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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好哇!」他說,「這麼說,您也不相信!」
在懷孕睏倦的時候,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建一個魚骨項鏈工場。
赫爾曼和奧雷良諾來幫他的忙。他們象照顧小孩子似地服侍他,用保姆用的別針,把車船票、移民證件別在他的口袋上,還給他寫了一張詳細的單子,一條條寫明從離開馬貢多一直到抵達巴塞羅那港所要做的事情。可是,他卻不知怎麼搞的把一條褲子連同一半錢財扔進了垃圾堆。臨行的前一天,他釘完木箱,把衣服往當初帶到馬貢多來的手提箱里一塞,皺起了蛤蜊似的眼皮,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指著他流亡時隨身帶來的一堆堆書,對朋友們說:「這堆臭狗屎,我就留給你們了。」
一個星期天下午六點鐘,阿瑪蘭塔·烏蘇拉感到了分娩的陣痛。
「這封信別拆,」他說,「我不想知道上面寫些什麼。」
加斯東回布魯塞爾去了。他等飛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天,他把生活必需品和通訊錄往手提箱里一塞,就離開了馬貢多。那時,一些德國飛機師向省政府遞交了一份比他更雄心勃勃的計劃,所以他想趕在政府把特許證發給德國飛機師之前就飛回烏貢多。自從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第一次偷情的那個下午以後,他倆一直趁她丈夫加斯東難得的疏忽之機,在提心弔膽的幽會中默默地、熱烈地相愛,但往往總是被她丈夫的突然回家所打斷。然而,只要他倆單獨地留在家裡,他們就沉浸在一種遲來的愛情所特有的狂熱之中。那是一種缺乏理智的、瘋狂的、會使墳墓里的菲南達的骨殖怕得發抖的激|情,這激|情使他倆永久地保持著興奮狀態。阿瑪蘭塔·烏蘇拉的尖叫聲,她那垂死般的歌聲,無論在午後兩點飯桌上,還是在深夜兩點的穀倉里,都會爆發出來。「最叫我傷心的是,」她笑著說,「我們失掉了那麼多時間。」在昏頭昏腦的情愛中,她看到一群群螞蟻在毀壞著花園,它們啃食著家裡的木器,來填飽從前世帶來的飢腸。她看到那活岩漿流似的紅螞蟻又一次蓋沒了長廊。但是,直到她看見這岩漿流進了自己的卧室,才設法阻擋。奧雷良諾把羊皮紙丟在一邊,從此足不出戶,給加泰羅尼亞學者寫回信也總是草草了事。他們倆失去了現實感,失去了時間概念,失去了日常飲食起居的節奏。他們重新關起了門窗,免得費時脫衣服。他們索性象俏姑娘雷梅苔絲當初一直想乾的那樣光著身子在家裡走來走去,赤條條地滾在花園的爛泥中。
他以為阿瑪蘭塔·烏蘇拉從死亡中蘇醒過來去照料孩子了,可是她的遺體象一堆石頭,直挺挺地躺在毯子上面。他發覺,進門時卧室的門是開著的,於是它穿過牛至花吐著清香的長廊,探身朝飯廳里張望了一下,只見分娩時的臟物還在那裡:大水鍋、血污的床單、灰盆和桌上攤開的尿布中放著孩子蜷曲的臍帶,還有血剪刀和絲線。產婆晚上把孩子抱走了,他這麼想,這使他有空冷靜下來回想往事。他倒在搖椅里,這張搖椅,早年雷蓓卡曾坐在上面教人繡花,阿瑪蘭塔曾坐在上面和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下過圍棋,阿瑪蘭塔·烏蘇拉坐在上面縫製過孩子的小衣服。在閃電般清醒的瞬間,他明白自己的內心無力承受那麼多往事的重壓。受到自己的和別人的懷戀那致命尖刀的刺傷,他不禁佩服起凋謝的玫瑰上的蜘蛛網的堅韌,欽佩野麥的頑強和二月清晨日出時空氣的耐心。這時,他看到了孩子,他已經成了一張腫脹乾枯的皮了,全世界的螞蟻群一起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小路費力地把他拖到蟻穴中去。這時,奧雷良諾動彈不得,倒不是因為驚呆了,而是因為在這奇妙的瞬間,他領悟了墨爾基阿德斯具有決定意義的密碼,他發現羊皮紙上的標題完全是按照人們的時間和空間排列的:家族的第一人被綁在一棵樹上,最後一個人正在被螞蟻吃掉。
尼格魯曼塔從混雜著眼淚和嘔吐的污穢的泥淖中把他救起,把他帶到自己房間里,替他擦洗乾淨,端湯給他喝。她一筆勾銷了他欠她的數不清的愛情債,她還主動訴說自己最寂寞的哀愁,免得他一個人哭個沒完,她相信這麼做能給他安慰。第二天清早,奧雷良諾從短暫的昏睡中醒來,感到頭疼,他睜開眼睛,想起了孩子。
「不,」她丈夫反對說,「叫他奧雷良諾,他准能打贏三十二場戰爭。」
可是,除了梅爾賽德絲買了她一打項鏈外,根本沒有人來買。奧雷良諾第一次明白,他學習語言的本領、他的萬寶全書似的知識、他未經了解就能詳細地回憶起遙遠的地方的那種罕見才能,就跟他女人那隻寶石箱子一樣毫無用處。那時候,她的箱子的價值相當予把馬貢多最後的居民們的錢放在一起。他倆奇迹般地倖存了下來。阿瑪蘭塔·烏蘇拉情緒一直很好,在玩愛情遊戲時還是那樣別出心裁。她習慣於在午飯後坐在長廊里,睡上一會兒不眠的、沉思的午覺,奧雷良諾總是陪伴在她的身旁。有時他倆一聲不響地坐到黃昏,臉對著臉,眼睛望著眼睛。他倆在平靜中相愛就象過去在狂戀時一樣纏綿,未來的渺茫使他們的心轉向了過去。他們彷彿看到自己在大雨期間那個骯髒的天堂里,在院子里的泥水坑裡拍水,追打蜥蜴,然後把它們掛在烏九-九-藏-書蘇拉的身上,玩著把她活埋的遊戲。這些回憶為他們揭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倆從記事起就曾幸福地在一起。回憶的深入使阿瑪蘭塔·烏蘇拉想起有一天下午,她走進做金銀器的工作間,她母親告訴她,小奧雷良諾是沒有父母的孩子,他是躺在一隻小籃子里漂流時被人發現的。雖然他們覺得這種說法不可信,但又沒有確切的材料來取代這種說法。他們仔細研究了各種可能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菲南達不是奧雷良諾的母親,阿瑪蘭塔·烏蘇拉傾向於相信他是佩特拉·科特的兒子,她只記得有關佩特拉·科特的醜事的一些傳聞。這種假設使他倆產生丁一種揪心的恐懼。
「一個十足的野小子,」她說,「叫他羅德里戈吧!」
緊跟著出走的是阿爾豐索和赫爾曼,他們離開那天是星期六,本想星期一就回來的,但一去就杳無音汛。加泰羅尼亞學者離去一年之後,四人之中唯一留在馬貢多的就是加布列爾了。他還在到處漂泊,靠著尼格魯曼塔倒霉的施捨度日。那時,他參加了一家法國雜誌舉辦的答題競賽,按規定得頭獎者可去巴黎旅行一次。雜誌是奧雷良諾訂的,他幫加布列爾寫答案,有時在自己家裡寫,但大部分時間是在馬貢多僅存的一家藥房的香水瓶之間,在飄著纈草香味的空氣中填寫的。藥房里住著加布列爾的秘密情人梅爾賽德絲。這是馬貢多過去所遺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東西,它的毀滅尚未完成,因為它還在無限期地毀滅下去,在自身中不斷消耗,它每一分鐘都在結束自己,但永遠也結束不了。鎮子死氣沉沉到了極點。到了加布列爾中獎,帶著兩套換洗衣服、一雙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前往巴黎的時候,他不得不自己去招呼火車司機把車停下來讓他上去。昔日的土耳其人大街,這時已成了被人遺棄的角落,那裡,最後幾個阿拉伯人按照他們源淵千古的風俗靜坐在門檻上等死。好多年前,他們就賣光了最後一碼斜紋布。昏暗的玻璃櫥窗里只剩下一些掉了腦袋的模特兒。當年香蕉公司的城鎮阿拉巴馬,現在成了雜草叢生的荒野。也許在嚼著布拉特維爾醋漬黃瓜的難熬晚上,帕特里夏·布朗還會在她的孫輩面前提起它。接替安赫爾神父的是一個年老的神父,誰也沒有費神去打聽過他的姓名。他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上盼望著上帝的憐憫,關節炎和憂慮失眠症在折磨著他,此時,蜥蜴和老鼠卻正在爭奪著隔壁小教堂的繼承權。在連鳥兒都把它忘卻了的馬貢多,塵土飛揚,酷熱難忍,叫人透不過氣來。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被孤獨的愛情以及愛情的孤獨囚禁在由於紅螞蟻的喧鬧使人無法入睡的房子里,他們是唯一的幸福的生靈,是世間最幸福的人。
阿爾瓦羅第一個聽從了他的勸告,離開了馬貢多。他變賣了一切,連那隻抓來關在他家院子里嚇唬過路人的老虎也一起賣了。他買了一張永久性車票,登上了一列永遠不停止運行的火車。在從沿途車站寄來的許多明信片中,他高聲地描述著他從車廂的小窗子里看到的剎那間的事物的印象,猶如把一首瞬間的長詩撕成碎片,扔進了遺忘之中:路易斯安娜棉田裡虛幻的黑人;肯塔基藍色草地上的飛馬;亞利桑那地獄般的暮色中的希臘情侶;密執安湖畔畫水粉畫的穿紅套衫的姑娘,她還揮動畫筆跟他再見,那與其說是為了告別,不如說是為了期待,因為她不知道她看到的這列火車是一去不復返的。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他說。
這手稿上所寫的事情過去不曾,將來也永遠不會重複,因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處於孤獨的世家決不會有出現在世上的第二次機會。
「哎,孩子啊,」他嘆了口氣說,「我只要知道這會兒你和我都還活著就足夠啦!」
突然,象是在這個不知不覺的幸福天地中響起了一陣爆炸的轟鳴,傳來了加斯東要回家的消息。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睜大了眼睛,求索自己的靈魂,他倆手捫在心口互相望著對方的臉,他們明白,他們已經緊緊連接在一起,寧可死也不願分開。於是,她給丈夫寫信,告訴他這個矛盾的現實。信中她重申了她對他的愛和想見到他的渴望,同時她承認,作為命運的安排,她生活中不能沒有奧雷良諾。出乎他倆的意料,加斯東給了他們一個心平氣和的、幾乎是以父親口吻寫的答覆,洋洋兩大張紙都是提醒他們在感情上不要反覆無常,最後一段還明確地表示了祝願,希望他倆象他在短暫的夫妻生活中一樣幸福。他的態度變化鄢樣突然,以至阿瑪蘭塔·烏蘇拉覺得她丈夫早就要拋棄她,這會兒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借口,因此她感到受了侮辱。又過了六個月,加斯東從利奧波德維爾給她寫信說,他在那兒終於收到了飛機,現在只求她把腳踏車給他寄去,還說,在他留在馬貢多的所有東西中,這是唯一有愛的價值的。這時她更覺得怒不可遏了。奧雷良諾耐心地同她一起分擔了這種惱怒,他竭力表明,無論是在順利的時候還是在逆九九藏書境中,他都會是個好丈夫。加斯東留下的錢用完了,生活的窘迫使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同舟共濟的感情,這雖不及狂亂那樣使人眼花繚亂、那樣熱烈,但卻使兩人情篤如初,同縱慾歡鬧時一樣幸福。到底拉·特內拉死的時候,她正懷著孩子。
「不相信什麼?」
就這樣,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接受了小籃子的說法,並不是因為他們都相信了,而是因為這種說法使他們擺脫了恐懼。隨著孕期的進展,他們倆慢慢變成了一個人。在一座只消再吹口氣就能使它崩塌的房子里,在孤獨之中,他們漸漸地化為一體。他們佔據的空間縮小到了不能再小的地步:從菲南達的房間——在這裏他們初嘗到安定的愛情之樂——到長廊的盡頭,——阿瑪蘭塔·烏蘇拉坐在這裏編結嬰兒的小靴、小帽,奧雷良諾在這裏答覆加泰羅尼亞學者偶爾寫來的信件。房子的其他地方就任其不可抗拒地毀壞覆滅。銀匠工作間,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以及聖女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的那原始的、寧靜的王國就留在一座私家森林的深處,誰也沒有膽量去摸清它。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雖然被大自然的貪蔞所包圍,但他們仍然種植著牽牛花和海棠,他們用石灰粉劃線包圍著自己的地盤,在這淵源太古人蟻之戰中構築著最後的塹壕。阿瑪蘭塔·烏蘇拉的頭髮又長又亂,清晨起床臉上出現一塊塊紫斑,雙腿水腫,那鼬鼠似的古老而充滿愛情的身子也變了形,使她看起來不象當初提著一籠子倒霉的金絲雀、牽著俘來的丈夫回家時那樣年輕,但她那活潑的天性卻絲毫未改。「見鬼!」她常笑著說,「誰會想到我們真的到頭來會象野人一樣活著。」懷孕六個月時,他們收到一封顯然不是加泰羅尼亞學者寫來的信,從此,他們與世界的最後聯繫被割斷了。信是從巴塞羅那寄來的,但是信封是用普通的藍墨水和公文字體寫的,有一種仇人信件清白公正的外表。阿瑪蘭塔·烏蘇拉正要拆信,奧雷良諾從她手裡把信奪走了。
這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重振血統、清除它的惡習、改變它孤獨的本性的,因為他是一個世紀來唯一由愛情孕育出來的後代。
一天下午,他們在水池裡相愛,差一點淹死在水中。他倆在很短時間中毀掉的東西,比紅螞蟻毀掉的還多。他們拆毀了大廳里的傢具,發瘋似地撕碎了吊床,這張吊床曾經經受過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軍營中遇到的那些不幸的愛情。他們把床墊統統撕開,把棉花全倒在地板上,在這場棉花的暴風雨中作樂,差點兒悶得喘不過氣來。雖然,奧雷良諾作為一個情人,同他的對手一樣兇猛,但在這座災難臨頭的樂園中,阿瑪蘭塔·烏蘇拉卻用她荒唐的智慧和詩一般的貪婪主宰著一切,彷彿她通過愛情集中了她高祖母當年做精製小獸時那種難以抑制的勁頭。而且,當她為自己的別出心裁而得意歡暢或者笑得要死的時候,奧雷良諾卻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因為他的熱情是深思熟慮的。但是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他們在一起玩膩了,又在厭倦之中尋覓新的樂趣。他們發現在單調的情愛之中還有未曾開發的地方,要比情慾更有趣味。他們開始了對身體的崇拜。有一天晚上,他們倆從頭到腳塗上了蜜桃糖漿,躺在走廊的地板上,象狗一樣互相舔來舔去,發瘋似地相愛。一群準備把他倆活吞了的食肉蟻爬過來,才把他倆從夢中驚醒。
車站上的檢票員要他把紙片箱當貨物託運時,他竟用卡塔赫那方言破口大罵,直到讓他把木箱帶進旅容車廂才罷休。「有朝一日人都坐一等車廂而書卻進貨物車廂,」他說,「那世界就遭殃了。」這是人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最後準備行裝的那個星期過得很不順利,行期愈近,他的脾氣愈壞,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而那些曾經煩擾過菲南達的鬼魂都糾纏著他;他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常常會出現在另一個地方。
這位學者出於對四季如春的故鄉的懷念回去了。事先沒有人覺察到他這一決定。當初他為逃避戰亂,在香蕉公司最興盛的時期來到了馬貢多。那時他所想到的最切實可行的事,就是開那爿由售各種語言的古珍本、善本書店。那些在書店門口排隊等候圓夢的人們,偶爾也光顧書店,他們以疑惑的目光瀏覽著書籍,還以為那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學者在悶熱的后店堂里度過了半生,他從小學生練習本上撕下紙片來,然後用紫色墨水塗寫了不少筆劃繁複的花體字,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寫了些什麼。奧雷良諾與他結識的時候,他已經存了兩箱這種使人想起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書的亂紙片。此後直到他離去,他又塞滿了第三箱。因此,說他在僑居馬貢多的這段時間里沒有干別的事,倒也是不無道理的。他只同四個朋友有過來往,用書跟他們換陀螺和風箏,而且當他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讓他們讀塞涅卡和奧維德的作品。他談論起那些經典作家來如數家珍,彷彿他們都曾同他住過一個房間似的。有許多根本不該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比如,聖徒奧古斯丁在袈裟裏面穿著一件十四年沒有脫過的羊毛緊身衣,還有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那個關亡師,因為被蝎子蜇了一下,從小就陽萎。他說話時書面語連篇,這使他既受人尊敬又遭人非議,連他的手稿也沒有能倖免這矛盾的命運。阿爾豐索為了翻譯這些手稿學會了加泰羅尼亞語。他把一卷譯文藏在口袋裡,他口袋裡經常裝滿了剪報和各種稀奇古怪的手藝課本。一天晚上他在靠賣身糊口的姑娘家裡把材料全丟失了。博學的祖父知道后,非但沒有追究,反而樂不可支地說,這正是文學作品的自然歸宿。然而,當他要返回故里時,卻堅持要帶上那三箱亂紙片,誰也沒能勸阻他。九*九*藏*書
三個月以後,他寄來了一個大信封,裏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多張相片,那是他在海上閑得無聊時收集起來的。信上都沒註明日期,但寫信的次序卻很分明。在頭幾封信中,他以慣常的幽默敘述了旅途中的遭遇:說船上的貨運員不讓他把三箱紙片放到客艙里,他真想把那人扔到海里去;還說到一位夫人的蠢笨相,她一見到數字十三就驚恐萬狀,但並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在她看來,這是個沒完沒了的數字;還講到在吃第一頓晚飯時,他與人打賭打贏了,因為他嘗出船上的水有一種萊里達溫泉區產的夜甜菜味道。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對船上的事越來越不感興趣,而不久前在馬貢多經歷的事,那怕再平淡無味,也值得他留戀,因為船越走越遠,他的回憶也變得憂傷起來。這種日見深切的懷念,在他的相片上也一目了然。在最初幾張照片上,他身穿殘廢人的襯衣,一頭白髮,背襯著泛著泡沫的加勒比海,看起來很愉快。而在最後幾張上,只見他穿著深色大衣,圈著一條絲圍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離別的愁容。他站在一條沉悶的輪船的甲板上,開始在深秋的洋麵上漂流。赫爾曼和奧雷良諾常給他寫回信。頭幾個月他寫了那麼多信,以至使他倆感到他近在咫尺,比他在馬貢多時還近,所以他倆幾乎不再為他的離去而惱火了。他回家以後,起初還來信說,家鄉一切如故,在他出生的房子里還有粉紅色的蝸牛,夾麵包吃的鯡魚乾還是原來的滋味,村子里的瀑布黃昏時仍然散發著清香。他又一次用練習本紙當信箋,用紫墨水寫上密密麻麻的花體字,還特意給他倆每人各寫一段。然而,雖然他自己似乎並沒有覺察,他那些情緒恢復后寫的熱情洋溢的書信,漸漸地變成了失望者的田園詩。冬天的夜晚,當熱湯在火爐上沸騰的時候,他懷念著后店堂里的溫暖,懷念蓋滿灰塵的扁桃樹林中太陽光的嗡嗡聲以及中午睏倦時聽到的火車鳴笛聲,正如當年在馬貢多時想念冬日在火爐上沸騰的熱湯,想念賣咖啡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掠空飛過的雲雀一樣。兩種鄉思象兩面鏡子相對而立,使他感到茫然,從而失去了那種奇妙的超現實感,他甚至勸所有的人離開馬貢多,勸他們忘掉他教給他們的關於世態人情等等一切知識,叫他們在賀拉斯頭上拉屎,還說,無論他們到什麼地方去,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一切已往的春天是無法複原的,那最狂亂而又堅韌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
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並不驚慌,因為他倆既不知道家族史上的先例,也記不得烏蘇拉那些嚇人的警告,何況產婆安慰說,那條無用的尾巴也許在孩子換牙時就可以割掉。此後就沒有時間再去想這事了,因為阿瑪蘭塔·烏蘇拉產後血崩。大家想用蜘蛛網和灰團給她止血,可是就象用雙手捂水籠頭似的按不住。開始幾個鐘頭,她極力保持良好的情緒。她抓住受驚的奧雷良諾的手,求他不要著急,還說象她這樣的人不想死是死不了的。她看著產婆的那些可怕的辦法放聲大笑。但隨著奧雷良諾的希望一個接一個地破滅,她的笑容逐漸看不見了,彷彿消失在亮光之中。最後,她終於陷入了昏睡。星期一的黎明,請來了一個女人在她床邊念止血咒,本來這對人畜都是百試不爽的,可是阿瑪蘭塔·烏蘇拉奔放的熱血對於愛情以外的任何辦法都無動於衷。經過絕望的二十四小時以後,當天下午,大家得知她死了,因為沒有得到救助,血流盡了。她臉部輪廓分明,一塊塊紫斑消失在一片雪白的霞光里,重新露出了笑容。
此刻,兩個孤獨的情人正在末日的時光里逆水行舟,那蠻橫的、不祥的時間徒勞地想把他倆推向失望和遺忘的荒漠。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感覺到了這種危險。在最後幾個月的時間里,他倆手拉著手,以至誠的愛情育成了在偷情中得到的孩子。夜晚,他倆擁抱在床上,靜聽著螞蟻在月光下的哄鬧聲、蛀蟲啃食東西的巨響、隔壁房間里野草生長時持續而清晰的尖叫聲,心中卻一點也不害怕。有許多次鬼魂的忙碌聲把他們吵醒。他們九九藏書聽到烏蘇拉為了保存她的家族在跟造化搏鬥,聽到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尋找偉大發明的神秘真諦,聽見菲南達在祈禱,聽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為戰爭的騙局和金制小魚使性發狂,還聽見奧雷良諾第二在暈頭轉向的歡鬧中為孤獨而奄奄一息。於是他倆明白了,一種佔上風的固執念頭能把死神壓倒。他們相信,即使他倆變成鬼魂,即使蟲子從人手中奪走、其它動物又從昆蟲的口中奪走了這座貧困的樂園,他倆還會長久地相愛下去。想到這點,他們又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產婆給他割斷了臍帶,然後,由奧雷良諾掌燈,開始用布片給他擦去裹在身上的藍色漿水。等到把孩子翻過身來,這才發現孩子比別人多長了點東西,低頭細看,原來是一條豬尾巴。
那時,神父正試圖用巧克力這個手段來證實上帝的存在。奧雷良諾曾想象自己可能是十七個奧雷良諾兄弟之一。這十七人的生日散記在四本洗禮冊上,可是他們的生日與奧雷良諾的年齡相比,都太遠了。患關節炎的教區神父躺在吊床上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猶猶豫豫地在一個個血統的迷宮中徘徊,便同情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奧雷良諾一生中再也沒有比此刻更大徹大悟了。他忘記了兩個死者,忘記了喪妻失子的哀痛,回頭就用菲南達的十字花織物把門窗釘起來,免得自己被世上的誘惑驚擾,因為這時他明白了,在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書上寫著他的歸宿。史前植物叢、冒著水汽的泥潭、閃光的昆蟲,把世人的足跡從房間里全部抹去了,但在這中間,他卻看到羊皮書完好無損。奧雷良諾等不及把羊皮書拿到亮光下去,就站在原地毫不費力地大聲把它們譯了出來,就如在正午的艷陽下讀西班牙文一樣。這是墨爾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寫就的這個家族的歷史,細枝末節無不述及。他用自己的母語梵文寫成。那些逢雙的韻文用的是奧古斯託大帝的私人密碼,逢單的則用斯巴達國的軍用密碼。最後一個關鍵,——當初奧雷良諾快要看出來時,卻被阿瑪蘭塔·烏蘇拉的愛情迷住了——在於墨爾基阿德斯沒有把事情按人們慣用的時間程序排列,而是把一個世紀的瑣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們共存於一瞬間。奧雷良諾對達一發現心醉神迷,他逐字逐句地大聲朗讀那段訓諭,這段訓諭墨爾基阿德斯曾親自念給阿卡迪奧聽過,實際上那是他將被處決的預言。奧雷良諾看到羊皮書上預言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的降生,說她的肉體和精神正在飛升。他還看到一對孿生的遺腹子的來歷,他們拒絕譯讀羊皮書,這不僅因為他們無能和缺乏毅力,也因為他們的想法不成熟。看到這裏,他急著想知道自己的來歷,就跳過了幾頁。這時,外面起風了,那剛剛吹起的和風中充滿著過去的聲音,有古老的天竺葵的絮絮低語,還有人們在感到最深切的懷念之前發出的失望的嘆息。這一切他都沒有聽見,因為這時他正巧發現了他自己的初步線索。那上面談到了一個好色的祖父,輕浮使他穿越了一片幻覺的荒野,去尋找一個漂亮的女人,但女人沒有使他幸福。奧雷良諾認出了他。循著他的秘密的傳代線索,奧雷良諾找到了自己在一個昏暗的浴室里,在蝎子和黃蛾子中間開始孕育的時刻。在那裡,一個工匠在一個女人身上發泄著情慾,而那女人是出於對家庭的反抗而委身於他。奧雷良諾全身貫注地看著,第二陣風吹來他也沒有發覺。颶風般的風力把門窗都吹脫了臼,掀掉了東面走廊的屋頂,拔出了房基。這時候,奧雷良諾才發現阿瑪蘭塔·烏蘇拉原來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姑母。而弗朗西斯·德雷克襲擊里奧阿查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們在錯綜複雜的血統迷宮中去尋找自己,直到生下那個終結家族的、神話般的動物為止。馬貢多在《聖經》上記載的那種颶風的狂怒襲擊,已經變成了四下拋灑灰塵和瓦礫的可怕旋渦。這時,奧雷良諾覺得這些內容太熟悉了,不想浪費時間,於是又跳過了十一頁,開始譯讀有關他正在度過的這一刻的情況。他一面讀,一面就過著這段時間,並預測自己在讀完羊皮書後的情景,如同在照一面會說話的鏡子。這時候,為了早些看到有關他死的預言,以便知道死的日期和死時的情景,他又跳過幾頁。但是,他還沒有把最後一句話看完,就已經明白了,他從此再也不會離開這間屋子,因為這座鏡子城(或稱幻景城)在奧雷良諾·巴比洛尼亞譯讀出全本羊皮書的時刻,將被颶風颳走,並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
奧雷良諾氣得發抖。
神父用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奧雷良諾因為確信自己是妻子的兄弟而深感苦惱,於是,他溜到神父家裡,想在那破爛的、蟲蛀了的檔案里找到一點有關他父母的確切線索。他找到一本最早的洗禮冊,那上面寫著阿瑪蘭塔·布恩地亞的名字,她是在少女時代由尼加諾爾·雷依納神父主持洗禮儀式的。
這已是馬貢多歷史的尾聲。在庇拉·特內拉的墳上,在妓|女們唱聖詩撥念珠的和聲中,歷史陳跡的瓦礫已經在腐爛。自從加泰羅尼亞學者拍賣了書店返回地中海的故鄉以後,這種廢墟已所剩無幾了。
孩子沒在搖籃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感到一陣突然https://read•99csw.com的喜悅。
「混蛋,」他詛咒道,「去他娘的倫敦宗教會議第二十七條教規!」
在廢棄的遊樂區的最後一爿開著的酒店裡,一個手風琴樂隊正在演奏拉法埃爾·埃斯卡洛納的歌曲。他是主教的侄兒,他繼承了好漢弗朗西斯科的絕招。店主有一條萎縮了的手臂,彷彿因為他對他母親揮過手臂而被灼焦了,他請奧雷良諾共飲一瓶燒酒,奧雷良諾也回請了一瓶。店主講述他的手臂的不幸,奧雷良諾則訴說他內心的辛酸,他的心枯萎了,彷彿是因為傾心於他的姐妹而被灼焦了。最後,兩個人抱頭痛哭。奧雷良諾一時覺得心中的悲痛哭完了。但是到了馬貢多的最後一個早晨,又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走到廣場中央張開雙臂,就象要喚醒整個世界似的用足力氣高聲喊:「朋友都是婊子養的!」
「那你就別拚命去找了,」神父把握十足地說,「好多年前,這兒有條街就叫這個名子,那時候人們有用街名給孩子取名的風俗。」
一個專為賣身糊口的女孩子們接產的產婆,笑眯眯地把她扶到飯廳的桌子上,然後跨坐在她的肚子上,蹬呀壓的直到她的喊叫聲被一個大胖男孩的啼哭聲淹沒。阿瑪蘭塔·烏蘇拉透過淚珠看到了一個個頭極大的布恩地亞家的後裔,他強壯、好動,很象那些叫霍塞·阿卡迪奧的;但那睜大的眼睛和銳利的目光,卻又酷似那些叫奧雷良諾的。
一個節日的夜晚,庇拉·特內拉在她的樂園門口看門的時候,坐在藤搖椅上死去了。人們遵照她的遺言,沒有給她棺葬,只是在舞池中央挖了一個大坑,讓她坐在搖椅上,由八個男人用龍舌蘭繩把搖椅吊進坑裡。皮膚黝黑的婦女們穿著黑色的喪服,哭得臉色蒼白。她們一邊為死者祈禱,一邊摘下耳環、別針、戒指,扔在墓穴中。未了,人們把一塊既無姓名又無日期的石板蓋在坑上,並在上面堆起一堆亞馬遜山茶花。然後毒死了所有的家畜,用磚頭和灰漿把門窗封死,這才四散走開。臨走時,他們把庇拉·特內拉的大木箱全帶走了。這些箱子內壁糊著聖徒像和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彩畫,還糊著她在很久以前偶爾相愛的鬼魂般的情人們的肖像,他們有的屙鑽石,有的吃人肉,有的是公海上的加冕牌王。
在他們胡來鬼混的間歇,阿瑪蘭塔·烏蘇拉才給加斯東回信。她覺得他離得那麼遠,又是那樣忙碌,似乎永遠也回不來了。在最初的幾封來信中,有一次他說,事實上他的合伙人已經把飛機運給他了,可是布魯塞爾的一家海運公司搞錯了地址,把它運到了坦噶尼喀,交給了一個散居的麥康多人部落。這一錯失,造成了許多困難,所以光是索回飛機就可能拖上二年的時間。因此,阿瑪蘭塔·烏蘇拉排除了他突然闖回家來的可能性。至於奧雷良諾,他除了看看加泰羅尼亞學者的來信和聽聽沉默寡言的女藥劑師梅爾賽德絲轉達的有關加布列爾的消息外,幾乎跟世界隔斷了聯繫。起先,這些聯繫還是很實在的。加布列爾退掉了回程票留在巴黎,他在那裡販賣過期的報紙和女招待們從杜菲納大街一家陰森森的旅館里拿出來的空瓶子。奧雷良諾可以想象得出,他身穿一件高領套衫,只有當蒙特帕爾納斯廣場的花壇上擠滿了春天的戀人時,才會脫掉它。為了模糊飢餓的感受,他白天睡覺,晚上寫信,屋子裡總飄著一股煮開了的花椰菜的泡沫味。這屋子大概就是羅卡馬杜爾去世的地方。但是後來,他的消息越來越不確切,加上學者的來信越來越少、越來越憂傷,所以,奧雷良諾想起他們來,就象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到她的丈夫一樣渺茫。他倆就象漂浮在真空的世界中,而唯一日常的也是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正如他預感到的,加泰羅尼貶學者再也沒給他寫信。那封旁人的來信後來誰也沒有拆看,丟在菲南達曾把結婚戒指忘記在上面的那隻壁燈架上聽憑蛀蟲擺布,讓那壞消息的邪火慢慢地把它吞掉。
奧雷良諾這時才感到他多麼想念他的朋友們,為了在這時候能間他們在一起他可以獻出一切。他把孩子放在阿瑪蘭塔·烏蘇拉生前準備好的搖籃里,用毯子蓋住了死者的臉,就走出門去,漫無目標地在荒涼的鎮子里遊盪,想尋找一條回到過去的小道。他去敲藥房的門,最近一段時間里他沒去過那裡,結果他看到的卻是一家木匠鋪。手拿著燈盞來給他開門的老太婆,聽了他的胡言亂語覺得他挺可憐,但她堅持說那裡從來沒有什麼藥房,也從來不認識那個脖子細長、有一雙倦眼的叫做梅爾賽德絲的女人。他走到加泰羅尼亞學者過去的書店門前,頭倚著門扉痛哭起來。他明白他是在補哭,對於阿瑪蘭塔·烏蘇拉的死他本該當場就哭的,可是為了不破壞那愛情的幻景,他把它推遲了。他走到金童樂園,連聲呼喊著庇拉·特內拉的名字,他伸出拳頭打在泥灰牆上,把手也打破了。天空中穿過一個個閃著金光的圓盤。在過去節日的晚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養著石鶴的院子里,用一種天真的驚奇神態注視過它們,現在他卻對此毫無興趣。
「不相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發動了三十二次內戰,全都失敗了。」奧雷良諾回答,「不相信軍隊圍困了三千工人,把他們全槍斃了,還用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去扔進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