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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在此以後,她丈夫繼續觀察著天空,而她偶爾到屋子附近幹什麼事情時,總要進屋待上一會。從阿瑪蘭塔·烏蘇拉回家后的最初幾個月起,奧雷良諾就不跟家裡人一起用餐;家裡的變化使他產生了幻想,他又和家人一起吃飯了。這使加斯東高興。茌往往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飯後閑聊中,他常為合伙人在欺騙他而表示痛心。他們通知他說飛機已經裝船了,可是船卻沒有來。儘管加斯東在輪船公司的代理人堅持說這條船永遠不會到,因為在加勒比海船名登記冊上沒有這條船的船名;但是那些合伙人卻固執地說貨已經發出,甚至還暗示說,可能加斯東在信中說謊。他們在來往信件中互相猜忌,致使加斯東決定不再寫信。他開始表示不久可能要到布魯塞爾去一趟,以便澄清一下事實,然後帶著飛機回來。但是,當阿瑪蘭塔·烏蘇拉重申決心,即使沒有丈夫也不離開馬貢多時,他的計劃就吹了。奧雷良諾起先和大家有同樣看法,以為加斯東是個騎自行車的傻瓜,對他產生了一種模糊的憐憫心。後來,當他在妓院里深入地了解了男人的本性以後,他想,加斯東之所以這樣俯首帖耳,可以在無節制的情慾中找到原因。但在對加斯東有了進一步了解以後,他才明白加斯東的真實性格跟他的馴順的舉動是矛盾的。他甚至懷疑連加斯東等候飛機也是一場騙局。這時,他覺得加斯東並不象他裝的那麼呆傻,相反,他是一個極其堅韌、極其精明又極有耐心的人。他打算無止境地討好妻子,從不反對她的意見,假裝唯她的命是從,使她厭倦,讓她纏進自己織的蜘蛛網中,從而戰勝她,使她有朝一日忍受不了百事如意的單調生活,自己打起行車回歐洲去。奧雷良諾原來對他的同情變成了強烈的敵意。他感到加斯東的辦法極其險惡同時又非常有效,因此大著膽子告訴了阿瑪蘭塔·烏蘇拉。但是,阿瑪蘭塔·烏蘇拉只是嘲笑他多疑,卻絲毫未覺察到那隱藏在他心中的愛欲、惆悵和忌妒的重負。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奧雷良諾心中引起任何超出手足之情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她在開桃子罐頭時割破了手指,他趕緊上去吮她的血,那貪婪而恭敬的樣子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加斯東為了找點事乾乾,好打發空閑的時間,常常到墨爾基阿德斯房間里去,跟孤僻的奧雷良諾一起度過整個上午。他樂意和奧雷良諾一同回憶自己祖國最偏僻的城鎮。奧雷良諾對這些地方瞭若指掌,就好象曾在那裡生活過許多年似的。當加斯東問他怎麼會知道連百科全書上也沒有記載的情況時,得到的回答跟霍塞·阿卡迪奧聽到過的一樣:「一切都是可知的。」除梵文以外,奧雷良諾還學會了英語和法語,還懂一點拉丁語和希臘語。因為那個時期他每天下午外出,阿瑪蘭塔·烏蘇拉每周給他一筆另用錢,這麼一來他的房間就好象成了加泰羅尼亞學者書店的分部。他如饑似渴地看書,天大熬到深夜,雖然從他的閱讀方式看,加斯東覺得他買書不是為了汲取知識,而是為了證實自己已有知識的正確性。在所有的書籍中,沒有一本比羊皮書更使他感興趣,他把每天上午最好的時間部花在羊皮書上。無論是加斯東還是阿瑪蘭塔·烏蘇拉都希望他參加到家庭生活中來,可是,奧雷良諾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好象是裹在一片神秘的雲霧之中的,時間愈長這層霧愈濃。這種狀況很難打破,加斯東想接近他的努力失敗了,於是,不得不另找消遣辦法打發空閑時間。就在那個時期,他產生了建立航空郵政服務的念頭。
馬爾克斯上校的親密戰友和知己。記憶的無常在他們談到屠殺工人事件時更加突出。每當奧雷良諾談起這件事,不但老闆娘,連年紀比她大的人們也都認為,什麼工人被圍困在車站啦,什麼兩百節車廂都裝滿了屍體啦,全是瞎編的,不可置信。他們甚至相信,「果品公司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因為不管怎麼說,這是寫進了法律文件和小學教科書的說法。因此,一種建立在無人相信的事實基礎上的同謀關係,把奧雷良諾同加布列爾聯結在一起,這種關係也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倆在一個只剩下懷念的、行將就木的世界的迴光返照之中隨波逐流。一到晚上,加布列爾就隨處過夜。有好幾次奧雷良諾把他安頓在銀匠工作室里,但是通宵達旦地在卧室里來回折騰的亡靈吵得他徹夜不眠。後來,奧雷良諾把他托咐給尼格魯曼塔。在她那間人流不斷的小房間有空的時候,尼格魯曼塔便帶他去那裡過夜,然後用豎道道把賬記在門背後給奧雷良諾記賬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空間里。
下午四點半鍾,阿瑪蘭塔·烏蘇拉走出浴室。奧雷良諾見她身穿打小褶的浴衣,用一塊毛巾當纏頭布盤在頭上。他象喝醉了酒似的搖晃著,幾乎只用腳尖著地跟在她後面,進了那間新房。阿瑪蘭塔·烏蘇拉剛解開浴衣,看到他進來吃了一驚,趕緊又合上了。她默默地指指隔壁那間房門半開的房間,奧雷良諾知道加斯東就在那裡開始寫一封信。
於是,奧雷良諾的感情爆發了,他一面飢不擇食似地在她割傷的手掌上連連親吻,一面向她打開了心中最隱秘的甬道,傾吐了他那百結愁腸,掏出了在痛苦中孵化、寄生在他心中的蠕蟲。他告訴她,自己常常半夜起身伏在她晾在浴室里昀內衣上,為孤單和憤恨而悲慟。
這樣的溜達,又把他帶到了業已衰敗的遊樂區。當年人們在這裏大把大把地燒掉錢幣為昆比安巴舞助興,如今只剩下一條條高低不平的小巷,比別處更寒傖、更令人傷心。幾盞零落的紅燈還亮著,花瓣凋謝的花環裝飾著無人光顧的舞廳,形容憔悴、體態臃腫的無主寡婦,還有那法國曾祖母和巴比倫女族長們還在留聲機旁等候接客。
丈夫加斯東盡量不去掃她的興,儘管在那個倒霉的中午他們剛下火車的時候,他就明白妻子的九_九_藏_書決心只是一種懷舊感情造成的幻影。他相信在事實面前她會碰壁,因此他甚至不願費神把自行車裝配起來,卻專心於在泥瓦匠剝下的蜘蛛網上尋覓最光亮的蜘蛛卵,用指甲把殼劃開,然後連續幾個小時用放大鏡觀察從卵中爬出來的小蜘蛛。
雖然阿瑪蘭塔·烏蘇拉自己沒有覺察,但是她的歸來使奧雷良諾的生活起了根本的變化。自從霍塞·阿卡迪奧去世后,他已經成了加泰羅尼亞學者書店裡的常客。另外,那時他所享受的自由和空余時間之多,促使他對馬貢多產生了一點妤奇心,但當他去認識它時卻毫無驚異之感。他在馬貢多積滿塵灰的僻靜街道上邁步,以一種科學家的而不是普通人的興趣察看著東倒西歪的房屋、銹壞了的鐵窗紗、垂死的小烏和因懷舊而萎靡不振的人們。他企圖用想象來恢復那蕩然無存的、昔日香蕉公司城的興旺景象。可是,眼面前那乾涸的游泳池裡,腐爛了的男人皮鞋和女式便鞋滿滿地堆到了池邊;野麥叢生的房子里有一條德國種犬的骨骼,還用鋼鏈拴在一個鐵環上;一架電話還在的鈴鈴響著。他拿起聽筒,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遠處焦急地詢問著什麼,於是他回答說:「是的,罷工已經結束,三千具屍體已經扔進海里。香蕉公司搬走了。馬貢多在好幾年以前終於太平了。」
後來,他相信阿瑪蘭塔·烏蘇拉繼續在搞改革是因為不甘心屈服,於是他決定把那輛前輪比後輪大得多的自行車裝配起來,整天在附近捕捉當地的昆蟲,製成標本裝在果醬瓶里,然後寄給在列哈大學任教的、他以前的自然歷史教師。加斯東曾在那所大學深入研究過昆蟲學,但他主要的專長是骯空駕駛。他騎車外出時,常穿一條雜技演員的長褲,外面套一雙風笛手的長襪,頭上戴一頂偵探帽;但步行外出時,則穿一身畢挺的西服,腳穿一雙白皮鞋,脖子上系一個綢蝴蝶結,頭戴窄邊草帽,手挎一根藤手杖。他那雙淺色的眼珠更顯出航空家的風度,嘴邊留一口松鼠毛似的小鬍髭。他比他妻子至少年長十五歲,但他那年輕人的情趣,時刻關懷妻子幸福的決心和作為模範情人的種種長處,補償了年齡上的差距。事實上,誰要是看到這個四十多歲的行為謹慎的男人,脖子上套了根絲繩、腳蹬那輛馬戲團的自行車的模樣,准想不到他與年輕的妻子之間會有一項放縱的愛情約定,想不到他們會隨心所欲地在最不相宜的場所縱情作樂。他倆從開始往來時就是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場所越來越奇特,他們的戀情越來越深,內容越來越豐富。加斯東不但是一個具有無窮智慧和想象力的出色的情人,而且也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作緊急著落的人,因為他跟未婚妻在一片香堇地的上空相愛,差點兒一起摔死。
「奧雷良諾!」她不安地笑著說,「你太壞了,當不了好蝙蝠。」
雖然這伙年輕人生活雜亂無章但是在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指點下,他們想干一點不朽的事業。加泰羅尼亞學者憑著他以前當過古典文學教師的經驗和他珍貴的藏書,使他們具備了在一個沒有一個人有興趣和有可能受到小學以上文化教育的鎮子里通宵探索第三十七種戲劇情景的條件。奧雷良諾為發現友誼而神迷心醉,為菲南達出於吝嗇而禁止他接觸的這個世界的魅力而驚愕不已。正當密碼書寫的韻文開始向他預言家族命運的時刻,他丟開了羊皮書。後來他發現,他有足夠的時間而不需斷絕與妓皖的來往,這一發現鼓舞著他重新回到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下定決心在研究出最後幾句密碼之前決不鬆勁。那些日子正是加斯東開始等候飛機的時候,阿瑪蘭塔·烏蘇拉覺得非常寂寞,一天早晨她突然出現在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
她象烏蘇拉一樣纖瘦、好動而倔強,幾乎象俏姑娘雷梅苔絲一樣俊俏和風流。她有一種預測時裝的特異本能。她收受通過郵局寄來的最新時裝圖樣,只是用來證實一下自己設計的式樣沒有錯,然後,就在阿瑪蘭塔那架簡陋的縫紉機上縫製。她訂閱歐洲出版昀所有時裝雜誌和有關文藝、民間音樂的刊物,只須看上一眼,就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全在她的想象之中。令人費解的是,有這樣時髦思想的女人怎麼會回到一個被塵土和酷熱侵襲的、死氣沉沉的村鎮來,更何況她丈夫有足夠的錢財,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生活得很好,再說他又非常愛她,甘願讓她用一根絲帶牽來牽去。但是,時間一長,她想留下不走的意圖就越來越明顯了,因為她設想的計劃都是長期性的。
剛開始時,他一無所獲,因為老闆娘總是在愛情的最美妙的時刻走進房間,對主人公們的種種樂趣橫加評論。但是,時間長了他對這種世上的掃興事就習以為常了,在一個比平常更亂糟糟的晚上,他甚至在小客廳里脫|光了衣服,走遍了整個房子。對於他說出來的種種荒唐事情,老闆娘總是在一旁笑笑,既不反對也不相信那些事。連赫爾曼想燒掉房子以證明它棍本就不存在,阿爾豐索扭斷鸚鵡的脖子並把它扔進快開的膾雞鍋里的時候,老闆娘還是那樣微笑著。
她的行李在走廊里放不下。除了送她上學時讓她帶去的菲南達的那口舊箱子,還運回來兩口直衣櫃、四隻大提箱、一隻放陽傘的長布袋、四隻帽盒、一隻裝了五十來只金絲雀的特大鳥籠,還有她丈夫的自行車,那是拆散了放在一隻特製的盒子里的,攜帶起來就象帶一隻大提琴。結束了長途旅行,她連一天也無法休息。她穿起了丈夫放在摩托車服一起的一套舊亞麻布工裝褲,開始收拾屋子。她驅散了已經佔據整個走廊的紅螞蟻,救活了玫瑰花,拔除了野草,在欄杆上的花盆裡重新種上了歐洲蕨、牛至和海棠。她帶領一批木匠、鎖匠和泥瓦匠,嵌平了地板酌裂縫,修復了門臼窗框,翻新了傢具,裡外牆壁粉刷一新。於九-九-藏-書是,在她回家三個月的時候,這裏重又呼吸到了買自動鋼琴那個年代的青春和節日的氣氛。在這個家裡,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人象她那樣不論時問不論場合始終樂哈哈的,沒有哪個人象她那樣愛唱愛跳,象她那樣樂意把陳腐的東西和陳腐的習俗扔進垃圾堆的。她一掃帚清除了堆放在屋角里的先人遺物、一堆堆無用的祭品和迷信用具。出於對鳥蘇拉的感激,僅在大廳里保存了雷梅苔絲的銅版照。「瞧,多新鮮哪,」她邊笑邊喊道,「一位才十四歲的高祖母。」一個泥瓦匠告訴她,屋子裡到處是幽靈,要把它們趕走的唯一辦法,是把它們埋藏的寶貝找出來。她聽了哈哈大笑說,她才不相信男人們的迷信。她那樣談笑自若,那樣不拘舊俗,思想那麼新式、那麼自由,這使奧雷良諾在看到她回來時不知如何擺弄自己的身子才好。「真不得了!」她伸開雙臂,高興地叫了起來,「瞧我親愛的野人都長這麼大了!」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隨身帶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試圖教會他跳最時髦的舞步。她還逼著他換掉那條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傳下來的、滿是污垢的褲子,讓他穿年輕人的時髦襯衣和雙色皮鞋。他在墨爾基阿德斯屋子裡呆得時間長了,她就把他趕到街上去玩。
「唉!」她嘆息說,「奧雷良諾!」
她們在情愛達到高潮時,總要吃驚地叫一聲「真不得了,瞧天花板都快掉下來了」。她們得到一比索五十生太伏錢后,馬上到老闆娘那兒去花掉,從她那兒買一個麵包和一塊乳酪。這時老闆娘滿臉堆笑,比什麼時候都高興,因為只有她才知道,連這些食品也不是真的。那個時期奧雷良諾的活動範圍就是從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書到尼格魯曼塔的小床,他在那個虛幻的小妓院里找到了一種醫治膽怯的笨辦法。
「你放心吧,」她微笑著說,「現在無論她在什麼地方,她一定在等著你。」
這不是什麼新的計劃。實際上,在他認識阿瑪蘭塔·鳥蘇拉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得相當成熟了,只不過不是建立在馬貢多,而是建立在比屬剛果,因為他家裡在那兒的棕櫚油業中有投資。後來由於結婚以及為討好妻子決定來馬貢多住幾個月,才使他不得不推遲了原來的計劃。可是,當他看到阿瑪蘭塔·烏蘇拉熱中於組織一個改善公用事業委員會,甚至在他暗示可能要回國之後她竟付之一笑的時候,他明白一切都得從長計議。他認為,要當個先驅者,在加勒比海和在非洲是一樣的,所以他同在布魯塞爾的被他忘記了的合伙人建立了聯繫。他一面加緊籌備,一面在原先是一片礫石地的那個古老的中了魔法的地區建造了一個降落場,並且考察了風向和沿海的地形,設計了幾條最合適的航線。然而,他自己不知道,由於他的行動與當年的赫伯特先生如此相象,以至在鎮民中引起了一些危險的猜疑,人們以為他的意圖不是規劃什麼航線而是種植香蕉。加斯東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管怎樣,只要事情辦成,他在馬貢多定居也算有了名堂,所以他興沖沖地幾次跑省會,會見省當局,最後得到特許,簽署了專利合同。在此期間,他同布魯塞爾的合伙人保持著一種類似菲南達跟隱身醫生之間的那種通信聯繫。後來,他說服了合伙人,讓他們把第一架飛機運到最近的港口。路上派一名有經驗的技|師押運,在港口組裝,然後駕機飛抵馬貢多。自從他開始作氣象調查和預測以後過了一年,他深信跟他通信的人所作的一次又一次的諾言,走在街上他習慣性地仰望天空,傾聽著風聲,盼望著飛機在空中出現。
「我的天哪,」她喊了起來,高興勝於驚恐,「瞧這家裡沒有個女人成什麼樣子!」
但是,在她的許多失敗的努力中,這是最令人懊喪的一次了。鳥兒繁殖了後代,阿瑪蘭塔·烏蘇拉就成對地放生,可是,它們還沒有體驗到自由就匆匆逃離了馬貢多。她設法讓鳥兒愛上烏蘇拉在第一次整修房屋時建造的鳥舍,但沒有成功。她在扁桃樹上用針茅草築了兒個假巢,又在屋面上種上了萌草,還挑逗關在籠中的鳥兒,讓它們的叫聲把逃走的小鳥喚回來,這些努力全都白費,因為放生的小鳥一出鳥籠就飛上天空,只在空中逗留一會兒,以便找到返回阿福爾圖納塔群島的方向。
「混蛋!」她罵道,彷彿是唾出來的,「等頭班船一到我就去比利時。」
一年過去了,雖然阿瑪蘭塔·烏蘇拉沒有交上一個朋友,也沒有舉行過一次家庭歡會,但她還是相信挽救這個不幸的家族是可能的。
奧雷良諾傾訴衷腸時流露出的深情,使阿瑪蘭塔·烏蘇拉大為吃驚,她的手指慢慢地握緊,象軟體動物似地收縮起來,直到那受傷的手再也不覺得疼痛,再也不露出一絲傷痕,變成一個黃晶綠玉的四塊,變成岩石般毫無知覺的骨頭。
雖然,奧雷良諾感到自己對四個朋友懷著同樣的患難與共的親密感情,甚至可以說,就象把他們當成一個人似的;但是他對加布列爾要比其他人更親近些。這種親密關係是從他偶然地談到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那個晚上開始的,當時只有加布列爾一個人相信他並不是在戲弄別人。連不常插嘴的老闆娘也變成了饒舌婦,激動異常地投入了爭論,她說,奧雷良諾這人名是聽到過幾回,但那是政府為了尋找借口屠殺自由黨人而胡謅出來的人物。加布列爾則毫不懷疑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確有其人,因為那是他曾祖父赫里奈多。
阿瑪蘭塔·烏蘇拉在十二月初用絲帶牽著丈夫的脖子,乘著快帆船一路順風地回家了。她事先沒告知便突然出現在親人的面前,穿著一身象牙色的服裝,一串珍珠項鏈幾乎拖到膝蓋,手上戴著黃晶翡翠戒指,平直的頭髮梳了一個圓型的髮式,齊耳處剪成燕尾式。六個月前同她結婚的男人是個老練的安達盧西亞人,他身材修長,有一副航read.99csw.com海家的風度。阿瑪蘭塔·烏蘇拉一推開大廳門便明白:她離家日子之久及屋子的破敗狀況都超出了她的預料。
他倆是在結婚以前三年相識的,當時加斯東駕一架雙翼體育運動飛機在阿瑪蘭塔·烏蘇拉念書的學校上空盤旋,他正想大胆繞過旗杆,可是帆布和鋁箔製成的機身卻一下倒掛在電線杆上。從此以後,他不顧腳上還夾著夾板,每逢周末就到修女公寓去,阿瑪蘭塔·烏蘇拉一直住在那裡,但公寓的規章制度並不如菲南達所希望的那麼嚴,所以加斯東可以把她接走,帶她到體育俱樂部去玩。他倆起初在星期天的原野上空五百米處相愛,隨著地面上的人影越縮越小,他們倆越來越覺得意氣相投。阿瑪蘭塔·烏蘇拉跟加斯東談起了馬貢多,說那是世界上最光明、最恬靜的城鎮;她還講了飄著牛至香味的大房子,說她想跟一個忠實的丈夫在那裡白頭到老,還要生兩個兒子,取名叫羅德里戈和貢薩洛,無論如何不叫奧雷良諾和霍塞·阿卡迪奧,還要生個女兒,取名比希尼亞,絕對不叫雷梅苔絲。她那樣迫切而固執地回憶著被眷戀之情美化了的城鎮,這使加斯東明白:如果不帶她到馬貢多去生活,她是不願意結婚的。於是,他答應了,就象後來給他套絲繩時一樣,因為他以為這是阿瑪蘭塔·烏蘇拉一時的任性,最好讓時間來改變它。但是,他們在瑪貢多住了兩年,阿瑪蘭塔·烏蘇拉還跟第一天一樣興緻勃勃,加斯東有點吃驚了。那時候,他已經把這個地區所有能制標本的昆蟲全製成了標本。他的西班牙語說得和當地人一樣好,還填出了所有郵寄給他的雜誌上的填字謎。他不能以氣候條件作為借口,提前回歐洲去,因為大自然賦於他一個適應四海為家的肝臟,使他能頑強地忍受中午的悶熱和帶蛆的飲水。他很喜歡美洲的食品,有一次他竟一口氣吃下了八十二個蜥蜴蛋。阿瑪蘭塔·烏蘇拉跟他剛好相反,她託人從火車上捎來整箱整箱冰鎮的魚鮮海產、罐頭肉和糖漬水果,這些是她唯一能吃的東西。儘管她無處可去也無人可拜訪,而且那時她丈夫也無心欣賞她的短外衣、斜戴的氈帽和套七個圈的項鏈,但她仍然穿歐洲的時裝,還繼續讓人給她寄時裝圖樣。她的秘密彷彿在於永遠有辦法使自己忙碌不停。她自己製造一些家務問題,然後再去解決;搞壞一些事情,第二天再去糾正,這種病態的勤奮使人想起菲南達做好了拆、拆了再做的惡習。她愛好玩樂的脾性依然不減當年,每當她收到別人寄來的新唱片,就邀請加斯東到大廳里去,在那兒按照她的同學為她畫的舞步練習跳舞,直到天黑,而且往往以在維也納搖椅里或者在光地板上相愛一番作為結束。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唯一的缺憾是還沒有孩子,但她尊重她與丈夫的約定——結婚滿五周年才生孩子。
「以後再給我講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往螞蟻洞里灑石灰的日子。」
她穿著新設計的服裝,戴著她製作的鯡魚椎骨項鏈,那副模樣簡直叫人招架不住。她放掉了那根絲帶,不再懷疑丈夫的忠誠,自從她回家以來第一次似乎有了空閑的時間。奧雷良諾不用見到她就知道她來到了自己身邊。她把胳膊肘撐在他的工作台上,離他那麼近又那麼毫不介意,奧雷良諾突然覺得自己的骨頭在隱隱作響,而她卻對羊皮書感到了興趣。為了控制自己慌亂的情緒,他急忙逮住正要逃走的聲音和離他而去的生命,逮住正在變成石化章魚的記憶,跟她談論梵文的宗教用途,談論象對著光看紙背面書寫的東西那樣,透過時間預見未來的科學可能性,談了用密碼書寫預言以免不攻自破的必要性,還談到諾斯特拉達姆斯的《百年預言》和聖米朗所預言的坎塔布里亞城的毀滅。講著講著,突然有生以來一直沉睡在他內心的衝動驅使奧雷良諾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他以為這最後的決心會使他擺脫窘境。然而,她卻象童年時多次做過的那樣,以一種親熱而無邪的動作,一把抓住了他的食指,在他繼續回答她的發問時,一直沒有鬆手。就這樣,他們倆由一隻冰冷的、不傳遞任何東西的食指聯結在一起,直到她從短暫的夢境中醒來,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掌喊道;「螞蟻!」這時,她忘掉了手稿,邁著舞步走到門邊,從門口用指尖向奧雷良諾送了個飛吻。她父親送她去布魯塞爾的那個下午,她也是用同樣的飛吻向父親告別的。
奧雷良諾發表關於蟑螂的宏論的那天下午,爭論是在那些賣身糊口的小姑娘們的家裡結束的,那是在馬貢多附近的一家充滿假象的妓院。老闆娘是個笑容可掬的好好婆婆,她患有一種喜歡開門關門的怪癖。她那永恆的微笑彷彿是顧客們的輕信引起的;他們把這個只存在於想象之中的場所當成了真實的地方。實際上,那裡連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都是虛幻的:傢具一坐就散架;留聲機拆掉了機器,裏面放了一隻孵蛋母雞;花園是紙花布置的;掛歷還是香蕉公司來到之前的年份的;鏡框中的平版畫是從一本從未出版過的雜誌上剪下來的。甚至連那些聽到老闆娘說顧客來了才從街頭巷尾聚集攏來的靦腆的小妓|女,也都是騙人的。她們來時也不打招呼,身上穿的是不滿五歲時穿的花衣服,脫起衣服來就象穿衣時一樣毫無邪念。
「好吧,小寶貝!」她安慰他說,「現在告訴我,她是誰呢?」
阿爾瓦羅一天下午來到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大聲嚷嚷著他的最新發現:一家動物技院,名字叫金童樂園,那是一間寬暢的露天大廳。那裡至少有二百隻石鵂在自由自在地散步,它們定時嗚叫,吵聲震天。在鐵絲網圍著的舞廳里,在巨大的亞馬遜茶花之間有彩色的草鷺,有肥得象豬似的鱷魚,有帶著二個角質環的響尾蛇,還有一隻烏龜潛在一個小小的人工海中。有一隻馴順的、平時只跟同性來往的白公狗,但它提供配九-九-藏-書種服務,以便讓人給他吃的。空氣中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氣氛,彷彿這是剛剛創造出來似的。在殷紅的花瓣和過時的唱片之間毫無希望地等待著顧客的俏麗的混血女郎們,熟諳在人間天堂中被人遺忘了的愛情職業。那天晚上當這批年輕人第一次光顧那座培育幻想的溫室時,坐在藤搖椅里看門的衣著華美、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在五個年輕人中發現了一個骨瘦如柴、長著一對韃靼人的高顴骨的人,他神情憂鬱,孤獨之患使他帶上了起自天地之初而永不消失的印記,這時,老太太感到時光又退回到了當初的源頭。
「快走。」她說,聲音細得聽不見。
告訴她,他如何急不可耐地求尼格魯曼塔象牝貓似地尖叫,讓她在他耳際低聲呼喚「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還有,他如何巧妙地偷走她的香水瓶,以便在賣身糊口的女孩子們的脖子上聞到這種香味。
自那晚以後,奧雷良諾處在這位他還不知道的高祖母的慈愛和同情的諒解庇佑之下。她坐在藤搖椅上給他回憶過去,給他講述家族的興衰榮辱和馬貢多昔日的盛況,與此同時,阿爾瓦羅用格格的笑聲逗嚇鱷魚,阿爾豐索編了一個可怕的故事,說上星期有四位顧客因行為不端被石鵒用喙啄出了眼珠,加布列爾呆在一個心事重重的混血女郎的房間里,她接客不收錢,只要求別人代她給關押在奧里諾科河彼岸的犯走私罪的情人寫信。邊防警察讓那個走私犯吃了瀉藥,還叫他坐在小便盆上,結果他拉出滿滿一盆夾著金剛鑽的糞便。這家真正的妓院和那位慈母般的鴇婆,正是奧雷良諾在長期禁居生活中夢見過的世界。在這裏他感到舒適,感到近乎完美的陪伴,所以,那天下午阿瑪蘭塔·烏蘇拉打破了他的幻想后,他沒有想到別處去尋覓安撫。他來到這裏,本想把心中的話全部傾吐出來,讓人家把壓抑在他心頭的鬱結解開,結果撲倒在庇拉·特內拉的懷裡號淘痛哭起來。她用手指尖撫摸著他的腦袋,任他盡情哭完。不需要他表白說自己是為愛情而悲慟,她一下子就知道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眼淚。
除了最早移居到這裏的一位安的列斯群島的黑人外,奧雷良諾沒有遇到任何還記得他的家族的人,甚至連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早已不為人知了。那個滿頭白髮、看上去就象一張照相底片似的老黑人,還在家門口唱著讚美黃昏的憂傷的頌歌,奧雷良諾用只花了幾個星期就學會了的難懂的庫臘索島方言跟他聊天。有時還陪他喝他重孫女做的雞頭湯。他重孫女是個身材高大的黑女人,長著一副結實的骨骼和母馬似的腰身,一對乳|房就象兩隻活動的甜瓜,圓溜溜的腦瓜上,鐵絲般的頭髮結成了一隻堅固的頭套,活象中世紀騎士的頭盔。她叫尼格魯曼塔。在那個時期,奧雷良諾靠變賣家裡的刀叉、燭台和其他雜物度日。當他實在連一文錢也沒有的時候,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他就到市場的小飯館里,跟人家要一些當垃圾扔掉的雞頭,送到尼格魯曼塔家裡,讓她加些馬齒莧做個湯,再加些薄荷作香料。
後來她曾祖父去世,奧雷良諾就不再到她家去,但他常常看到尼格魯曼塔在廣場的扁桃樹陰暗的樹蔭底下,用山中野獸的噓叫聲勾引著寥寥無幾的熬夜者。有好幾次他走過去跟他作伴,同她用庫臘索方言談論雞頭湯和別的在貧困主活中嘗到的佳肴。要不是她暗示說,他在她身邊會嚇跑她的顧客,他會跟她一直聊下去。儘管尼格魯曼塔覺得跟他睡覺是他們共同的念舊感情的自然結局,儘管奧雷良諾有時也感到那種誘惑,但他沒有那樣做。因此當阿瑪蘭塔·烏蘇拉回到馬貢多時,他還是個童男。她的熱烈擁抱使他喘不過氣來。每次見到她,尤其當她教他學時興的舞步時,他感到骨頭裡充滿了泡沫,就象當年他的高祖父在庇拉·特內拉借口玩紙牌跟他一起鑽穀倉時的感覺一樣。為了壓制內心的痛苦,他埋頭攻讀羊皮書,極力迴避著這個用煩人的香味攪得他晚上不得安寧的姑媽,迴避著她那純真無邪的親近。可是,他越是迴避,卻越渴望聽到她在家裡最想不到的地方、在任何時間都會做的情事的聲音,渴望聽到她絕望地掙扎時發出的搗石般的格格笑聲,聽到她快樂的牝貓叫和她那感激的歌聲。一天晚上,就在離開他的床十米遠的銀匠工作台上,這對縱慾無度的夫妻打破了桌上的玻璃瓶,最後竟在鹽酸中間歡娛起來。這一晚,奧雷良諾一分鐘也睡不著,第二天就渾身發燒,他惱怒地哭了。那天的夜晚來臨得特別遲,他第一次到扁桃樹蔭下去等待尼格魯曼塔。猶豫象冰針一樣穿透了他的心,他手心裏捏著一個比索五十個生太伏,那是他跟阿瑪蘭塔·烏蘇拉要的,既不是因為他需要錢用,也不是想以自己的冒險去坑害尼格魯曼塔,糟蹋她,使她墮落。尼格魯曼諾把他帶到點著幾盞騙人的小燈的房間里,帶到她那張被不沽的愛情污染了的帆布折床前。
奧雷良諾說出名字之後,庇拉·特內拉發出一陣深沉的長笑。過去的朗朗笑聲,現在竟變成了一種鴿子叫似的咕咕聲。沒有一個姓布恩地亞的人的內心秘密,是她不可知曉的,因為一個世紀來的紙牌算命和她的經驗告訴她,這個家族的歷史是一架周而復始無法停息的機器,是一個轉動著的輪子,這隻齒輪,要不是軸會逐漸不可避免地磨損的話,會永遠旋轉下去。
她又一次看到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就象早在戰爭之前,在他榮譽掃地、失望遁世以前很久的一天早晨,她在燈光下見到他時一樣。那個遙遠的早晨,他來到她的卧室發布他平生第一道命令:命令她給他愛情。她就是庇拉·特內拉。幾年前,在她滿一百四十五周歲的時候,她拋棄了計算年齡的惡習,並繼續在靜止的、脫離了回憶的時間之中,在完全揭示了的、確定了的未來之中生活著,超脫了被紙牌騙人的窺伺和卜算擾亂了的流年九_九_藏_書
奧雷良諾微笑了。化兩手往她腰間一叉,象端一盆海棠花似地把她託了起來,仰面扔在床上。阿瑪蘭塔·烏蘇拉施出了聰明女人的機敏一心保護著自己。她那光滑而柔軟的散發著香氣的負鼠般的身軀閃來閃去躲避著,一邊用膝蓋頂著他的腰使他疲乏,還用指甲抓他的臉。但是不管是他還是她都沒有喘氣,他們的呼吸聲,在旁人聽來,還誤以為是有人面對洞開的窗戶,欣賞著四月肅穆的黃昏景色時發出的嘆息聲。這是一場殘酷的搏鬥,一場殊死的惡戰,然而卻似乎沒有任何暴力。因為在這場搏鬥中,進攻是走了樣的,躲閃是虛假而緩慢、謹慎而又莊重的,所以在搏鬥的間歇,有充分的時間讓牽牛花重新開放,讓加斯東在隔壁房裡忘掉當飛行員的幻想,這時他們倆就象兩個敵對的情人在一池清水的底里和解了。在激烈而客套的掙扎聲中,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到,她那樣謹小慎微不出聲音是多麼不合常理,這比她想避免的噼哩啪啦的打鬥聲更可能引起在隔壁的丈夫的猜疑,於是,她開始抿著嘴笑了,但還堅持戰鬥。她佯裝撕咬以自衛,身子晃動越來越少。最後兩個人都覺得,他們既是對手又是同謀。爭鬥已退化成常規的嬉鬧,進攻變成了撫摸,突然,幾乎是鬧著玩的,就象是一次新的惡作劇,阿瑪蘭塔·烏蘇拉放鬆了自衛,當她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感到吃驚,想作出反應時,已經晚了。一陣異乎尋常的震動把她鎮在原地,使她不能動彈。抵抗的意志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粉碎了。她渴望發現,在死亡的彼岸等待著她的桔黃色的尖嘯聲和那看不見的氣球究竟是什麼東西。她只來得及伸手胡亂地摸到一條毛巾,把它塞進嘴裏用牙齒咬住,以免從她嘴裏傳出那正在撕裂她五髒的牝貓的尖叫。
「喂,野人,」她對奧雷良諾說,「你又回山洞啦?」
她每下一次決心,無不是為了要在馬貢多過一種舒適的生活,平靜地度過晚年。那隻金絲雀籠子說明,她的想法不是臨時形成的。她回家之前,想起母親在一封信上談起家鄉飛鳥絕跡的情況,就把行期推后了幾個月,改乘一條中途在阿福爾圖納塔群島停靠的輪船,又在島上選購了二十五對最精美的小鳥,想讓它們在馬貢多的天空中飛翔。
這次博學的宿命觀點的談話,使他結交了幾個好朋友。奧雷良諾堅持天天下午同那四個愛好辯論的年輕人會面。這四個人叫阿爾瓦羅、赫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列爾,他們是奧雷良諾一生中結識的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朋友。那些每天下午六點在書店開始一直到第二夭清晨在妓院里結束的激烈的辯論,對於象奧雷良諾這樣一個束縛在書本的現實之中的人來說,是一種啟發。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文學就象阿爾瓦羅一天晚上在尋歡作樂時說的,是為了嘲笑人們而創造出來的最好的玩具。大約過了一段時間,奧雷良諾才發現,這種信口開河的議論來自於加泰羅尼亞學者做出的榜樣,因為在他看來,智慧若不能用來創造出一種煮埃及雛豆的新方法,那就毫無價值。
他們倆成了情人。奧雷良諾上午譯讀羊皮書,午後就到那間催人慾睡的卧室去,尼格魯曼塔在那裡等他。她教他先學做蚯蚓,再學做蝸牛,最後學做螃蟹,一直玩到她需要離開他去獵取放蕩的愛情的時候為止。這樣過了幾個星期,奧雷良諾才發現她腰間縛著一根大提琴琴弦似的腰帶,它硬得象鋼絲,但沒有結子,因為她是帶著它出生,帶著它長大的。在一次又一次情事的間歇里,在使入迷惑的炎熱之中,他們總是就著生鏽的鋅皮屋頂上透進米的白日星光,赤身露體在床上吃飯。尼格魯曼塔頭一回有了一個固定男人,她自己樂不可支地稱他為專職勤務兵。當她開始幻想以心相許的時候,奧雷良諾向她表露了壓抑在心中的對阿瑪蘭塔·烏蘇拉的愛,找了替身也沒能使他擺脫內心的溻望,而且隨著經驗使愛情的前景越來越廣闊,這種渴望越來越使他心肺絞痛。此後,尼格魯曼塔照舊熱情地接待他,但嚴格地要他交付招待費,即使在奧雷良諾沒錢的時候,她也要給他記賬。這筆賬記的不是數字,而是她用大拇指指甲在門背後劃一道道指甲印。傍晚,當她在廣場上的樹蔭底下徘徊的時候,奧雷良諾象個陌生人似的穿過走廊,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加斯東通常在這時候去用晚餐,他幾乎不跟他們打個招呼,就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反鎖在裏面。他渴望聽到每天晚上充斥這幢房子的笑聲、竊竊私語聲、一開始的嬉鬧聲和隨後的垂死的快樂的喊叫聲,這種渴望的心情使他無法看書寫字,甚至無法思考問題。這就是他在加斯東開始等候飛機之前兩年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繼續到他去加泰羅尼亞學者書店並在那裡遇到四個信口胡言的年輕人的那個下午。那四個青年正在熱烈地討論中世紀殺滅蟑螂的方法。店主老頭知道,奧雷良諾愛讀的書只有可敬的貝達讀過,他以一種父輩的惡意唆使奧雷良諾介入論戰。奧雷良諾連氣也沒有喘一口就解釋說:蟑螂是一種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翼昆蟲,在《舊約》中就提到人們喜歡用鞋子拍打它們,但作為昆蟲的一屬,它們永遠不會被任何滅種方法所殺絕,無論是用蘸了硼砂的西紅柿片,還是用拌糖麵粉,因為它們的一千三百零三個品種曾經抵禦過人類從其出現開始從未對任何其他生物(包括對人類本身)使用過的最長久、最堅毅、最無情的迫害方法,這種迫害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如果說人類有繁殖後代的本能,那麼還應該有另一種更明確、更急迫的本能,就是滅蟑螂的本能,蟑螂之所以能逃過兇狠的人類,是因為它躲在黑暗中。人類天生害怕黑暗,所以蟑螂就變得不可戰勝了,但反過來說,它們在中午的日光下卻變得不堪一擊,因此,無論在中世紀還是現在,還是在永久的將來,唯一有效的滅蟑螂辦法就是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