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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雷蓓卡的食土惡習治愈后,被帶到孩子們的屋裡就寢。一天晚上,和他們同睡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來,聽到房間角落裡有一種持續的怪聲音。她以為足什麼動物鑽進了房間,吃驚地欠身探視,只見雷蓓卡坐在搖椅上吮指頭,兩隻眼珠象黑夜中的貓兒似的閃閃發光。
維茜塔肖恩驚恐萬狀,為她遇到的厄運哀痛欲絕,因為她從這雙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可怕的病症,正是這種病症使她和弟弟拋棄了公主和王子的生活,永遠地離開了他們歷史悠久的王國。這就是時疫性的失眠症。
又過了幾個星期,維茜塔肖恩的恐懼也好象消失了。有天夜裡,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床上輾轉不眠。烏蘇拉也醒了,問他怎麼回事,他回答說:「我又想起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來了。」夫妻倆一分鐘也沒睡著,但是第二天精神仍然很好,甚至忘記了那不愉快的夜晚。午餐的時候,奧雷良諾吃驚地告訴大家說,他昨夜通宵在試驗室里給一枚別針鍍金,準備在烏蘇拉生日那天當作禮物送給她。到了第三天,睡覺的時候大家都毫無倦意,這才發覺已經有五十多小時沒有睡覺了,可是大家並不驚慌。
「我不知道誰會來,」他堅持說,「但不管是誰,來人已經在路上了。」
「很好,朋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說,「您就留在這兒吧,但這不是因為您在門口放了幾個帶銃槍的惡棍,而是為了照顧您妻子和女兒。」
「不,這是冤家之言,」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想跟您說清楚,您和我之間仍然是冤家對頭關係。」
它們從建村起一直用啁啾之聲為歲月增添歡樂,現在代替它們的是每家每戶的音樂鍾。那些製作精美的木鍾是阿拉伯人帶來調換金剛鸚鵡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鍾校正得很准,每隔半小時鎮子里就響起同一支樂曲的連續的歡樂的諧音。時鐘同時達到精確的正牛點,然後奏起一支完整的華爾茲舞曲。在那些年裡,也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決定在鎮子的街上栽種扁桃樹以取代槐樹的。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個靦腆的、愛紅臉的中年人,他答道:「是的。您有什麼權利這樣做?」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追問。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急忙從桌子抽屜里找出一張文書給他看,一邊說:「我被任命為本鎮的鎮長。」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委任狀看都沒看一眼。
「所以說,您要是願意留在這裏做個普通公民,我們非常歡迎,」
奧雷良諾朝擱在她腿上的錢箱里投了一枚錢,便稀里糊塗地走進了里室。那天晚上,在奧雷良諾之前,已經有六十三個男人到過這裏。房裡的空氣經過那麼多人使用,夾雜著汗臭和呼出的濁氣,散發出一種腐臭味。姑娘揭下濕透了的床單,讓奧雷良諾攥著一頭。床單象麻布一樣沉。他們倆一人攥一頭絞著,直絞得床單恢復了原來的份量。他們又把席子掀起來,席面上的汗水都從另一頭往下掛。
他就這樣叉著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胳肢窩,在街道中間走著,一直走到通往沼澤地的路口才放他雙腳著地。一星期以後他又回來了,帶來七個光著腳板、衣衫襤褸、身背鳥槍的士兵。同來的一輛牛車上坐著他妻子和七個女兒。隨後,又來了兩輛牛車,裝來了傢具、箱子和日常用具。他把家人安頓在雅各旅館,一面設法弄到一間房子,在士兵們的護衛下,他的辦公室重新開張。馬貢多的創業者們下決心要驅逐這批入侵者,他們帶著成年的兒子來找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聽從他的調遣。但是他卻提出反對,他解釋說,因為這次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帶著妻子和女兒回來的,讓一個人在他家眷面前出醜,這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所以他決定以禮相待維持現狀。
時光的流逝消除了他心中輕率的念頭,但那種失望的感覺卻更加強烈了。他埋頭工作,甘願打一輩子光棍,免得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愧。這時候,墨爾基阿德斯已經把馬貢多一切可以拍攝的東西全部攝在銅版上。他丟開了銅版攝影實驗室,聽憑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去瞎擺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想用銅版攝影為上帝的存在找到科學依據。他設計了一套複雜的辦法,把在家裡各個角落拍攝的照片,疊印在一起。他相信,只要上帝存在,遲早會被攝下來的,如果攝不下來,那就應該永遠地排除掉上帝存在的假設。墨爾基阿德斯對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的解釋又深入了一步。他每天幹得很晚,穿著那件悶熱的褪了色的絲絨背心,用雀爪似的小手在紙上胡亂地寫著。手上的戒指已經矢去了昔日的光輝。有一天晚上,他以為找到了一則有關馬貢多的未來的預言。說馬貢多將成為一座光明的城市,有許多高大的玻璃房子,而布恩地亞家族的血統將在那裡銷聲匿跡。「這搞錯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吼了起來,「不是什麼玻璃房子,是冰屋子,我夢見過。布恩地亞家總會有一個人活著,要世世代代傳下去。」在這個人人都想人非非的家庭里,烏蘇拉極力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她擴大了糖獸買賣,砌起了麵包爐,通宵烤好整籃整籃的麵包,以及花式繁多的布丁、蛋白酥、小蛋糕,拿到通往沼澤地的小路上,用不了幾個小時就銷售一空。她已經到了有權休息的年紀,但卻越來越閑不住。她整天忙於做她興隆的買賣。一天下午,趁印第安女人幫她往麵糰里加糖的當兒,她朝院子里看看散散心,瞥見兩個陌生的漂亮姑娘,她們在黃昏的光線下坐在綉架旁繡花。那是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她們為外祖母嚴格地守了三年孝,現在剛脫下孝服,鮮艷的服裝似乎使她倆在這世界上有了新的地位。雷蓓卡出乎人們的意料,變得十分姣美,白皙的皮膚配上一雙沉靜的大眼睛,一雙巧手彷彿在用無形的線繡花。阿瑪蘭https://read.99csw.com塔年齡比她小一點,她有點缺乏風韻,但生性高傲,這是她去世的外祖母傳下來的。在她倆身邊的阿卡迪奧,雖然已表現出他父親那股子猛勁,但總象個孩子。他跟奧雷良諾在學習銀匠手藝,還跟他學習讀書和寫字。烏蘇拉突然發現家中人滿為患,子女們即將婚嫁,生兒育女,房屋擁擠需要分散。
「我要警告您,我身上帶了武器。」
他們被託付給維茜塔肖恩,一個瓜希臘的印第安女人。她是為躲避多年來一直折磨著她的部落的失眠症,才和她弟弟一起到村裡來的。姐弟倆又聽話又勤快,烏蘇拉收容了他們,讓他們幫助做些家務。就這樣,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在學講西班牙語之前,先學會了瓜希臘語,還學會了喝蜥蜴湯、吃蜘蛛卵。烏蘇拉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她正為大有希望的糖制小獸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馬貢多已經完全變了樣。跟烏蘇拉一起來的那些人,到處宣傳他們原籍如何好,如何比沼澤地優越,因此,這個昔日寧靜的村落不久就變成了繁華的集鎮,有商店和手工工場,還建起了一條永久性的商道。第一批穿尖頭靴、戴耳環的阿拉伯商人就是沿著這條道路來到這裏的,他們用玻璃珠項鏈跟人們交換金剛鸚鵡。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簡直一刻也不能休息,他被一種比想象昀世界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前景迷住,對鍊金試驗室完全失去了興趣。他把擺弄了數月之久、已經稀懈了的物質撂下,又變成了當年規劃街道、設計住宅,使人人機會均等的那個雄心勃勃的漢子。他在新來的居民中威信大振,以致無論打一座地基還是豎一道籬笆,無不先跟他商量,而且大家決定由他來分配土地。不久,走江湖的吉卜賽人又來了。這次他們把流動集市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賭場。人們興高采烈地迎接他們,以為霍塞·阿卡迪奧會跟他們一起歸來。可是,他沒有回來。烏蘇拉一直認為人蛇是兒子出走的唯一原因,但吉卜賽人也沒有帶人蛇來。於是,大伙兒不準吉卜賽人在鎮子里安營,並且從此不許他們到鎮里來,因為在大家看來,他們是淫佚和墮落的傳布者。不過,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明確表示,鎮子的大門將永遠為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敞開,因為他們淵源千古的智慧和神奇超凡的發明為鎮子的興旺作出過貢獻。可是,據遊歷四方的人們說,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由於越出了人類智慧的界限,在地球上消滅了。
就這樣,家裡人不得不把她留下了。大家決定叫她雷蓓卡,因為照那封來信說,她母親就叫這名字。奧雷良諾曾耐心地給她念了全部聖徒名冊,可是她聽了任何名字都毫無反應。那時的馬貢多還沒有死過一個人,所以沒有公墓。人們把那個骨殖袋存放著,等待選中一個象樣的地方時再安葬。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到處作祟,常常在人們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象生蛋母雞似的殼洛克洛亂響。雷蓓卡過了好久才投人家庭生活。她躲在家中最僻靜的角落裡,坐在搖椅上吮指頭。沒有東西能引起她的注意,只有那掛鐘的音樂使她驚恐不已,她每隔半小時就用畏懼的目光搜索一番,彷彿在空中某個地方能找到那音樂似的。一連幾天人們無法讓她吃飯,誰也搞不懂她怎麼沒有餓死。最後還是印第安人了解了事實真相。因為他們經常躡手躡腳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他們發現雷蓓卡只吃院子里的濕土和用手指從牆上挖下來的石灰塊。這一惡習顯然曾遭到過她父母或者其他扶養人的責罵,因此她明知不對卻偷偷摸摸地干,她把弄到的東西分成幾份,趁沒有人看見時吃。從此以後,大家對她嚴加看管,還把牛膽汁灑在院子里,在牆上塗辣椒水,以為用這些辦法可以挫敗她的惡習。但她還是狡猾而巧妙地尋覓著濕土,以致烏蘇拉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辦法。她在土鍋里放了桔子汁,加進大黃,放在露天過夜,第二天讓雷蓓卡空腹喝下。沒有人告訴烏蘇拉說這是醫治食土惡習的特效藥,可是她相信,苦汁在空腹中一定會使肝臟產生反應。雷蓓卡雖有佝僂病,但卻異常倔強難馴,給她灌湯藥還得象對付小牛犢一樣卡住脖子。她捶胸頓足,又是咬人又是吐唾沫,嘴裏還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人們簡直無法對付她。據驚愕的印第安人說,這些話是他們語言中最下流的髒話。烏蘇拉知道后,就把治療同皮帶抽打結合起來。人們始終沒有弄清楚,究竟是大黃還是鞭打起了作用,沒過幾星期雷蓓卡開始露出恢復健康的樣子。她跟阿卡迪奧、阿瑪蘭塔一起遊戲,他們則把她當作大姐姐。她吃飯胃口很好,叉匙都用得很熟練。不久,大家又發現她西班牙語說得和印第安語一樣流利,她對手工活幾十分能幹,還會跟著掛鐘奏出的華爾茲舞曲唱她自編的滑稽可笑的歌詞。大家很快就把她看成家中的新成員。她對烏蘇拉十分親熱,遠勝親生子女。她稱呼阿瑪蘭塔和阿卡迪奧為妹妹弟弟,稱奧雷良諾叔叔,稱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爺爺。因此到頭來她也名正言順地用起雷蓓卡·布恩地亞的名字來了。這是她使用的唯一名字,直到壽終。
「是鎮長,」烏蘇拉憂慮地說,「聽說是政府派來的地方長官。」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容他分說。「只是有兩個條件,」他接著說,「首先,每個人要按自己喜歡的顏色粉牆;第二,上兵應立即離開馬貢多。社會治安山我們擔保。」鎮長舉起伸直五指的右手說:「君子一言為定?」
庇拉的兒子出生兩星期後,就被送到祖父母家中。因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能容忍讓自己血九九藏書統的嗣苗隨流飄泊,烏蘇拉又敵不過丈夫的執拗,只得勉強收留了他,但提出以隱瞞孩子的身份作為條件。孩子雖然取名霍塞·阿卡迪奧,為了避免混淆,大家只稱他阿卡迪奧。那時節村務家活都很忙,照料孩子們的事被擱到次要地位。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自己也不明白,什麼時候他手上又恢復了年輕時摔倒一匹馬的氣力。他一把抓住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胳肢窩,把他舉到齊眉高。
當天下午士兵們就撤走了。沒過幾天,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給鎮長家找了一間房子。大家相安無事,唯有奧雷良諾心中不平靜,因為鎮長的小女兒,那個按年齡講也可以做他女兒的雷梅苔絲的形象,正牽動著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叫他難受。這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就象一塊小石子落進了鞋肚裏,使他移步艱難。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臉色煞白,他倒退了一步,咬咬牙不無痛苦地說:
鎮長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悄悄來到了馬貢多。他在雅各旅館下榻(這旅館是首批到這裏用精緻的小玩意換金剛鸚鵡的阿拉伯人中的一個開的)。翌日,他在離布恩地亞家兩個街區的地方租了一間沿街小屋。屋內放了從雅各處買來的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牆上掛起了他帶來的國徽,門上寫了一塊牌子:鎮長。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要所有居民把房子塗成藍色,以慶祝國家獨立紀念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手拿指令副本去找他,只見他在那間簡陋的小屋裡的一張吊床上睡午覺。「這是您寫的嗎?」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問他。
正當馬貢多歡慶重獲記憶的時候,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和墨爾基阿德斯拂去了蒙在往日友情上的塵埃。吉卜賽人決定在鎮子里定居。他確實遇到過死神,但因不堪忍受孤寂又重返人間。他遭到部落的唾棄,還因為他忠於生活,被剝奪了一切超人的神力,以資懲罰。於是,他決定到這個尚未被死神發現的角落來藏身,還在這裏建了一個銅版攝影實驗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從未聽說過這項發明。當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在一塊閃光的金屬板上留下了永不衰老的形象時,驚奇得目瞪口呆。當時照的一張銅版照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灰白頭髮根根直立,襯衣的硬領上扣著一顆銅鈕扣,表情嚴肅得令人吃驚,因此烏蘇拉樂不可支地說他象個「受驚的將軍」。事實也確實如此,十二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給他照相時,他的確驚駭萬分,他以為隨著人的形象被攝到金屬板上,身體就會逐漸虧損。奇怪的是,這一次是烏蘇拉反過來說服了他,使他消除了頭腦中的顧慮;也是烏蘇拉不念宿怨,決定讓墨爾基阿德斯留在他們家裡,雖然她自己始終不許別人給她拍照,因為(用她自己的話說)不願留個相給後輩們取笑。那天早晨,她給孩子們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給他們臉上都搽了粉,還給每人一匙骨髓糖漿,以便讓他們在墨爾基阿德斯那架龐大的照相機前一動不動地站上兩分鐘。在這幅唯一的合家歡中,奧雷良諾身穿黑絲絨衣服站在阿瑪蘭塔和雷蓓卡中間,他照舊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眼神卻象幾年後面對行刑隊時一般敏銳。但那時他還沒有預感到自己的結局。他已是一個熟練的銀匠,精湛的技藝使他蜚聲整個沼澤地。他的工作間和墨爾基阿德斯雜亂無章的試驗室合在一起,但別人連他的呼吸聲音也聽不到。試驗室里酸液到處流淌,不時因手腳磕碰打翻溴化銀溶液。瓶子、小桶乒乓作響,跟他父親和墨爾基阿德斯解釋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的吵嚷聲亂成一氣,但是,奧雷良諾卻似乎隱居在另一個世界中。他專心工作,妥善經營,竟在不長的時間里比烏蘇拉的美味糖制小獸生意掙的錢還多,然而,人們感到奇怪的足,他已是一個成年男子,居然不識女色。事實上他從未接觸過女人。
面對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漠然表情,他盡量不提高嗓門地詳細叔述了他們如何建村,如何分配土地,如何開闢道路並根據需要引進進步的東西。他們既沒有麻煩過任何政府,也從沒有人來找過他們麻煩。「我們都和平相處,甚至連自然死亡都還未發生過,」他說,「您看我們這兒連公墓還沒有呢!」他並不為政府沒有支援過他們而感到痛心,相反卻為能讓他們平安發展而高興,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因為他們建立這個鎮子,不是為了讓第一個到這兒來的外鄉人對他們發號施令的。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穿上一件和長褲一樣白的上裝,每時每刻注意著舉止的莊重。
烏蘇拉同往常一樣,每當他預言什麼時,她總要用家庭主婦的推理使他泄氣。有人來是正常的,每天有幾十個外鄉人路過馬貢多,這既沒有使人驚慌,也不用預言密告。但是,奧雷良諾卻不管推理不推理,他對自己的預言深信不疑。
果然,星期天雷蓓卡來了。她年僅十一歲,跟著幾個皮貨商風塵僕僕從馬努雷來到這裏。那些商人受人之託,把她連同一封信送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家中。他們說不清楚是誰請他們幫忙的。雷蓓卡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小衣箱,一把繪有彩色小花的木搖椅和一個克洛克洛作響的帆布口袋,裏面裝著她父母的遺骨。那封帶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收的信語氣非常親切。信中表示,不管離別多久、相距多遠,寫信人一直深深地愛著他。出於起碼的人道精神,他發善心把這可憐的無依無靠的孤兒送來了。那孤兒是烏蘇拉的一個遠房表妹,因而也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親戚,雖然關係更遠一些。她是難忘的朋友尼加諾爾·烏育阿和他尊敬的妻子雷蓓卡·蒙鐵爾的女兒,這兩人現在天國上帝身邊,他們的遺九_九_藏_書骨一併帶上,望按基督教葬禮給予安葬。信上提及的人名和信后的落款都寫得清清楚楚。可是,無論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是烏蘇拉,都想不起有這樣稱呼的親戚,也不認識任何與收信人同名的人,更不用說在遙遠的馬努雷了。從女孩的口中得不到任何補充情況。她一到這裏就坐在搖椅上吮指頭。人們向她提問,她毫無聽懂的表示。她穿著一身已經穿舊了的黑色斜紋布衣服,腳蹬一雙漆面剝落的漆皮靴。頭髮梳到耳後,頭上系了黑綬帶打的蝴蝶結,肩上披一條花紋被汗跡弄模糊了的披巾,右手腕上戴著一顆包著銅托的食肉獸牙齒,那是預防眼疾的護符。她皮膚發青,腹部圓脹如鼓,看起來健康狀況不佳,而且經受過比她的年齡更為久遠的飢餓。然而,當人家端飯給她吃時,她卻把飯盆擱在腿上,一碰也不碰。大家幾乎把她當成聾啞人了。直到那些印第安人用他們的語言問她想不想喝水時,她才轉動眼珠,彷彿剛剛認出他們似的,點點頭表示要喝。
「我這麼干,」他說,「是因為我寧願舉個活人,免得一輩子忘不了一個死人。」
還是奧雷良諾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幾個月中制止了記憶的流失。
在通往沼澤地的路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馬貢多;鎮中心的街道上掛著一塊更大的牌子,上面寫著:上帝存在。每戶居民家裡都寫了字,便於人們記住東西的名稱和喜怒哀樂的感情。這套辦法要求人們花費很多精神,還要有毅力,因此,許多人便拜倒在製造虛幻現實的巫術腳下,此法是他們自己創造的,雖不怎麼實用,但卻更令人鼓舞。庇拉·特內拉為這騙人方法的傳播推波助瀾,她想出用紙牌象她過去給人卜算未來的流年那樣卜算往事。這一辦法使失眠者開始進入一個聽由紙牌安排的不可捉摸的世界。在那裡,記憶中的父親就是四月份來到的膚色黝黑的男人,回憶中的母親就是左手戴一隻金指環的膚色黑裡帶黃的女人。一個人的生日變成了雲雀在月桂樹上唱歌的最近的一個星期二。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這種尋求安慰的辦法感到失望,他決定製造一架記憶機器。他早就有過製造這種機器的想法,那是為了記住吉卜賽人那些神奇的創造發明。
於是她拿出長年辛勞掙得的積蓄,又跟顧主們商妥預收貨款,接著便著手擴建住宅。她計劃造一間正式的會客廳;一間更舒適通風的起居大廳;一間能安放一張十二個座位的大桌子的飯廳,以容納全家老少和來往賓客;十間窗戶朝向院子的卧室;沿著玫瑰花園還要造一條能擋住中午日晒的長廊,外裝一道欄杆,上面放一盆盆歐洲蕨和海棠花。還計劃擴大廚房,砌上兩隻爐子。還準備拆掉庇拉·特內拉曾在裏面給霍塞·阿卡迪奧算命的那間穀倉,重造一間比原來大兩倍的,以便家裡從此不愁缺糧。在院子里的大栗樹樹蔭下,計劃造一間女浴室和一間男浴室。院子盡頭還要造一間大馬廄,一個鐵絲網雞窩,一座奶牛棚和一個四面殲門的鳥亭,讓迷路的小鳥隨意在這裏棲息。
他們就這樣在一種難以把握的現實中生活著,這現實暫時被文字挽留著,可是一旦人們忘記了文字的意義,它就會逃走,誰也奈何它不得。
幾個月以後,好漢弗朗西斯科回來了,他是一位年近兩百歲的游吟歌手,時常來馬貢多為人們彈唱自編的歌曲。歌中詳細敘述從馬努雷到沼澤地每個角落裡發生的新鮮事。因此,如果有誰想捎帶口信,或要宣揚某事,只需付兩個生太伏便能列入歌單。烏蘇拉就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去聽他唱歌,本想聽聽兒子霍塞·阿卡迪奧的消息,不料卻聽到了她母親病故的噩耗。大家稱這位歌手為好漢弗朗西斯科,因為他曾和魔鬼對歌,擊敗了對手。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在失眠症蔓延時離開馬貢多,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現在卡塔里諾開的酒店裡。全鎮人都去聽他唱歌,想了解世上發生的事情。這一回和他一起來的有一位胖老太,有四個人為她抬搖椅,還有一位膚色黝黑的少女,樣子孤苦伶仃,打著一把傘擋陽光。那天晚上,奧雷良諾到卡塔里諾的酒店去,看見好漢弗朗西斯科坐在一群好奇者中間,活象一尊石雕的變色龍。老人正用不和諧的嗓音唱著新聞,還用沃爾特·雷利先生在蓋亞那送給他的那架老掉牙的手風琴伴奏,用被硝鹽漬裂的大腳板打著拍子。幾個男人從店堂後面的門裡進進出出,門的塒面,胖老太坐在搖椅中一聲不吭地打著扇。卡塔里諾耳朵上夾了一朵氈絨制的玫瑰花,大碗大碗地向人們賣著甘蔗酒,還瞅機會走到男人們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亂摸。將近午夜,天氣悶熱難忍,奧雷良諾聽完了所有新聞,覺得沒有一條跟他家裡有關的。他正準備回家,這時,胖老太朝他作了個手勢。
奧雷良諾希望這活兒沒完沒了地幹下去。他在理論上了解愛情的奧妙,但只覺得膝頭髮軟,站立不住;儘管他身上起雞皮疙瘩、火燒火燎的,但卸忍受不了那種翻腸倒肚的急迫感。姑娘整理好床,叫他脫衣服,他慌忙解釋:「是人家叫我進來的。他們讓我在錢箱里扔二十個生太伏,還叫我不要呆久了。」姑娘知道他沒有搞清楚,便柔聲對他說:「你出去時再扔二十個生太伏,就可以再多呆一會兒。」奧雷良諾脫去衣服,他感到害臊,心裏老是想到自己的裸體樣子不如他哥哥強壯。姑娘作了一切努力,他卻越來越麻木不仁,甚至感到孤單得令人害怕。他不勝憂傷地說;「我再去付二十個生太伏吧!」姑娘默默地向他表示感謝。她背脊上都磨破了,瘦得皮包骨頭,長期的積勞使她不住地喘氣。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因為睡前沒熄燈燭,醒來發現自己被圍困在大火之中。她和祖母居住的屋子被付之一炬。從此,祖母帶著她串村寨走四方,讓她以二十生太伏一次的代價https://read•99csw•com賣身籌款,以賠償被焚毀的房屋。按姑娘的計算,她每晚接客七十人還須干十年,因為她還得付旅費、祖孫倆的伙食費以及抬搖椅的印第安人的工資。胖老太第二二次敲門了,奧雷良諾什麼也沒幹成就惘然地走出房間,心裏直想哭。那一晚他不能入睡,想念那位姑娘,對她既渴望又同情。他強烈地感到要愛她、保護她。第二天黎明,失眠和發燒使他癱軟,他冷靜地打定主意,要把姑娘從她祖母的霸道之下解救出來,然後跟她結婚,每天晚上享受她給予七十個男人的柔情。但是,上午十點鐘,當他來到卡塔里諾酒店時,姑娘卻已經離開了鎮子。
「在這個鎮子里,我們可不是用紙來下命令的,」他保持著冷靜說,「另外,您要知道,我們不需要什麼鎮長,因為這兒沒有什麼要糾正的。」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至少暫時擺脫了幻想的折磨。他在短時期內建立了新秩序,安排好了工作,只允許一項自由:釋放小鳥。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知道這場疫病已經傳遍全鎮,便召集各戶戶主,給他們講解了他所知道的失眠症的情況。大家決定採取措施制止這一災難傳布到沼澤地其他居民區。他們把阿拉伯人帶來換金剛鸚鵡的山羊頸脖上的鈴鐺解下來放在鎮口,供那些不聽從放哨人的勸告和請求,硬要走訪鎮子的人使用。凡是在那時經過馬貢多街道的外鄉人,都必須搖鈴告警,以便使患病者知道他們是健康人。不允許他們在這裏吃喝任何東西,因為毫無疑問疫病是從口中傳人酌,而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症。這麼一來,病害就被圈在一鎮範圍之內。隔離十分有效,因此到了後來人們對這種緊急狀態也習以為常了,他們照常安排生活,勞動也恢復了原來的節奏,誰也不再為那無用的睡眠習慣發愁了。
烏蘇拉彷彿染上了他丈夫那種神魂顛倒的熱情,整天帶領著幾十個泥水匠和木匠,安排著房間的光線和冷熱,絲毫不受空間的限制。建村時造的舊屋裡堆滿了工具和材料。汗流浹背的工人們,不時地請求人們不要妨礙他們的工作,殊不知他們自己在互相妨礙,因為那骨殖袋沉悶的克洛克洛聲到處跟著他們,使他們心煩意亂。在這塊局促的地盤中,飄著生石灰和焦油氣,誰也不清楚這座鎮上規模空前的大宅,這座在整個沼澤地區也從未有過的最好客、最涼快的住房是怎麼建造的。最沒有想到的人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在這場動亂之中躬候著上帝的光臨。新宅行將竣工時,烏蘇拉才把他從空想世界中拉了出來。她告訴他,有人下令房屋正牆必須塗藍色,不準塗他們喜歡的白色,並給他看一份寫有官方指令的文書。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沒聽懂妻子說的話,他仔細看看文書上的簽字。
「孩子們也都睡不著,」印第安女人還是相信天命,她說,「只要病災一進這個家,誰也逃脫不了。」
奧雷良諾陪他一起去。那時奧雷良諾留起了翹角黑鬍髭,聲音開始變得洪亮了,後來在戰爭中這成了他的特徵。父子倆不帶武器,毫不理會門外的衛隊,便闖進了鎮長辦公室。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非常鎮定,他向他們介紹了偶然來到他辦公室的兩個女兒:安帕蘿,十六歲,黑皮膚象她母親。雷梅苔絲,只有九歲,是個皮膚白如百合、眼珠碧綠的俊俏姑娘。她們儀態優雅,很有教養。父子倆剛進門還未作介紹,她們就端來了椅子,請他們就坐。但是兩個人都站著不坐。
維茜塔肖恩為他開了門,但不認識他,還以為他是因為不知道在這個不可救藥地陷入遺忘的泥淖的鎮子里什麼東西也賣不掉,所以到這裏來兜售什麼東西的。來人老態龍鍾,儘管他說話聲音嘶啞飄忽,雙手顫抖彷彿吃不準東西的位置,但顯然是從能睡眠、有記憶的人們居住的世界上來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客廳里遇到了他,他正用一頂黑色的打過補釘的帽子給自己扇風,一面不無同情地看著貼在牆上的字條。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擔心來者是過去認識的、現在記不起了的熟人,所以格外殷勤地招呼來人。但是,客人覺察到他的虛情假意,知道自己被人遺忘了,這遺忘不是那種可以彌合的感情上的疏遠,而是另一種他很熟悉的、更加無情的、無法挽救的遺忘——死的遺忘。於是,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裝滿叫不出名稱的東西的行李箱,從中取出一隻裝有許多瓶子的小提箱,倒了一點色澤柔和的藥水給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喝。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喝後記憶豁然開朗。他看到自己站在大廳中央,周圍的東西都荒唐地標上了名稱,牆上正正經經地寫著的傻話便他慚愧,他眼眶中湧出了淚水。這時,他認出了來人,臉上立刻泛起了欣喜的光採。原來,那人就是墨爾基阿德斯。
「這傢伙是誰?」他問。
誰也不理會維茜塔肖恩的驚慌。「如果我們從此不再睡覺,那豈不更好,」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高興地說,「那樣活著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然而,印第安女人給他們解釋說,失眠症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於使人毫無倦意不能人眠,病症無情,發展到後來會出現最危急的癥狀,會失去記憶。就是說,一旦患者習慣於晝夜不眠,就開始從記憶中抹去童年的印象,然後會忘掉事物的名稱和概念,最後會認不出人,甚至失去自我意識,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白痴。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聽后笑了,他認為那是印第安人的迷信杜撰出來的病痛之一。但是烏蘇拉卻謹慎地把雷蓓卡和其他孩子隔離開,以防萬一。
他徑直來到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家裡https://read.99csw.com
他還發現了使樹木永世不枯的方法,但一直秘而不宣。許多年以後,馬貢多已是布滿鋅皮蓋頂的木屋的寨子,在它最古老的街道上還長著斷枝裂椏、積滿塵土的扁桃樹,不過已經沒有人知道是誰栽種的了。正當奧雷良諾的父親一心致力於整頓鎮子,他母親一天兩次把成串的糖雞兒、糖魚兒拿出去賣,靠這筆好生意來振興家業的時候,他自己卻整天撲在被遺棄的鍊金試驗室里,無師自通地研習著銀匠技術。他個子長得很快,哥哥留下的衣服不多久就穿不上了。他開始穿父親的衣服,但先要讓維茜塔肖恩把襯衣打個褶,把褲子修剪一下,因為他不象父兄那樣魁梧。青春期使他失去了柔和的童聲,使他變得沉默寡言,完全離群獨處,然而卻恢復了他出生時那敏銳的目光。他潛心於銀匠試驗,幾乎連吃飯也不離開試驗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見他這般沉湎心中發愁,以為他也許需要一個女人了,於是給了他家裡的鑰匙和一點錢。但是,奧雷良諾卻把錢全部用來買配製王水的鹽酸,還把鑰匙全鍍上了金。他這樣的行為反常幾乎不能跟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相比。他們已經開始換牙,但還整天拉著印第安女人的披巾走路,而且固執地不願講西班牙語而講瓜希臘語。「你有什麼可抱怨的!」烏蘇拉對丈夫說,「父母乾的蠢事總要傳給子女的。」當她自己哀嘆這厄運,深信孩子們的反常和長豬尾巴同樣可怕的時候,奧雷良諾卻看了她一眼,使她如墮五里霧中。
確實所有的人都染上了失眠症。烏蘇拉從她母親那裡學會了植物的藥用價值,她用烏頭煎湯讓大家喝,但沒有能使大家睡著,卻使他們整天睜著眼睛做夢。在這種幻覺狀態中,人們不僅能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還能互相看到剔人夢中的形象,就彷彿家裡到處是客人似的。雷蓓卡坐在廚房角落裡的搖椅上,她夢見一個跟她長得很象的男人,那人身穿白麻布衣衫,襯衣領口上綴著一顆金鈕扣,手裡捧著一束玫瑰花。邊上有一個女人陪著,她用纖細的雙手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女孩的頭髮上。烏蘇拉知道那一男一女是雷蓓卡的父母。但儘管她極力辨認,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從未見過他們。那時候,由於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一個永遠不能原諒的疏忽,他們家生產的糖制小獸繼續在鎮子里出售。小孩和大人們津津有味地吮著那傳布失眠症的香甜的綠雞、美味的粉紅魚和酥軟的黃馬,於是,星期一清晨全鎮人都失眠了。起初誰也沒有為此驚慌不安,相反覺得不睡覺挺快活,因為那時馬貢多有許多活要干,時間不夠用。他們拚命幹活,不久活兒就全部幹完了,凌晨三點鐘大家就無事可做,坐在那裡數掛鐘奏出的華爾茲舞曲有幾個音符。有的人想睡覺,但不是闐為睏倦,而是出於對睡眠的懷念,他們為此想盡了一切辦法。人們聚集在一起無休止地閑聊,一連幾個小時重複著同一個笑話,他們把閹雞的故事越講越複雜,簡直到了使人惱火的程度。那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問答遊戲,講故事人問大家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大家說要的,他就說沒有讓他們說要的,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大家說不要,他就說沒有讓他們說不要,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要是大家不作聲,他就說沒有讓他們不作聲,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閹雞的故事。誰也不能走開,因為講故事人會說,沒有讓他們走開,而是問他們要不要他講闊雞的故事。就這樣周而復始,整夜整夜地重複著那個惡性循環。
「你也進去吧,」她說,「只要花二十個生太伏。」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總結說,「可要是您來製造混亂,硬要大家把房子塗成藍色,那麼請您收拾一下您的東西,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因為我的家一定要刷得象鴿子一樣白。」
「有人要來了。」他說。
辦法是他偶然發現的,因為他是最早患病的幾個人之一,對失眠有了經驗,他利用時間學得一手高超的銀匠技藝。有一天,他尋找一個鐵砧,那是他打制金屬箔片用的,可是想不起它的名稱。他父親告訴他:「叫砧子。」奧雷良諾把這名稱寫在一張紙片上,用膠水粘在鐵砧的下面:砧子。這樣他就可以放心,不致於將來忘記了。他沒想到這就是遺忘症的最初癥狀,因為這東西的名稱太難記。可是沒過幾天,他發現試驗室里幾乎所有的東西他都叫不出名稱了。於是,他就給它們一一標上名稱,以便今後一讀就能識別。當他父親驚訝地告訴他,自己幼年時印象最深的事情現在也想不起來了時,奧雷良諾便把這個辦法告訴了他。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首先在家中實行了,不久又推廣到全鎮。他用蘸了墨水的刷子給每一樣東西寫上名稱:桌子、椅子、鍾、門、牆、床、鍋。他來到畜欄里,給牲畜、家禽和植物都標上了名字:牛、山羊、豬、雞、絲蘭、海芋、幾內亞豆。他們通過逐步研究遺忘症的無窮可能性,明白了總有一天他們雖然看了字能認出東西,但記不得它的用途。因此要寫得更加清楚。那塊掛在牛脖子上的字牌,就是馬貢多居民決心同遺忘作鬥爭的範例:這是牛,每天早晨應擠奶以生產牛奶,牛奶應在煮沸后加入咖啡,配製牛奶咖啡。
這種裝置的原理,就是每天上午從頭至尾地複習一遍一生中學到的所有知識。他把它設想成一本旋轉的辭典,一個人坐在它的軸上通過一個把手操縱。這樣,生活中最必需的概念在幾個小時中就能在眼前經過。當他做了將近一萬四千張卡片的時候,從通往沼澤地的路上,隨著睡眠人憂鬱的鈴聲走來一個衣著邋遢的老頭,他帶來一隻用繩子捆著的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還有一輛用黑破布遮著的小車。
卡都雷在黎明前就離開了家。他姐姐留下了,因為人命天定的思想告訴她,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這致命的疾病也會盯住她不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