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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把不吉利的想法從頭腦里去掉吧,」化對她說,「你會有福氣的。」
家裡的融洽氣氛剛恢復,又被墨爾基阿德斯的去世打破了。雖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那死亡的情景卻是想象不到的。他回到馬貢多沒幾個月,就經歷了一個急劇的衰老過程,所以大家也把他當成那種在卧室里逛來逛去的無用老人,他們拖著雙腿,高聲地回憶著自己美好的時光。這種人誰也不會去關心他們,直到某一天早晨起來時發現他們死在床上,才又會想起他們來。起初,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因為受到新發明的照相術和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的鼓舞,他幹什麼總是跟隨著他。但逐漸地也把他撇在一邊了,因為同他交談越來越困難。他眼瞎耳聾,常常把對話者誤認為是在人類遠古時代認識的人,用胡亂混雜的語言回答問題。他兩隻手在半空中摸索著走路,但他在傢具中間走來走去,速度之快令人難以解釋,似乎他具有一種以直接預感為基礎的方向感。一天晚上,他把假牙摘下來放在床邊的水杯里,第二天忘了裝上,從此他再也不戴了,烏蘇拉在安排擴建房子時,特地為他在奧雷良諾工作間的隔壁造了一間房子,這裏聽不見嘈雜聲,看不到人們來回忙碌,光線充足,一隻書架上放著烏蘇拉親手整理過的滿是灰塵和蛀洞的破爛書籍、寫著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符號的發脆了的紙片和放著假牙的杯子,假牙上已經長出了開有黃花的水生小植物。墨爾基阿德斯好象對這個新居挺滿意,從此連在飯廳里也見不到他的身影。他只是常到奧雷良諾的工作間去,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羊皮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他的神秘著作,紙是他隨身帶來的,好象是一種粗糙的原料造的,象千層餅似的一碰就破。每天維茜塔肖恩給他送兩次飯,他就在那裡吃。近些日子他胃口也不好,光吃點蔬菜。不久就顯出了素食者特有的面黃飢瘦的模樣。皮膚上長出了一層霉垢,就象一件老式的背心,老是穿在身上,沾滿了污斑一樣。他的呼吸中散發出熟睡的牲畜的臭味。奧雷良諾專心寫著詩句,競忘了他還在旁邊。有一次,墨爾基阿德斯在喃喃自語,奧雷良諾覺得好象聽懂了什麼,於是便注意聽起來。可是事實上,在他嘰哩咕嚕的講話中唯一聽得清楚的,就是象敲鎚子似地不斷重複著的一個單詞「二分點、二分點、二分點」和一個人名「亞歷山大·馮·洪堡」。阿卡迪奧開始去幫奧雷良諾干金銀匠活時,還走近去聽。墨爾基阿德斯沒有讓他白費工夫,有時也用西班牙語說幾句毫不相干的話。若干年後,面對行刑隊,阿卡迪奧準會回憶起,墨爾基阿德斯給他念了幾頁那本深奧著作時他驚奇得震顫的情景,當然他聽不懂,可是覺得高聲朗讀起來象人家唱的教皇通諭。墨爾基阿德斯念完后微笑了一下,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笑。他用西班牙語說:「我死的時候,你們在我的房間里燒三天水銀。」阿卡迪奧把這件事告訴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想了解得更清楚些,可是得到的回笞是:「我能長生不老。」當墨爾基阿德斯呼吸剛開始發臭時,阿卡迪奧每星期四早晨帶他到河裡去洗澡,他似乎好了一點。他和小夥子們一樣,脫|光衣服鑽進水裡。他那神秘的方向感使他避開了水深危險的地方。「我們是從水中來的。」有一次他說。這樣過了很久,家裡誰也見不到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作出驚人的努力修理鋼琴,還有他夾著水瓢和卷在毛巾里的油椰肥皂球跟阿卡迪奧一起到河邊去的時候。一個星期四,還沒有人叫他去河邊,奧雷良諾就聽見他說:「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熱病死過了。」那天,他下水找錯了地方,直到第二天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才被人發現。屍體擱淺在一個明晃晃的水灣里,一隻孤獨的兀鷹停在他肚子上。烏蘇拉哭得比死了父親還傷心,但堅決反對不給屍體人葬。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顧烏蘇拉的反對,不同意安葬。「他是不會死的,」他說,「他親口說過復活的秘決。」他重新點起了幾經遺忘的鍊金爐,擱上水銀鍋,放在屍體旁邊煮沸。慢慢地屍體全身長滿了藍色的水泡。
下一個星期六,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穿上了節日那天晚上穿過的黑呢西服,戴上賽璐珞領子,穿上羚羊皮靴子,到雷梅苔絲家去求婚。鎮長和他妻子一起接待了他,他們感到既高興又茫然,不明白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意。後來又覺得來客搞錯了女兒的名字。為了澄清誤會,做母親的喚醒了雷梅苔絲,抱著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來到客廳。問她是否真想結婚,她邊哭邊回答說,她只希望讓她去睡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這才知道了莫科特夫婦為什麼感到茫然,準備回家給奧雷良諾說清楚。他第二次來時,只見傢具都重新布置過,花瓶里插了鮮花,莫科特夫婦穿得整整齊齊和幾個大女兒二起恭候著他。他感到這場面有點尷尬,他的硬領也使他難受,但他還是重申,雷梅苔絲確實是被選中的人。「這是沒有意義的,」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不快地說,「我們還有六個女兒,都未出嫁,年齡也合適,她們將非常樂意做象令郎這樣正經、勤勞的先生的賢內助,可奧雷良諾卻偏偏看中了我這個還在尿床的女兒。」鎮長妻九九藏書子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她耷拉著眼皮,露出難過的神情,一邊責怪丈夫失禮。大家喝完了果子汁,他們才表示願意接受奧雷良諾的選擇。只是莫科特太太請求單獨跟烏蘇拉談一次。烏蘇拉覺得奇怪,她嘴上說不該把她卷進男人的事務堆里去,其實心裏又激動又害怕。第二天,她就去找莫科特太太,半小時以後她回來說,雷梅苔絲尚未成年。奧雷良諾沒把這看成是巨大的障礙。他已經等了好久了,他還可以等待,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一直等到他未婚妻達到生育的年齡。
雷梅苔絲走近他,問了他幾個有關小金魚的問題,可是他突然氣喘吁吁地回答不上來。他希望永遠這樣,和那白百合花似的皮膚、翡翠似的眼睛呆在一起,聽著她用童音和他說話,每提一個問題叫他一聲「先生」,對他象對父親一樣敬重。墨爾基阿德斯坐在屋角的書桌前,胡亂地畫著無法解釋的符號。奧雷良諾恨他。有他在這兒,奧雷良諾什麼事也幹不了,他只好對雷梅苔絲說,他要把小金魚送給她,不料她聽見嚇壞了,一溜煙跑出了工作間。那天下午,奧雷良諾失去了那種深藏不露的耐心,以前他曾經懷著這種耐心等待去看她的機會。他把活兒拋在一邊,專心一意地叨念她的名字,但她沒有應|召。
愛情籠罩著整個家庭。奧雷良諾用無頭無尾的詩句表達自己的愛情。他把詩句寫在墨爾基阿德斯送的粗糙的羊皮紙上,寫在浴室的牆上,寫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所有的詩句中,雷梅苔絲都變了樣:雷梅苔絲出現在下午兩點催人慾睡的空氣中;雷梅苔絲在夜蛾啃物掉下來的蛀屑中;雷梅苔絲在清晨麵包的蒸氣中;雷梅苔絲無所不至,雷梅苔絲倩影常在。雷蓓卡每天下午四點一面繡花,一面倚在窗畔等情書。她明知驛站的騾子每隔十五天來一次,但卻天天要等候,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搞錯日期,提前送信來。但事與願違,有一次,預定的日子到了,騾子卻沒有來。她絕望得發瘋,半夜起來到院子里一把一把地吞吃泥土,貪婪之狀象不要命似的。她哭著,痛苦得發狂,她拚命嚼小蚯蚓和蝸牛殼,嚼得牙齒都快碎了,然後一直嘔吐到天明,發燒、虛脫,失去了知覺。在不知羞恥的夢囈中,她說出了心裡話。烏蘇拉惱怒萬分,她撬開雷蓓卡的箱子,在箱子底里發現了用玫瑰色絲帶捆紮的十六封帶有香味的信、夾在舊書里的葉脈書籤和花瓣,還發現了一碰就會變成粉末的蝴蝶標本。
「奧雷良諾!」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鼓起勇氣提醒他說,淹死的人不入葬會影響公共衛生。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反駁說:「沒那回事,他還活著。」
庇拉·特內拉好象給弄糊塗了:「我也弄不懂,可這是紙牌上說的呀!」
雷蓓卡說胡話時大叫大嚷,再也包不住她心中的秘密。阿瑪蘭塔發現了雷蓓卡的痴情后,突然發起高燒來了。原來她的心也因單戀而被刺痛,她常常把自己鎖在浴室里,寫著一封封熱情洋溢的情書,以解脫那毫無希望的痴情給她帶來的苦痛,但她只是滿足於把一封封情書藏在箱底。烏蘇拉實在無法理解這兩個病人。她長時間地轉彎抹角地試探,也沒有套出阿瑪蘭塔萎靡不振的原因。最後,她突然心血來潮打開了阿瑪蘭塔的箱子鎖,找到了用玫瑰色絲帶系著的信,信內裝著新鮮的百合花瓣,信上淚跡未乾,封封都是寫給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卻從未寄出過。狂怒使烏蘇拉傷心落淚,她詛咒使她想起買鋼琴的時機,她禁止姑娘們綉任何東西,宣布舉辦沒有死人的喪事,直到她兩個女兒打消念頭為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出來講話也無濟於事。他已經改變了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初次印象,對他掌握音樂機器的才能表示欽佩。在這種情況下,當庇拉·特內拉來告訴奧雷良諾,雷梅苔絲決定嫁給他時,奧雷良諾知道這消息只會使他父母痛苦。但他沒對現實讓步。他鄭重其事地把父母請到客廳,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和烏蘇拉冷靜地聽完了兒子的話。可是,當他說出了女方的名字時,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氣得臉都紅了。
烏蘇拉和姑娘們忙著拆包取出傢具,擦亮餐具,把一幅幅畫掛起來,畫面是一群少女坐在裝滿玫瑰花的小船上,這些畫給泥水匠砌造的光禿禿的牆壁增添了新的生活氣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放棄了尋找上帝形象的念頭,他認為上帝並不存在。為了揭開自動鋼琴的奧秘,他把鋼琴拆開了。舞會舉行前兩天,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一大堆多餘的銷釘和木槌當中,把亂七八糟的鋼絲從一頭放開,又從另一頭捲起,勉強把琴裝好了。那些天家裡空前的忙亂,但是,新買來的瀝青燈還是在預定的日子、預定的時間點燃了。屋子正門大開,屋內還散發著樹脂和濕石灰的氣味。建村功臣的兒女們參觀了擺滿歐洲蕨和海棠花的長廊,幽靜的卧室和芳香四溢的玫瑰園。
奧雷良諾站穩腳跟,抬起頭來,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走到那裡的,但很清楚來的目的,這目的從小就深藏在他內心深處。
「我去跟小姑娘說,」她說,「你看著吧,我把她放在盤子里給你端來。」
雷蓓卡和她交上了朋友,烏蘇拉重新給她打開了大門。她隨時出入,一個人的足跡比得上一群山羊。她賣力地乾著家裡最重的活兒。有時她還走進工作間,去幫助阿卡迪奧洗照相底版。這種得力而親切的幫助,結果卻使他誤會了。這女人使他手足無措。她皮膚上的暖氣、她身上的煙昧兒以及她在暗室里不時發出的笑聲使他分心,使他常常碰倒東西。
他從房間里走出來時,不但渾身感到輕鬆,而且read.99csw.com也卸去了幾個月來壓在他內心酌痛苦的重負,因為庇拉·特內拉一口答應幫助他。
雷蓓卡聽了渾身一顫,她好象回憶夢境似地,看到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帶了一隻箱子、一把搖椅和一隻她不知裏面裝著什麼的布袋來到這個家裡。她還想起了一位禿頂的紳士,穿著麻布衣,襯衣領子上扣著一顆金鈕扣,但跟那張金杯花國王可毫無關係。又想起一位非常年輕、非常美麗的女人,她溫暖的雙手散發著香氣,跟那金元花王后的患過風濕病似的雙手完全不一樣,那女人把花戴在她頭上,帶著她在一個到處是綠色街道的鎮上閑逛。
她說到做到,但時機很不湊巧,因為家裡已失去了昔日的安寧。
為了分擔家裡的開支,飽的女兒們開了一個縫紉鋪,給人家製作氈絨花,兼賣番石榴甜食和代寫情書。她們待人莊重、殷勤,義是全村最美的姑娘,新舞跳得最漂亮,但儘管如此,還是沒有被挑中去參加舞會。
十個男人才把他按倒在地,十四個人把他捆起來,二十個人把他拖到院子里的栗子樹底下。他們把他綁在樹上。他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叫罵著,口吐綠沫。烏蘇拉和阿瑪蘭塔回家時,他還是手腳給綁在栗子樹上。渾身被雨水淋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們同他說話,他不認識似地朝她們看了看,對她們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他手腕和腳踝因為繩索扣得太緊已經潰爛,烏蘇拉為他鬆開了手腳,只讓他腰部給捆著。後來又給他搭了一個棕櫚葉的涼棚,以免他遭受日晒雨淋。
他離去的前夕,家裡用修好的鋼琴臨時舉行一次舞會為他送行。他和雷蓓卡為大家作了現代舞的精采表演。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舞姿優美、舞步嫻熟,跟他們不相上下。但他們的表演被庇拉·特內拉打斷了,那時她正和一墮好奇的人擠在門口觀看,突然她和一個女人又是撕咬又是揪頭髮,打得不可開交。原來那女人竟敢斗膽評論說阿卡迪奧的屁股象女人。將近午夜時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作了簡短的演說,向大家依依惜別,並答應不久再來。雷蓓卡送他到門口,然後關門熄了燈,回到自己卧室里痛哭起來。難以慰藉的哭泣繼續了幾天,連阿瑪蘭塔也不知她為何而哭。她這樣保密並不奇怪。她表面上坦率、誠懇,但實際上性格孤僻內向。她已是位妙齡少女,身材修長堅實,但還喜歡坐她帶來的那張幾經加固、拆了扶手的搖椅。別人都不知道,她這麼大了還保持著吮手指頭的習慣。所以她總是把自己鎖在浴室里,而且習慣於臉朝著牆睡覺。雨天的下午,當她和小姐妹們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的時候,她望著花園裡蚯蚓堆起土坎土丘,每每忘了話題,懷念的淚水帶著咸澀味流進嘴裏。過去用浸了大黃的橘子汁戒除了的那些秘密嗜好,在她流淚的時候又變成了一種無法抑制的焦渴。她重新吃起土來,第一次幾乎是出於好奇,她相信那難吃的味道是解脫誘惑的良藥。起初她的確受不了泥土在嘴裏的味道,但是越來越強烈的渴望使她堅持下去,慢慢地又恢復了從前的胃口,恢復了對基本礦物質的愛好,恢復了用這種原始食物填飽肚子的饜足感。她把一撮撮泥土放在口袋裡,搓成一顆顆小丸背著人吃,心裏懷著一種享樂和惱怒的模糊感覺。她一邊吃,一邊還教小姐妹們如何綉最難繡的針腳,和她們一起議論別的男人,那些人是不值得她為之作出犧牲去吃牆上的石灰塊的。那一撮撮泥土使她更直接地、更實在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是唯一值得她退化吃土的男人。他穿著精美的漆皮靴走在世界另一個地方的土地上,她在礦物質的味道中,彷彿感覺到由那塊土地傳過來的他的脈搏和體溫,這感覺使她嘴裏覺得苦澀,心中卻感到安寧。一天下午,安帕蘿·莫科特也不說什麼原因,要求看看房子。阿瑪蘭塔和雷蓓卡被她的突然來訪弄得慌了手腳,她們一本正經地接待了她。讓她看了新建的房屋,讓她聽自動鋼琴演奏的音樂,給她吃餅乾、喝桔子汁。安帕蘿·莫科特持重端莊、嫵媚動人、舉止高雅,烏蘇拉看了她不多一會兒就對她產生了好感。過了兩個小時,她侗的談話冷下來了,安帕蘿趁阿瑪蘭塔不注意,偷偷地交給雷蓓卡一封信。雷蓓卡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寫著煩交尊敬的堂娜雷蓓卡·布恩地亞小姐,那端正的字跡、綠色的墨水和綺麗的文體與自動鋼琴的使用說明書出自一手。她用指尖把信疊好藏在緊身背心裏,然後看了一眼安帕蘿,臉上露出了無限感激的表情,心中暗暗地與她結成了終生之盟。
庇拉·特內拉才問他:「她是誰呢?」奧雷良諾告訴了她。她放聲大笑,那笑聲以前能哄走鴿子,現在卻連她的孩子們也驚不醒了。她嘲笑他說:「到頭來你還得養她呢!」但在嘲笑的後面,他遇到的是同情。
自從阿卡迪奧出世后,烏蘇拉一直不讓庇拉·特內拉到家裡來。
「別上那兒去,雷梅苔絲,」安帕蘿·莫科特在長廊上說,「他們在幹活呢。」
卡塔里諾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對他說:「快十一點鐘啦。」奧雷良諾回頭一看,只見一張畸型的大臉,耳朵後面還插了一朵氈絨花,於是他失去了記憶,就象患遺忘症的時候一樣。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醒過來。他在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里,庇拉·特內拉穿著襯裙,光著腳板,披頭散髮地站在他旁邊,她提著燈看著他,茫然不知所措。
他那雙白|嫩的、沒有九_九_藏_書戴戒指的手使起刀叉來那樣靈巧,簡直使她們害怕。她們和他一起來到客廳邊上的起坐間,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她倆跳舞。他給她倆指點舞步,但不碰到她們,還用節拍器打著拍子。
他想用鐘擺的原理造個永動裝置來改進這些玩具。奧雷良諾則拋開了工作間,一心教小雷梅苔絲讀書寫字。起初,小姑娘更喜歡她的娃娃,而不太喜歡這個每天下午都要來的男人,他一來,家裡人就不讓她玩了,還給她洗澡、穿衣,讓她坐在客廳里接待客人。可是,奧雷良諾的耐心和誠意終於誘惑了她,她甚至一連幾個小時跟他學習字的意義,用彩色鉛筆在本子上畫房子和牛欄,畫圓圓的太陽藏在山脊背後放射著金黃色的光芒。
於是,他進入了一個由開了膛的動物和拆開的機械零件築成的天堂。
這一切都在烏蘇拉和藹的監視之下進行。她在女兒們上課時是一刻也不離開客廳的。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那天穿著一條特別的褲子,又柔軟又緊身,還穿著一雙舞鞋。「你幹嗎這麼不放心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妻子說,「這男人是個雄姑娘。」但是,她卻沒有放鬆監視,直到學舞結束,義大利人離開馬貢多為止。接著開始準備舞會,烏蘇拉對來客嚴加選擇,中選的都是建立馬貢多的功臣們的後代,但庇拉·特內拉家例外,她又跟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生了兩個兒子。那是一種門第的選擇,但卻是由友情的深淺決定的,因為中選的人家往往不僅在大遷移之前就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家的老相識,而且他們的兒子也常常是奧雷良諾和阿卡迪奧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的女兒則是唯一來陪雷蓓卡和阿瑪蘭塔繡花的小姐妹。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位好心的執政者,他現在的工作,僅限於用自己不多的一點薪俸供養兩名用木棍武裝的警察,是個擺擺樣子的官員。
「進來呀!」
可是,奧雷良諾沒給她時間回答,他拎起那條從嘴裏伸出鏈條的小金魚,對她說: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是位金髮青年,是馬貢多人所見過的最漂亮、最有教養的男子。他在衣著上一絲不苟,即使在悶熱的天氣工作,他也穿著錦緞背心和厚厚的黑呢上裝。他整天汗水涔涔,一連幾星期關在客廳里,專心之狀不亞於奧雷良諾干銀匠手工活。他對主人們畢恭畢敬,保持應有的距離。一天早晨,他既沒有開門,也沒招呼旁人觀看奇迹,他把第一卷琴譜放在自動鋼琴上。突然,木槌堖人的擊打聲和持續的噪音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和諧清亮的樂曲。大家湧進客廳。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優美的樂曲並不感興趣,但好象被鋼琴的自動琴鍵所觸動,他在客廳里架起了墨爾基阿德斯的照相機,想照下那個隱身的演奏者。那天,義大利人和他們共進午餐。雷蓓卡和阿瑪蘭塔一面端茶,一面看著這位天使一般的男人。
「你別做夢!把我帶到天邊也沒用,我總有辦法不讓你結婚,哪怕要把你殺死我也干。」
雷蓓卡被這個謎搞得憂心忡忡,就去告訴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聽了以後,責怪雷蓓卡不該聽信紙牌算命,但他自己卻不聲不響地翻箱倒櫃、搬傢具、挪床鋪、撬地板,到處搜尋那隻骨殖袋。
有一次,奧雷良諾在那裡做金銀匠活,庇拉·特內拉就靠在桌上欣賞他耐心細緻的手藝,突然朝他看了一眼。奧雷良諾沒抬頭就知道阿卡迪奧在暗室里。他望了望庇拉·特內拉的眼睛,對她頭腦里想的事一目了然,就象是在大白天看東西一樣清楚。
「我有一個弟弟,」他對她說,「他馬上要到我的商店裡來幫忙了。」
可是,七十二小時的水銀熏浴過去了,屍體上出現了紫斑,皮膚開始開裂,隨著吱吱的響聲,屋子裡臭氣瀰漫。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這才讓了步,但他不同意隨便埋掉,而要按照馬貢多最大的恩人的禮儀規格入葬。這是鎮上第一次、也是參加人數最多的一次殯葬,一百年以後格朗德媽媽的葬禮狂歡才勉強超過了它。人們在一塊指定作墓場的土地中央把他葬了下去,築了個墳堆,邊上樹了一塊石碑,碑上寫著人們對他僅有的了解:墨爾基阿德斯。人們連續九個晚上為他守靈。大家聚集在院子里喝咖啡、說笑話、玩牌的時候,阿瑪蘭塔看準機會向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表白了自己的愛情。幾個星期前,他與雷蓓卡訂了婚,並在當年用廉價物品換取金剛鸚鵡的阿拉伯人居住區,現在叫土耳其人大街的地方,開了一爿商店,經銷樂器和發條坑具。這個義大利人滿頭油光光的鬈髮,女人們見了他總忍不住要讚歎一番。他把阿瑪蘭塔看成一個任性的小姑娘,對她的話並不在意。
白得象鴿子一樣的新房子落成了,啟用的那天舉行了舞會。烏蘇拉要蓋房子的想法,是那天下午她發現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已經成了妙齡少女的時候產生的。可以說,主要目的是讓姑娘們有個象樣的地方接待客人。為了不讓別人插手,不使計劃遜色,蓋房時她忙得象個苦役犯。房子竣工前,她訂購了昂貴的裝璜用品和家用器具,還有一項震驚四鄰、深得年青人歡心的美妙發明:自動鋼琴。鋼琴是拆散了裝成幾箱運來的。同時運到的還有維也納的傢具、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蘭的餐巾以及各式各樣的燈具、燭台、花瓶、房內裝飾及壁毯等。進口公司還專門指派義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來裝配和調試自動鋼琴,指導買主彈奏,教會他們按印https://read.99csw•com在六卷琴譜上的流行樂曲跳舞。
「愛情簡直成了瘟疫。」他扯著嗓門說:「這裡有的是漂亮體面的姑娘,可你偏要想跟冤家的女兒成親。」但烏蘇拉卻同意他的選擇。她說她喜歡莫科特家的七姐妹,還說她們漂亮、勤勞、端莊,說她們很有教養,還稱讚兒子有眼力。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見妻子這麼起勁,只得屈從,但他提出一個條件:雷蓓卡和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已經情投意合,讓他倆結婚。烏蘇拉要抽空帶阿瑪蘭塔到省城去旅行,使她接觸一下各式人等,這樣可以減輕一些失戀的痛苦。雷蓓卡一聽到他們的協議,病立刻就好了。她高興地給未婚夫寫了一封信,讓父母過目后,親自送到郵局投寄。阿瑪蘭塔假意地接受了這一決定,慢慢地病也好丁。但她在私下發誓,雷蓓卡要結婚,除非踩著她的屍體過去。
他連續六個小時察看著各種東西,試圖在東西的表面看出有什麼與前一天不同的地方,一心想發現東西上有什麼變化以證明時光的流逝。晚上整夜晦著眼睛躺在床上,呼喚著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呼喚著墨爾基阿德斯,呼喚著所有的死人,讓他們來為他分憂。但是誰也沒有來。星期五,他起得比誰都早,又去察看自然界的表象,直到完全相信那天仍然是星期一為止。他一把抓起一根門閂,仗著他的非凡體力和蠻勁,把鍊金器具、照相衝洗間和金銀匠工作間全砸得粉碎,還象中了邪似地用一種尖聲但流利的、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大喊大叫。他正準備把家裡其他地方全部砸爛,奧雷良諾把鄰居們叫來了。
安帕蘿·莫科特和雷蓓卡·布恩地亞突然成了朋友,這在奧雷良諾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對幼小的雷梅苔絲的思念不住地在折磨著他,但總沒有機會看到她。有時,他同他的好朋友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和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他們都是建村功臣的兒子,與他們的父親同名——外出散步,經過縫紉鋪時他總要用焦急的眼光搜尋雷梅苔絲,但看到的只有她的姐姐。安帕蘿在他家裡出現是一個預兆。
「這我不懂。」她說。
為了避嫌,她總把門窗都打開。其實,這種謹慎毫無必要,因為義大利人對這個一年之內將成為他的妻子的女人十分尊重,連她的手都不碰一下。他的來訪慢慢使家裡擺滿了奇妙的玩具。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帶來的發條跳舞|女郎、樂箱、雜技獼猴、跑馬、跳板丑角以及各種各樣驚人的機器動物,使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因墨爾基阿德斯的死而產生的傷感煙消雲散,使他又回到了過去搞鍊金術的時代。
烏蘇拉一走,加上墨爾基阿德斯的隱身仍然在各個房間里轉悠,整個家宅顯得又大又空蕩。雷蓓卡開始掌管家務,印第安女人負責麵包房。傍晚,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帶著一股熏衣草的清香來到家裡,手裡總少不了帶上一個玩具做禮物,雷蓓卡就在客廳里接待他。
只有雷蓓卡受到阿瑪蘭塔的威脅后一直悶悶不樂。她知道妹妹的脾氣,阿瑪蘭塔生性高傲,她這樣懷恨在心真叫人害怕。雷蓓卡躲在浴室里,一連幾個鐘頭吮著手指,竭盡全力強忍著不去啃泥土。她整天愁眉不展,為了解脫,她叫來了庇拉·特內拉給她算命。庇拉·特內拉照例先胡亂念了一通,然後預言說:「只要你的父母還沒有入土,你就不會幸福。」
「好吧,」奧雷良諾說,「你跟我說吧。」
「我是來跟您睡覺的。」他說。
他在她姐姐的縫紉鋪里找她,在她家的窗上透過薄窗紗找她,在她父親的辦公處找她,但是一切都白費心機。他只能用想象來填補自己可怕的寂寞,只有在想象之申,他才能看到她的倩影。他一連幾小時和雷蓓卡在客廳聽鋼琴奏出的華爾茲樂曲。雷蓓卡聽它是因為那是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她舞蹈時的樂曲;而奧雷良諾聽它,則是因為這所有的一切,直至音樂,都使他回憶起雷梅苔絲來。
阿瑪蘭塔感到受了侮辱,她怒不可遏,衝著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說,即使用自己的屍體擋在門口,也要阻止她姐姐的婚禮。義大利人對這戲劇性的恐嚇大為震驚,他不得已只好去同雷蓓卡商量。於是,計劃中的阿瑪蘭塔的旅行,本來因為烏蘇拉太忙一再推遲,現在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成行了。阿瑪蘭塔沒有反對,但當她和雷蓓卡吻別時,低聲地在她耳邊說:
「你打仗真行,」她說,「百發百中啊。」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又來裝修自動鋼琴。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幫他整理鋼絲,他聽了那顛三例四的華爾茲舞曲大笑起來,她們也跟著一塊兒笑。因為他待人親切,為人老實,烏蘇拉就不再監視他們了。
他記得,自從修房屋以後,再也沒見到過,所以就悄悄地把泥水匠們找來了。一個匠人透露說,當時因為幹活礙手,就把那袋子砌在一間卧室的牆壁里了。他們把耳朵貼在牆上搜索了幾天,終於聽到了牆壁深處的克洛克洛的響聲。他們打穿了牆壁,發現骨殖袋完好無損地藏在那裡。當天,他們就把它埋到墨爾基阿德斯墓旁那個沒有石碑的墓里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回到家裡,覺得了結了一樁心事。有一陣子這件事在他心裏就象回憶起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一樣沉重。他走過廚房時,在雷蓓卡額頭上親了一下。
奧雷良諾是唯一能理解雷蓓卡的悲痛的人。那天下午,當烏蘇拉救醒雷蓓卡的時候,他和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和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一起來到卡塔里諾店鋪。店鋪現在擴建了一排木屋,裏面住著散發落花香味的單身女人。一個由手風琴和銅鼓組成的樂隊,演奏著幾年前從馬貢多失蹤的好漢弗朗西斯科編的歌曲。三個朋友在一起喝甘蔗酒。馬格尼菲科和赫https://read.99csw•com里奈多是奧雷良諾的同輩人,但比他更通曉世故。他們慢條斯理地和坐在他們腿上的女人一起喝酒。其中一個面容憔悴、鑲著金牙的女人撫摸了奧雷良諾一下,他不禁一驚,但他拒絕了這種調情。他發現酒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霄梅苔絲,不過比較好受些。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飄飄然起來,只見他的朋友和那些女人一個個輕若柳絮,在耀眼的閃光中浮遊。他口中的話語彷彿不是從嘴唇中說出來的,神秘的手勢跟他的表情毫不相干。
「她姐姐會帶她來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她一定會來的。」他重複了許多次,十分自信。一天下午,他在工作間裝一條小金魚,突然預感到她應了他的召喚。不一會兒,真的聽到了她說話的童音。他抬頭一看,心臟都停住了跳動:只見雷梅苔絲穿著粉紅色的蟬翼紗衣服和白靴子站在門口。
他們聚集客廳里看著那架白布矇著的新發明。見過鋼琴的人都有點不以為然,因為在沼澤地區的其他村鎮鋼琴是很普遍的。烏蘇拉來了,她把第一卷琴譜放在琴上,想讓阿瑪蘭塔和雷蓓卡帶頭起舞,不料鋼琴一聲不響,她大失所望。墨爾基阿德斯幾乎已經雙目失明,晚年的病痛逐漸使他的體力消耗殆盡,他想運用他永恆的智慧來修復鋼琴。最後,還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無意中撥開了一個卡住的裝置,樂聲才出來了。起先是亂鬨哄的聲音,接著是顛三倒四的音符。裏面的木槌都象發了瘋似的,在裝得亂七八糟、胡亂調好的鋼絲上亂敲一氣。但是,那二十一位翻山越嶺到西邊來尋找大海的無畏的先驅者的後代們,卻執意要繞過音符堆成的礁灘。舞會一直繼續到次日黎明。
他衣服上滿是污泥和嘔吐物。庇拉·特內拉只和她兩個年幼的兒子住在一起。她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就把他帶到床上,放下了蚊帳。這樣,她兩個兒子即使醒來也看不見她。她等過留在村裡的男人,等過離村遠去的男人,等過無數被紙牌搞迷糊又在回家路上迷了路的男人。她等呀等,等得都厭煩了,等得皮膚起了皺紋,乳|房也癟了,連狂亂的心火也熄滅了。她在夜暗中摸到了奧雷良諾,把手按在他肚子上,用母親般的溫存親吻著他的脖子,口中還哺哺地說著:「我可憐的孩子。」奧雷良諾哆嗦了一下。他不慌不忙、毫無阻攔地越過了痛苦的懸崖,他看到雷梅苔絲變成了一片無際的泥淖,聞到了幼獸的氣味和新燙衣服的芳香。當他從泥淖中脫身時,他哭了。開始是不由自主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後來變成一道失去控制的泉流。他感到內心裡一種麻木和痛苦的東西爆裂了。庇拉·特內拉用指尖搔著奧雷良諾的頭,在一旁等待著,直到他說出那使他活不下去的隱衷。
奧雷良諾證實了自己的預感,他停了一會兒就又埋頭幹活兒了,象沒事似的用鎮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我認了,生下來就用我的名字。」
庇拉·特內拉苦笑著咬了咬嘴唇。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終於達到了目的,他把鍾錶上的機械和一個發條跳舞|女郎連接在一起,那玩具按著自己發出的樂聲的節拍不停地跳了三天。這一新發現比以往那些荒唐的嘗試更加使他激動。他不再吃飯,也不再睡覺,沒有烏蘇拉的看管和照料,他聽任想象把自己帶進了一種永久的夢囈狀態,從此再也沒有複原。他晚上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自言自語,探求如何把鐘擺的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鏵上、應用到一切有用的會動的東西上。失眠把他拖垮了。一天清晨,卧室里進來了一位白髮蒼蒼、動作顫巍巍的老人,他竟沒認出來。那是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後來,終於想了起來,對子死人也會衰老,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感到十分驚奇,他突然產生一種懷舊之情。「普羅登肖!」他驚叫起來,「你怎麼老遠的到這兒來了!」屈死多年以後,普羅登肖迫切需要伴侶,對生者的強烈的眷念和對陰間的另一種死亡臨近的恐懼感,最終使他對最大的冤家也產生了感情。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奧阿查的死者們打聽過,向來自烏帕爾山谷和沼澤地的死者們打聽過,都毫無結果,因為馬貢多對於墨爾基阿德斯之前的死者來說,是個陌生的村鎮。墨爾基阿德斯死後,在陰曹地府的雜亂無章的地圖上畫上了一個小黑點。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和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一直談到天亮。幾小時后,他毫無倦意地走進奧雷良諾的工作間問道:「今天是星期幾啊?」奧雷良諾回答說是星期二。「我也這麼想,」他說,「可是,一會兒我又覺得還是星期一,和昨天一樣。你瞧這天、這牆壁,瞧那海棠花。今天還是星期一。」奧雷良諾對他的胡言亂語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沒理茬兒。第二天星期三,他又到工作間來了。「這簡直是場災難,」他說,「瞧瞧這空氣,聽這太陽的嗡嗡聲,和昨天、前天一個樣,今天也是星期一。」這天晚上,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見他在走廊里哭,那是一種老年人的不討人喜歡的哭泣。他哭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哭墨爾基阿德斯,哭雷蓓卡的雙親,哭自己的爸爸媽媽,哭所有想得起來的、現在孤孤單單地在陰間里的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送給他一隻用兩腳走鋼絲的發條狗熊,也沒有使他寬心。於是又問他,幾天前說過的準備造一架鐘擺機器使人飛起來的計劃進行得怎樣了。他回答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鐘擺能把任何東西舉到空中,就是不能把自己舉起來。星期四他又出現在工作間里,帶著一副痛苦的樣子,象是遭了災似的。「管時間的機器出毛病了。」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烏蘇拉和阿瑪蘭塔還在老遠的地方。」奧雷良諾象罵小孩似的訓了他一通,他順從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