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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十一章

第八部

第十一章

「好,好,再見!」列文說,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轉過身,拿起手杖,快步走回家去。一聽到費多爾說普拉東活著是為了靈魂,並且服從真理,服從上帝的意志,一些模糊不清但意義重大的思想就湧上他的心頭,好像衝破閘門,奔向一個目標,弄得他暈頭轉向,眼花繚亂。
「快一個鐘頭了,才開始打第三捆。」列文一面想,一面走到打穀人跟前,用壓倒機器轟隆聲的嗓門,要他每次往裡面少放一點。
「怎麼樣嗎?服從真理,服從上帝的意志。要知道人是各各不同的。拿您來說,您也不會欺負人……」
列文走到鼓輪旁邊,把費多爾推開,親自動手把麥束放進去。
「嘿,天下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人活著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譬如米久哈就是為了填飽他的大肚子,可是普拉東是個規矩的老頭兒。他活著是為了九_九_藏_書靈魂,他記得上帝。」
「他怎麼記得上帝?怎麼為靈魂而活著呢?」列文幾乎喊起來。
柯茲尼雪夫來到波克羅夫斯克那天,列文正好十分苦惱。
「地租太貴,普拉東付不起,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費多爾從汗水淋漓的懷裡取出麥穗,回答。
列文在鄉下度過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經常同老百姓接觸,在幹活時他總覺得受老百姓這種昂揚情緒的感染。
他一面這樣想,一面看著表,好算出一小時能打多少麥子。他需要知道這個,好規定一天的工作定額。
收割黑麥和燕麥,搬運麥捆,割草地,翻耕休閑地,打穀子,播種冬麥——這一切看來都很簡單,但要及時完成,就得全村男女老少不停地勞動三四個星期,每天比平時多做三倍工作,只吃點克瓦斯、洋蔥和黑麵包,夜夜打穀和搬運九九藏書麥捆,每晚最多只睡兩三小時。全俄國年年都是這樣乾的。
「少放一點,費多爾!你瞧,都堵住了,所以轉不快。放得均勻些!」
「干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呀?」他想。「為什麼我站在這裏,強迫他們幹活?為什麼他們都這樣忙忙碌碌,拚命在我面前表示賣力呢?我熟識的馬特廖娜老婆子為什麼這樣起勁哪?(上次火燒,一根大樑掉下來把她打傷了,我替她治過傷。)」他望著那個消瘦的老婆子,在高低不平的堅硬的打穀場上緊張地挪動她那雙晒黑的光腳,使勁耙著穀子。「當時她的傷痊癒了,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再過十年,人家就會把她埋葬,她身上什麼也不會留下。這個穿紅裙子的漂亮姑娘現在那麼乾淨利落地簸谷,將來也什麼都不會留下,人家也會把她埋葬。還有那匹花斑騸馬也沒有剩下多少九九藏書日子了,」他望著肚子一起一伏、張大鼻孔拚命喘氣的老馬,怎樣踩著轉動的斜輪子,想,「它也會被埋葬的。還有那個費多爾,拳曲的大鬍子上落滿糠屑,襯衫破了一大塊,露出雪白的肩膀,正把麥子送到打穀機上,他也會被人家埋葬的。可他現在還在解麥捆,發號施令,對娘兒們吆喝,利索地調整飛輪上的皮帶。最重要的是,不僅他們要被埋葬,連我也要被埋葬,我也什麼都不會留下。這都是為什麼呀?」
正是一年中農活最緊張的季節,在勞動中人人表現出忘我的精神,這在別處是看不到的。要是表現這種精神的人對自己的勞動要價很高,或者這種情況不是年年如此,勞動的成果也不是那麼平凡,這種精神就會得到好評。
「那麼基里洛夫怎麼付得起呢?」
列文站在新蓋的穀倉——倉頂用剝皮的新鮮白楊做梁,葉子read.99csw.com沒有落光還散發著香氣的榛樹釘在上面做桁條——的陰處,從敞開的大門往裡張望,透過到處飛揚的乾燥而刺鼻的糠屑,時而望望驕陽照耀下打穀場上的青草和剛從倉房裡搬出來的新鮮乾草,時而望望花斑頭和白胸脯的燕子——它們啁啾地叫著飛到屋檐下,又鼓動翅膀棲在門口光亮的地方——時而望望在灰塵飛揚的陰暗穀倉里忙碌的人們,頭腦里出現了種種古怪的念頭。
他差不多一直干到農民吃午飯的時候,才同費多爾一起離開倉庫。他們站在打穀場上一個整齊的留種用的黑麥堆旁,交談起來。
「米久哈那傢伙(費多爾這樣鄙稱看院子人),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怎麼會付不起呢!那傢伙就會剝削人,自己佔便宜。他連同教弟兄都不憐憫。至於普拉東大叔會剝削人嗎?人家欠了他債,他一筆勾銷,自己卻弄得手頭很緊。全九九藏書得看是什麼人哪。」
列文同費多爾談起那塊地,還向他打聽,同村那個富裕而善良的農民普拉東明年會不會租那塊地。
「那他何必一筆勾銷呢?」
費多爾滿頭大汗,臉上沾滿灰塵,顯得又臟又黑,大聲答應著,但還是做得不符合列文的要求。
這天列文整天都同管家和農民談話,回到家裡同妻子、陶麗、她的孩子們和岳父談話,心裏老是想著近來除了農活一直盤據在他頭腦里的問題,並且到處找尋答案:「我是個什麼人?我在什麼地方?我為什麼在這裏?」
費多爾是從一個遙遠的村子,也就是列文出租土地讓農民搞合作經營的地方來的。那塊地現在租給原來看院子的人了。
大清早,他騎馬到黑麥地,又去察看正在搬運和堆垛的燕麥。然後在妻子和姨姐起床時回家,同她們一起喝咖啡。這以後又去打穀場,那裡新裝的打穀機準備打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