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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阿卡迪奧把烏蘇拉往屋裡一推,自己投降了。一會兒槍聲停了,鐘聲響了起來。這次抵抗不到半小時就被粉碎了。在敵人的進攻下,阿卡迪奧的人沒有一個倖存下來,但他們在死前,已把三百個士兵撂倒在跟前。最後一個據點是兵營。在敵人進攻之前,那位可疑的格雷戈里奧·斯蒂文森上校釋放了囚犯,命令他的人上街去跟敵人拚殺,他以異常迅猛的動作和彈無虛發的射擊,從不同的窗口一一打完了二十發子彈,給人造成兵營防備森嚴的印象。進攻者最後只好用大炮把它轟平了。率領進攻的指揮官感到吃驚的是,他發現在荒涼的瓦礫堆里,只有一個穿短褲的人,他已經死了,斷離身軀的一條胳膊還緊緊抓著一支沒有子彈的步槍。他用梳子把一頭女人們的濃髮在後腦勺上挽了一個髮髻,套在頭頸里的披肩上掛著一條小金魚。
「不勝榮幸,」他說,「我不是布恩地亞家族的。」
他規定十八歲以上的人都得服兵役,宣布晚上六點鐘以後在街上行走的牲畜都歸公用,還強迫成人必須佩戴紅袖章。他把尼卡諾爾神父監禁在他的神甫堂里,威嚇說要槍斃他,還不准他做彌撒,並且如果不是為了慶祝自由派的勝利就不准他敲鐘。為了使任何人都不致對他決定的嚴厲性有所懷疑,他還命令一隊行刑隊在廣場上對準一個稻草人練習射擊。起初,誰也沒有認真看待過這些事,他們認為,說到底,那不過是學校里的一群娃娃跟大人鬧著玩玩而已。但一天晚上,阿卡迪奧踏進卡塔里諾的酒店,樂隊里一位號手故意吹出怪聲怪調的軍樂向他打招呼,引得頎客們哄堂大笑。這時,阿卡迪奧便以冒犯當局的罪名,叫人把他斃了;對那些提抗議的人,則把他們統統關在學校的一間屋子裡,並鎖上腳鐐,只給他們幾塊麵包和水。「你是殺人兇手!」烏蘇拉每聽到他一樁新的暴行時,總是這樣朝他吼,「要是奧雷良諾知道了,他準會一槍把你崩了,到那時,我就第一個拍手稱好!」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阿卡迪奧繼續加緊這種毫無必要的嚴厲手段,終於成了馬貢多有史以來最兇殘的統治者。「現在他們嘗到不同統治的苦頭了。」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有次這樣說,「這便是自由派的天堂。」此話讓阿卡迪奧知道了,他就領著一隊巡邏兵,闖進莫科特家,砸毀傢具,用鞭子抽打他的幾個女兒,把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強行拖走了。烏蘇拉穿過整個鎮子,一路上不停地嚷著「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這個不要臉的」。當她憤怒地揮舞浸過柏油的鞭子,衝進營房院子的時候,阿卡迪奧正要下令行刑隊開槍。
「你看,好運氣還跟著我們哪,」她說,「阿瑪蘭塔和彈鋼琴的義大利人要結婚啦!」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武裝起義,三十二次都失敗了。他跟十七個女人生了十七個兒子,但一夜間,一個接一個地都被殺掉,最大的當時還不到三十五歲。他躲過了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埋伏和一次行刑隊的槍決。有一次他的咖啡里被放了足以毒死一匹馬的馬錢子鹼,而他居然幸免於難。他拒絕共和國總統授予他的勳章,最終當了革命軍的總司令,率領部隊南征北戰,成為最令政府懼怕的人物,但卻從來不讓別人給他照相。他謝絕了戰後發給他的終生養老金,靠著在馬貢多工作間里製作小金魚聊度殘生。儘管每次戰鬥他都身先士卒,但唯一的一次挂彩卻是簽訂結束長達二十年內戰的尼蘭德投降書後他自己造成的:他朝自己的胸口開了一槍,子彈從背部穿出,沒有傷著任何緊要部位。所有這一切留下的,只是用他的名字命名了馬貢多的一條街。但就連這件事,據他壽終前幾年宣稱,那天拂曉他跟二十一名漢子出發前去投奔維克托里奧·梅迪納將軍的隊伍時,也未曾指望過。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失去了自製,毫不羞愧地大哭起來。他絕望得幾乎要把手指都扳斷了,但還是沒有能動搖她的意志。「別浪費時間了。」這就是阿瑪蘭塔對他所說的一切:「假如你真的這麼愛我,那就別再踏進這個家的門吧。」烏蘇拉真覺得自己要羞得發瘋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使盡了苦苦哀求的一切招數,卑躬屈膝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在烏蘇拉懷裡整整哭了一個下午,烏蘇拉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安慰他。到了下雨的夜晚,只見他撐著一把綢傘,在屋子周圍徘徊,希望能看到阿瑪蘭塔房裡的一點燈光。他穿得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考究。他那受到折磨的皇帝一樣威嚴的腦袋現在具有一種特別莊重氣派。他央求常到走廊里去繡花的阿瑪蘭塔的女友們去設法勸勸她。他對店裡的經營漫不經心,白天躲在店堂後面顛三倒四地寫一些簡訊,並把信連同薄薄的花瓣和製成標本的蝴蝶翅膀請人送給阿瑪蘭塔,但阿瑪蘭塔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他幾小時幾小時地關在房裡彈錫塔拉琴。有天晚上,他唱了起來。馬貢多愕然驚醒了,一架這個世界不配有的錫塔拉琴,一副在地球上想象不出還有象它這樣充滿愛情的嗓音,使整個小鎮上的人們都飄飄欲仙。皮九*九*藏*書埃特羅·克雷斯庇看到鎮上所有的窗戶都亮超了燈光,唯獨阿瑪蘭塔房裡的窗戶仍是黑洞洞的。十一月二日是亡人節。他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亮著,所有的樂箱都打開著,所有的鍾錶都在沒完沒了地打著鐘點,在這片混亂的協奏曲中,他看見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伏在店后的寫字檯上,兩隻手腕已經用刀片割破,雙手插在一盆安息香水中。
一方面,政府在十個月內不敢貿然向馬貢多進攻;另一方面,一旦發動攻擊,就投入極其懸殊的大兵力,以致不消半小時,便把一切抵抗全摧毀了。從阿卡迪奧執掌統治大權的第一天起,他就表現出發布文告的嗜好。他一連看了四份報紙,把自己的全部思緒理清和掌握。
「別天真了,克雷斯庇,」她微微一笑,「我死也不會跟你結婚的。」
數年後,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檢查財產證書時,發現從霍塞·阿卡迪奧院子的土丘上放眼四顧,凡目力所及之處,包括公墓在內,統統登記在他哥哥的名下;還發現阿卡迪奧在當政的十一個月內,不僅侵吞了所有的稅款,而且還搜刮居民們為能在霍塞·阿卡迪奧的屬地上埋葬死者而交付的一切款項。
指揮官朝他踢了一腳,把他的臉翻過來,但是一見這個人的臉,指揮官頓時目瞪口呆了。
「你們看,這傢伙從哪兒跑到這裏來了,」他對他們說,「他是格雷戈里奧·斯蒂文森。」
親戚中知道這事的只有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那時阿卡迪奧跟他們關係很密切,這與其說是出於親屬的情份,還不如說是因為合夥同謀。犟頭倔腦的霍塞·阿卡迪奧被套上了夫妻這副籠頭,已變得聽話了。雷蓓卡堅強的性格、貪婪的性|欲和鍥而不捨的雄心吸引了丈夫無比旺盛的精力,他終於從一個好色的懶鬼變成了一頭幹活的好牲口。他們有了一個整齊清潔的家。每天早晨,雷蓓卡都讓家裡門窗敞開,墓地里吹來的風從窗戶進來,又朝院子邊的大門出去,屍骨變成的硝粉刷白了牆壁,磨光了傢具。她吃泥土的飢餓欲,她父母骨殖克洛克浴的聲響,她被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無所作為所激起的一肚子煩惱,如今一下子都被拋到了腦後。她是戰爭憂患的局外人,整天傍著窗戶綉呀繡的,直到碗櫥里瓷盆瓦罐叮叮哨哨地打起顫來,她才站起身去熱飯菜。過了好長一會兒,出現了一群追蹤嗅跡的又瘦又髒的狗,接著便出現一位裹著綁腿、鞋帶馬刺的巨人,他提著一桿雙筒獵槍,手裡幾乎總是提著一串野兔或野鴨,有時肩上扛一頭野獸。那還是阿卡迪奧當政不久的一天下午,這位新統治者出其不意地拜訪了他們夫婦倆。自從離家后,他們還沒見過他,阿卡迪奧親親熱熱地煞是象一家人,夫妻倆就請他一起吃飯。直到喝咖啡的時候,阿卡迪奧才道出來訪的目的:他收到了一份控告霍塞·阿卡迪奧的狀子。據說霍塞·阿卡迪奧開始時在自己院子里耕作,後來一直耕到相鄰的土地上去,用牛推倒了別人的柵欄,平毀了人家的棚屋,甚至用武力霸佔了周圍最好的田地;對另外一些其土地引不起他興趣去掠奪的農民,則給他們強攤捐稅,每星期六他都牽著獵狗,扛著雙筒獵槍去催討。霍塞·阿卡迪奧對這樣的指控供認不諱。他的理由是這些奪來的土地原本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創業時分掉的,他認為可以證明,正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父親開始發的瘋,因為他父親支配了事實上屬於整個家庭的產業。然而這種辯解完全是不必要的,阿卡迪奧並非為打官司而來。他來僅僅是想幫著出個主意,設一間財產登記辦公室,以便讓霍塞·阿卡迪奧把搶佔來的土地立個合法的地契,條件是阿卡迪奧授權在那裡收稅。就這樣,兩人達成了協議。
「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阿卡迪奧說。他喝了一杯很濃的咖啡,然後便聽候行刑隊的命令。行刑隊隊長是一位從事即速槍決的老手,他名叫羅克·卡尼塞洛上尉決非僅僅出於偶然。在去公墓的路上,毛毛細雨下個不停。阿卡迪奧注意到地平線上正透出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三。他的眷戀隨著霧氣慢慢消散,留下的是極度的好奇。直到命令他背對牆根站定時,阿卡迪奧才瞧見了雷蓓卡。她一頭濕發,穿著玫瑰色的衣服,正在打開屋子的門窗。雷蓓卡好不容易才認出了他,實際上她也只是偶爾向大牆望了一眼才發現他的。她驚呆了,幾乎沒能作出反應,向他揮手告別。阿卡迪奧揮手作了回答。這時槍口被熏黑了的步槍已對準他,阿卡迪奧一字一句聽到了墨爾基阿德斯柳揚頓挫地誦讀的訓諭,似乎聽到課堂里當時還是處|女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漸去漸遠的腳步聲,並在鼻子上體驗到同雷梅苔絲屍體的鼻孔里引起他注意的同樣冰涼堅硬的感覺。「啊,糟糕!」他想起來了,「我忘了說,要是生女的,就給她取名雷梅苔絲。」於是,撕心裂膽地全身一震,他重又感覺到折磨了他一生的那種恐懼。上尉下令開槍,阿卡迪奧幾乎來不及挺起胸膛抬起頭,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湧出一股熱乎乎的液體,燒灼著他的大腿。
九-九-藏-書請不要讓我戴著鐐銬,穿著女人的衣服,這樣不名不譽死去吧,」他說,「如果我得死,也要死在戰場上。」阿卡迪奧相信了他,命令給他一支槍和二十發子彈,讓他跟其他五個人一起守衛兵營。阿卡迪奧自己帶了參謀部奔赴抗敵第一線。可是他還未趕上去沼澤地的路,街壘就被攻破了。抵抗者只得毫無掩護地在街上跟敵人廝拚,起初,他們在射程內用步槍打,然後是用手槍對步槍,最後是肉搏戰。在全軍覆滅的危急關頭,一群婦女操起木棍、菜刀也奔上了街頭。混亂中阿卡迪奧瞧見阿瑪蘭塔穿著睡衣,正象瘋子似地在找他,她手裡還提著兩支霍塞·阿卡迪奧·布思地亞的老式手槍,他把步槍交給一個在衝突中丟失了武器的軍官,跟阿瑪蘭塔閃進旁邊的一條街,把她帶到家裡。烏蘇拉在門口等著,橫飛的彈片已把鄰居家大門的正牆打了個窟窿,她卻全然不顧。雨慢慢地停了,但道路很滑,軟沓沓地象被水浸泡的肥皂,黑暗中只得估摸彼此間的距離。阿卡迪奧把阿瑪蘭塔交給烏蘇拉,便想去對付兩個在街角胡亂開槍的士兵。可是在衣櫥里藏了多年的這兩支舊手槍已經不能用了。烏蘇拉用自己的身體護著阿卡迪奧,想把他拖進屋去。
他帶來了不幸的消息。據他說,自由派的最後幾個據點快支撐不住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正邊戰邊向里奧阿查方向撤退。
阿卡迪奧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一鞭子已經抽到他頭上。
他委派斯蒂文森上校傳話給阿卡迪奧,要他們毫不抵抗就把鎮子交出去,條件是對方以名譽擔保自由派分子的生命財產安全。阿卡迪奧不無同情地打量著這位奇怪的、可能被人錯當成逃難的老太婆的使者。
阿卡迪奧表現出少有的豁達慷慨,出了一個公告,宣布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舉行官方葬禮。烏蘇拉把此舉理解為羔羊的迷途知返,但她錯了。她白養這個孫子並非從他穿起軍裝時開始的,而是一直沒有收服過他的心。她覺得她象對待自己的子女那樣養育他,對他既不歧視也不寵愛,就如對待雷蓓卡一樣,卻不知阿卡迪奧是個生性孤僻的孩子。患失眠疫那陣,在烏蘇拉注重實效的熱情、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神志錯亂、奧雷良諾的沉默寡言,以及阿瑪蘭塔與雷蓓卡之間誓不兩立的環境中,他深受驚恐,惶惶不安。奧雷良諾心不在焉地教他讀書寫字,就象對待一個陌生人那樣;送給他的衣服也都是些要丟掉的破爛,只是讓維茜塔肖恩給他改改小,湊合著穿穿。
「看你有種開槍,你這個小雜種!」烏蘇拉大喝一聲。
「哦,那是絕對不行的,」來使答道,「在目前形勢下,不帶任何可能連累別人的東西,那是很容易理解的。」
烏蘇拉準備在家裡為他守靈,尼卡諾爾神父則反對為他舉行宗教儀式和把他葬在聖地里。烏蘇拉同神父爭吵起來。「說起來您跟我都不會理解,他這個人可是位聖徒。」她說,「所以,我將違背您的意願,把他葬在墨爾基阿德斯的墓旁邊。」在全體居民的支持下,在十分隆重的葬禮中,烏蘇拉果真說到做到。阿瑪蘭塔沒有離開自己的卧室,她在床上聽見烏蘇拉的哭泣聲,到家裡來弔唁的人群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聲,哭喪婦的號淘聲,接著,便是一陣深沉的靜寂,飄來了一股被踏爛的鮮花的香氣。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感到以往每天下午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身上散發的那種熏衣草香味,但她硬是克制著,沒有陷入神情恍惚的境地。烏蘇拉從此沒再理她。那天下午,阿瑪蘭塔走進廚房,把手放在爐子的炭火上,直燒得再也感覺不出灼痛,只聞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可是烏蘇拉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去憐憫她。
「太太,快放開這個人!」其中一個人叫道,「不然我們開槍了!」
那天晚上阿卡迪奧在吊床上等她,火辣辣地渾身打顫。他睡不著,盼呀盼的,只聽得沒有盡頭的後半夜裡蟋蟀嚷嘿嚯地吵介不停,石鵒鳥卻嚴格地按時按刻嗚叫。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受騙了。正在他的焦躁快變成暴怒的當兒,門突然被推開了。幾個月後,面對行刑隊,阿卡迪奧定會重新回憶起課堂里這茫然失措的腳步聲和絆著長椅的磕磕絆絆的相碰聲,記起在屋裡一團漆黑中最後觸到一個豐腴的肉體和感受到由另一顆心臟搏動而產生的空氣的顫抖。他伸出手去,碰到了一根手指上戴著兩顆戒指的另一隻手,那隻手在黑暗中幾乎一點也辨認不出。他感覺出那手上突起的筋脈和預示厄運的脈搏,感覺出在那汗濕的手心上的生命線被死神攫獲卡斷在拇指的根部。這時他知道她並不是他等侯的女人。因為這女人散出的不是煙味,而是晶瑩發亮的水靈靈的鮮花氣味。她的乳|房脹鼓鼓的十分豐|滿,乳|頭小得象男人的一樣。她的柔情雜亂無章,表現出沒有經驗的興奮。這是一位處|女,卻有一個叫人不敢相信的好名字: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這是庇拉·特內拉付了她一生積蓄的半數——五十個比索,叫她來干現在這件事的。阿卡迪奧以前曾多次看見她在照管她父母開的一爿小糧店,但從未對她留意過,這是因為她有一種罕見的本領九_九_藏_書,除非正巧碰上好機會,她會完全象不存在似的。但打從那天起,她便象小貓那樣依偎在他溫暖的腋窩下了。她在父母的應允下,常常午睡時到學校去。對她的父母,庇拉·特內拉支付了她積蓄的另一半。後來當政府軍把他們從學校趕走後,他倆便在黃油罐頭和玉米麻包間卿卿我我地相愛。阿卡迪奧被任命為軍政首領時,他們已有了一個女兒。
烏蘇拉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這些早已眾所周知的事情,那是人們為了不增加她的痛苦而瞞著她的緣故。她早先就心裏犯凝。「阿卡迪奧在造新房子哩,」她一面裝出得意的樣子對丈夫說,一面想把一匙加拉巴木果醬塞進他嘴裏去。但她卻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說:「可不知怎麼搞的,我總覺著這一切不是味兒。」後來,當她得悉阿卡迪奧不僅造好了新房,而且還訂了一套維也納傢具時,她的疑心才得到了證實:他動用了公用基金。「你是咱們布恩地亞家的敗類!」有個星期天,在望過彌撒以後,她看見阿卡迪奧在新房子里跟他的部下玩牌,就衝著他吼叫起來。阿卡迪奧並不介意。直到這個時候,烏蘇拉才知道他已有了一個六個月的女兒,而沒結婚就跟他一起過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又懷了身孕。烏蘇拉決定不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什麼地方,都得給他寫信,讓他知道這裏的情況。但是,那些天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不僅延宕了她這一打算,而且還使她對產生這樣的想法感到懊悔。直到那個時候為止,戰爭只不過是一個用來稱呼某種遙遠而又模糊的景況的字眼,現在卻一下子在劇烈的現實生活中具體化了。二月底,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婆子騎著一頭馱著掃帚的毛驢來到了馬貢多。這老太看起來是如此不中用,巡查隊連問都沒問一聲,就把她當作一個從沼澤地附近村莊經常來賣東西的老百姓,放她進來了。她徑直來到兵營,阿卡迪奧在過去是教室、現在則成了象後續部隊營房的地方接見了她。這裏,有的吊床卷著,有的系在鐵環上,牆角里堆著一個個鋪蓋卷,步槍、卡賓槍,還有獵槍丟得滿地都是。這老太婆先立正行了個軍禮,然後自報身份:「我是格雷戈里奧·斯蒂文森上校。」
「告訴我女人,」他以獨特的聲調回答說,「叫她給女兒取名烏蘇拉。」他停了一下,又強調了一句:「烏蘇拉,就象我祖母一樣。再跟她說,如果生下的男孩,就叫他霍塞·阿卡迪奧,這不是從我大伯的名,而是從我祖父的名。」
阿卡迪奧一直為他那太大的鞋子、打了補釘的褲子和女人樣的臀部而苦惱。他從來沒有象用印第安語跟維茜塔肖恩和卡都雷那樣跟別人融洽地交談過。事實上,墨爾基阿德斯是唯一關心他的人,常常念給他聽那些難以理解的文章,教他掌握銅版照相的技術。沒有誰會想到他為墨爾基阿德斯的去世暗地裡哭過多少回。也沒有人知道他如何徒勞地研究死者的手稿,極力想重溫與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主持學校和當權執政終於卸脫了他昔日痛苦的重負,因為在學校里他受到重視和尊敬;掌權后他發布那些不可違抗的布告,穿上了光榮的軍裝。有天晚上在卡塔里諾的酒店裡,有人斗膽衝著他說:「你不配姓你現在的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卡迪奧沒叫人槍斃他。
沒隔多久,自由派失敗的消息就越來越具體了。三月底,雨季提前來臨了,一天清晨,幾星期來充滿著緊張的平靜,突然一下子被聲嘶力竭的軍號聲打破了。接著是轟的一聲炮響,教堂的塔樓被炸毀了。實際上阿卡迪奧的抵抗決心只是一種夢囈。他手下只有五十名裝備很差的人,每人至多隻有二十發子彈。但在這些人中,他過去的學生為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宣言所激勵,決心為失敗的事業而犧牲生命。穿長靴的人群你來我往,發布的命令互相矛盾,大炮的轟鳴震天動地,開槍的人驚惶失措,軍號也不知吹的什麼調。在這片混亂中,那位自稱是斯蒂文森上校的人終於得以跟阿卡迪奧談了一次話。
「活見鬼!」他叫了起來。其他軍官聞聲圍上來。
「你有種開槍呀,你這個殺人犯!」她喊道:「你把我也殺了吧,你這個婊子養的!要是我死了,倒不用為養了你這個孽種而流淚了。」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條小金魚放在桌上:「我想,有這個就足以證明我的身份了吧。」阿卡迪奧證實那確實是奧雷良諾·有恩地亞上校製作的一條金魚。但這條魚也可能在戰爭前就被人買去或偷去了,所以它絲毫起不了通行證的作用。來使為了讓人相信他的身份,甚至不惜泄露一項軍事秘密。他透露,他負有去庫臘索的使命,他希望在那裡能招募整個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搞到足夠的武器和軍需品,以爭取年底前登陸。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對這一計劃很有信心,因此不贊成在目前去作無謂的犧牲了。然而阿卡迪奧一點不為所動,他命令在來使的身份尚未證實之前,先把他關起來,並決心誓死保衛馬貢多鎮。
黎明時,經過軍事法庭的速決審判,阿卡迪奧在公墓的牆前被槍決了。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小時內,他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從童年https://read.99csw.com時代起就一直折磨著他的那種恐懼突然消失了。他神情漠然地聽著對他提出的沒完沒了的控告,甚至也沒想到顯示一下他剛剛獲得的這種膽量。他想起了烏蘇拉,這時候她該在栗樹下跟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一起喁咖啡了;他想起他那八個月的女兒,這孩子還沒取名,也想到即將在八月份出世的孩子;他想起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前天晚上他還叫她腌了一隻鹿,準備星期六午飯時吃。他不無留戀地想起她那披散在肩上的秀髮和象是裝上去的睫毛;他想起了他的手下人,心中並無傷感。在對人生的嚴肅回顧中,他開始明白自己其實是多麼熱愛過去最被他憎恨的人們。軍事法庭庭長開始作最後發言,這時阿卡迪奧還沒意識到已經過了兩個鐘點了。「雖然已經查實的罪狀並不提供多少重要的依據,」庭長說,「但是,被告把其部下置於無謂死亡的罪孽和不負責任的輕率魯莽的舉動,已足以構成判處其死刑的根據。」在這所毀壞了的學校里——這裏,他曾第一次體會到掌握了權力的安全,離他模模糊糊嘗到愛情滋味的那個房間不過幾米遠——阿卡迪奧對死亡的這套程式感到可笑。事實上,死亡跟他沒甚關係,而生命才對他有意義。因此,當宣布判決時他的感受不是害怕而是懷戀。他一言不發,直到問他有什麼遺言時,他才開口。
打從那時起,鎮上便由她來發號施令了。她恢復了星期日彌撒,停止使用紅袖章,還廢除了那些蠻橫無理的布告。儘管她生性剛強,還是一直為自己的命途多舛而悲泣。她感到非常孤單,只好去找她那不中用的伴侶——被人遺忘在栗樹下的丈夫了。「唉,你瞧我們現在過的,」她對他說,那時六月的大雨大有衝倒這棕櫚葉涼棚的氣勢。
麗個士兵舉槍瞄準他們。
「你看看這個空蕩蕩的家吧,看看我們那些散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兒女吧,咱們又象當初那樣只剩你我兩個了。」霍塞·阿卡追奧·布恩地亞已深深陷入無知無覺的深淵,對她的悲嘆充耳不聞。在剛發病那陣,他大小便急了還用拉丁語急急地喊幾聲。在神志清醒的須臾間,阿瑪蘭塔給他送吃的時,他向她訴說自己最難受的痛苦,並順從地接受拔火罐、敷芥末泥。但到烏蘇拉去他身邊訴苦這當兒,他已完全脫離現實生活了。他坐在小板凳上,烏蘇拉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替他擦洗,一面講些家裡的事給他聽。「奧雷良諾去打仗已經四個多月了,我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她邊說邊用一塊沾了肥皂的絲瓜筋替他擦背。「霍塞·阿卡迪奧回來了,長得比你還高大,渾身上下刺滿了花紋。但他回來后盡給咱們家丟臉。」她好象發覺丈夫聽了這些壞消息在傷心了,於是便用謊話來誆他:「你可別把我的話當真了,」她一邊說,一邊把柴灰撒在他糞便上以便用鏟鏟掉。「這是上帝要霍塞·阿卡迪奧跟雷蓓卡結婚的。現在他們過得很快活。」在這場欺騙中,她是那樣真心誠意,結果自己也從這些謊言中得到了安慰。「阿卡迪奧已象個大人了,」她說,「他很勇敢,穿了軍裝,掛上大刀,真是個好小伙哪。」不過,她這些話好象是在講給一個死人聽,因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一切都置若罔聞,但她還是一個勁地嘮叨下去,她看他那樣聽話,對一切事物都那樣無動於衷,就決定把他放開來。但他卻坐在板凳上一動也不動,聽憑日晒雨淋,好象那根繩子壓根就不起作用似的,一種超乎一切有形束縛的控制繼續把他綁在栗樹榦上。
「您自然帶著書面的東西羅?」他問。
她沒頭沒腦地抽打著,把他逼到院子的盡頭,阿卡迪奧縮著身子,活象只蝸牛。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已昏死過去,他被綁在那根早先時候練習射擊的柱子上,上面的稻草人早被子彈打爛了。行刑隊里的小夥子們害怕烏蘇拉拿他們出氣,都紛紛逃走了,但她連望都沒望他們一眼。烏蘇拉丟下穿著七歪八扭元帥服的阿卡迪奧,也不理睬他因疼痛和惱怒而發出的嚎叫,徑直去給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鬆了綁,帶他回家。離開營房前,她把那些帶腳鐐的囚犯都放了。
阿瑪蘭塔和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由於得到烏蘇拉的信任,確實加深了他們之間的友情。這一次烏蘇拉覺得沒有必要再去監視他倆的會面了。這是一對黃昏戀人。義大利人總是傍晚時分來,紐孔上插一朵桅子花,給阿瑪蘭塔翻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兩人呆在牛至花和玫瑰的香氣充溢得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他念著詩,她用針勾著花,毫不關心戰爭引起的驚恐和不幸消息,他倆一直呆到蚊子來把他們逼進大廳去。阿瑪蘭塔的敏感,她的謹慎而又纏繞萬物的柔情慢慢地在她男友的四周織起了一張看不見的妹絲網,使他在八點鐘離去時真的得用白|嫩的、沒戴戒指的手指去撥開。他倆把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從義大利收到的明信片裝訂成一本精緻的相冊,裏面都是情侶們在孤寂的花園裡的圖畫以及中了愛神箭的丹心和銜著金絲帶的鴿子的圖案。九九藏書「我認得佛羅倫薩的這座花園,」皮埃特羅·克雷斯底翻著相片說,「你伸出手來,那些鳥就會飛下來啄食。」有時面對一幅威尼斯水彩畫,懷鄉之情竟會把水溝里的淤泥和腐爛的甲殼動物的氣味變成鮮花的淡雅的芬芳。阿瑪蘭塔嘆息著,微笑著,憧憬那個第二故鄉,那裡的男男女女都長得很漂亮,說話象小孩子一樣,那兒有古老的城市,然而它往昔的宏偉業績如今只留下瓦礫堆里的幾隻小貓了。經過漂洋過海的尋覓,在錯把雷蓓卡急切撫摸他的一時衝動當成愛情之後,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愛情。幸福本身也帶來了繁榮,他的店幾乎佔了一個街區。那裡是培植幻想的大暖棚,裏面有佛羅倫薩鐘樓的複製品,報時的時候由一組樂鍾奏出交響樂;還有索倫托的樂箱和中國的香粉盒,這種盒子揭開時會奏出五音曲;此外還有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樂器和形形式式應有盡有的用發條開動的機械裝置。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讓他的弟弟勃魯諾·克雷斯庇主持店裡的業務。由於他展出了這麼許多令人眼花繚亂的玩意兒,土耳其人大街變成了聲響悅耳的溪流,使人忘掉阿卡迪奧的專橫和遙遠的戰爭的夢魔。烏蘇拉恢復星期日彌撒的時候,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送了一架德國風琴給教堂,並組織了一個兒童唱詩班。他按格里曆編製了一份瞻禮單,替尼卡諾爾神父沉寂的儀式增添一些光彩。誰都不懷疑他會使阿瑪蘭塔成為幸福的妻子。他倆並不催促自己的感情,聽任心底的情思卷挾著他們自然地流淌。現在已到只待確定婚期的地步了。他們沒遇到什麼障礙。烏蘇拉內心一直感到內疚的是,過去一次次推遲婚期,結果改變了雷蓓卡的命運,現在她可不想再增添內心的不安了。由於戰每的折磨,奧雷良諾的出走,阿卡迪奧的暴行和霍塞·阿卡迪奧與雷蓓卡被趕出家門,為雷梅苔絲服喪已被推到次要的地位。婚禮在即,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本人曾暗示,他將認奧雷良諾·霍塞為他的長子,因為在他身上克雷斯庇幾乎已有一種做父親的親切情感。一切都讓人覺得阿瑪蘭塔正在走向一個沒有險阻的幸福境地。但是,她跟雷蓓卡相反,絲毫不露焦躁之情。象繪製色彩繽紛的桌布,編織精製的金銀絛帶,用十字花法綉出孔雀那樣,她不慌不忙地等候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受不住內心催迫的時刻的到來。這個時刻終於跟十月不吉利的雨水一起來到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從裙子上拿走她的綉籃,雙手握住她的手。「我無法再這樣等下去了,」他說,「我們下個月結婚吧。」阿瑪蘭塔觸到他冰涼的手時沒打一個哆嗦,她象滑溜溜的小魚似地抽出手來,又做起她的活兒來了。
「孩子們會知道的,」她喃喃地說,「最好是今晚你別把門閂上。」
「你們這批王八蛋!」他喊道,「自由黨萬歲!」
大約到了八月,沒完沒了的冬季開始了,烏蘇拉總算能把一個看來象是確切的消息告訴他。
「我們把馬貢多交給你了。」這便是他出發前對阿卡迪奧所說的一切:「我們現在把它好好的交給你了,當我們再見到它時,你要努力使它變得更好。」對於這個囑託,阿卡迪奧的理解卻是非常隨心所欲昀。他從墨爾基阿德斯一本書的插圖上受到啟發,發明了一種有綬帶和元帥肩章的制服,腰間還掛了一柄被槍斃的敵方軍官的飾有金色流蘇的大刀。他把兩門炮安在鎮子的人口處,叫他從前的學生都穿起制服,這些學生被他煽動力很強的告示激勵得義憤填膺。阿傳迪奧還叫他們全副武裝地在街上蹈踺,以便給那些外鄉人留下鎮子是堅不可摧的印象。但這個計策猶如一把刀子的兩刃,有利也有弊。
了解他底細的人從這個回答中以為他也知道了一切。其實,其中內情他一無所知。他的母親庇拉·特內拉,那個在照相暗室中令他情熱如熾的人,對他具有著魔般的、無法抵禦的誘惑力,如同她當初先是對霍塞·阿卡迪奧,其後對奧雷良諾一樣。儘管她已失去了往昔的嫵媚,失去了她笑聲的魅力,阿卡迪奧還是能在她煙昧的蹤跡里尋找她、找到她。戰爭爆發前不久,一天中午,庇拉·特內拉到學校去找她小兒子時比平時晚了些,阿卡迪奧在那間從前經常睡午覺的、後來放著腳鐐手銬的房間里等著她。孩子在院子里玩,他在吊床上焦躁得渾身發抖,他知道庇拉·特內拉一定會從這兒經過。她來了。阿卡迪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按倒在吊床里。「不,不,我不能,」庇拉·特內拉驚慌地說,「你不知道我多麼想滿足你,但上帝作證,我不能那樣做。」阿卡迪奧以他祖傳的神力攔腰一把抱住她。一接觸她的皮膚,他便感到外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別假裝聖女了,」他說,「說穿了吧,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娼婦。」庇拉·特內拉強忍下她可悲命運帶來的厭惡。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進去吧!」她對他喊道,「你還沒瘋夠嗎!」
那是固執的人醫治內疚的辦法。一連好幾天,她必須在家裡把手浸在盛著蛋清的碗里,到燒傷痊癒時,似乎這蛋清也使她心靈上的創傷愈合了。這場悲劇給她留下的唯一的外部痕迹,就是裹在燒傷的手上的那塊黑紗布繃帶,她把繃帶纏在手上,直到老死。
在他被帶往行刑牆跟前時,尼卡諾爾神父想為他做臨終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