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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當年那列掛過布朗先生的裝有玻璃頂和主教式安樂椅的車廂的火車,還有那些有一百二十節車廂、花一個下午才能開完的裝水果的火車,現在只剩下一列黃色的破車,而且因為來往都沒有乘客,所以幾乎不在這荒涼的車站上停靠。法庭調查團下來調查鳥兒奇怪地大批死亡和猶太流浪漢的慘死事件,他們看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正在跟一群小孩玩摸瞎子遊戲。他們認為神父的報告只是老人幻覺的產物,因此把他送進了一家養老院。不久,又派來一位叫奧古斯托·安赫爾的神父,是個剛從神學院畢業的混血兒。他苛刻、大胆又莽撞,一天幾次親自去打鐘,以防精靈們昏睡。他還挨門挨戶去叫醒那些貪睡的人,催他們去望彌撒。可是,他這樣堅持了不到一年,這裏空氣中瀰漫著的疏忽大意的氣味,這裏使一切衰老、使一切受阻的灼|熱灰塵,以及那使人在午後難忍的酷熱中昏昏欲睡的、午飯時吃的丸子,終於把他也整垮了。
科特以為那是家境不好引起的肌體失調,因比有一年多時間,她堅持天天早晨用拭子蘸了蜂蜜給他擦上顎,還給他喝蘿蔔煎膏。當喉嚨里的結子壓迫得使他呼吸困難時,奧雷良諾第二去找庇拉·特內拉,以為她也許認識什麼可以緩解病痛的草藥。這位硬朗的老婆婆,已經一百歲了,還經營著一家地下妓院,她不相信治病的迷信,卻相信用紙牌卜卦。她看到一張金元花的馬,喉嚨被劍花僕從的劍刺傷了,據她推測,菲南達為了讓他回家,使用了針刺肖像的狠心辦法,但因為她手法笨拙,使他長了個暗瘤。奧雷良諾第二除了結婚時的照相外沒有相片,印出的照片全都在家庭相冊里。他趁妻子不注意在家裡到處尋找,結果在衣櫃底下看到了半打子宮托原封不動地放在包裝盒裡。他認為這些紅色的橡皮圈是搞巫術用的,就藏了一隻在口袋裡,拿去給庇拉·特內拉看。她識不準那是什麼東西,但覺得十分可疑,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讓他把半打東西全部取來,在院子生了堆火燒掉了。為了破除菲南達的妖術,她讓奧雷良諾第二拿一隻生蛋雞在水裡浸濕,然後活埋在栗子樹下。他幹得非常誠心,所以,當他在鬆土上撒上干葉后,立刻覺得呼吸暢通了許多。菲南達發現子宮托不見了,還以為是隱身醫生們的報復,於是她在背心的夾里上縫了一隻卷邊袋,把她兒子新寄來的子宮托藏在裏面。
烏蘇拉大叫:「我還在說話呢!」
在最後一刻的慌亂中,那些抬棺材的可憐的醉鬼,把兩口棺材搞混了,結果埋錯了墳墓。
烏蘇拉一去世,房屋就變得破爛不堪,甚至連意志堅強、精力充沛的阿瑪蘭塔·烏蘇拉也無法挽救這種衰敗的景象。過了許多年,當她已經是一個毫無顧忌的、歡樂而時髦的踏上社會的女人時,她還大開門窗,驅趕陳腐的氣息,修整花園,殺滅那白天也爬到長廊里來的紅螞蟻,還徒勞地設法喚起人們已經遺忘的好客精神。菲南達對閉門幽居的愛好,對於烏蘇拉叱吒風雲的一百年來說,是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吃熱風那陣子,她不但拒絕打開家裡的門,連窗戶都用十字花的木格釘死了,這應了她娘家的一句家訓:要活著埋葬。她同隱身醫生們的通信,花費很大,結果失敗了。經過幾次拖延,有一次她按約定的日期和時間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身上只裹了一幅白床單,頭南腳北地躺在那裡。深夜一點鐘,她覺得有人用浸過冰涼液體的手帕蒙在她臉上。當她醒過來時,太陽已經照亮了窗戶,而她身上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弓形疤痕,從腿根一直到胸口。但是,她還沒有休息足預定的日子,就收到了隱身醫生們寄來的一封措詞混亂的信。信上說,他們花了六個小時檢查,未發現與她多次詳細描述的癥狀有關的瘓病。實際上,這是她不按事物名稱稱呼事物的弊病造成的新的混亂,因為那些通過心靈感應術治病的外科醫生,只查出她子宮下垂,用子宮托就能複位。菲南達大失所望,她還想了解得更具體些,但那些不知名的來信者再沒有給她回信。一個不認識的詞兒壓得她心裏難受,她決定不顧羞恥去問問明白什麼叫子宮托。這時她才知道,那個法國醫生三個月前懸樑自盡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一個老戰友違背了全鎮人的意願把他埋葬了。於是,她就把事情全告訴了她兒子霍塞·阿卡迪奧,她兒子從羅馬給她寄來了子宮托,還附了一份說明書。她把內容記熟后,就把說明書扔進了廁所,以免人家知道她的病痛。其實,那是多餘的謹慎,因為留在家裡的幾個人根本就沒去注意她。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在孤獨的晚年中游晃,她每天做一點飯給大家吃,幾乎把全副精神撲在照料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事上。阿瑪蘭塔·烏蘇拉長相有點象俏姑娘雷梅苔絲。她捉弄烏蘇拉時浪費的時間,現在都用在做學校的功課上了。她在學習上開始顯露的聰明和勤勉,在奧雷良諾第二的心中,重又燃起了梅梅給他帶來過的希望。他答應按香蕉公司時代的習慣,送她去布魯塞爾深造。
在烏蘇拉打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門時,他正在房間外面轉,他從虛掩的門縫中往裡面窺視。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混到一起去了,而且關係很好。隔了好久,奧雷良諾第二聽孩子談起車站上的大屠殺,才發現了他倆之間的友誼。一天,有人在飯桌上說,自從香蕉公司走後,鎮子就衰落了。奧雷良諾提出異議,他把來龍去脈說得有板有眼的,儼然象個大人似的。他的觀點與一般人不同,他說馬貢多是被香蕉公司摘亂、腐蝕和榨乾的,在那之前,這裏原是個繁榮發達的地方。那場大雨也是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為尋找借口逃避履行對工人們許下的諾言,才一手製read.99csw.com造的。他講得頭頭是道,在菲南達看來,這好象是一出褻瀆神明的、模仿耶穌給聖徒們講學的諷刺劇。孩子用確鑿的、令人信服的具體事實,描述了軍隊如何把三千多工人圍困在車站上用機槍掃射,又如何把屍體都裝上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運去扔在海里。菲南達跟大多數人一樣,對官方發布的不管什麼通告都深信不疑,聽了孩子說的話,她十分震驚,覺得孩子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那裡繼承了無政府主義的本性,於是責令他閉嘴。奧雷良諾第二卻不同,他聽出那些話是從他孿生兄弟那兒搬來的。儘管所有的人都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當作瘋子,但實際上,他卻是當時家裡最清醒的一個成員。他教會奧雷良諾認字念書,啟發他研究羊皮書。就香蕉公司對於馬貢多的意義方面,他給奧雷良諾灌輸了一種極為主觀的見解,以至於若干年以後,奧雷良諾踏上社會時,簡直覺得那足一種幻覺,因為歷史學家們採納並寫進學校教科書的錯誤觀點,跟他的觀點截然相反。在那間僻靜的小屋裡,熱風吹不進,灰沙和炎熱也鑽不進,他們倆在那裡回憶起一幕隔代遺傳的景象:在他倆出生前好多年,一個戴鴉翼帽的老人,背對著窗戶在談論世上發生的事情。他們還同時發現那年頭時間總是三月份,總是星期一,於是,他們明白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並非象家裡人說的那樣瘋,相反,只有他才有足夠清醒的頭腦來看清這樣一個事實:時間也會有差錯,也會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間屋子裡留下一塊永恆的碎屑。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已經能把羊皮書上那些密碼般的字母分類。他確信它們屬於一個由四十七到五十三個字母組成的字母表,把它們拆開來看就象小蜘蛛或小虱子,而墨爾基阿德斯寫的梵文,看起來就象晾在鐵絲上的衣片。奧雷良諾記起英國百科全書上有一個類似的字母表。於是,他把百科全書搬到小屋裡,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一起對照看,結果完全相同。
她摸索著在那些空蕩蕩的卧室里走來走去,聽到白蟻啃食木器時的轟鳴,蛀蟲蛀蝕衣物時昀格格聲,以及大雨之後子孫滿堂的大紅螞蟻挖掘地基時發出的巨響。有一天,她打開聖像服裝箱,幾隻蟑螂跳到她身上,她只得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喊來,叫她幫忙抓蟑螂。
擺脫了這些東西,他倆就象一對毫無邪念的失眠老人,直到深夜也睡不著覺。於是,他們開始利用以前浪費了又浪費的時間來算帳,來擺弄一堆堆小錢。有時直到第一批公雞打鳴時,他們還在一小堆一小堆錢幣上搬來撤去,從這堆拿出一些放在那堆上。這堆給菲南達,讓她高興高興;那一堆給阿瑪蘭塔·烏蘇拉買鞋穿;還有一堆給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自從鬧鬼那陣子以來她沒穿過一件新衣;還有這堆錢準備在烏蘇拉去世時買口棺材用,這堆要買每磅三個月漲一生太伏的咖啡;這堆要買甜味一天比一天差的食糖;這堆要買被大雨淋濕還未乾的木柴;這堆要買用來制彩票的紙和彩色墨水。剩下的一堆用來補償四月份產的小牛的虧損,彩票全部售完時,小牛卻出現了炭疽病的症兆,最後被奇迹般地救下了一張牛皮。他們的貧困彌撤極其聖潔。他們總是把最大的一堆獻給菲南達,沒有一次是出於內疚或慈悲。他們這麼做是因為覺得菲南達的舒適比他倆的舒適更為重要。事實上,儘管他倆都不知道,但兩人都把菲南達想象成為兩人想要而沒有生過的女兒。有一回,他倆甚至甘心情願地連喝三天麵糊湯,為了省下錢來給菲南達買一塊荷蘭桌布。雖然他們整天累死累活地操勞,變著法兒在安排用錢,為此絞盡了腦汁,但是當他們把錢從這堆搬到那難以便勉強維持生活的時候,他們的守護天使在為他們消除疲勞。在賬目不平使他們失眠時,他們不明白這世界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的牲畜不再象從前那樣沒命地生養,為什麼錢會從他們的手中溜走,為什麼不久之前人們還在昆比安巴舞會上大把大把地燒錢,現在花十二個生太伏買一張六隻母雞的彩票就被看成象被強盜搶了一樣。奧雷良諾第二嘴上沒講,心裏卻想,問題不是出在這世界上,而是在佩特拉·科特那神秘內心的某個角落裡,大雨時期那裡出了毛病,致使牲畜不育、銀錢溜走。他懷著這個不解的謎團深入到她的感情中探索,尋覓他感興趣的東西,卻找到了愛情,因為他希望她愛他,結果愛上了她。佩特拉·科特感到他對她的愛逐漸加深,也越來越愛他了。這樣,他們到了中午又相信了青年時代的迷信——貧困是愛情的僕從。兩人都想到,當年胡亂的歡鬧、可觀的財富和毫無節制的性|愛都是愛情的障礙,他們嘆惜在虛度了多少光陰后才找到了這個共享孤獨的天堂。在無兒無女的共同生活中狂戀了那麼多年後,他倆還是奇迹般地在桌上和床上相愛。他們過得如此幸福,以至在變成兩個衰弱的老人後,還象小兔子似地歡娛,象小狗似地打鬧。
這可是確確鑿鑿而且再明顯不過的事,凡是去看趾印的人再也不懷疑神父所描述的可怕怪物是存在的。於是,他們聯合起來在自己院子里設下了陷階,終於把它逮住了。烏蘇拉死後兩星期,佩特拉·科特和奧雷良諾第二醒來時吃了一驚,他們聽到鄰人家裡傳來一頭巨大的牛犢的嗚咽聲。等他倆起來,一群男人已經在從那頭怪物身上拔下削尖的木樁。這是他們事先插茌陷阱中的,阱口蓋上了枯葉。
「你瞧,」阿瑪蘭塔·烏蘇拉忍住笑說,「她氣也不吐了。」
活埋母雞六個月之後的一天深夜,奧雷良諾第二被一陣咳嗽咳醒了,喉嚨里感到被蟹螯鉗住了,這時他才明白,無論他https://read.99csw•com毀掉多少施魔法的子宮托,也無論他弄濕多少辟邪的母雞,擺在面前唯一的可悲事實就是他要死了。他誰也沒有告訴,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擔心在去世以前不能把阿瑪蘭塔·烏蘇拉送到布魯塞爾去。他拚命地工作,每星期不是抽一次彩而是抽三次。大清早就看到他到鎮子里去轉了,甚至到那些最偏僻、最貧窮的居民區去兜售彩票。那副焦急的樣子,只有在垂死者的身上才能看到。「這裡是神聖的上帝!」他高聲叫著,「別錯過機會了,一百年才來一次呀!」為了裝出高興、和藹和健談的樣子,他作出了驚人的努力,但是只要看一下他汗流浹背、臉色蒼白的模樣,就可以知道他已經力不從心。有時他溜到荒蕪的田野上,那裡誰也見不到他,他可以坐下來歇一會兒,緩解一下那蟹螯給他帶來的撕肝裂肺的苦痛。午夜時分,他逐在煙花巷裡,用時來運轉的說教安慰那些在留聲機旁啜泣的單身女人。「這個號碼四個月沒有出現過,」說著,他拿出彩票給她們看,「別坐失良機,要知道生命比想象的還要短暫。」到頭來大家都不再尊敬他,拿他開玩笑。最後幾個月里,人們不再象過去那樣稱他為堂奧雷良諾,而是當面叫他堂神聖的上帝。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假聲,說話常常走調,最後聲音嘶啞,講話象狗叫,可他還是頑強地支撐著,不使佩特拉·科特院子里的彩票生意蕭條。但是,隨著失音逐漸加劇,他感到自己不久就會無法忍受病痛,他逐漸明白,靠豬羊彩票是不可能把女兒送到布魯塞爾去的;於是他想利用被大雨沖毀了的土地——只要有資金就能把它修復——來做巨額彩票生意。這項建議十分引入注目,鎮長親自出告示宣布,人們紛紛合夥購買面額為一百比索的彩票,不到一個星期,彩票銷售一空。開票抽彩的那一晚,中獎者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慶祝會,只有香蕉公司的鼎盛時期才能與之相媲美。奧雷良諾第二最後一次拉起了手風琴演奏好漢弗朗西斯科的被人遺忘了的歌曲,可是他已經不能唱了。
於是,烏蘇拉在事實面前認輸了。「我的主啊!」她輕聲嚷著,「這麼說,這就是死亡了。」她開始祈禱,那無窮無盡的、倉促而深切的禱告持續了兩天多,到了星期三,那禱告詞變成了一堆對主的哀求和對現實生活的勸告,諸如別讓紅螞蟻蛀塌屋予啦,千萬別把雷梅苔絲肖像前的長明燈熄滅啦,留神不要讓布恩地亞家的人跟同血統的人結婚,因為那樣會生下長豬尾巴的後代啦等等。奧雷良諾第二想利用她說夢囈的機會,讓她說出埋藏金子的地方,但他的懇求又一次失敗了。「只要金子的主人來了,」烏蘇拉說,「主會把金子照亮讓主人找到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相信她會隨時去世,因為那些日子她發現大自然有些反常:玫瑰花散發出蒺藜氣味;她失手摔了一隻瓢,可瓢里的小扁豆和穀子在地下排成了正規的幾何圖形,都是海星的形狀;有天晚上,她看到天上飛過一排閃著金光的圓碟。
起初,人們以為這是一場瘟疫。家庭主婦們累死累活拚命地清掃死鳥,尤其是中午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男人們則一車車地運去倒在河裡。復活節的星期天,百歲老人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佈道壇上說,鳥兒的死亡是由於那個猶太流浪漢在作祟,前一天晚上,他親眼看到那個人。他發現,那是公羊和女異教徒生下的雜種,是一頭呵口氣就能把空氣呵得灼|熱的可惡怪獸,它來了會使剛結婚的女人懷胎。沒有多少人去注意他那啟示錄式的胡言,因為全鎮人都深信,這位教區神父困年事過高常常胡說八道。可是,星期三清晨,一位婦女把大家都吵醒了,因為她發現了一隻兩足動物留下的深深的腳趾印。
烏蘇拉不得不費很大的勁,來履行等到雨停后才死的諾言。瞬息的清醒,在大雨期間尚很少見,到了八月份開始頻繁起來。那時,颳起了一陣熱風,熱風使玫瑰花枯萎,使沼澤地乾結,最後,灼|熱的灰塵布滿了馬貢多,那生鏽的鋅皮屋頂和百年老扁桃樹都裹上了一層塵土,從此再也沒有脫落。烏蘇拉發現三年多來她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不禁傷心淚下。她洗凈了塗在臉上的顏料,揭下孩子們掛在她身上的彩紙條、蜥蜴、乾癟蛤蟆和阿拉伯人的舊項鏈上的玻璃珠。自從阿瑪蘭塔去世以來,她第一次不用人攙扶離開了病榻,重新投入了家庭生活。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指引著她在黑暗中的行動。人們看到她走路磕磕碰碰,有時甚至撞在象大天使那樣舉到頭高的手臂上,都以為那是行動不便所致,不知道她已經雙目失明。然而,她不需用眼睛看就知道,她在第一次重建房屋時精心修築的花壇已被大雨沖毀,又彼奧雷良諾第二在挖地時剷平了。她還知道,牆壁和水泥地上出現了裂縫,傢具都已褪色、散架,門扇都脫臼了。在她那個時代所看不到的那種逆來順受和憂鬱的精神狀態正威脅著整個家族。
「我的老天哪,」烏蘇拉彷彿什麼都看得見似地喊了起來,「我想盡辦法讓你學好,可是到頭來你還是象豬一樣過日子。」
「她話也不說了,」奧雷良諾說,「她象蟋蟀一樣死去了。」
說完,猛然撲倒在羊皮書上,睜著雙眼死去了。與此同時,他的孿生兄弟遭受了長時期鐵蟹啃喉嚨的可怕的磨難,躺在菲南達的床上咽了氣。他是一星期前回家的,回來時差不多已經皮包骨頭,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帶著他那幾隻遊牧人的箱子和浪人的手風琴,來履行死在妻子身邊的諾言。佩特拉·科特幫他收拾衣物,她沒掉一滴眼淚就把他送走了,可是忘了給他帶走那雙他想穿著進棺材的漆皮靴子。所以,當她知道他已經死了時,便穿起了一身黑色喪服,用一張報九九藏書紙包了靴子,去請求菲南達讓她看一下遺體,但菲南達沒讓她進門。
「可憐的曾祖母,她老死了。」阿瑪蘭塔·烏蘇拉說。
還是在想出搞謎語彩票的點子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有一天早晨醒來,覺得喉嚨里有一個結子,就象想哭又忍著的感覺。佩特拉。
聖星期四清晨她去世了。還是在香蕉公司那陣子,最後一次為她計算年齡時,人們估計她的年齡在一百十五到一百二十歲之間。
有一天下午,烏蘇拉到屋子裡去灑清水和撤大蕁麻枝條,在那時發現了他。雖然她同他見過好幾面,但還是問他是什麼人。
那段時間,奧雷良諾第二又帶著箱子回到佩特拉·科特身邊。他勉強維持這個家庭,使家裡人不至於餓死。佩特拉·科特和他用騾子作彩頭掙了錢,用這筆錢買了別的家畜,他們又用這些家畜辦起了一個簡陋的彩票社。奧雷良諾第二挨門挨戶地推銷他自製的彩票。他把彩票畫得紅紅綠綠的,使它們看起來更加可信,對顧客更有吸引力。也許他自己還不知道,人們買彩票是為了行善,大多數人是出於對他的憐憫。但是,即使是最富於同情心的人,當他只花二十生太伏贏得一頭豬,或是只花三十二生太伏得到一頭牛犢的時候,也都滿懷中彩的希望,興沖沖地不請自來了。星期二的晚上,人們把佩特拉·科特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眼巴巴地等著那個臨時挑出來摸彩的孩子從袋子里摸出中獎的號牌。,過不多久,這裏就變成一個星期趕集會。傍晚,院子里擺開了油炸食品和飲料攤。許多中獎者只要有人為他奏樂、給他酒喝,就在那裡宰了贏來的牲畜。於是,奧雷良諾第二突然又拉起了手風琴,還參加了簡單的吃食比賽,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重演昔日的歡鬧情景,使他發現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前,當初,他在昆比安巴舞會上的奇思妙想,如今都枯窘了,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當年「母象」向他挑戰時,他體重一百二十公斤,現在降到了七十八公斤;原來那張天真純樸、胖敦敦的烏龜臉,現在成了蜥蜴臉了。
「您設身處地想一想,」佩特拉·科特哀求說,「我多麼想見見他,郡樣我受這些侮辱也心甘了。」
兩個月以後,阿瑪蘭塔·烏蘇拉夫布魯塞爾了。奧雷良諾第二不僅給了她用巨額彩票掙得的錢,還把前兒個月省下來的錢和賣掉自動鋼琴、擊弦鋼琴和其他破舊雜物的錢一併交給了她。按他的計算,這筆錢供地上學已經足夠,只是回家的旅費尚無著落。菲南達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反對阿瑪蘭塔·烏蘇拉出國學習,她一想到布魯塞爾離墮落的巴黎那麼近就放心不下,但是安赫爾神父的一封信使她平靜了下來,他讓阿瑪蘭塔·烏蘇拉帶著信去找一家基督教女青年公寓,那是有修女照管,阿瑪蘭塔·烏蘇拉答應在那裡住到學習結束。此外,神父還設法讓一批方濟各會的修女在旅途中照料她,她們是去托雷多的,到了那裡另有人送她去比利時。在通過頻繁的信札來往協調接送事宜的那些日子,佩特拉·科特幫助奧雷良諾第二一起為阿瑪蘭塔·烏蘇拉準備行裝。一天晚上,他們正要整理菲南達的一隻結婚用的箱子,發現東西已經放得整整齊齊,而阿瑪蘭塔·烏蘇拉早就記住哪裡是橫渡大西洋時穿的衣服和燈芯絨拖鞋,還知道綴銅扣的藍呢大衣和羊毛皮鞋是上岸時穿的,知道從碼頭到船上怎樣走路才不會掉在水裡,知道在任何時侯都不要離開修女們,而且除非吃飯不要走出船艙,知道在遠洋中,素不相識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提的問題都不要回答。她帶著一瓶預防暈船的藥水,還有一本由安赫爾神父親自抄寫的筆記本,上面有六句抵禦風暴的禱告詞。菲南達為她縫了一條藏錢用的帆布腰帶,還教會了她如何束在身上使用,即使睡覺時也不必解下來。菲南邊還想送她一隻用鹼水洗凈又用酒精消毒過的金便壺,但阿瑪蘭塔·烏蘇拉怕她學校里的女同學們笑話,不肯收下。幾個月以後,在臨終的時刻,奧雷良諾第二將會記起最後一次見到阿瑪蘭塔·烏蘇拉時的情景。當時她想把二等車廂沾滿灰塵的玻璃窗放下來,想聽聽菲南達最後的囑咐,但沒有成功。她穿著粉紅色的絲長裙,左肩還綴上了一束人造三色堇,腳蹬低跟羊皮鞋,鞋面上系著飾帶,還穿了一雙半統的絲|襪。她體態嬌小,披著長發,一雙活潑的眼睛跟烏蘇拉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告別時不哭也不笑的那副神態,顯示了與烏蘇拉相同的性格。火車越開越快,奧雷良諾第二在火車邊上跟著奔跑起來,他手臂上挎著菲南達,怕她跌倒。當女兒用指尖給他一個飛吻時,他只能招招手表示回答。夫妻倆在烈日下獃獃地站著,看著火車在地平線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從結婚以來,他倆第一次手挽手站在一起。
烏蘇拉嚇了一跳,她說:「我還活著。」
「要永遠記住,有三千多人,他們把屍體扔到了海里。」
「你想幹什麼呢?時間都過去了。」他喃喃地說。
「當人家的姘頭還能不受侮辱!」菲南達搶白道,「等你那些姘頭裡再死掉一個,你去給他穿這雙鞋吧!」
箱內的衣服全被蟑螂蛀壞了。「你們這樣糟蹋東西,這日子怎麼過呀!」烏蘇拉說,「照這樣下去,我們都要給蟲子吃掉了。」從此以後,她就一刻也不停歇。清晨,她天不亮就起身,見人有空就拉差,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她把不多幾件尚能穿著的衣服放在太陽下曬,還噴洒殺蟲劑驅趕蟑螂,挖出門窗上的白蟻蟻路,撒生石灰把螞蟻窒死在蟻穴中。重振家園的熱忱使她來到被人遺忘的屋子裡。她把當年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潛心研製點金石的那間屋子打掃乾淨,清除了瓦礫和蜘蛛網,又把被士兵們弄亂的銀匠工作間收拾整齊,最後她要拿墨爾基阿德斯九*九*藏*書房間的鑰匙,說要看看裏面怎麼樣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向來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百依百順,因為他說過,只要沒有看到他已經死了的跡象,誰也不許進這間屋子,所以她百般推託想引開烏蘇拉的注意力。可是,烏蘇拉認為,那怕家中最小、最無用的角落也不能落在蟲子口中,她的決心使她衝破了一切障礙。她堅持了三天,終於讓人把屋子門打開了,屋子裡臭氣衝天,要不是她抓住了門框,早就被臭氣熏倒了。但沒過兩秒鐘她就想起,屋裡藏著女學生用過的七十二隻便壺,還想起大雨初降時,一天,巡邏隊士兵闖進家裡,到處搜查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結果沒有找到。
他成天感到睏倦疲乏,可是在佩特拉·科特看來,他從來沒有比那時更好,這也許是因為她對他的側隱之心以及貧困生活帶來的患難與共的感情,被她錯當成了愛情。光禿禿的床褥再也不是狂戀的場所,卻變成了傾吐衷腸的角落。為了購買做彩頭的家畜,他們拍賣了床頭的兩面對鏡;為餵養騾子,又賣掉了床上喚起慾念的花緞和絲絨。
就在那時,霍塞·阿卡迪奧從羅馬寫信給她說,他想在終身宣誓之前回馬貢多一次。這一喜訊使她精神大振。為了不使兒子對這個家有不好的印象,她一反常態,每天澆四次花。喜訊還促使她趕緊給隱身醫生寫信。放在走廊上的牛至、歐洲蕨和海棠花盆,原先被奧雷良諾第二發怒時毀光了,但沒等烏蘇拉知道,菲南達早就把它們重新布置好了。後來,她又賣了銀器,添置了陶制餐具、錫湯盆和勺子、羊駝呢桌布。一向陳放西印度公司的瓷器和波希米亞玻璃器皿的碗櫥變得儉樸了。烏蘇拉比她走得更遠,她大聲吩咐說:「把門窗統統打開,燒魚煮肉,把最大的烏龜買來。讓外鄉人在屋角里打鋪,讓他們在玫瑰花叢里撒尿,讓他們隨便坐,愛吃幾頓就吃幾頓,隨他們打飽嗝、說粗話,穿著靴予把什麼都踩臟,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有那樣,屋子才不會倒塌。」然而,這些都是空想,她實在太老了,已經活過頭了,再也不能重複賣糖制小獸那時的奇迹了。在她的後輩中,沒有一個人繼承她那旺盛的精力。由於菲南達的吩咐,家裡的大門仍然關著。
她的身體逐漸萎縮,變成了胎兒,變成了活殭屍。最後的幾個月,她競變成了一隻裹在襯衣里的干洋梨,她老是舉著的手臂看起來就象一隻猴爪。她連著幾天一動也不動,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不得不推她幾下才能知道她是否還活著,然後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一匙一匙地喂她喝糖水。她就象一個剛出生的老太婆。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奧雷良諾領著她在卧室里走來走去,讓她躺在供桌上,以便看看她比聖嬰耶穌大一點點。一天下午,他們把她藏在穀倉的柜子里,差一點沒叫老鼠吃掉了。一個平常的星期天,菲南達正在望彌撒,兩個孩子走進卧室,一個抬后脖一個抬腳把烏蘇拉抬了起來。
「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他說。
「話是這麼說,」烏蘇拉回答,「不過不至於那麼快。」話剛出口,她就發覺這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牢房裡跟她說的那句話。她又一次楞住了,因為這證明時間是不會過去的。她自己也承認了,時間的確是周而復始地循環著的。可是,她沒有屈服,她象訓小孩子似地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痛罵一頓,硬逼著他去洗澡、刮臉,還要他為重振家園出力。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想到要離開這間寧靜的屋子心裏就害怕。他大聲喊著說,沒有一個人的力量能叫他離開這屋子,他不願看到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裝滿了屍體,每天傍晚從馬貢多駛向海邊。「車站上的人全死光了,」他高聲嚷道,「總共三千四百零八個人哪!」烏蘇拉這才明白了,原來他陷進了一個比她所生活的世界更加黑暗的世界,這世界跟他曾祖父呆過的世界一樣孤寂,一樣不可逾越。她答應讓他留在屋裡,但要他同意不鎖門,她每天讓人進來打掃。她差人把便壺扔進了垃圾堆,只留下一隻。她還給他收拾,讓他跟他曾祖父長期囚禁在栗子樹下時那樣乾淨和體面。起初,菲南達以為烏蘇拉那樣忙碌不停是老年性癲狂症,所以她忍耐著沒發作。
那年年終,雷蓓卡去世了。她終生的女僕阿赫尼達請求當局把卧室門打開,因為女主人三天前把自己反鎖在裏面,人們看到雷蓓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子蜷得象一隻蝦,頭頂因長髮癬而光禿了,大拇指還放在嘴裏。奧雷良諾第二為她料理了後事。接著他打算把房子修葺一下然後賣掉。但房屋破敗得很厲害,牆壁剛剛漆好就大塊剝落,沒有一種粘稠的灰漿能阻擋野麥頂穿地面,阻擋常春藤腐蝕柱子。
自從大雨以來一切就是如此。人們的怠惰與健忘的貪婪形成對照,對往事的記憶逐漸消蝕殆盡,最後竟到了這種地步:那時,正值尼蘭德協定簽署的周年紀念,共和國總統委派幾名特使來到馬貢多,送交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曾多次拒收的勳章。但是,他們白白花了一個下午,沒有找到一個人能告訴他們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後代住在什麼地方。奧雷良諾第二以為勳章是實心的金塊,想去認領,但佩特拉·科特勸阻他,叫他別去出醜,與此同時,特使們已經張貼好布告,並準備好紀念大會的發言稿。也是在那時候,吉卜賽人又來了。他們是墨爾基阿德斯的科學的最後一批繼承者。他們看到鎮子已經破落,而這裏的居民完全與世隔絕,所以他們又重新拖著磁鐵走家串戶,彷彿那是巴比倫學者們最新的創造似的,他們還用巨大的放大鏡聚集陽光。鎮子里因看到萊鍋水壺掉在地下打滾而驚得目瞪口呆的,還有願付五十生大伏一睹吉卜賽女郎裝卸假牙表演的,仍不乏其人。
聖塔索菲婭·德·拉·佩九*九*藏*書達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用廚房的菜刀割下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腦袋,以保證不至於把他活埋。兩具屍體安放在兩隻一模一樣的棺材中,他倆看起來又象年輕時那樣,變成了同一個人。奧雷良諾第二當初尋歡作樂時的老朋友們,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隻花圈,紫色的挽帶上寫著:「別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菲南達對他們的不恭行徑大發雷霆,讓人把花圈扔進了垃圾堆。
奧雷良諾第二整天忙於提高彩票的信譽,簡直沒有時間去看望孩子們。菲南達把阿瑪蘭塔·烏蘇拉送進了一家只收六名學生的私塾,還不準奧雷良諾進公立學校,她認為,讓孩子們走出房間已是過分遷就了。再說那個時代的學校只收基督教徒夫婦的合法子女,而奧雷良諾送到家裡來時,罩衣上有一塊作為出身證明的小牌上寫明他是棄嬰。這樣,他就在善良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烏蘇拉的監護之下,按照老婆婆們的教導,逐漸認識了周圍那狹窄的世界。他面目清秀、身材頎長,具有一種使成年人惱火的好奇心,但他的眼睛卻不象奧雷良諾上校那樣明澈甚至有時能洞察秋毫,他目光閃爍,顯得漫不經心。當阿瑪蘭塔·烏蘇拉還在咿呀學語的時候,他常常鑽到花園裡挖蚯蚓、捉小蟲玩。有一次,菲南達撞見他把蝎子裝進一隻小匣打算去放在烏蘇拉的席子上,就把他關在過去梅梅住過的卧室里。他感到孤獨時,就翻閱那本百科全書消遣。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在埋頭讀羊皮書,他那披散的亂麻似的頭髮中,只露出長著青苔的牙齒和一雙呆板的眼睛,他聽出是曾祖母的聲音,便回頭看看房門,臉上微微一笑,嘴裏下意識地重複了鳥蘇拉說過的話。
影票生意再也沒有掙到更多錢。起初,奧雷良諾第二每周有三天時間關在昔日的牧場主辦公室里,一張一張地繪製彩票,按中彩號碼精心地畫上一頭紅色的牛,一頭綠色的豬,或者一群藍色的小母雞。還用印刷體工工整整地描上「上帝的彩票」幾個字。佩特拉·科特覺得這名字起得好。可是時間一長,他畫了兩千張彩票就感到累得不行。於是就叫人定做了牲畜、彩票名稱和日期的橡皮圖章,這樣工作起來就簡單了,只消在各種顏色的印台上按按就行。最後的幾年,他想用謎語來代替彩票,獎品由中獎者平分,可惜這辦法太複雜,使人疑慮重重。他們試了兩次就放棄了。
他們坐在一張張斜倚在牆上的椅子里,好象不是來作客,而是在守靈似的。她還編造了一篇有聲有色的胡言,評論著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和顛三倒四的時間里的事情,因此,當阿瑪蘭塔·烏蘇拉從學校回家,或是奧雷良諾翻閱百科全書看累了時,常常看到她坐在床上自言自語,彷彿在到處是亡靈的迷宮中走失了方向。有一次,她恐怖地大叫「失火了」,嚇得家裡一時人心惶惶,可那是她四歲時看到的那次馬廄失火引起的。她把過去和現在混淆起來了,以至於在她臨終前的兩、三次迴光返照中,誰也搞不清她在說當時的感覺還是在回憶過去。
「噢,真的,」她說,「現在是你開始學習銀匠工藝的時候了。」
這一希望使他產生了重遊被大雨沖毀而荒蕪了的土地的念頭。他偶爾回家,只是為了看望阿瑪蘭塔·烏蘇拉。天長日久,菲南達也把他當成了外人。小奧雷良諾快長成小夥子時,變得越來越落落寡合,終日沉思不語。奧雷良諾第二相信晚年會使菲南達心軟,會使她同意讓孩子投身到全鎮人的生活中去,那樣,鎮上肯定不會再有人疑神疑鬼地猜測小奧雷良諾的出身了。然而,奧雷良諾本人卻特別喜愛足不出戶的孤獨生活,絲毫沒有想了解一下大門外面的世界的邪念。
怪物不再嚎叫,它的身材只不過象一個小夥子那樣大,但重得象頭牛,傷口還流著粘乎乎的綠色的血。粗糙的毛上長著密密麻麻的小虱子,皮膚上結了一層象鯽魚似的硬皮。然而,跟神父的描述不同,與其說它象人,還不如說它象嬌弱的天使。它的雙手光潔而靈巧,眼睛大而蒙嚨,肩胛骨上有一對有力的翅膀的殘痕,已經結了疤長上了老趼,大概是讓農夫的斧頭砍斷的。人們把它的腳踝捆住,倒吊在廣場的扁桃樹上,以便讓所有的人都能看見。當他開始腐爛的時候,就架起一個火堆把它火化了。因為它是雜種,人們無法確定,究竟把它當作動物扔在河裡,還是把它當作基督徒埋入土中。此後也一直沒有搞清楚,鳥兒的死亡是否他引起的,但是,那些新婚的女人卻沒有因此懷孕,而且,在它死後炎熱並沒有消減。
他們把她放進棺材埋了,那隻棺材不比奧雷良諾來時躺的小籃子大多少。參加葬禮的人很少,原因之一是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了,其次是因為那天中午天氣酷熱,連鳥兒也被烤得暈頭轉向,一群群小烏象霰彈似地撞死在牆上,有的還撞破了鐵紗窗,衝進卧室死去了。
她又把他錯當成自己的兒子了,因為大雨以後曾使她得到瞬間清醒的熱風已經過去了。從此,她再也沒有恢復理智。她走進卧室的時候,看到彼德羅尼拉·伊瓜朗穿著出門作客才穿的累贅的撐裙和綴有小玻璃珠的外套,看到外祖母特蘭基里婭·馬里亞·米涅達·阿拉科盞·布恩地亞坐在殘廢人的搖椅上,手中搖著一把孔雀羽扇,還看到曾外祖父奧雷良諾·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穿著假制的總督衛隊制服,看到她父親奧雷良諾·伊瓜朗,他創造過一道咒語,可以把牛身上的蛆蟲烤焦,使它們紛紛落下。還看到了她膽小怕事的母親,看到長豬尾巴的表兄,看到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和其他已去世的孩子。
八月九日,在收到從布魯塞爾寄來的第一封信之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在墨爾基阿德斯房間里同奧雷良諾聊天,突然沒頭沒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