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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翌日,他說服了大伙兒,使大家相信他們永遠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命令大家把河邊最涼快的地方的樹木砍掉,開出一片空地,在那裡建起了村子。
烏蘇拉發現兒子失蹤,就在村子里到處尋找。吉卜賽人遺棄的營地里只剩下一堆堆垃圾,混雜在從熄了火的爐子里倒出來的還在冒煙的灰燼之中。有人在那裡來回走動,在垃圾堆里撿玻璃珠。那人告訴烏蘇拉說,前一天晚上看到她兒子混在一群喜劇演員中,推著一輛載人蛇的小車走了。烏蘇拉回家告訴丈夫:「他去當吉卜賽人啦!」丈夫對兒子的失蹤毫無驚奇的表示。
聽了這話,霍塞·阿卡迪奧接連幾天不敢走出家門。只要一聽到庇拉在廚房的格格笑聲,他就跑去躲在鍊金試驗室里。那時,因為得到烏蘇拉的讚許,試驗室的鍊金裝置重新啟月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見兒子改邪歸正,欣然接納了他,教他做那終於開始了的尋覓鍊金石的工作。一天下午,孩子們望著風馳電掣般掠過試驗室窗戶的飛毯,只見駕飛毯的吉卜賽人和本村的幾個小孩正在飛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他們喜歡極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卻連看也沒看一眼。「讓他們去做夢吧,」他說,「將來我們要乘比這條破床罩更科學的工具,比他們飛得更好。」霍塞·阿卡迪奧雖然裝得很專心,但始終不知道哲人之蛋的威力,在他看來,那只是一隻做壞了的試管而已。他仍然無法排解心中的煩惱。他吃不下睡不安,愁眉不展,跟他父親做事失敗時一個模樣。他這樣神魂顛倒,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以為是他對鍊金術過分專註所致,所以親自接替了他在實驗室的工作。奧雷良諾明白,他哥哥的煩悶不是尋求鍊金石引起的,但無法掏出他心中的秘密。他哥哥已經不象以往那樣隨便,過去他們是同謀,他對他無話不說,現在卻變得守口如瓶,對他懷有敵意。
「滾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喝道,「要不,你回來幾次我就殺你幾次。」
「祝賀你啊,」他喊道,「看這隻公雞能不能討好你老婆。」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垂頭喪氣地過了幾個星期。他象慈母般地照料著阿瑪蘭塔,為她浴洗更衣,一日四次送她去餵奶,晚上還為她唱烏蘇拉也從未唱過的歌。有一次,庇拉·特內拉自告奮勇在烏蘇拉回來之前幫助料理家務。奧雷良諾憑他神秘的直覺早已感知了那些不幸事件。他見庇拉進來,只覺得頭腦里閃過一道亮光,於是他明白了,他哥哥的出逃和隨之而來的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女人用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一手釀成的。他懷著默默的、但毫不容情的敵意瞪著那女人,使她再也沒有踏進他家的大門。
「你到門外去看看。」
「但願這是真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一邊說,一邊在碾石臼,石臼里的東西被碾碎了又燒結成塊,反覆過一千次了。「這樣他才能學會做個男子漢。」
「那敢情好,」她說,「要是只有我們倆在一塊兒,就把燈亮著,互相看得清楚些,而且,我愛說什麼就嚷什麼,誰也管不著,你呢,想到什麼下流話就在我耳朵邊講。」
就這樣,他們開始翻山越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一些和他同樣年輕的朋友,因為嚮往冒險生活,也丟下了房屋,帶著妻兒,朝著那塊誰也沒有許諾給他們過的土地進發。臨行之前,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標槍埋在院子里,把那些漂亮的鬥雞一隻一隻都宰了,他相信這樣能叫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多少安心一點。烏蘇拉只帶了一隻放新娘服裝的箱子、一些家用器具和她父親傳給她的一小盒金幣。他們沒有一條確定的遷移路線,只知道朝著里奧阿查的相反方向走,似免留下任何蹤跡或遇到任何熟人。這是一次荒唐的旅行。
這一次對話、對父親的切齒痛恨以及立即不顧一切地相愛的叮能性,使他產生了一種執著的勇氣。他不假思索、不作任何準備就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的弟弟。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始終未能揭開夢裡用鏡子作牆的房子這個謎,直到那天他認識了冰塊,才自以為懂得了這個謎的深刻意義。他設想在不久的將來,可以用水這種日常所見的材料,大規模製作冰塊,並用它們來建造村裡的新住宅。馬貢多將不再是一個炎熱的地方(這兒的鉸鏈和插銷都熱得彎曲了),而變成一個四季如冬的城市。如果說他沒有堅持嘗試建造製冰廠,那是因為當時他對教育兒子們十分起勁,尤其是教育奧雷良諾,後者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鍊金術有一種罕見的直覺。鍊金試驗室的積灰已被清除乾淨。父子倆重讀了一遍墨爾基阿德斯的筆記,這一次閱讀是冷靜的,他們不再因為內容的新奇而激動。然後,又進行了長時間的耐心的試驗,以便設法把烏蘇拉的金子從粘在鍋底的鍋巴中分離出來。年輕的霍塞·阿卡迪奧幾乎沒有參加。當他父親把整個身心都撲在水管九*九*藏*書上的時候,這位任性的長子——跟年齡相比,他的體格一直顯得過分高大——長成了一個魁梧的小夥子,嘴唇邊布滿了初生的茸毛。有天晚上,他脫衣服準備睡覺,正巧烏蘇拉走進房間看到了。她覺得心裏有一種又慚愧又憐憫的感覺:除了他丈夫外,這是她看到的第一個光身子的男人。他已經發育得如此齊全,以至在烏蘇拉看來不太正常。烏蘇拉正懷著第三個孩子,這時又體驗到當新娘時的那種恐懼。
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沒有走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也不敢扔標槍。從此以後他就睡不安寧。死者在雨中看著他時的無限憂傷的表情、對活著的人們的眷念以及在屋子裡找水弄濕塞傷口的蘆草時那焦慮的樣子,這一切都在折磨著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大概挺難受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烏蘇拉說,「瞧他多麼孤單啊!」烏蘇拉非常感動,當她再次看到死者在掀灶上的鍋蓋時,就明白他要找什麼了。從此以後,她在屋裡到處放了盛滿水的盆子。一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自己房裡看到他在洗傷口,於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隨他們去說吧,」她說,「我們反正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你知道,烏蘇拉,人家都在說什麼!」他平心靜氣地對妻子說。
霍塞·阿卡迪奧痛恨這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一天晚上,他象往常一樣離開了床,但沒有去庇拉·特內拉家,卻混進了看熱鬧的人群。
這是六月的一個美好的夜晚,天氣涼爽,明月高照,他們倆在床上整夜未睡。涼風吹進卧室,傳來普羅登肖·阿基拉爾的親人們的哀號聲,但他們倆卻毫不理會。
他父親反手在他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鮮血和眼淚一起流了出來。那天晚上,庇拉·特內拉在黑暗中拿了藥瓶和棉花,用野菊汁給他敷腫,還為他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而不用他費神,愛撫著他又不使他受到傷害。他們倆親熱著,過了一會兒竟不知不覺地竊竊私語起來。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沉著地收起了雞,對大家說了聲:「我回頭就來。」然後,衝著普羅登肖·阿基拉爾說:「你呀,快回家去武裝一下吧,因為我要宰了你。」
十分鐘以後,他提著他祖父那枝殺過野獸的標槍回來了。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在鬥雞場門口等著他,那裡已經圍了半個村子的人。
事實上,通過複雜而艱巨的工作,他們獲得了成功。烏蘇拉很快活,她甚至感謝上帝創造了鍊金術。村子里的人擠滿了鍊金試驗室,主人們拿出番石榴果醬和小麵包,慶祝這一奇迹。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讓他們看坩堝和回收的金子,彷彿是他剛剛造出來似的。
一月的某個星期四的凌晨兩點,阿瑪蘭塔出生了。烏蘇拉在別人走進房間之前,先仔細地察看了孩子。孩子輕巧的、濕漉漉的身體象條小蜥蜴,但各部分卻都是正常的。奧雷良諾直到看見家裡擠滿了人時才知道了這件新聞。他趁人多混亂溜出去找哥哥,他哥哥十一點鐘就不在床上了。因為這個決定作得太突然,他甚至來不及考慮如何才能把哥哥從庇拉·特內拉的卧室里叫出來。他在庇拉家周圍徘徊了好幾個小時,吹口哨打暗號,直到天快放亮時才不得不回家。在他母親的房間里,他看到霍塞·阿卡迪奧一臉天真相,正在逗弄剛剛墮地的妹妹。
他真心希望那女人家的大門是閂上的,而不是象她許諾的那樣虛掩著,可是事實上門卻開著。他用指尖一推,鉸鏈發出一陣憂傷的、斷斷續續的呻|吟,這響聲在他心中引起了冰冷的迴響。他側過身子,盡量不發出聲音。一走進屋裡,就聞到了那股煙味。這時他還在客廳里,女人的三個兄弟的吊床就掛在那裡。他不知道吊床掛的位置,黑暗中又無法辨認,因此他要摸索著穿過客廳,然後去推開卧室的門,還得認準方向,不能摸錯了床。他達到了目的,但還是碰到了吊床上的幾個小夥子,因為吊床掛得比他想象中低。一個在打鼾的人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用失望的語氣說了聲:「那是星期三。」當他推開卧室的門時,因為地面高低不平,他無法避免房門擦著地板的聲響。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明白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但已經後悔莫及了。
女人叫庇拉·特內拉。她是最後建立了馬貢多的移民中的一個。
烏蘇拉出門打聽吉卜賽人的去問,一路走一路問,總以為還趕得上他們。她愈走愈遠倒發覺走得太遠了時,已經不想往回走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直到晚上八點鐘才發現妻子失蹤。他把搗碎了的物質放在糞床上加熱,想去看看小阿瑪蘭塔怎麼會哭啞嗓門的,這才發現烏蘇拉不見了。幾小時以後,他召集了一批男人,打點整齊,把阿瑪蘭塔託付給一位自願給孩子餵奶的婦女,就沿著看不見的小道去追烏蘇拉了。奧雷良諾也跟了去。黎明的時候,幾個語言不九*九*藏*書通的土著漁民打著手勢告訴他們,沒有人從那裡經過。他們徒勞地找尋了三天,回到了村子里。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他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這些不是吉卜賽人,是和他們一樣頭髮平直、膚色棕褐的男男女女,跟他們講同樣的語言,感受同樣的痛癢。他們帶來了載著食物的騾子和裝滿供出售的傢具、日用器具、煙捲和輕便瓦器的牛車,但他們沒有生活中常見的小販們的噱頭。他們都來自沼澤地的那一邊,離村子兩天的路程。那裡的村鎮每月都收到郵件,那裡看得到造福於人類的機器。原來,烏蘇拉沒有追上那批吉卜賽人,但卻找到了她丈夫在失敗的遠征中沒有找到的那條通向偉大發明的道路。
這樣,兩兄弟很快都得了萎靡症。他們對父親的鍊金術和學識才智都不屑一顧,兩人一起躲進了孤獨之中。「這兩個孩子整天獃頭獃腦,」烏蘇拉說,「大概肚裏有蟲吧。」她用搗爛的土荊芥給他們熬了一劑瀉藥,兄弟倆以出入意料的堅忍精神喝了下去。於是,兩人在一天中十一次同時坐到便盆上,拉出了幾條粉紅色的蛔蟲。他們倆歡天喜地到處端給人看,因為這樣就可以引開烏蘇拉的注意力,使她不再追究他們心不在焉和萎靡不振的原因。那時,奧雷良諾不但能夠理解而且能夠體會哥哥的經驗如同身受,因為有一次當霍塞·阿卡迪奧詳細地講述愛情的奧妙時,他打斷了對方酌話問道:「有什麼感覺呢?」霍塞·阿卡迪奧立即回答說:「就象一次地震。」
又過了幾天,女人突然叫他上她家去。家裡只有她和她母親。
小奧雷良諾一開始只覺得危險,只知道他哥哥的大胆包藏著巨大的危險,卻體會不到這類事情的使人心醉神迷之處。慢慢地他受到慾望的感染,他要哥哥講述種種細枝末節,跟哥哥苦樂與共,一起擔驚受怕,一起體驗歡樂。他常常不睡覺,一個人躺在床上好象躺在一張火炭席上,等他哥哥等到天亮,接著又毫無倦意地談論到起床。
時光的流逝使一切又恢復了常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父子不知從何時起又回到試驗室里,他們搖曳粉末,加熱試管,從糞床上取下躺了幾個月的物質,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來。連睡在藤搖籃里的阿瑪蘭塔,也好奇地望著父親和哥哥在水銀蒸氣繚繞的小屋裡專心致志地工作。烏蘇拉出走後幾個月,有一次試驗室里發生了幾樁怪事。一隻放在柜子上久已被人遺忘的試管,突然變得重得無法搬動。工作台上的一鍋水,不經加熱就沸騰起來,半小時后蒸發得一千二凈。父子倆看著這些現象又驚又喜。他們不能解釋這些現象,於是把這說成是新物質出現的預兆。一天,阿瑪蘭塔的小搖籃競不勝而走,在房間里兜了一圈。奧雷良諾大吃一驚,趕緊過去抓住。但是,父親卻一點不驚慌,他把搖籃放回原處,把它縛在桌子腳上,心想,盼望已久的事即將來臨了。這時,奧雷良諾聽到他讜:「你不害怕上帝,也得害怕金屬呀!」
霍塞·阿卡迪奧對這場面毫不留意。那邊對人蛇的凄慘的審問還在進行,這邊霍塞·阿卡迪奧撥開人群,移步來到吉卜賽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的後面站定了。他挨著她的背後。姑娘想讓開,但霍塞·阿卡迪奧卻更加用力地緊貼在她背脊上。於是她覺察了,但一動也不動地依偎著他,又驚又怕地打著哆嗦,因為她無法相信如此明白的事實。最後,她臉上帶著顫抖的微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人蛇塞進籠子,把籠子搬進了帳篷。主持這個節目的吉卜賽人又宣布說:
「要是你該生蜥蜴,我們就養蜥蜴。」他說,「可就是不能因為你的過錯叫村裡再死人。」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們要請諸位看一個女人的可怕的節目,因為她偷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受到懲罰,每天晚土這個時候要砍一次頭,一直要砍一百五十年。」
霍塞·阿卡迪奧和那個姑娘沒有觀看斬首的場面。他們走進姑娘的帳篷,一面脫衣服一面迫不及待地親吻起米。這是一隻瘦弱的小青蛙,兩條瘦腿還不及霍塞·阿卡迪奧的胳膊粗,但她的熱情卻補償了體態的單薄。然而,霍塞·阿卡迪奧無法承她的情,因為他倆是在一頂公用帳篷中,吉卜賽人進進出出在搬著馬戲道具,乾著他們的事情,有時還在床邊呆上一會玩玩骰子遊戲。懸挂在中間撐柱上的燈火照亮著整個帳篷。在他們倆撫愛親熱的間歇,霍塞·阿卡迪奧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就在他旁邊。不一會兒,進來一個體態豐盈的吉卜賽女人。一個男人陪著她,那人既不參加演出,也不是本村人。那女人也不招呼一聲,就盯著霍塞·阿卡迪奧看,她不勝羡慕地看著這頭憩息著的絕妙的公獸。
她推說要教他玩一套紙牌戲法,把他帶進了卧室。女人放肆地撫摸他,使他在最初一陣震顫后read•99csw.com失望了,他感到害怕勝於快|感。她要他當晚去找她。他敷衍著答應了,心裏知道他不能去。可是,那天晚上,在熱得發燙的床上他明白了,即使他沒有能力也還得去找她。黑暗中他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裡他父親的乾咳聲、院子里母雞的喘息和蚊子的嗡嗡聲,還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以及這時才發現的周圍世界混亂的喧囂聲。他摸黑穿起衣服,來到了沉睡的大街上。
「你就要有兒子了。」
烏蘇拉剛坐完四十天的月子,吉卜賽人又來了。還是那批帶來過冰塊的走江湖玩把戲的人。他們跟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不同,不久就顯露出他們不是人類進步的使者,而是娛樂消遣的販子。就連那次帶來的冰塊,也只是作為馬戲團里的一件奇物,而不是作為對人們的生活有用處的東西兜售的。這一次,除了別的一些機巧玩意外,還帶來了一張飛毯,但不是當作發展交通的一項重大貢獻,而是作為一種供消遣的東西介紹給大家。當然,村裡人挖出了他們的最後幾小塊金子,用來享受一次越過村舍的短暫飛行。嘈雜的人聲掩護了霍塞·阿卡迪奧和庇拉,使他倆避開了懲罰,逍遙自在地在一起度過了幾個鐘頭。在人群中,他們是一對幸福的情侶。他們甚至懷疑,愛情可以是一種比他們夜間幽會時放縱不羈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靜、更深沉的感情。可是,庇拉卻打破了這種美景,她看到霍塞·阿卡迪奧有她陪伴著興緻很高,便不拘方式、不看場合一下子把什麼都告訴了他。「現在你真成男子漢了。」她說。因為他沒聽懂她要說的意思,她又給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樣又過了六個月,情況一切照舊,直到那個不幸的星期天,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鬥雞時贏了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後者見自己的雞鮮血淋漓,又光火又激動,他走到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遠一點的地方,想讓整個鬥雞場都聽清他要對他說的話。
在十六世紀,當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襲擊里奧阿查的時候,烏蘇拉·伊瓜朗的曾祖母被警報聲和炮彈的轟鳴聲嚇破了膽,神經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了燒旺的火爐上。因為燒傷,她成了一個終身無用的妻子。她無法端坐,只能墊上墊子側坐。走路的樣子大概也有點怪,所以從此再沒有在人前行走過。她總以為自己身上有股焦臭味,執意拒絕參加一切社交活動。晚上她不敢睡覺,老是呆在院子里等待天明,因為她夢見那些英國人帶著咬人的惡犬翻窗戶鑽進她的卧室,用燒紅的烙鐵給她上可恥的刑罰。她丈夫是一個阿拉貢商人,跟她生過兩個兒子。為了想方設法排解她的恐懼,他把半爿店鋪花在醫病和娛樂上了,最後終於傾家蕩產,帶了家眷來到了遠離海邊的地方。他在一個座落在山脈側崗上的平和的印第安人居住的村子里住了下來,在那裡為妻子造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卧室,這樣,她惡夢中的海盜就無處可入了。
她沒給他潑冷水。
突然,失蹤了近五個月的烏蘇拉回來了。她興高采烈,青春煥發,穿著村子里從未見過的款式新穎的衣服回到家中。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此喜不自禁。「果真如此!」他喊道,「我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他真的料到了,因為在閉門不出的漫長日子里,他一面操作,一面在心中祈求著,希望即將出現的奇迹不是發現點金石,不是發現吹一日就能使金屬變活的靈氣,也不是發現使家中的鉸鏈門鎖變黃金的神力,而是現在已經發生的事情:烏蘇拉回家。然而,烏蘇拉卻沒有分享他的喜悅。她同他接了一個平常的吻,彷彿他們只分別了一個小時似的。她對他說:
他在各種機巧玩具中間踱來踱去,沒有一架使他感興趣。他的眼光落在遊藝場那面的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吉卜賽女郎。
到了第十四個月,因為吃猴肉喝蛇湯,烏蘇拉的腸胃也搞壞了,但卻生下了一個男孩,身體各部分都長得跟正常人一樣。有一半路程,她是躺在一張系在杠棒上的吊床里,由兩個男人抬著走過來的,因為她的兩條腿腫得不成樣子,靜脈曲張的地方象隆起的水泡。孩子們雖然食不果腹,眼睛無精打彩,讓人看起來覺得可憐,但是他們比父母更能忍受旅途的勞頓,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覺得好玩。經過了差不多兩年的旅程,一天早晨,他們成了第一批看到山脈西麓的人。從雲霧籠罩的山巔,人們看到大沼澤一望無際的水域,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頭。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大海。他們在泥沼地里漫無目標地走了幾個月之後,一大晚上,在離開遇見最後幾個土著居民的地點很遠的一條礫石累累的小河邊安了營,那小河的河水象一股冰涼的水晶的激流。若干年以後,在第二次國內戰爭期間,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試圖沿這條路線去奇襲里奧阿查,可是走到第六天,他明白那是一種狂想。那天晚上在河邊上安營時,他父九*九*藏*書親的那支隊伍就象一批走投無路的遇難者,不過,他們的人數在旅途中有了增加,而且所有的人都指望享其天年(後來都如願以償了)。那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地方建起了一座喧鬧的城市,城裡的房屋都用鏡子作牆壁。他問那是什麼城市,人家告訴他一個從未聽到過的、毫無意思的、但在夢中聽來卻很神奇的名字:馬貢多。
她家裡人把她帶來是為了使她離開一個男人,那人在她十四歲時強|奸了她,爾後又一直愛著她,直到她二十二歲。可是他從未下決心公開他們之間的關係,因為他是外鄉人。他答應跟隨她直到天涯海角,但後來,等他辦完他的事情,她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她把男人們全當成是他,不管是高個子還是矮個子,金髮的還是黑髮的,也不管是陸路來的還是海路來的,只要是紙牌許諾給她的,她就跟他們混上三天、三個月或者三年。在長期的等待中,她失去了粗壯的大腿、結實的乳|房和嬌柔的脾性,但狂亂的內心卻依然如故。霍塞·阿卡迪奧被這個奇妙的玩物弄得神魂顛倒,天天晚上要穿過她家的迷宮去尋找她的蹤跡。有一回她家的門給閂上了,他敲了幾次,心想,有膽量敲第一次,就應該一直敲到底。他等了很久很久,她才給他開了門。白天,他躺著睡大覺,悄悄地在那裡回味前一夜的情況。但是,當她興緻勃勃、若無其事地到家裡來說笑的時候,他也能毫不費事地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因為這個突然爆發出來的笑聲能嚇跑鴿子的女人,跟她在教他向里吸氣、教他憋住心跳、使他懂得人為什麼害怕死神時的那種無形力量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他那樣神魂不定,以至當他父親和弟弟熔開金屬鍋巴並分離出烏蘇拉的金子這一消息鬨動全家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大家為何這般高興。
他挨個兒給人看,最後來到大兒子面前。大兒子這幾夭幾乎沒有在鍊金試驗室露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那塊黃澄澄的干碴放到兒子眼前問他:「你看這是什麼?」霍塞·阿卡迪奧坦率地回答:「狗屎。」
她幾乎還是個孩子,身上掛著一串玻璃珠,低著頭。這是霍塞·阿卡迪奧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美的女子。她在人群中觀看著一個人因為不聽父母的話而變成蛇的悲慘情景。
「好吧,普羅登肖,」他說,「我們離開這個村子,盡量走得遠些,而且永遠不再回來,現在你可以安心走了。」
這件事雖然被看作君子決鬥,可是他們倆心中卻感到內疚。一天晚上,烏蘇拉睡不著,到院子里去喝水,在水瓮邁上遇見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他渾身發紫,神情哀傷,正在設法用蘆草堵住喉頭的傷口。她並不覺得害怕,相反有些同情他。回到房中,她把看到的事告訴了丈夫,但他不以為然。「死人是不會出來的,」他說,「問題是我們忍受不了良心的責備。」過了兩個晚上,烏蘇拉在浴室里又見到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在用蘆草擦洗脖子上的血跡。又有一個晚上,她看到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在雨中徘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妻子的幻覺感到心煩,但當他拿起標槍走出門口的時候,卻看到死者哭喪著臉站在那裡。
在這偏僻的村子里,很久以來就住著一個種植煙草的克里奧爾人,叫堂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烏蘇拉的曾祖父跟他合夥經營很成功,沒過幾年就賺了一大筆錢。過了幾個世紀,克里奧爾人的玄孫同阿拉貢人的玄孫女結了婚。因此,每當烏蘇拉對丈夫的狂想忍不住發火時就會越過三百年間發生的種種偶然事件,去詛咒弗朗西斯·德雷克,說他不該襲擊里奧阿查。這隻是一種出氣辦法罷了,因為事實上,他倆一直到死都被一條比愛情更堅實的紐帶繫結在一起:那是一種共同的良心譴責。他們倆是表兄妹,是在那個古老的村子里一起長大的。由於雙方祖先的勤勞和良好的習慣,那個村子成了全省最好的村子之一。雖然他們的結合從他們降生時就可以預見到,但是當他們表示出結婚的願望時,他們的親屬企圖阻止。他們擔心,幾百年來互相聯姻的兩個家族的這一對健康的根苗,會遭遇生養蜥蜴的恥辱。曾經有過一個可怕的先例,烏蘇拉的一個姑母跟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一個叔父結婚,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一輩子都穿寬大的肥腿褲,在最純潔的童貞狀態中度過了四十二年,最後因流血不止而去世了,因為他從出生到長大,身上都帶著一條拔塞器似的軟骨尾巴,尾巴梢上還有一撮毛。這條豬尾巴他從未給任何女人看過。當一個做屠夫的朋友用肉斧給他砍掉時,這條尾巴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那時才十九歲,他以年輕人的輕率態度,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read.99csw.com:「生下豬崽也沒關係,只要會說話就成了。」於是,他們倆就成了親,奏樂放炮慶祝了三天。要不是烏蘇拉的母親用有關他們的後代的種種不祥預言來嚇唬她,使她甚至不願發生夫婦關係的話,本來他們從此會很幸福。烏蘇拉擔心身材魁梧、生性放縱的丈夫在地熟睡時強行非禮,所以在睡前總要穿上她母親給她做的帆布套褲,褲子上還用縱橫交錯的繩子加固,前面用粗鐵扣扣住。這樣過了幾個月。白天,丈夫養鬥雞,她跟母親一起在綉架旁繡花。晚上,他倆成幾個小時地拚命扭打,好象以此來代替性生活。後來人們的直覺也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不正常的情況,於是,傳出謠言說,烏蘇拉結婚一年還是個處|女,因為她丈夫沒有能耐。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是最後一個聽到謠言的人。
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沒來得及招架,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就以公牛般的力氣和第一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消滅這地區的老虎時的準確性,投槍捅穿了對手的喉嚨。那天晚上,當人們在鬥雞場守靈的時候,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走進自己的卧室。這時他妻子正在穿那條貞節褲,他朝她揮舞著標槍命令道:「把這個脫掉。」烏蘇拉對他丈夫的決定不敢含糊,只嘀咕了一聲:「出了事你負責。」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標槍往地下一插。
那個時候,有一個滿嘴髒話、舉止輕佻的快活女人經常到家裡來幫忙料理家務,她還會用紙牌給人算命。烏蘇拉跟她談起兒子的事,說他的發育與年齡不相稱,這跟她表兄的豬尾巴一樣,是違反自然的。那女人聽後放聲大笑,笑聲象玻璃聲一樣清脆,在整個屋子裡回蕩。「剛好相反,」她說,「這是他的造化。」幾天後,為了證實她的預言,她帶了一副紙牌來,跟霍塞·阿卡迪奧一起反鎖在緊靠廚房的一間穀倉里。她非常平靜地在一張破舊的木匠桌上攤開了牌,嘴裏東拉西扯地說著話;小夥子在一旁等待著,心裏與其說好奇不如說厭煩。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長得多棒啊!」她真的害怕了,只擠出這麼一句話。霍塞·阿卡迪奧感到骨頭裡充滿了泡沫,感到一種懶洋洋的恐懼,他非常想哭一場。那女人沒有對他作任何暗示,可是當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奧整夜在尋找著她胳肢窩裡散發出來的、埋藏在她皮膚底下的那股煙味。他渴望時刻和她在一起,希望她就是他的母親。希望他們倆永遠不離開穀倉,讓她說他「多棒啊」。希望她再摸摸他,說他「多棒」。一天,他忍不住了,便登門去找她。他作了一次正經而令人費解的拜訪,坐在客廳里一言不發。這時候他不再想她,他覺得她變了,跟她那股煙氣在他心中產生的形象毫無共同之處,彷彿成了另一個人。於是,他喝完了咖啡就快快不樂地離開了她家。當天晚上,在失眠的恐怖之中,他又一次以強烈的渴望想念她,但想念的卻不是穀倉里的她,而是那天下午的她。
霍塞·阿卡迪奧的女伴要求他們讓他倆安靜些,於是,那對男女就在離床很近的地上躺下了。別人的熱戀激發了霍塞·阿卡迪奧的欲|火。姑娘眼眶裡噙著淚水,周身發出憂傷的嘆息和一種模糊的泥漿味。但她以驚人的堅強和勇氣忍受了這次打擊。此刻,霍塞·阿旨迪奧只覺得飄飄然進了仙境,在那裡,他的心融人一股柔情的淫|盪之泉,泉水湧進姑娘的耳朵,又從她的口中流出,變成了她的語言。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晚上,霍塞·阿卡迪奧用紅布把頭一裹,跟著這批吉卜賽人走了。
「小夥子,」她叫了起來,「願主保佑你健壯!」
在這間狹窄的屋子裡睡著她的母親、另一個女兒和她丈夫以及兩個孩子,還有那個也許根本不在等他的女人。要不是那煙味充斥整個房子的話,他本可以循著氣味找去。那氣味是那樣騙人,又象一直藏在她皮膚底下那樣清晰可辨。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好大一會兒,正當他驚恐地懷疑自己怎麼會落到這孤獨無援的絕境時,突然,一隻伸開五指在黑暗中摸索的手觸到了他的臉上。他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儘管他不知道,那女人卻在等他。於是,他隨著那隻手跟了過去,在一種可怕的筋疲力盡的狀態中被帶到了一個無從捉摸的地方。在這奧秘莫測的黑暗之中,他的手臂也成了多餘的東西。那裡聞到的不是女人的氣味,而是阿摩尼皿臭味。他試圖回憶那女人的面容,可看到的是烏蘇拉的臉。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他正在干一樁渴望已久但從未想到真能如願的事;可是卻不知道如何在進行,因為他弄不清腳在何處頭又在何處,也不明白究竟是誰的腳是誰的頭。他覺得再也受不了腰裡冰冷的寒氣和肚子里的空氣,受不了那種恐懼,也受不了那既想逃走又想永遠留在那惱人的寂靜和可怕的孤獨之中的、缺乏理智的渴望。
「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他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事告訴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