窗口旁邊。一個骯髒難看、帽子下露出蓬亂頭髮的鄉下人在窗外走過,俯下身去察看火車輪子。「這個難看的鄉下人好面熟。」安娜想。她忽然記起那個噩夢,嚇得渾身發抖,連忙向對面門口走去。列車員打開車門,放一對夫婦進來。
「哼!不出所料!」她帶著惡意的微笑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