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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自從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給奧雷良諾帶來那本語法以後,時間又過了三年多,這時,他才譯出了第一張紙。雖然這不是無用的勞動,但這僅僅是在一條其長無法預測的路上邁出的第一步而已,因為譯出來的西班牙語毫無意義:都是用密碼書寫的韻文。奧雷良諾手頭沒有材料來破譯密碼進而理解韻文,但墨爾基阿德斯對他說過,在那個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裡有他深入研究羊皮紙所需耍的書籍,因此,他決定跟菲南達說一下,讓他去找書。在那間被瓦礫侵襲,越來越多的瓦礫終於使它倒塌了的屋子裡,他估計了各種情況,等候著適當的時機。可是當菲南達到炭火上去取食物的時候,他卻把這個唯一可以和她說話的機會錯過了,他那周密設想過的請求卡在喉嚨里,使他說不出話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偷偷地注意她。他留心著她在卧室里的腳步聲,聽她走到門口從郵差手中接過兒女們的信,又把自己的信交給他。直到深更半夜,還聽到她用筆在紙上寫字時發出的又重又急的沙沙聲,然後是電燈開關的聲響和在黑暗中禱告的嘁嘁聲。這時候他才去睡覺,相信第二天會遇到機會的。在他的幻想中,他的要求不會被拒絕,所以有天早晨,他剪掉了長到肩膀的頭髮,颳去了亂成一團的鬍子,穿上了不知是誰傳下來的緊身褲和裝假領的襯衣,在廚房裡等候菲南達去用早餐。可是他看到的並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昂首挺胸、走路硬邦邦的女人,而是一個美得出奇的老太婆,她身披黃色鼬皮斗篷,頭帶金色硬紙皇冠,神態鬱鬱不樂,好象偷偷地哭過。其實,自從她在奧雷良諾第二的箱子里看到那件蟲蛀了的王后服裝后,穿過好多次。任何人看到她站在鏡子前洋洋得意地試穿王后的服裝,都會以為她瘋了。可是她沒有瘋。她只是把王室的服裝變成了一架回憶的機器。還是在她第一次穿上王后服的時候,她無法避免在心中形成一個紐結,禁不住熱淚盈眶,因為那時她重又聞到那個到家裡找她並使她成為女王的軍人的靴子上的鞋油味,她的心靈與對逝去的美夢的懷念凝結在一起了。她感到自己衰老了,消殞盡了,感到離開那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越來越遠,因此,她甚至留戀她記憶中最不幸的年月。這時她才發現,她多麼需要走廊里牛至花上的微風和傍晚玫瑰花上的蒸汽,連那些外鄉客野獸般的品性也是她需要的。她那顆塵灰板結的心,經受過現實生活的頻頻打擊而未被摧毀,卻被懷念的第一陣涌潮衝垮了。她需要感受這種優傷,隨著熬人的歲月的流逝,這慢慢變成了一種惡習。在孤獨中她的性格變成溫和了。但是,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看到一個瘦骨伶仃、面容蒼白、眼睛里閃爍著惶惑的光芒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這可笑的情景把她惹惱了,她非但不笞應讓他出門,而且從此以後把家中的鑰匙全部放在腰包里,這腰包是她放沒有使用過的子宮托的地方。其實這種謹慎是多餘的,因為奧雷良諾要是願意,完全可以逃出去,甚至還可以偷偷溜回來而不讓人看到。然而,長期的幽禁生活、對外界情況的缺乏了解以及俯首從命的習慣,早已使他內心的反抗的種子萎枯了。他回到內屋,繼續一遍又一遍地翻閱那些羊皮書,深更半夜昕菲南達在卧室里啜泣。一大清早,他同往常一樣去生爐子,在熄滅的炭火上發現前一天留給菲南達的飯還在那裡。於是他探身朝那間卧室里張望,只見菲南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白鼬皮大衣,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美,而且皮膚好象變成了一張大理石的外殼。四個月過去了,當塞塞·阿卡迪奧回家時,她還保持著原來這個樣子。
她不覺得等得不耐煩,反而對他們的拖延深感寬慰。霍塞·阿卡迪奧通知她說,她希望他歸去的宿願即將實現,過了幾年,霍塞·阿卡迪奧又寫信告訴她,他想在學完高等神學后開始學外交,她對此並不感到不安,因為她深知聖彼得教堂的神位是很高的,而且在登上神位的旋梯上布滿了障礙。相反,她對在旁人看來不足掛齒的消息,比如她兒子晉見教皇的消息,感到欣喜若狂。當阿瑪蘭塔·烏蘇拉來信說,學業需要延長,因為她學習成績優異獲得了她父親沒估計到的特權,這時,菲南達也感到同樣的喜悅。
寶貝的發現好似灰堆里又竄出了火苗。霍塞·阿卡迪奧沒有去踐行他落難時的夢想——帶著這筆飛來之財到羅馬去,卻把自己的家變成了一個沒落的天堂。他讓人把卧室的簾幔和天篷都換成新的絲絨,把浴室的地板鋪上細磚,牆壁貼上瓷磚。飯廳的壁櫥里裝滿了糖漬水果、火腿和醋漬蔬菜。廢棄的穀倉重新啟用,貯藏葡萄酒和燒酒,霍塞·阿卡迪奧親自上火車站去收領一箱標有他的名字的酒。有一天晚上,他和四個大孩子玩了個通宵。第二天早上六點,五個人光著身子從卧室里出來,他們舀幹了水池裡的水,把水池裝滿香檳酒。
一個個鑽進了酒池遊了起來,就好象鳥兒在布滿芳香的泡沫的金色的天空中翱翔,霍塞·阿卡迪奧沒有參加歡鬧,他仰面躺在酒里,睜著雙眼思念著阿瑪蘭塔。他一直凝神地躺在那兒,反覆體味著金迷紙醉的生活也不能彌補的內心的痛苦。孩子們玩膩了,一個個回到卧室,他們扯下絲絨簾幔擦身,慌忙之中把水晶玻璃穿衣鏡也打碎了,又拉掉了床上的天篷,亂嚷地滾到床上睡覺。霍塞·阿卡迪奧從浴室回來,只見他們赤條條地扭作一團睡著了,房間里簡直象遭了災一樣。他禁不住發起火來。他的發作倒並不是因為這場浩劫,而是因為在縱情狂歡之中他感到了無法慰藉的空虛九*九*藏*書,他對自己感到厭惡,感到遺憾。他從那隻放著苦行衣和苦修悔罪用的鐵器的箱子里取出了修士們用來打狗的鞭子。手執鞭子象瘋子似的狂叫著把孩子們哄出去,一邊無情地抽打他們,就是打一群狼也不會這麼狠毒。最後把自己累垮了,活象個垂死的病人。第三天晚上,他實在喘不過氣來,不得不到奧雷良諾的房間去隸他到附近的藥房里去買噴霧藥粉。於是,奧雷良諾第二次走出大門。他走了兩個街區就到了那家門面很窄的藥房,藥房的櫥窗上積滿了灰垢,櫥窗里陳列著注有拉丁文的瓷瓶。藥房里有一個象尼羅河的水蛇一樣嬌艷但不外露的姑娘,她按照霍塞·阿卡迪奧在紙條上寫的藥名,把葯賣給了他。在街燈微弱的黃光照耀下,奧雷良諾第二次看到了鎮子的荒涼景象,但這一次沒有象第一次那樣激起奧雷良諾的好奇。他拖著那雙因為幽禁生活缺少運動而衰弱笨拙的雙腿,急急匆匆趕到家門口時,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在這之前,霍塞·阿卡迪奧還以為他逃跑了呢。他的確對外界毫無興趣,因此不久以後,霍塞·阿卡迪奧毀掉了他對母親所作的諾言,允許他可以隨意出入家門。
在一張堆滿大厚本書的長桌旁,老闆用紫色的筆在寫一篇長長的散文。他有點著迷地在學生練習本紙上寫著。他有一頭美麗的銀絲,衝出在前額,宛如白鸚鵡的冠羽。那雙活潑細長的藍眼睛,顯示出這位博覽群書的老人的溫和性格。他穿著短褲,渾身汗涔涔的,他目光沒有離開書本去看是誰來了。奧雷良諾毫不困難地在那雜亂的書堆中找到了五本需要的書,因為它們正是在墨爾基阿德斯告訴他的地方。於是他二話沒說,就把書和那條小金魚交給了那位加泰羅尼亞學者,學者仔細看了看書,兩隻眼皮皺得象蛤蜊。「你大概瘋了,」他聳聳肩膀用加泰羅尼亞語說,然後把五本書和小金魚交還給奧雷良諾。
「這麼說,」他說,話音里彷彿夾了一片刀片似的東西,「你是那個私生子。」
但是,她的怨氣不久就消失了,比她希望的時間快得多。此後,她出於自豪,最後出於同情,繼續不斷地送食品。有好幾次,她沒有精力去出售彩票,人們對抽彩也失去了興趣,她寧願自己沒吃的,也要讓菲南達吃飽。在看到菲南達的葬禮之前,她沒有停止過履行自己的諾言。
她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出現在她的左邊。吸水板不見了,兩大以後發現在枕頭下面藏著。她給霍塞·阿卡迪奧寫的信老是和給阿瑪蘭塔·烏蘇拉的信混起來,她整天為裝錯信封發愁,這種事也的確發生過好幾次。有一次鋼筆不翼而飛。過了半個月郵差給她送來了,他發現郵袋裡有一支鋼筆,便挨家挨戶地尋找失主。起先,她以為這些都是隱身的醫生們乾的事,就象子宮托不見了一樣,她甚至動筆給他們寫信,求他們讓她安靜,但是當她起身去幹了一件事回來,不但信紙不見了,而且連寫信的目的也忘得一千二凈。有一段時間她懷疑是奧雷良諾乾的,開始監祝他,把東西放在他要經過的地方,想趁他移動東西的時候抓住他。但事隔不久她就證實,奧雷良諾除了去廚房和廁所外,從不離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再說,他也不是愛捉弄人的人。於是,她終於相信那是幽靈在淘氣。她決定把每樣東西固定在要用的地方。她用一根長長的龍舌蘭繩把剪子縛在床頭,把鋼筆和吸水板縛在桌子腿上,用膠水把墨水瓶粘在桌子右首她常用的地方。
霍塞·阿卡迪奧把梅梅的卧室整修了一下。請人打掃乾淨,補好絲絨的窗帷和總督式床上的緞子天篷,重新使用廢棄的浴室,那水泥的池子上已經長出一層黑漆漆的污垢。他把這兩個地方變成了次貨的王國,那裡有用過的外國日用品、冒牌的香水、廉價的寶石。家中唯一使他看不順眼的東西似乎是祈禱室的聖像,所以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把聖像都燒成了灰燼。他早晨睡到十一點鐘,然後穿上一件金龍抽紗袍子和一雙黃絨高跟拖鞋到浴室里去,在那裡舉行一次儀式,他那鎮靜的神態和持久性使人想起俏姑娘雷梅苔絲。入浴之前,他先用裝在石膏瓶里的香粉把池水灑得香噴噴的。
「回到你房裡去吧!」霍塞·阿卡迪奧說。
墨爾基阿德斯告訴他,自己回實驗室來的機會已屈指可數了,但他將安心地走向死亡的草原。因為到這羊皮書滿一百周年還有好多年,奧雷良諾有充裕的時間學會梵文,書上的謎可以解開了。還指點他說,在那條直通河邊的街上,就是當年香蕉公司開張時有人在那裡算命圓夢的地方,有位加泰羅尼亞學者開了爿書店,那裡有一本《梵文入門》,如果他不趕緊去買來,六年後就要被蠹蟲蛀光。奧雷良諾讓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去把那本書找來,還對她說,書就在書架第二排靠右首,插在《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和《密爾頓詩選》中間。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活了那麼大年紀生平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一種驚愕的表情。她一字不識,只好硬把奧雷良諾的話全記在心裏,她從工作間里僅存的十七條小金魚中取出一條賣掉,得到了一筆錢。
奧雷良諾很長時間沒有離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他記熟了那本散了頁的書——一癱子赫爾曼的研究總結——上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敘述,記熟了諾斯特拉達姆斯關於鬼怪科學的筆記和點金術的密碼以及他的百年預言,還有有關疫病的研究,因此,他進入青年時代時,雖然對當時的世界一無所知,卻擁有中世紀人所必須的基本知識。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不管什麼時候走九_九_藏_書進屋裡,總看到他在埋頭苦讀。清晨,她給他送去一杯不放糖的咖啡,中午是一盤米飯和切成小段的油氽香蕉,這是他在奧雷良諾第二死後,每天在家裡吃的一點東西。她還操心為他理髮、為他抓虱子,還拿出放在箱子里被人遺忘了的舊衣服改給他穿。他剛長出一點鬍子,她就給他拿來剃鬚刀和放皂沫的小瓢。這些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東西。沒有哪一個兒子,包括奧雷良諾·霍塞,象奧雷良諾那樣酷似上校,尤其是那高聳的顴骨、線條分明而且有點冷酷的雙唇。就象烏蘇拉看到奧雷良諾第二在房間里鑽研時一樣,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常常覺得奧雷良諾在自言自語,實際上他在同墨爾基阿德斯談話。在那對孿生子去世后不久的一個炎熱的中午,他看到在窗子的反光中,站著一值頭戴鴉翼帽的臉色陰鬱的老人,彷彿是他出生前就具有的記憶中的人物的顯形。那時,奧雷良諾已經認出了羊皮書上的所有字母,所以當墨爾基阿德斯問他是否看得出那是用什麼語言寫成的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士兵來抄家的那天晚上,只有她和奧雷良諾兩人知道這些小金魚藏在什麼地方。墨爾基阿德斯變得越來越不賣力,他和大家越離越遠,在中午的日光中漸漸遁去,但奧雷良諾的梵文研究卻日見長進。他最後一次碰到墨爾基阿德斯時,只看到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影子在喃喃地說:「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熱病死了。」那時他的房間已經不起塵埃、炎熱、白蟻、紅螞蟻和把書本及羊皮書上的智慧蛀成粉末的蠹蟲的襲擊。
「你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要知道,最後一個讀過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盲人伊瀘克,所以,你好好想想,你這是在於什麼!」
在回家后一年左右的時間里,他為了糊口變賣了銀燭台和金缽,但鑒定下來,金缽上只有鑲上去的盾符是金質的。霍塞·阿卡迪奧唯一的消遣就是把鎮上的孩子叫到家裡來玩。中午他和他們在一起,讓他們在花園裡跳繩,在長廊里唱歌,在大廳的傢具之間走鋼絲,他自己則從這一組走到那一組,給孩子們上品德課。那段時間,他的緊身褲和綢襯衣都穿壞了,他穿的是從阿拉伯人商店裡買來的普通衣服,但是他那懶洋洋的神態和教皇式的舉止一點沒變。孩子們在他家裡玩耍就象當年梅梅的女伴們一樣。一直到深更半夜還能聽到他們鬧著、唱著、跳著踢趾舞,整個房子象一座不受管束的學生宿舍。
就在那個時期,菲南達覺得家裡到處是幽靈。放著的東西,特別是天天用的東西,好象生了腿自己會換地方。她明明把剪子放在床上的,可是花了很多時間,到處都翻了個底朝天,末了卻在廚房的一個架子上找到了,但她相信自己總有四天沒去廚房了。忽然間在放刀叉的抽屜里,叉子一把也不見了,一會兒又在供桌上發現六把,在水槽里發現三把。當她坐下來寫信時,東西不脛自走的現象更使她惱火。
事實上自從把孩子們趕出家門起,霍塞·阿卡迪奧一直在等待一艘在聖誕節前去拿不勒斯的遠洋輪船的消息。他已經告訴奧雷良諾,甚至計劃過為奧雷良諾開一爿商鋪,讓他維持生活,因為菲南達死後,再沒有人給他們送裝有食物的籃子了。然而,他這最後的夢想沒有實現。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和奧雷良諾一起在飯廳里喝完了咖啡,就去浴室。快要洗完的時候,那四個被他趕走的孩子從屋頂的缺口中鑽了進來。沒等他招架,四個人穿著衣服跳進了水池,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的頭按在水裡,直到水面上停止泛氣泡,那安靜的蒼白的象海豚似的身體緩緩沉人香氣四溢的水中才鬆手。然後,他們帶走了三麻袋金子,只有他們和那被害者知道袋子藏在什麼地方。這次行動神速、殘忍而又有條不紊,彷彿是軍人的偷襲。奧雷良諾一頭鑽在小屋裡,一點也沒有發覺。當天下午,他在飯廳里想起霍塞·阿卡迪奧,於是在家裡到處找他,最後發現他茌水池裡,浮在異香撲鼻的水面上,身體又腫又大,還在想念著阿瑪蘭塔。這時候奧雷良諾才明白,自己多麼地愛他!
奧雷良諾問她準備到哪裡去,她做了個模糊的手勢,似乎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到何處落腳。不過,她想說明,她將到一個住在里奧阿查的表姐妹家裡度晚年。這個解釋並不可信。自從她父母雙亡后,她從未和鎮上任何人有過接觸,也不曾收到過書信或口信什麼的,更未聽她說起有什麼親戚。奧雷良諾給了她十囚條金制小魚,因為她決定只帶她自己僅有的一點錢: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奧雷良諾從房間的窗戶里看著她挎著小包、躬著衰老的身子一步一拖地走過院子,看她走出大門后從門孔中伸進手去閂上了門閂。從此以後,奧雷良諾再也沒有得到有關她的消息。
一個炎熱的早晨,兩人被一陣急劇的敲門聲驚醒。來人是個膚色黝黑的老人,一雙綠色的大眼睛使他的臉閃爍出一種幽靈般的光芒,額頭上畫著一個聖灰十字。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條條,鞋也破了,肩上的背包是他唯一的行李,一副叫化子的模樣,但他的高雅的舉止與他的外表卻成了鮮明的對照。只要看他一眼,那怕是在半暗的客廳里,也能看出使他活著的秘密力量,並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長期的恐懼。他就是奧雷良諾·阿馬多,奧雷良諾·布恩地亞的十七個兒子中唯一的倖存者,他在長期的驚魂不定的逃亡生涯中尋求著安寧。他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請求收留他住在家裡。他在作為被社會拋棄了的人時度過的那些晚上,曾經想到過這裡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安全的處所。可是,霍塞·九*九*藏*書阿卡迪奧和奧雷良諾都想不起他來,還以為他是流浪漢,推推搡搡把他趕到了街上。於是,他倆在大門邊看到了早在奧雷良諾懂事之前就開場的一齣戲劇的最後一幕。兩名追捕奧雷良諾·阿馬多好多年,象狗一樣尾隨他走遍半個世界的警探,從對面人行道上的扁桃樹後面鑽了出來,用毛瑟槍朝奧雷良諾·阿馬多打了兩槍,不偏不倚打穿了那個聖灰十字。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也沒有分擔孤獨,他們仍然各自為政,在自己的孤獨中生活,各人打掃自己的房間,但是那蜘蛛網卻不斷地灑落著玫瑰色的粉末,堆積在橫樑上,還使牆壁增厚。
有四個大孩子,雖然快要成為小夥子了,但還穿著短褲。他們負責為霍塞·阿卡迪奧整飭儀容。他們比其他孩子來得早,他們用一個上午給他刮臉,用熱毛巾按摩,為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為他擦香水。
「我服輸了,」她對奧雷良諾說,「我這把老骨頭對付不了這棟大房子。」
這種沒完沒了的信札往來使她失去了時間概念,尤其在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出走後更是如此。她習慣地記著年月日,只是為了計算兒女們預定要歸來的日期。可是他們一再推遲歸期,以至她把日期搞混了,年月也填錯了,她覺得日子是如此相象,競不感到它的流逝。
但他並不用木瓢舀水擦身,卻把身子浸在香氣撲鼻的水中,仰面躺在裏面泡上兩個小時,此時,一種清新的感覺和對阿瑪蘭塔的思念使他陶醉。他回來沒多久,就脫去了塔夫綢的衣服,一則因為在這裏穿這種衣服太熱,二則這裏只有他一個人穿這種衣服。他換上了一條緊身褲,就象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跳舞時穿的褲子,還穿上一件真絲襯衣,胸前還綉上了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一周兩次他在水池裡洗滌全部換洗的衣服,身上只穿一件袍子,直到衣服晾乾,因為他再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他從不在家邊用飯。午後涼快的時候,他便上街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以後他就連續憂傷地踱來踱去,象貓一般呼吸,一邊想念著阿瑪蘭塔。她和夜間燈光照耀下的聖徒們可怕的眼光,是這個家庭在他記憶中留下的兩個印象。在羅馬夢幻般的八月,他多次在睡夢中醒來,睜開雙眼,看到阿瑪蘭塔從雜色大理石的浴池中起來,纏著黑紗的手托著鑲有花邊的襯裙。這是他在客居異鄉的焦渴思念中把阿瑪蘭塔理想化了的形象。他和奧雷良諾·霍塞不同,他不想使這形象窒死在戰爭的血污的泥淖中,而想讓她在一個淫|盪的沼澤地里活著。與此同時,他詭稱具有主教的資質,用無盡的謊言哄騙著他的母親。他和菲南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之間的通信是在交流各自的想象。霍塞·阿卡迪奧一到羅馬就離開了神學院,但他還是胡編什麼神學啦、教規啦之類的謊話來搪塞,以免失去她母親在胡言亂語的信中許給他的巨額遺嚴,有了這筆錢他就能擺脫與同伴合住一間特拉斯台凡萊擱樓的那種貧窮潦倒的生活。當他收到了菲南達預感自己不久人世而寫的最後一封信時,便把那虛構的榮華留給他的最後一點破爛裝進了一隻箱子,鑽進一條船的貨艙,和移民們象屠宰場的牲口似的擠在一起,嚼著冰冷的通心粉和蟲蛀了的乳酪飄洋過海回到了老家。菲南達的遺囑無非是她不幸的經歷的詳盡追述。在閱讀遺囑之前,那些散了架的傢具和走廊里的野草,就已經表明,他落進了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圈套,永遠地離開了羅馬的春天裡那鑽石般的陽光和那自古就有的空氣。在他因哮喘引起的耗盡精力的失眠中,他一面反覆估量著自已遭遇的不幸有多深,一面環視著這座陰暗的房子,在這裏,老態龍鍾的烏蘇拉曾扮出種種怪樣子使他對於人間產生了畏懼。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為他在卧室里指定了一個角落,這是唯一的一塊地方可以避開從傍晚起在房子里遊盪的死者們的幽靈的侵擾。「你要是幹了什麼壞事,」烏蘇拉對他說過,「聖像都會告訴我的。」他童年時代那些可怕的夜晚,就是在這裏度過的。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小凳上,在那些告密的聖像冷酷的監視的眼光下直冒冷汗,直到上床睡覺為止。這種刑罰也是多餘的,因為那時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望而生畏,他接受了那種讓他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害怕的教育:街頭的女人會使人耗盡精血;家裡的女人生下個長豬尾巴的孩子;鬥雞要死人,還要使人終生懊悔;那些武器,你碰它一下就註定要打二十年戰爭;搞事業吧,弄不好只會使人失望甚至神經失常。總之,上帝以無限的仁慈創造出來的一切,都讓魔鬼給變壞了。夜裡他受到惡夢的折磨,醒來時總是精疲力盡,但是窗戶的亮光,在浴池裡受到的阿瑪蘭塔的撫愛以及她用絲粉撲在他兩腿上擦粉時的舒服感覺使他擺脫了恐懼。在陽光明亮的花園裡,連烏蘇拉也變樣了,在那裡她不跟他說怕人的事情,而是用木炭粉給他擦牙齒,以便讓他在微笑時能象教皇那樣光彩照人。還給他修剪指甲,將來他當上教皇為從世界各地前往羅馬的朝聖者祝福時,這雙潔凈的手會使人驚倒。她還給他梳了個教皇頭,為他灑花露水,使他全身和衣服都散發出教皇身上的香氣。在卡斯特爾岡道夫的院子里,他曾見到過教皇。教壘站在一個陽台上,面對一大群朝聖者,用七種語言宣讀同一個聖諭。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教皇那雙潔白的、彷彿在洗滌劑里浸過的手,他那https://read•99csw•com光彩奪目的夏裝和那花露水的幽香。
奧雷良諾走了。他再以沒有出來,即使聽到那參加者寥寥無幾的葬禮聲,也沒有為好奇心所動而走出來。有時,他從廚房裡看到霍塞·阿卡迪奧在家裡東逛西逛,呼吸急促,深夜裡可以聽到他在破爛的卧室里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奧雷良諾幾個月聽不到他的說話聲,這是因為他不跟奧雷良諾講話,而且奧雷良諾也不想聽他說話。再說,除了研究那些羊皮書外,他沒有時間去考慮其他事情。菲南達去世后,他拿出了最後第二條小金魚,到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去尋覓他所需要的書籍。他對一路上看到的東西毫無興趣,或許這是因為他缺乏買東西的經驗,而那荒涼的街道和破舊的房屋,跟他當年滿心想出來認識一下時所想象的情形又一模一樣。過去菲南達不同意,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來,就只此一次,只有一個目的,而且時間要儘可能短,因此他一口氣走完了從家裡到圓夢衚衕之間的十一個街區,氣喘吁吁地走進了那家雜亂、陰暗的書店,這裏面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好象是放舊書的垃圾堆,舊書橫七豎八地堆放在白蟻蛀壞的書架上,堆放在布著蜘蛛網的屋角里,堆放在原來留出的過道上。
「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
有幾次他們都跳進水池,給他從頭到腳擦肥皂,他自己仰面躺著思念阿瑪蘭塔。然後,他們為他擦乾身子,撲上粉,穿上衣服。他們中有個滿頭金色鬈髮,長著一雙象兔子那樣紅玻璃似的眼睛的孩子,常常在家裡逋夜。他同霍塞·阿卡迪奧休戚與共,當後者因氣喘病而失眠時,他也默默地陪伴著他,在漆黑的房子里游來盪去。一大夜晚,他們倆在烏蘇拉睡過的卧室里看見一道黃光從透明的水泥地下射出來,彷彿地下有一個太陽把卧室的地面變成了彩色玻璃。屋子裡亮得不必點燈。他們只是在烏蘇拉放床的角落,光線最強的地方翻起幾塊破碎的水泥板,就發現了奧雷良諾第二當年發瘋似地到處亂挖,挖得精疲力盡也沒有找到的秘密地窖。那裡藏著三隻用銅絲封口的麻袋,麻袋裡裝了七千二百十四枚金幣,在黑暗中象火炭似地發光。
她認為這樣不斷地施捨,是對曾經侮辱過她的人的一種回敬方式。
「是用梵文寫的。」
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霍塞·阿卡迪奧更酷似自己的母親了。他身穿一件素色塔夫綢外衣,一件硬圓領襯衫,脖子上沒打領帶,只系了一條細絲帶。臉色蒼白毫無生氣,目光獃滯,雙唇薄而無力。平直的頭髮烏黑油亮,一條筆直的頭路使頭髮從頭頂中間分開,披落在兩邊,看上去恰似聖像頭上的假髮。亂蓬蓬的鬍子影子,映照在蠟像般的臉上,一副聖潔的樣子。兩手蒼白,印出條條青筋,十指纖細,右手中指上套著一隻金指環,上面鑲嵌著一塊圓形的蛋白石飾物。奧雷良諾為他開門時,還沒問清他是誰,就知道了他是遠道而來的。他在家裡走到哪裡,那裡就充滿了花露水的異香,那是他小時候,烏蘇拉為了在黑暗中也可以找到他灑在他頭上的。有件事也無法說清楚,霍塞·阿卡迪奧外出多年,卻至今仍是個童男,他深感凄涼孤寂。一進家門,他徑直來到他母親的卧室,奧雷良諾按照墨爾基阿德斯說的保存屍體的辦法,用他祖父的祖父使用過的管子爐,在房間里燒了四個月水銀。霍塞·阿卡迪奧一句話也沒問,便跑去在死人額頭上吻了一下,從她的裙子下取出那隻腰包,裏面有三隻沒有用過的子宮托,還有衣櫥的鑰匙。他做這一切時乾淨利索,一反那種有氣無力的常態。他從衣櫥中取出一隻用金銀鑲著家徽的小箱子,在裏面找到了透出檀香味的那封長信,信中菲南達翻腸倒肚講了無數樁過去一直瞞著他的事情的真實情況。他站著看信,既貪婪而又不慌忙。看到第三頁他突然停下,用重新認識的眼光審視著奧雷良諾。
在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看來,她操勞了半個多世紀,如今家裡人口減少,她該休息了。這個沉默寡言使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從未有人聽到過她一句怨言。是她在這個家庭中播下俏姑娘雷梅苔絲的天使種子,培育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神秘的莊重,她貢獻出自己孤獨而沉靜的一生養育著孩子,幾乎記不清他們究竟是兒子女兒還是孫子孫女。她關心奧雷良諾,就好象他是她親生的,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他們這樣的家庭里才可以想象,當年她一直是睡在鋪在穀倉地板上的席子上,晚上聽得見老鼠嘰嘰的叫聲。她從未對人說過,有天晚上一種恐怖的感覺使她從夢中醒來,她覺得有人在黑暗中注視著她,實際上那是一條毒蛇從她肚子上爬過。她知道如果把這事告訴烏蘇拉,烏蘇拉一定會讓她睡到自己的床上去的,但是在那個年頭,你不是在走廊里大聲嚷嚷,就別想讓人知道。大家都在為麵包房的事忙碌,為戰爭擔驚受怕,為照管孩子們費心,誰也沒有時間去考慮別人的幸福。佩特拉·科特雖然與她從未謀面,但卻是唯一一直想著她的人。她始終關心著讓她有雙好鞋出門時穿,關心著不讓她缺少衣服穿,即使在用抽彩的錢創造奇迹的時候也沒有中斷過。菲南達來到家裡的時候,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當成家裡的長年女佣人,這是不無原因的。後來雖多次聽說她是她丈夫的母親,但這使她實在難以相信,以致她知道這件事比忘掉它花了更多的時間。聖塔索菲埡·德·拉·佩達似乎從未為這種卑下的地位感到不快。相反,給人的印象是,她樂意這樣不停地、毫無怨言地走遍各個角落,把房子收拾得又整齊又乾淨。她年輕九*九*藏*書時就生活在這棟寬大的房子里,尤其是在香蕉公司那陣子,這裏簡直不象個家,倒象個兵營。但是,烏蘇拉一去世,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那超人的勤儉和令人吃驚的精力開始崩潰了。這不單是因為她年老力衰,而且也因為房屋在一夜之間變得陳舊不堪。牆上都長出了一層苔蘚。庭院里無處不長荒草,野草從長廊的水泥地下鑽出來,水泥象玻璃一樣崩裂,裂縫中長出朵朵小黃花,跟一個世紀前烏蘇拉在墨爾基阿德斯放假牙的杯子中看到的小花一模一樣。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阻止造化的反常,她整日在卧室里驅趕蜥蜴,可晚間它們又爬回來了。一天早晨,她看見一群紅螞蟻離開了水泥地的破縫,越過花園,順著欄杆爬到已變成土色的海棠花上,還爬進了屋子。她先是用掃把打,後來用殺蟲劑,最後用石灰把它們殺死,可是到了第二天,它們又出現在原來的地方,在那裡堅忍不拔地爬著。菲南達只顧給她的孩子們寫信,對這不可抵擋的破敗情景一無所知。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還在獨自奮鬥。她跟野草搏鬥,不讓它們鑽進廚房;她一把一把抓掉牆上的蜘蛛網,但過不了幾個小時又出來了;她還不停地捏死白螞蟻。可是,當她看到連自己一天打掃三次的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也到處是蜘蛛網和灰塵,看到儘管自己發瘋似地打掃,屋子還是受到瓦礫和布滿虱子的空氣的威脅(這情景只有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和那位年青軍人曾預見過),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知道自己失敗了。於是她穿上那件已穿舊了的節日盛裝,穿上烏蘇拉穿過的舊鞋子和阿瑪蘭塔·烏蘇拉送給她的棉襪,把僅存的兩三件換洗衣服打了個小包裹。
問題並沒有一下子解決,她去縫衣服,可是沒過幾個小時縛剪子的繩子已短得夠不著,彷彿幽靈把它收短了。鋼筆上的繩子也一樣,甚至她自己的手臂寫不多久就短得夠不到墨水瓶。在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在羅馬的霍塞·阿卡迪奧對她在這些小事上的不幸遭遇都一無所知。菲南達告訴他們,說自己很幸福,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她覺得自己一無牽挂,似乎生活又把她帶回到她父母的世界中,那裡她不必為日常的事務費心,一切問題在她的想象中預先就解決了。
他仍然足不出戶,一心埋頭于羊皮書中。他慢慢地把羊皮書譯出來了。但對譯文的含義卻無法解說。霍塞·阿卡迪奧把火腿片送到他房裡,還給他送去糖漬花,嘗一口嘴裏就留下春天的清香。有兩次還給他送去一杯好酒。霍塞·阿卡迪奧對羊皮書不感興趣,甚至覺得那只是一種隱秘的消遣而已,但這位孤寂的親戚的罕見的博識,以及他無法解釋的對世事的了解,引起了霍塞·阿卡迪奧的注意。他知道,奧雷良諾看得懂英文,曾經象看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讀完了六卷羊皮紙的百科全書。奧雷良諾談起羅馬來就好象他在那裡住過好多年似的。起先,霍塞·阿卡迪奧還以為那是因為他讀過百科全書,過了不久才發覺,他對於百科以外的知識,如東西的價格也都知道。當問他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時候,他唯一的答覆是:「一切都是可知的。」在奧雷良諾的目光中,從近處看霍塞·阿卡迪奧和他在家裡蕩來蕩去時給人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這使奧雷良諾感到驚奇。原來他也會笑,有時也會懷念這個家族的過去,也會為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的破敗擔心。當然,這兩個同血統的孤獨者的彼此接近根本談不上是友誼,但卻能使兩人更好地忍受那種既使他們隔離又使他們聯結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孤獨。霍塞·阿卡迪奧碰到惱人的家務問題可以去求奧雷良諾幫忙,奧雷良諾則可以在長廊上讀書,可以看阿瑪蘭塔·烏蘇控從不脫期的來信,還可以使用浴室,當初霍塞·阿卡迪奧回來以後,曾禁止他使用。
冢里不缺吃的。在奧雷良諾第二去世的第二天,一位朋友送來一隻挽條上用詞不敬的花圈,還主動償還菲南達一枚錢,說是欠她丈夫的。從那以後,每星期三有一個小廝給他們送來一籃子食品,足夠他們吃一星期。誰也不知道這些食品是佩特拉·科特差人送來的。
「我沒有什麼事需要上街。」奧雷良諾回答說。
菲南達得知她逃匿的消息后,罵了整整一天,一面還翻箱倒櫃一件一件東西檢查,以便證實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沒有捲走什麼東西。她有生以來第一回生爐子,結果燒傷了手指,她不得不請求奧雷良諾教她煮咖啡。時間一長,奧雷良諾擔起了廚房裡的事情。菲南達早晨起床,早飯已經就緒,奧雷良諾給她放在炭火上溫著。她只消走出卧室去取一下,然後拿到那張鋪著麻布桌布的飯桌上享用。她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一頭,面對著十五把空椅子,周圍有大燭台照明。
奧雷良諾對孩子們的侵擾不在乎,只要他們不到墨爾基阿德斯的房裡來找他麻煩。一天早晨,兩個小孩推開了他的房門,看到他蓬頭垢面伏在工作台上埋頭譯讀羊皮書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們沒敢進屋,但卻在屋子周圍打轉,一會兒對著牆縫嘁嘁喳喳說些什麼,一會兒又從氣窗里扔些小動物進來,有一會兒還把門窗都反鎖了,奧雷良諾花了半天時間才把門窗打開。孩子們看到自己的淘氣行為沒受到懲罰,覺得很有趣。有一天早晨,四個孩子趁奧雷良諾在廚房裡的當兒,鑽進了他的屋子,打算把那些羊皮書毀掉。可是當他們剛把這些書拿在手裡時,只覺得有一股神力把他們從地上托起,把他們懸在半空中,直到奧雷良諾回來,從他們手中奪下羊皮書。從此,他們再也不來打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