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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三十章

第七部

第三十章

她穿過人群往頭等車候車室走去,漸漸地想起了她處境的細節和她猶豫不決的計劃。於是,忽而希望,忽而絕望,又交替刺痛她那顆受盡折磨噗噗亂跳的心。她坐在星形沙發上等待火車,嫌惡地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她覺得他們都很討厭),忽而幻想她到了那個車站以後給他寫一封信,信里寫些什麼,忽而幻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反而向母親訴說他處境的苦惱,就在這當兒她走進屋子裡,對他說些什麼話。忽而她想,生活還是會幸福的,她是多麼愛他,又多麼恨他呀。還有,她的心跳得好厲害呀。
她完全不記得她要到哪裡去,去做什麼,費了好大勁才聽懂他這個問題。
「嗯,我剛才想到一件什麼有趣的事啦?」她竭力回想。「是理髮大師邱金嗎?不,不是那個。噢,有了,就是雅希文說的:生存競爭和互相仇恨是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係……哼,你們出去兜風也沒意思。」她在心裏對一群乘駟馬車到城外遊玩的人說。「你們帶著狗出去也沒用。你們逃避不了自己的良心。」她隨著彼得轉身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喝得爛醉的工人,搖晃著腦袋,正被一個警察帶走。「哦,他這倒是個辦法。」她想。「我同伏倫斯基伯爵就沒有這樣開心過,儘管我們很想過這種開心的日子。」安娜這是第一次明白她同他的關係,這一點她以前總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麼呀?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是滿足他的虛榮心。」她回想起他們結合初期他說過的話和他那副很像馴順的獵狗似的神態。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是的,他流露出虛榮心得到滿足的自豪。當然也有愛情,但多半是取得勝利時的得意。他原以得到我為榮。如今都已過去了。沒有什麼值得得意的了。沒有得意,只有羞恥。他從我身上得到了一切能得到的東西,如今再也不需要我了。他把我看作包袱,但又竭力裝作沒有忘恩負義。昨天他說溜了嘴,要我先離婚再結婚。他這是破釜沉舟,不讓自己有別的出路。他愛我,但愛得怎麼樣?熱情冷卻了 ……那個人想出風頭,那麼得意揚揚的,」她望著那個騎一匹賽跑馬的面色紅潤的店員想,「唉,我已沒有迷住他的風韻了。我要是離開他,他會打心眼裡高興的。」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票買到奧比拉洛夫卡嗎?」彼得問。
「是的。」她把錢包交給他說,手裡拿了一個紅色小提包,下了馬車。
「我在愛情上越來越熱烈,越來越自私,他卻越來越冷淡,這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她繼續想。「真是無可奈何。我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我要求他也更多地為我獻身。他卻越來越疏遠我。我們結合https://read.99csw.com前心心相印,難捨難分;結合后卻分道揚鑣,各奔西東。這種局面又無法改變。他說我無緣無故吃醋,我自己也說我無緣無故吃醋,但這不是事實。我不是吃醋,而是感到不滿足。可是……」突然一個念頭湧上心來,她激動得張開了嘴,在馬車上挪動了一下身子。「我真不該那麼死心塌地做他的情婦,可我又沒有辦法,我克制不了自己。我對他的熱情使他反感,他卻弄得我生氣,但是又毫無辦法。難道我不知道他不會欺騙我,他對索羅金娜沒有意思,他不愛吉娣,他不會對我變心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我並不因此覺得輕鬆。要是他並不愛我,只是出於責任心才對我曲意溫存,卻沒有我所渴望的愛情,那就比仇恨更壞一千倍!這簡直是地獄!事情就是這樣。他早就不愛我了。愛情一結束,仇恨就開始……這些街道我全不認識了。還有一座座小山,到處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九九藏書數不清的人,個個都是冤家……噯,讓我想想,怎樣才能幸福?好,只要准許離婚,卡列寧把謝遼查讓給我,我就同伏倫斯基結婚。」一想到卡列寧,她的眼前立刻鮮明地浮現出他的形象,他那雙毫無生氣的馴順而遲鈍的眼睛,他那皮膚白凈、青筋畢露的手,他說話的腔調,他扳手指的聲音。她又想到了他們之間也被稱為愛情的感情,不禁嫌惡得打了個寒噤。「好吧,就算準許離婚,正式成了伏倫斯基的妻子。那麼,吉娣就不會像今天這樣看我嗎?不。謝遼查就不會再問到或者想到我有兩個丈夫嗎?在我和伏倫斯基之間又會出現什麼感情呢?我不要什麼幸福,只要能擺脫痛苦就行了。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呢?不,不!」她毫不遲疑地回答自己。「絕對不可能!生活迫使我們分手,我使他不幸,他使我不幸;他不能改變,我也不能改變。一切辦法都試過了,螺絲壞了,擰不緊了……啊,那個抱著嬰兒的女叫花子,她以https://read.99csw.com為人家會可憐她。殊不知我們投身塵世就是為了相互仇恨、折磨自己、折磨別人嗎?有幾個中學生走過來,他們在笑。那麼謝遼查呢?」她想了起來。「我也以為我很愛他,並且被自己對他的愛所感動。可我沒有他還不是照樣生活,我拿他去換取別人的愛,在愛情得到滿足的時候,我對這樣的交換並不感到後悔。」她嫌惡地回顧那種所謂愛情。如今她把自己的生活和別人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到高興。「我也罷,彼得也罷,車夫菲多爾也罷,那個商人也罷,凡是受廣告吸引到伏爾加河兩岸旅行的人,到處都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當她的馬車駛近下城車站的低矮建築物,幾個挑夫跑來迎接時,她這樣想。
「哦,又是那個姑娘!我什麼都明白了。」馬車剛走動,安娜就自言自語。馬車在石子路上搖搖晃晃,發出轆轆的響聲,一個個印象又接二連三地湧上她的腦海。
這倒不是推測,她看清了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