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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三天後,他們在五時彌撒上結了婚。霍塞·阿卡迪奧前一天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店裡去,碰見他正在給學生上錫塔拉琴課。他沒把皮埃特羅叫到一旁就衝著他說:「我要和雷蓓卡結婚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他把琴交給一個學生,課就算結束了。當堆滿樂器和發條玩具的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說:
六個月後,奧雷良諾才知道,諾蓋拉醫生對他已絕望了,已不把他看作是一個有作為的人,他不撥不動的性格和定了型的孤獨天性使他成了毫無前途的多愁善感者。他們擔心他告密而設法穩住他。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費了好大勁才認出眼前這位腳蹬高統皮靴、背上斜挎步槍的肇事者竟是昨晚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直到九點的人。
第二天,他應朋友們的請求,去看阿利里奧·諾蓋拉醫生,讓他診治所謂的肝痛。那時,他甚至連這句謊言究竟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Nego,」他說,「Factum hoc existentiam Dei probat sinedubio,」人們這才知道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那鬼知道的偈語原來是拉丁文。尼卡諾爾神父利用自己是唯一能跟他交談的人這個有利條件,企圖往他那神經錯亂的腦瓜里灌進對上帝的信仰。每天下午神父便來坐在栗樹旁,用拉丁語進行佈道。可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硬是不聽那些深奧難懂的言辭,也不相信巧克力轉化為神力的事實。他要神父拿出上帝的銅版照相來,作為上帝存在的唯一確鑿的證據。尼卡諾爾神父於是給他拿來了一些刻有上帝頭像的徽章和肖像畫,甚至還帶來了一塊維羅妮卡紗巾的複製品。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卻不以為然,認為那些玩意兒不過是毫無科學根據的工藝品而已。他是那樣頑固不化,尼卡諾爾神父只好打消了使他信奉基督的念頭。不過,出於人道方面的考慮,還是繼續來看望他。
「您不是自由派,也不是任何別的什麼派,」奧雷良諾不動聲色地對諾蓋拉醫生說,「您只不過是一個屠夫。」
投票前夕,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親自宣讀了一份公告,宣布從星期六半夜起四十八小時內禁止出售含酒精的飲料,不準三個以上不屬同一家庭的人聚會。選舉過程中沒出什麼亂子。從星期日上午八時起,廣場上就放了一個木製票箱,由六個士兵看守。投票完全是自由的,這點奧雷良諾本人可以作證,他幾乎整天和岳父在一起進行監督,不許任何人投了一次再來投。下午四時,廣場上響起一陣鼓聲,宣告投票日結束。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用封條封了票箱,封條上橫書著他的簽名。這天晚上,他跟奧雷良諾玩多米諾骨牌的時候,命令軍官撕下封條來計票,裏面紅色的票和藍色的票幾乎一樣多,但那軍官只留下十張紅色的,其餘都以藍色票補了數。接著他們用一張新封條重新封好票箱,第二天一早便把票箱帶往省城。「自由派要打仗了,」奧雷良諾說。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注意力並沒從多米諾骨牌上移開。「要是你指的是調了選票,他們不會打的,」他說,「已經留了幾張紅的在裏面,這樣,他們便無話可說了。」奧雷良諾明白反對派吃了虧。「假若我是反對派的話,」他說,「為了選票這件事,我會去打仗的。」他岳父從眼鏡的鏡框上面望著他。
他瘦得皮包骨頭,肚子老是咕咕作響,臉上的表情儼然象位老天使,但他的神態與其說仁慈,毋寧說無知。他原想在婚禮完了以後就回他的教區去,但馬貢多居民的冥頑不靈使他大吃一驚,他們出乖露醜,大幹蠢事,居然只按自然法則自生自滅,不給孩子洗禮,不給聖節定名。他想到沒有其他地方象這裏這樣需要他來撒播上帝的種子,就決定多呆一個星期以便使那些受過割禮的猶太人和其他異教徒皈依基督,讓討小老婆的人名正言順,以及給垂死者做臨終聖事。但是誰都沒理他,人們答道,他們在這裏呆了這麼多年也沒有請過神父,關於靈魂方面的事向來是直接跟上帝商量安排的,他們已經沒有喪天害理的惡念了。尼卡諾爾神父對在這塊荒蠻的土地上佈道終於不耐煩了,就準備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裏面的神像都要真人般大小,牆壁要嵌上五顏六色的玻璃,使得人們從羅馬趕到這個對神不敬不恭的中心來向上帝朝拜。他手托一個小銅盤四齣化緣,人們慷慨解囊。但他還想要得更多些,因為那教堂得有一口大鍾,鐘聲能把沉在水底的溺水者震得浮起來。他求東戶討西家的,喊得嗓子都失了聲,渾身的骨頭也漸漸格格作響,到了某個星期六,收集的錢甚至連教堂的幾扇門都造不起,他絕望得發了呆。於是,他在廣場上臨時搭了座聖壇,星期天,他手裡搖著小鈴,就象當初鎮子里流行失眠症時一樣,挨家挨戶地召喚大家去做露天彌撒。不少人是出於好奇,另一些人是因為懷舊,還有些人則為了不讓上帝把他們對其代理人的輕慢看作是對主聖本身的無禮,這樣,到了早晨八點半光景,廣場上已站了半個鎮子的人。尼卡諾爾神父用沙啞的嗓音大聲朗讀福音書,他的嗓子是乞求施捨累啞的。末了,正當望彌撒的人想散去的時候,神父舉起雙臂請大家注意。
突然——那是服喪已經多時,刺繡十字花的日常活劫已經恢復的時候——一天下午兩點鐘光景,在熱得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人推開了沿街的大門。柱腳劇烈地震蕩起來,長廊里繡花的阿瑪蘭塔和她的女伴們,房裡正吮吸著指頭的雷蓓卡,廚房內的烏蘇拉,工作間里的奧雷良諾,以至栗樹下凄然孤獨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都覺得大地顫動,震得房子都快挪了窩。原來是來了一位彪形大漢:他那寬闊的胸背幾乎連門都擠不進;他野牛似的頸脖上掛著一枚聖女雷梅苔絲像,胳膊和胸脯上刺滿了花紋,右手腕上緊緊套著一隻刻有「聖嬰十字架」的銅鐲子。他的皮膚日晒雨淋,象被鹽腌過似的,短短的頭髮豎著,象騾鬃,一口牙齒硬得象鋼澆鐵鑄的一般,只有眼光中露出憂鬱的神色。他用的褲帶比馬鞍子的肚帶還要寬兩倍多,腳上裹著綁腿,靴子帶著馬刺,後跟上還釘上了鐵釘。他的來到使人有一種地動山搖般的感覺。他手裡提著一條半舊的褡褳,穿過客廳和起居室read•99csw•com,彷彿一聲響雷似地出現在海棠花長廊里。正在那裡繡花的阿瑪蘭塔和她的女伴們舉著繡花針停在半空驚呆了。「你們好!」他用疲乏的聲音向她們打招呼,說著把褡褳往她們的綉架上一扔,徑直朝裡屋走去。「你好!」他對雷蓓卡說,她大吃一驚,看著他經過房間。
霍塞·阿卡迪奧不耐煩了,這不僅因為克雷斯庇講的內容,更主要的是他的慘白昀臉色叫他心煩。
對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清晰理智神父越來越感到吃驚,不禁問他人家怎麼可以把他綁在一棵樹上呢。
「你會象他一樣發胖的,」他的好多朋友都這樣對他說,但是使他顴骨稜角分明和使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沉著神態,既未抬高他的身價也沒改變他穩重的性格,相反卻使唇間那條獨自沉思和作出無情決定的直線更加嚴峻。他和他妻子在雙方家庭里喚起的親切感情是何等深厚,當雷梅苔絲說她有了孩子時,連雷蓓卡和阿瑪蘭塔都暫時停止了爭吵,以便一起打毛線衣,打一件藍色的,預備生兒子時用;打一件粉紅色的,預備生女兒時用。不多幾年後面對著行刑隊,阿卡迪奧最後想到的一個人也正是她雷梅苔絲。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得知婚期又得推遲時,痛苦得快絕望了。這時雷蓓卡卻表示出對他的絕對忠貞。「只要你說一聲,咱倆就逃出去。」她對他說。可是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不是鋌而走險的人,他缺乏未婚妻那種衝動的性梏,他恪守對人的諾言如同不揮霍資本一般。
尼卡諾爾神父在星期日佈道會上指出,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不是親兄妹。但烏蘇拉說什麼也不能寬恕這種她認為是無法想象的大逆不道。當他們從教堂回來時,她就不許這對新人再踏進家門。
烏蘇拉吩咐關門閉窗全家舉哀,除必要的事務外,誰都不準出入。一年之內,家裡不準高聲說話。她把雷梅苔絲的銅版照相安放在停屍守靈的地方,相片上斜掛著一條黑帶,前面點一盞長明油燈。
烏蘇拉發矇了。儘管她器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可是從道德觀點看,她無法確定這位男子在跟雷蓓卡經歷了這麼漫長和引起轟動的戀愛之後,他的這一決定究竟可取不可取。最後,因為沒有人有類似的疑慮,她只得把它作為不知可否的事實接受下來。奧雷良諾那會兒是家裡的主心骨,但他令人費解和不容爭辯的意見卻使烏蘇拉更加糊塗:
她把他立嗣為子,他將分擔她來年的寂寞和減輕她的內疚,她總覺得,由於她胡亂向上帝祈求致使雷梅苔絲的咖啡里不意滴進了鴉片酊。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總是在傍晚時分踮著腳尖走進屋裡來,他頭戴一頂纏了一條黑紗的禮帽,默默地與那個穿著黑色衣服,袖子長及手背、臉色象失血一樣慘白的雷蓓卡相會。在考慮一下新的婚期都會被看成對死者的極大不敬的情況下,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便無限期地持續下去,成了誰也不去關心的倦怠了的愛情。這對不久前弄壞了燈具以便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好象已經被拋在一邊,聽憑死神去擺布了。雷蓓卡心裏沒了主,精神都垮了,她又吃起泥土來。
「你再娶一個吧,奧雷良諾。」岳父這麼對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可讓你挑呢。」選舉前夕,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擔心國內的政治局勢,經常到省城去,有一次他從城裡回來,那時自由派已決心訴諸戰爭。奧雷良諾那個時候對區分保守派和自由派的觀念十分模糊,所以老丈人便扼要地給他上了幾課。自由派嘛,岳父這樣對他說,是共濟會的人,都是些歹徒壞蛋,他們主張絞殺神父,實行世俗婚姻和離婚制度,承認私生子與婚生子女享有同樣的權利,他侗要分裂國家,建立聯邦制,以剝奪最高當局的權力。而保守派則與之相反,他們的政權直接受之於上帝,他們致力於穩定公共秩序和家庭道德觀念,維護基督信仰、捍衛當局的原則,他們決不允許把國家分裂成自治單位。出於人道方面的感情,奧雷良諾在有關私生子的權利方面同情自由派的態度,但無論如何搞不明白為了那些無法用手觸摸的東西,竟至於兵戎相見。他認為,岳父為了選舉,讓六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到這個毫無政治熱情可言的鎮子來,還要由一個軍官來指揮,未免小題大做了。但是,這些士兵不僅來了,而且在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中間分發印著保守派候選人名單的藍色紙片和印著自由派候選人名單的紅色紙片之前,還逐家逐戶地搜繳獵槍、砍刀,以至廚房用的菜刀之類的武器。
其實,戰爭三個月前就打起來廠。全國實行了軍事管制法。唯一及時得知這一情況的人是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但是在一支要突然佔領鎮子的小部隊來到之前,這一消息他連自己的老婆都沒告訴。
烏蘇拉當時在餐桌上便哭了起來,她象讀著從未收到過的來信,在這些信里,霍塞·阿卡迪奧訴說著他的英雄業績和不幸遭遇。「這兒有這麼多的房子,我可憐的兒子,」她啜泣著說,「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都去餵了豬!」但她心底里卻不能相信,那個被吉卜賽人帶走的小夥子就是眼前這個一頓午飯要吃半頭豬,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都熏蔫了的蠻漢。家裡其他人也有類似的感覺。阿卡迪奧在飯桌上打起飽嗝來簡直象野獸咆哮,阿瑪蘭塔無法掩飾她的厭惡。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底細的阿卡迪奧,對霍塞·阿卡迪奧明顯地想博取他好感而提的種種問題幾乎不作回答。奧雷良諾試圖重溫他們倆睡在同一間房裡時的情景,極力想恢復兒時昀合夥同謀關係,但霍塞·阿卡迪奧已把這些事忘光了,海上生活中要記住的事情實在太多,把他的腦子都塞滿了。只有雷蓓卡一上來就被他吸引了。那天下午見他從自己房前經過,她就想,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跟這位典型男性相比,僅是個好趕時髦的纖弱書生,而這一位的呼吸聲猶如火山噴發似的,震得整幢房屋都感覺得到。她尋求種種借口接近他。有一次,霍塞·阿卡迪奧放肆地盯住她的身子看,對她說:「妹妹,你真是個道地的女人!」雷蓓卡不能自持了,她又象早先那樣貪婪地吃起泥土和牆上的石灰來,拚命地吮吸手指頭,以至在大拇指上竟吮出了一個老繭。她嘔出綠色的液汁,裏面有死去的小螞蝗。她整夜整夜地不眠,全身發燒,不住地打哆嗦,神情恍惚地掙扎著,等待著,一直等到天明時分房屋震動,霍塞,阿卡迪奧回來。一天下午,大家都在睡午覺,雷蓓卡再也按捺不住,徑自朝他房裡走去。只見他只穿了條短褲,醒著躺在吊床里,吊床用纜繩綁在柱子上。見他如此赤|裸裸地露出全身的花紋,雷蓓卡不由心裏一動,趕忙想退出去。「對不起,」她解釋道,「我不知道您在這兒。」可是為了不吵醒別人,她隨即不出聲了。「你過來,」他說。read.99csw.com
她順從地走到吊床前停住,當霍塞·阿卡迪奧用指尖撫摸她的腳踝,然後小腿,接著摸她的大腿,嘴裏還囁囁地呼喚「啊,小妹妹,啊,小妹妹」的時候,她身上冒出了冷汗,感到腸子打起了結。在她還沒有失去知覺的時候,她感謝上帝使她來到世上。她浸在濕漉漉的吊床里噼里啪啦地划著,吊床象一張吸水紙把她噴出來的血水吸掉了。
拂曉前士兵們悄悄地進了鎮,他們帶了兩門由騾子拖曳的輕炮,在學校里安營紮寨。從下午六點起就實行戒嚴。他們挨家挨戶她進行搜查,搜得比上一回更嚴厲,居然把耕作用的農具都帶走了。他們把諾蓋拉醫生從家裡拖出來,綁在廣場上的一棵樹上,不經任何審判便把他槍斃了。尼卡諾爾神父還想用他的升騰奇迹打動軍事當局的心,卻被一個士兵一槍托打破了腦袋。自由派的激|情在一片悄沒聲息的恐怖中熄滅了。奧雷良諾臉色發白,不言不語,仍舊跟他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知道儘管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現在兼有行政首腦和地方軍事長官的頭銜,但實際上他又一次成了裝門面的權威。一切決定都由軍隊里的一名上尉作出。此人每天早晨都要收取維護公共秩序的特別人口稅。四個士兵得了他的命令闖進家門把一個被瘋狗咬了的女人拖出來,當街用槍托砸死。鎮子被佔領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奧雷良諾踏進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的家,象往常一樣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當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奧雷良諾的聲音帶上了從未有過的威嚴。「你把年輕人組織起來,」他說,「我們要打仗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不以為然。
「她是您妹妹呀。」
一星期前開始,他就把一枝老式手槍藏在襯衫裏面,監視著他的朋友。下午他總到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那兒去喝咖啡,他們的家已經開始象個樣了;七點起,和他的岳父玩多米諾骨牌。午飯時跟阿卡迪奧聊聊天,這孩子已經長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小夥子了,奧雷良諾發覺他對迫在眉睫的戰爭越來越興奮。在阿卡迪奧主持的學校里,有些學生比他還大,卻跟咿呀學語的小毛孩參差不齊地混在一起,他在那兒激起了自由派的熱潮。人們談論著槍斃尼卡諾爾神父,談論著把教堂改為學校,談論著實行自由戀愛。奧雷良諾努力平息他侄兒的火爆性子,勸他要謹慎小心。但阿卡迪奧對他冷靜的說理和對現實的看法卻充耳不聞,反而當眾指責他生性怯懦。奧雷良諾只好等著瞧了。終於,到十二月初,烏蘇拉驚慌失措地闖進工作間:「打仗了!」
就在這天夜裡,當槍斃士兵們的槍聲還在耳邊迴響時,阿卡迪奧被任命為行政首領和地方軍事長官。那些已經成家的起義者幾乎沒有時間跟他們的妻子告別,只好讓她們自己去想法過日子了。天亮時,他們走了,從恐怖中解放出來的居民們對他們頌揚備至。在這片頌揚聲中,起義者們出發去跟革命將領維克托里奧·梅迪納的部隊會師。據最新的消息說,他們正朝馬努雷的方向行動。離開前,奧雷良諾把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從一隻柜子里拉出來。「您儘管放心,岳父。」他說;「我以名譽擔保,新政府將保證您本人和您全家的安全。」
阿瑪蘭塔干這件事的時候離教堂的竣工不到兩個月。但雷蓓卡對臨近的婚期卻迫不及待,她比阿瑪蘭塔所預料的日子更早就準備起新裝來。她打開櫥門,先攤開包裹的紙,然後展開防護用的布,只見綢緞衣服、針織紗巾以至桔花頭冠都被蛀成了粉末。儘管她肯定這些服裝在包起來的時候放人過兩把樟腦丸,但這場災難看起來象純屬偶然,她也沒敢怪罪于阿瑪蘭塔。離開婚期不到一個月了,可是安帕蘿·莫科特答應在一星期內為她趕製一套新衣。那天中午下著雨,當阿瑪蘭塔看到安帕蘿淋得一身水珠踏進家門來為雷蓓卡最後一次試裝時,她感到幾乎要昏倒了。她說不出話,一串冷汗順著背脊淌下。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挽著她的手臂,沿著裝點著鮮花和花環的街道,在爆竹聲和幾支樂隊的合奏聲中行進。雷梅苔絲揮手向人們致意,微笑著向從窗口向她祝禧的人們道謝。奧雷良諾身穿黑色呢服,腳蹬一雙帶有金屬彎鉤的漆皮靴,幾年後他面對行刑隊時穿的就是這雙靴子。他緊張得臉色發白,在家門口迎接新娘並領她到聖壇前的時候,他覺得喉嚨里象鯁了顆硬丸子。雷梅苔絲落落大方,穩重端莊,當奧雷良諾給她戴戒指而不慎把戒指掉到地上時,她都毫無失態之舉。客人們喊喊喳喳亂了起來,她卻依然舉著戴上飾有紗織花邊的無指手套的手臂,伸著準備戴戒指的無名指,一直等到新郎總算用腳擋住了正朝門口滾去的戒指,並紅著臉回到聖壇前。她的母親和姐姐們提心弔膽,唯恐姑娘在婚禮過程中干出些不得體的事情來,末了卻是她們不顧體統,爭著撲到她身上去吻她。從那天起,雷梅苔絲就表現出辦事認真負責,舉止自然大方和在任何逆境中都有處變不驚的自制力的能耐。正是她,主動把婚禮蛋糕的最好部分切下來盛在盤子里,放上一把叉,端給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綁在栗樹榦上,蜷縮在一張小板凳上,上面用棕桐葉搭了一個涼棚,經過長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他的皮膚褪去了膚色。他感激地、不易察覺地笑了笑,用手指撮著吃完了蛋糕,嘴裏咕噥著一首難以理解的聖詩。在這一持續到星期一早晨的喧囂熱鬧的慶典中,唯一不幸的人就是雷蓓卡·布恩地亞。這天,她的喜日落了空。按烏蘇拉的安排,她的婚禮應該在同一天舉行。可是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星期五突然接到一封信,說他母親病危,婚期只得推遲。接信后一小時,他就動身趕往省城,不料途中卻跟他母親走了對叉路。她老人家星期六晚上準時來到馬貢多,並在奧雷良諾的婚禮上唱了凄涼的詠嘆調,這支曲子本來是她為几子的婚禮準備的。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企圖趕上他的喜辰,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馬,但等他回到家裡,已是星期日的午夜時分,只趕上收拾喜慶的殘燭余香了。到底是誰寫的信始終沒查出來。阿瑪蘭塔被烏蘇拉揍了一頓,她忿忿地哭著,在木匠們還未拆除的聖壇前發誓,她對信的事一無所知。
多少個月來,因等候這一時刻她曾害怕得全身發抖。她深信,要是想不出阻撓雷蓓卡婚禮的有效辦法,到了使盡心計而不能奏效的最後關頭,她是有膽量對她下毒藥的。那夭下午,安帕蘿·莫科特用無數枚別針不厭其煩地在雷蓓卡身上製成一件胸甲,雷蓓卡裹在那塊綢緞料子裏面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時,阿瑪蘭塔好幾次勾錯了針、戳破了手指,但卻以駭人的冷酷決定了最後一招:日期,婚禮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辦九_九_藏_書法,往咖啡里攙進一劑鴉片酊。
不過,在居民中真正引起憤怒的,倒並非選舉的結果,而是那些當兵的汝把武器還給主人。一群婦女來找奧雷良諾,讓他通過他岳父把廚房用的菜刀要回來。但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萬分謹慎地向他解說,士兵們拿走收繳的武器是為了證明自由派正在準備戰爭。
一個巨大的、無可挽救又難以預料的障礙,終於迫使雷蓓卡的婚期作了新的、無限期的推遲。預定婚禮的前一周,雷梅苔絲姑娘半夜醒來,內臟象打呃似地撕裂開來,進出一股熱乎乎的液汁,流得全身都濕透了,三天後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了,腹內還橫著一對雙胞子。阿瑪蘭塔遭受良心上的譴責。她曾焦急、熱切地向上帝祈求發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免得她非得對雷蓓卡下毒不可。但她日夜祈禱的卻不是發生現在這樣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對雷梅苔絲的死負有罪責。雷梅苔絲曾給家裡帶來了一股歡樂的氣息。她跟丈夫住在靠近工作間的一間房間里,裏面擺設著她才逝去的童年時代的娃娃和玩具。她那歡快的活力透過卧室的四壁,象一陣健康的旋風,穿過海棠花長廊。她一清早就開始唱歌。只有她敢於調解阿瑪蘭塔和雷蓓卡之間的不和。她主動擔起了照料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繁瑣事務,給他端飯菜,每天服侍他大小便,用肥皂和絲瓜筋給他擦身,給他清除頭髮、鬍子里的虱子和虱卵,她使棕櫚葉的涼棚一直完好無損,在暴雨季節里還用防雨帆布進行加固。在她死前的幾個月,她已經能夠用簡單的拉丁語跟老人進行交談了。當奧雷良諾與庇拉·特內拉的孩子出世后帶到家裡,並被洗禮取名為奧雷良諾·霍塞時,雷梅苔絲決定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大兒子。她這種為母的天性使烏蘇拉大為吃驚。從奧雷良諾這方面說,他在雷梅苔絲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底蘊,他整天埋頭在工作間里幹活,雷梅苔絲在九、十點鐘時給他送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夫妻倆每天晚上都到莫科特家去。奧雷良諾跟岳父沒完沒了地玩多米諾骨牌,而雷梅苔絲則跟姐姐們聊天,或者跟母親商量大人的事情。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因為跟布恩地啞家聯姻而鞏固了他在鎮上的權勢。他經常跑省城,結果爭取到政府在鎮上辦一所學校,他便讓阿卡迪奧來主持。這個阿卡迪奧從他祖父那裡繼承了熱衷於師道的品性。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通過勸說,使鎮上的大部分房屋在全國獨立日那天都漆成了藍色。他應尼卡諾爾神父的請求,吩咐把卡塔里諾的酒店遷到一條偏僻的街上去,同時關閉了地處鎮中心的幾個很興隆的有礙觀瞻的場所。有一次他帶了六名持槍的警察回來,並委任他們維持秩序。對此竟然誰也沒想起當初那個不準武裝人員呆在鎮上的協議。奧雷良諾對岳父的能耐感到高興。
「我當然同意的,克雷斯庇,」她說,「不過,得等一個人對自己有了更好的了解之後,任何時候急於求成總是不好的。」
雷蓓卡只得採取更加大胆的舉動。一陣神秘的風吹熄了大廳里的燈,這時烏蘇拉看見這對情侶正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窘態畢露地向她廨說,這種新式煤油燈的質量太差,並幫忙在客廳里裝上了一套更可靠的照明燈具。但另一次不知是燃料有問題還是燈芯管阻塞,燈又出了毛病,烏蘇拉瞧見雷蓓卡競坐在情人的膝頭上。
這種厚顏無恥的表白著實使奧雷良諾吃驚。對此他未作任何評論,但是有天晚上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和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跟另外幾個朋友談起菜刀事件時,有人問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奧雷良諾卻毫不猶疑地回答:「假若一定要當什麼派的話,我當自由派。」他說:「因為那些保守派是些搞陰謀詭計的傢伙。」
這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倒採取主動了,他想用理性主義的策略來摧毀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卡諾爾神父帶了一命棋盤和一副棋子到栗樹下,邀他下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肯下。據他講,他一直弄不懂,兩位對手講好規則進行比賽,到底有什麼意思。尼卡諾爾神父從未見過有人這樣看待下棋的,從此便沒能再抓起棋子。
「我不管這些,」霍塞·阿卡迪奧回答說。
「Hoc est simplicisimum,」他回答,「因為我瘋了。」
「用他們的。」奧雷良諾回答。
「武器呢?」他問。
阿利里奧·諾蓋拉醫生是前幾年來到馬貢多的,他帶了一藥箱沒有味道的小藥丸和一個誰也不相信的行醫招貼:一枚釘子拔出另一枚釘子。事實上他真的是冒牌醫生。在這張毫無名氣的醫生的不懷惡意的臉皮下掩藏著一個恐怖分子的嘴臉,一雙半高統靴子遮住了五年鐐銬生活留在他腳踝上的瘢痕。他是聯邦派分子第一次起事時被抓住的,但他終於逃了出來,喬裝打扮到庫臘索,他穿的是在這個地方最令人憎惡的衣服:一件教士的黑袍子。經過一段漫長的流亡生活后,他為來自整個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們捎來的振奮人心的消息所鼓舞,搭上一艘走私船,帶上盛著用純精製成的小丸子的那些藥瓶和一張他自己偽造的萊比錫大學的文憑,出現在里奧阿查。但他馬上失望得痛哭起來:被流亡者們描述成一觸即發的火藥桶似的聯邦派熱情,已經溶化在選舉的模模糊糊的幻想中了。於是這位冒牌的順勢療法醫生便躲進了馬貢多。他在廣場一側租了一間小屋,裏面塞滿了空藥瓶,靠著那些已經不可救藥的病家光顧,生活了好幾年,這些病人經過一切嘗試之後,現在用那些糖丸子聊以自|慰。不過,只要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權威還是虛有其名,他那煽風點火的天性就仍舊潛伏著,時間就在他回首往事和他與自己的氣喘病作抗爭中流逝。大選的來臨使他重新理出了造廈這團亂麻的線頭。他跟鎮上的年青人建立了聯繫,他們都沒有什麼政治修養,他不懈地準備著造反的秘密活動。票箱中出現的數量眾多的紅色選票——這被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歸結為青年人追求新奇的特有毛病——,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強迫自己的信徒們去投票以便讓他們相信選舉只是場騙局。「唯一起作用的,」他說,「就是暴力。」奧雷良諾的大多數朋友都興奮地抱著消滅保守政權的想法,但誰都不敢把奧雷良諾列入實現他們這一想法的計劃內,這不僅因為他跟鎮長的關係,而且也因為他孤僻獨處和逃避衝突的性格。此外,九_九_藏_書人們也知道,他在岳父的指示下投了藍色票。所以,他的政治情感的暴露完全出於偶然,而他心血來潮決定去拜訪醫生,求治他並不存在的病痛,也純粹出於好奇。在那間散發出雜有樟腦蛛網氣味的、亂得象個豬圈的房間里,他碰見了這個滿身塵土的蜥蜴似的人物,他呼吸時肺里發出噝噝聲響。
「絕對不是。」奧雷良諾說:「這是戰爭。而且您也別再喚我奧雷良諾了,我現在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
「我說,」他換了一種聲調,「要是這個家讓您喜歡的話,那兒還給您留著阿瑪蘭塔。」
奧雷良諾是唯一關心他們的人,他給他們買了些傢具,並接濟他們錢財,直到霍塞·阿卡迪奧恢復了常態,開始在毗鄰院子的無主土地上幹活時為止。阿瑪蘭塔則相反,她怎麼也消除不了對雷蓓卡的宿怨,儘管生活使她得到做夢也沒想到的心滿意足:由烏蘇拉——她不知如何才能挽回這一失面子的變故——主動提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每星期二仍到家裡來吃午飯,他鎮定自若,對這次失敗超然度外。他的禮帽上依然佩著黑帶,以示對主人家的尊重,並很樂意向烏蘇拉獻殷勤,給她帶來不少外國寄來的禮品:葡萄牙沙丁魚啦,土耳其玫瑰醬啦,有次還送了一條做工考究的馬尼拉大披巾。阿瑪蘭塔親切殷勤地接待他,揣摩他的愛好,幫他扯掉襯衫袖口上的脫線,還送給他一打綉著他姓名縮寫字母的手帕,作為他坐日的禮物。每星期二吃過午飯,她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他則很樂意地與她作伴。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來說,這位他一直當作小姑娘看待和相處的女人,簡直是一大發現。雖然她並不風姿綽約,但掂量世事卻出奇地敏感,並且蘊含著一種柔情。某個星期二——當誰都不懷疑這事遲早會發生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向她求婚。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靜等著讓耳上的紅熱消褪,並使自己的嗓音顯得格外老成持重。
三月的一個星期天,奧雷良諾·布恩地亞與雷梅苔絲·莫科特在客廳的聖壇前舉行了婚禮,聖壇是尼卡諾爾·雷依納神父叫人搭起的。這個日子使莫科特家裡四個星期來的惶惶不安達到了頂點,因為雷梅苔絲這小姑娘雖說已進入了青春期,卻還沒脫出孩子氣。儘管她母親早就對她講過成了少女后的種種變化,但是二月的一天下午,她還是驚叫著衝進大廳,也不管她的幾個姐姐正在跟奧雷良諾聊天,就把她的一條褲衩亮給大家看,褲子被巧克力顏色的粘糊糊的東西弄髒了。於是大家決定一個月後舉行婚禮。簡直沒有時間來教她自己洗東西、穿衣服,教她懂得一個家庭的基本事項。人家抱她在熱磚上小便,以便改掉她尿床的習慣。為了使她相信夫妻間的秘密不可對人講,著實花了力氣,因為她對人們給她披露的秘密感到那樣茫然,同時又那樣驚奇,恨不得想跟所有的人來對新婚之夜的種種細節作一番評論。這項工作真把人弄得焦頭爛額、精疲力竭。但是在舉行婚禮的這一天,小姑娘卻表現得象她的幾個姐姐一樣熟諳世事。
打從那時起,神父擔心自己的信仰可能受到損害,便不再來看他了。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加快教堂的建造上。雷蓓卡覺得希望復萌了。自從有個星期天尼卡諾爾神父來家吃午飯時起,雷蓓卡的前途就跟教堂的落成聯繫在一起了。那天,全家人都到桌旁,神父講起教堂竣工時舉行的宗教活動將如何莊重,如何輝煌來。「最幸運的人要數雷蓓卡了,」阿瑪蘭塔說。雷蓓卡沒領會她究竟何所指,阿瑪蘭塔不懷惡意地笑了笑,向她解釋:「你的喜日將趕上教堂的落成典禮。」
「現在可不是考慮結婚辦喜事的時候。」
不過看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兩眼濕潤,他收起了這種粗暴的舉止。
對她來說,這對孽種就象已經死了一樣。所以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就在墓地對面租了一間小屋,裏面除了霍塞·阿卡迪奧的吊床外,沒有任何別的傢具。新婚的那天晚上,躲在雷蓓卡拖鞋裡的一隻蝎子蜇了她的腳,使她的舌頭都發麻了,可這並沒阻擋得住他們過了一個喧囂的蜜月。他們的鄰居對那種喊叫感到害怕,一夜裡整個地區的人都被這種喊叫聲驚醒了八次,就是午睡時也得驚醒三次。人們都祈求這種毫無節制的情慾不要侵擾了死者的安寧。
「既然如此,」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你把藥瓶還給我,你已經不需要它了。」
雷蓓卡想把婚期提前,而不顧人家怎麼評論。照工程的進展看,十年裡教堂是建不成的。不過尼卡諾爾神父不這麼看:信徒們日益增加的慷慨捐贈可望作出遠為樂觀的估計。儘管雷蓓卡生著悶氣、連飯都沒能吃完,烏蘇拉還是贊成阿瑪蘭塔的想法,並捐獻了數目可觀的一筆錢以加快工程的各項工作。尼卡諾爾神父認為再有一次這樣的捐助,教堂就能在三年內完工。從那時起,雷蓓卡就沒再跟阿瑪蘭塔說過話,她認定阿瑪蘭塔的這一倡議並非天真無邪,她是善於偽裝的。「這還是輕的哩。」那天晚上姐妹倆言辭刻薄地爭吵起來,阿瑪蘭塔反唇相譏:「我不必在最近三年裡把你殺死。」雷蓓卡接受了挑戰。
到頭來,她什麼解釋都不願聽了。她把做麵包的事交託給印第安女人,自己坐在一張搖椅上專門監視這對情人的相會,提防著不被自己年輕時就有人用過的計謀騙過去。「可憐的媽媽呀,」看著烏蘇拉在他們會面時倦得直打哈欠,雷蓓卡惱恨地嘲笑道,「等到她死了,抬出去時還得在這張搖椅里受罪。」三個月過去了,他們的愛情一直受到監視。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每天都去工地察看,他對工程進度的緩慢厭煩透了,決定給尼卡諾爾神父捐一筆他所需要的錢,以便把教堂蓋完。阿瑪蘭塔對此並不著急。她的女伴們天天下午來到走廊里繡花或編結,就在跟女伴們聊天的當兒,她又想出了新的對策。不料一次估計錯誤卻毀掉了她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計謀:她拿掉了雷蓓卡結婚禮服里的樟腦丸,那是後者把禮服藏進卧室大櫥里去之前放上的。
馬貢多創建者們的兒子差不多全卷了進去,雖然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策劃的這個行動具體落實在何處。然而有一天醫生把秘密透露給奧雷良諾后,奧雷良諾就置身於陰謀活動之外了。儘管他那時相信消滅保守派政權刻不容緩,但那項計劃卻令他不寒而慄。諾蓋拉醫生是位搞個人暗殺活動的神秘人物。他的那一套,簡單說來,就是協調一系列的個人行動,以便在一次全國範圍的成功的政變中消滅一切官員以及他們的家庭,特剮是他們的子女,以便將保守主義斬草除根。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他的妻子和六個女兒,自然列在黑名單上。
「倫理這玩意兒,我要往它上面拉上兩堆屎!」他說:「我今天是來告訴您,要您別再勞神去問雷蓓卡什麼了read.99csw.com。」
「你好!」他對奧雷良諾說,他正全神貫注地埋頭在工作台上。這人跟誰都沒有停下來搭話,直接往廚房走去,只是在那兒,他才第一次在旅程的終點上停下來。這次遠途跋涉是從地球的另一邊開始的。
醫生一語不發,先把他領到窗前,翻開下眼瞼檢查。「不是這裏,」奧雷良諾照朋友們教他的那樣說,並用指尖摁著肝部加了一句:「是這兒,痛得我晚上都睡不了覺。」於是諾蓋拉醫生借口太陽光太強烈而關上了窗,然後簡單地向他解說為什麼說殺死保守派分子是愛國者的一項責任。一連好幾天奧雷良諾把一個小藥瓶裝在襯衫口袋裡,每隔二小時,拿出來倒三粒小球丸在手掌里,接著一下丟進嘴裏,讓它們在舌頭上慢慢化掉。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嘲笑他竟相信順勢療法,而陰謀起事的那幫人則把他看作為他們一夥中的又一成員。
「Hoc est simplicisimum,」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說,「homo lste statum quartum materiae invenit.」尼卡諾爾神父一抬手,椅子的四隻腳便同時著了地。
他就這樣過日子。他曾被招募在一艘無國籍的船上當水手,環球航行了六十五圈。他沒能跟家裡人合群。他白天整日睡覺,晚上便到煙花巷去廝混,靠他的氣力碰運氣。難得有幾次烏蘇拉把他拉到餐桌邊,這時他顯得和藹可親,特別是當他講起那些在遙遠國度里的冒險經歷時,更顯得平易近人。他遇過難,在日本海上漂流了兩個星期,靠吃一個中暑而死的同伴的屍體維持生命。那被海水腌了又腌、在烈日下烤熟的屍肉吃起來一粒粒的有股甜味。在孟加拉灣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他們那條船戰勝了一條海龍,在它的肚子里發現了一名十字軍兵士的頭盔、一些搭扣和兵器。他還在加勒比海上看見過維克多·烏蓋斯的海盜船的鬼影,船上的帆都被死神之風吹破了,船桅也被海蟑螂蛀空,它無可挽回地定錯了去瓜達盧佩的航向。
做彌撒時給他當助手的小夥子給他端來了一杯冒著熱氣的巧克力濃茶,神父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他從袖管里抽出塊手帕擦了擦嘴唇,伸開兩臂,閉上雙眼。於是尼卡諾爾神父竟離地升起了十二厘米。這一招可叫人心服口服了。一連好幾天,他走東家,穿西舍,重複著這一藉助巧克力刺|激而升騰的試驗。這一來,那位小侍童的布袋裡就裝滿了錢,不到一個月,教堂便開工興建了。除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誰都不懷疑這一源於神靈的表演。一天早晨,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一大群人聚在大栗樹周圍,再次來觀看顯靈。當尼卡諾爾神父連同他坐的椅子一起升離地面的時候,他在板凳上只稍稍挺了挺身,聳了聳肩。
「這簡直是胡來,奧雷良諾,」他喊叫起未。
「這是亂|倫的,」他解說道,「再說,法律上也不允許。」
「等一等,」他說,「現在讓我們來親眼看看上帝有無限神力的無可辯駁的例證!」
「你好!」他說。烏蘇拉張著嘴巴呆了一秒鐘,她瞅著他的雙眼,大叫一聲,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地叫著、哭著。他是霍塞·阿卡迪奧。他象出走時一樣窮,甚至窮到這種地步:得由烏蘇拉給他兩個比索去付馬匹的租費。他說的西班牙語里夾雜著水手的俚語。大家問他這麼多年他在哪兒,他回答:「在那邊。」他在給他安排的房裡掛了一張吊床,一睡就是三天。醒來后,他一口氣吃了十六隻生雞蛋,之後便直奔卡塔里諾的酒店,他的鐵塔似的身軀在女人堆里引起好奇的恐慌。他命令奏樂,給所有在場的人上酒,統統由他付賬。他打賭讓五個人同時扳他的手腕。「沒法扳得動他。」那五個人確信無法扳動他的手臂后就說:「他有『聖嬰十字架』。」卡塔里諾可不信什麼力的技巧,他似十二比索打賭,說他移動不了櫃檯。霍塞·阿卡迪奧把櫃檯從原處一拔而起,凌空舉過頭頂,然後把它擱到街上。結果得十一個人才把櫃檯抬回到原處。他向貪婪地圍住他的女人們問道誰願出最高的價錢。出價最多的女人願出二十比索。於是他提議每個女人出十比索,大家來摸彩。這價可高得出格了,因為這兒最紅的女人一夜也只掙八比索,但所有的女人都同意摸彩。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一共十四張,然後把紙條放進一隻帽子里,每人從裏面取出一張。當只剩下兩張時,兩位中彩者的名字就定下來了。
「噢,奧雷良諾,」他說,「假若你是自由派的話,儘管你是我的女婿,你也不會看到調票的事。」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用散發出熏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奧雷良諾叫他們放心:他不會吐露一個字;但是哪天他們去謀害莫科特一家時,將會發現他奧雷良諾正守著大門。奧雷良諾顯示的決心是這樣不容置疑,那計劃只得無限期推延了。正是在這幾天里烏蘇拉徵求他對於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和阿瑪蘭塔的婚姻的意見,所以他回答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
未來的子孫們使油燈一直長明不熄。他們看著照片上這位身穿花邊翻卷的裙子、腳蹬白色小靴、頭上系著薄紗蝴蝶結的小姑娘時大概會疑惑不解,因為他們無法把眼前看到的模樣跟一位曾祖母的威嚴莊重的形象統一起來。阿瑪蘭塔擔負起撫養奧雷良諾·霍塞的責任。
尼卡諾爾·雷依納神父——他是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從沼澤地請來主持婚禮的——是個刻板的老頭,毫無歡悅的職業使他僵化了。
這一看法,只是過了幾個月烏蘇拉才弄明白。當時奧雷良諾不僅在婚姻問題上,而且對除了戰爭以外的任何事情,這個回答都是他能夠表達的唯一真誠的意見。就是他本人,後來面對著行刑隊,大概也不清楚他是怎樣把那些微妙而確鑿的偶然事件聯繫起來,逐漸得出這個結論的。雷梅苔絲的死並沒有引起他一直擔心的震驚。確切地說,只是產生了一種慢慢消融在孤寂和消極的失望之中的無聲憤恨,類似過去他甘願過沒有女人陪伴的生活時所體驗過的情感。他又埋頭工作起來,但保持了與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這個因服喪而寂然無聲的家裡,夜間的長談更加深了這兩個男人間的情誼。
「兩個人每人再加五個比索,」霍塞·阿卡迪奧建議,「我就讓你們兩人分享。」
星期二半夜裡,在一次亂鬨哄的行動中,二十一名不到三十歲的男子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指揮,用飯桌上的餐刀和磨尖的鐵器武裝起來,突然攻佔了兵營,奪取了武器,在院子里把那個上尉和砸死婦女的四個士兵槍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