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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可不是事實,」奧雷良諾第二打斷她的話說,「人家把他抬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腐爛發臭了。」
「請你別說了,好不好!」他懇求說。
「現在你叫我怎麼辦呢?」他問道。
馬貢多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在街頭巷尾的泥濘中,有支離破碎的傢具,還有長滿紅色百合花的動物屍骨。這是那些來時輕率、去時匆忙的大批外來居民在逃離馬貢多時留下的最後紀念。香蕉熱期間倉促建造起來的房子都被遺棄了。香蕉公司拆走了它的設施。昔日用鐵絲網圍著的香蕉城留下的也只是一堆瓦礫。那裡的木房子和蔭涼的陽台,過去曾是房主人玩著紙牌度過寧靜的下午的地方,彷彿已被預言中提到的、幾年後將把馬貢多從地球上颳走的那陣大風的前驅一掃而盡了。這陣浩劫之風留下的唯一人跡,就是帕特里夏·布朗忘在一輛陷進蝴蝶花叢中的汽車裡的一隻手套。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建村時期考察過的中了魔法的地區,後來曾經是興旺的香蕉種植園,現在又變成了到處是桔枝爛根的泥沼地。這裡有好多年都能看到,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那寧靜的大海里泛著浪花。奧雷良諾第二穿著乾衣服出門察看街面的第一個星期天,心裏十分難過。這次浩劫的倖存者,那些在香蕉公司颶風襲擊馬貢多之前就生活在這裏的居民,他們坐在馬路中央,沐浴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之中。他們的皮膚上還長著綠色的苔垢,身上還帶有陰雨天留在他們身上的牆旮旯的氣味,但是他們心底里看來正在為收回了他們出生的鎮子而感到欣慰。土耳其人大街又恢復了從前那副景象,又象當年穿著平底鞋、戴著金耳環的阿拉伯人來到馬貢多時一樣了。這些阿拉伯人週遊世界,用精巧的小玩意兒調換金剛鸚鵡。後來,他們在馬貢多找到了結束數千年遊牧生活的好地方。但另一方面,大雨使商場里的貨物都掉在地上打碎了,在商店門口散了包的商品上都長出了青苔,櫃檯已被白蟻咬壞,牆壁都被潮氣侵蝕,但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坐在他們父輩和祖輩坐過的地方,帶著和先輩們一樣的神態坐著,他們沉默而冷漠,對時間和災難都木然處之。他們在失眠癥結束后是這樣,在奧雷良諾上校發動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也是這樣,始終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面對賭桌和油炸食品攤的殘跡,面對打靶房和圓夢算命的小衚衕的瓦礫,阿拉伯人的精神力量實在令人吃驚,所以,奧雷良諾第二象往常一樣不拘禮節地問過他們,究竟用了什麼神技妙法,能夠在暴風雨中免遭傷害?究竟用了什麼鬼辦法才沒有淹死?他挨家挨戶地逐人詢問。大家都用狡黠的微笑和幻夢似的目光看著他,眾口一詞地回答說:
「這沒有辦法,」奧雷良諾第二回答說,「天晴了還會下仔的嘛。」佩特拉·科特眼看著牲口成批地死去,甚至來不及把這些淹死在泥潭裡的牲口剖開。她無能為力地看著這場暴風雨如何無情地毀滅著這份過去曾經是馬貢多最豐厚、最牢靠的家產,現在這份家產只剩下一股惡臭味了。等到奧雷良諾第二決定回來看看情況時,他只看到那匹死馬和一頭站在牲口棚廢墟堆里的骨瘦如柴的母騾了。佩特拉·科特見他來了,既無驚訝,也無喜悅或怨恨,只是微微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
可是,菲南達的嗓門卻越講越高了。「我幹嗎不說,」她說,「誰不愛聽就滾他的蛋!」這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好象只是想伸展一下筋骨似的,然後,他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怒氣,從容不迫地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歐洲蕨和牛至花,往地上砸去。菲南達嚇壞了,因為實際上她那時並不知道她的諷刺挖苦話里包含著這麼大的威力,可是現在無論她想怎樣彌補都為時太晚了。
奧雷良諾第二扶著她回到了床邊,象平時一樣十分隨便地問她那句告別話是什麼意思。
「你瘋啦,」他說,「難道你還想用骨頭去開彩嗎?」
這時,佩特拉·科特叫他瞧瞧卧室裏面。奧雷良諾第二看到了那頭母騾。這頭母騾雖然同它的女主人一樣瘦得皮包骨,但也象她一樣充滿活力和決心。佩特拉·科特是懷著怒氣餵養它的。後來飼草沒有了,玉米沒有了,連樹根也沒有了,她就把母騾關在自己的卧室里,喂它吃細棉布床單,波斯掛毯,長毛絨床罩,天鵝絨窗帘和主教式大床上用的用金絲綉了花並飾有真絲流蘇的華蓋。
這雨一下就是四年十一個月零二天。這期間也曾有過下毛毛雨的日子,那時所有的人都穿起節日的盛裝,露出一種久病初愈的笑臉,歡慶雨霽天晴。但是,他們不久就習慣於把這種暫時的綿綿細雨看作暴風雨進一步加劇的預兆。現在,雷聲大作的暴風雨剛過,陰沉沉的天空終於卸掉了一些重負。北方吹來陣陣颶風,掀走了房頂,吹倒了屋牆,連根拔起了種植園裡的最後一批樹苗。那些天里,烏蘇拉又想起了從前的失眠症。恰如失眠症蔓延期間所發生的情況一樣,這次災難本身也在不斷地啟示人們對付單調生活的辦法。為了不被無事可做的閑暇生活所征服,奧雷良諾第二可算是最全力以赴的人了。在布朗先生呼風喚雨的那天晚上,奧雷良諾第二為了處理一件偶然的小事來到家裡,菲南達在柜子里找出一把快要散架的破雨傘,想讓他回到情婦家去。「不用了,」他說,「我要在這兒一直呆到天晴!」當然,他這句話並不是什麼無法收回的承諾,但是他read.99csw.com卻幾乎不折不扣地履行了這個諾言。他的衣服都放在佩特拉·科特家裡,因此他只得每隔三天脫下身上的衣服,穿著褲衩,等別人幫他把衣服洗乾淨。為了不致覺得無聊,他著手修理起家裡許多損壞了的東西來了。他修理鉸鏈,給門鎖上油,檸緊門環螺絲和敲直插銷。一連幾個月里,只見他拎著一隻工具箱走東走西。這隻工具箱可能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那個時期吉卜賽人忘了帶走的。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這種無意識的體育運動,還是因為冬日無聊或是因為被迫禁慾的緣故,他的肚子居然象只皮袋似的漸漸縮小了,安詳的烏龜臉不再那麼紅潤,肥厚的下巴肉不再那麼鼓鼓囊囊,甚至他的整個身軀也不那麼臃腫,他又能夠自己系鞋帶了。菲南達看著他裝門閂,修鍾錶,不禁暗暗自問,他是不是也染上了反覆營造的惡習,就象奧雷良諾上校做小金魚,阿瑪蘭塔釘鈕扣、綉裹屍布,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翻閱羊皮紙手稿和烏蘇拉回憶過去一樣。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壞就壞在這連綿的霪雨使一切都亂了套,就連那些最乾燥的機器,如果不是每隔三天加一次油,齒輪之間就會長出霉花來;錦緞上的絲線生了銹,而潮濕的衣服都長出了藏紅色的苔蘚。空氣是那麼潮濕,甚至魚兒也完全可以從門裡進來,從窗子里出去,在房間的空氣中暢遊。一天早晨,烏蘇拉醒來時,覺得自己快要在一種恬靜的昏迷中去世了。當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發現烏蘇拉背上爬滿了螞蝗的時候,烏蘇拉請求說,哪怕用擔架抬也要把她送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那裡去。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在她尚未被螞蝗把血吸干之前,就幫她一條一條地揭下來,用木炭火燒焦了。那時候,家裡需要開溝排水,消除蛤蟆和蝸牛,地面才能幹燥,床腳下墊著的磚塊才能拿掉,大伙兒才能重新穿著鞋子走路。奧雷良諾第二看到有這麼多需要他關心處理的瑣事心裏十分高興,竟沒有發覺自己正在逐漸地衰老,以致有天下午,他坐在搖椅上欣賞著過早幽現的暮色,思念著佩特拉·科特但卻毫不動心。這時候,如果他想同菲南達一起重溫一下那種索然無味的愛情,那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因為她的美貌隨著身體的成熟已經定型。但是,大雨使他擺脫了迫切的情慾,使他產生一種清心寡欲的海綿式的平靜。他饒有興味地想著要是在過去,遇到這種下了近一年的大雨時,他可能會做些什麼事情。早在香蕉公司時興用鋅皮做屋頂前很久,他就是最先把鋅皮帶到馬貢多來的人之一。不過,只是用來給佩特拉·科特的房間蓋屋頂,因為那嘩嘩的雨聲使他們倆更覺得親密無間,奧雷良諾第二便以此為樂。但是,甚至對他荒唐的青年時代所干出的種種瘋狂舉動的這些回憶,也不能使他激動,好象那最後一次喜慶歡會已經盪盡了他的全部色|欲,只給他留下一項美妙的獎賞:使他能夠既無痛苦、又無悔恨地回想這些往事。也許,人們以為是這場暴雨給了他機會,讓他坐下來思考問題;以為他帶著鉗子和油壺東奔西走是喚起了他幹些有用活的遲來的慾望,使他發現在他的一生中居然有這麼多能做而他卻沒去做的事情。可是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沒有切中真情,因為促使他居家不出、安心家務的原因,並不是他現在考慮到什麼或是記取了什麼教訓。這種慾望來源於更加遙遠的過去,來源於他鑽在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閱讀關於飛毯和靠吃船隻和船員為生的鯨魚等神奇傳說的時候,現在暴雨把這種慾望沖了出來。就是在那些日子里,由於菲南達的疏忽,竟讓小奧雷良諾闖到走廊里來了,他的外公這才知道了他被隱瞞的身份。他給孩子理髮,穿衣,教會他不害怕生人。不久,大家看出他是個標準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他顴骨高聳,有一雙驚訝的目光,神態孤獨。菲南達也覺得心安了。她早就感到自己過分專橫,卻不知道如何彌補,因為她越是想辦法解決,越是覺得這些辦法不合情理。要是她早知道奧雷良諾第二會這樣樂意當外公,象現在這樣去處理事情的話,她就不會兜那麼多圈子,一再推遲解決,她自己也可以在一年前就擺脫這種折磨了。對已經換牙的阿瑪蘭塔·烏蘇拉來說,這個外甥就象是一件難以捉摸的玩具,雨天心煩,正好拿他來解解悶。奧雷良諾第二那時想起了那套以前放在梅梅房間里,後來再沒有人摸過的英文百科全書。開始時,他把書里的畫片,特別是動物畫片,翻出來給孩子們看;後來又給他們看許多遙遠國家的地圖和有名人物的像片。因為他不懂英文,甚至連那些最有名的城市和最常見的名人姓名也搞不清楚,所以他就自己編造了—些人名和故事,以滿足孩子們無法滿足的好奇心。
「這我不知道,」菲南達回答說,「這是男人們的事情。」
「再見吧,赫里奈多,我的孩子,」她喊道,「請代向我的親友們問好,跟他們說等天晴時我們就見面了。」
大街上的景象提醒了奧雷良諾第二。他擔心起家裡牲口的命運,可是已經晚了。他拿了塊上過蠟的雨布往身上一披,就跑到了佩特拉·科特的家裡。只見她在院子里齊腰深的水中,正想把一匹死馬托起來。奧雷良諾第二上前用一根門閂幫忙。死馬浸胖的身體翻了個四腳朝天,被污泥急流捲走了。自從開始下雨以來,九九藏書佩特拉·科特所做的事情就是清除院子里的死牲口。在頭幾個星期里,她曾帶口信給奧雷良諾第二,讓他採取緊急預防措施。但是得到的回答卻是叫她不要著急,說情況還沒有那麼緊急,等天晴了會有足夠的時間想辦法的,她還曾託人告訴奧雷良諾第二說:牧場已經被水淹了,牲口都逃到高地上去了,那裡沒有東西吃,只能聽任老虎和瘟疫的擺布。
奧雷良諾第二被一種不可阻擋的發泄怨氣的衝動所左右,他砸破了玻璃櫥,又不緊不慢地把碗碟一隻只拿出來砸個粉碎。然後,他有條不紊、鎮定自若,就象當初用紙幣糊牆時那樣細心地把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手描工藝花瓶、一幅幅少女玫瑰遊船圖、鑲在鍍金框架里的鏡子和從大廳到穀倉所有能夠打破的東西都拿出來往牆上砸了個稀巴爛。晟后,他把廚房裡的一隻大缸也搬到院子中央,轟的一聲砸破了。然後他洗了手,披上那塊上過蠟的雨布出去了。午夜以前,他帶著幾塊硬邦邦的鹹肉、幾袋出了蟲的米、玉米和幾串乾癟的香蕉回來了。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缺吃的了。
「好吧,等天晴了總會有辦法的。」奧雷良諾第二說。
她嘴裏嘮叨著:當然羅,家裡除了石頭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而她的丈夫卻還象波斯的蘇丹王那樣清靜地坐著欣賞雨景吶,這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庸人,一個靠別人供養的男人,一個什麼都於不了的蠢貨,比棉粉撲還要懶散,一天到晚靠女人養活,還滿以為是同約拿的妻子結了婚,只要講講鯨魚的故事她就會心平氣和了。奧雷良諾第二象聾子似地靜心聽她講了兩個小時,直到天快黑時,他實在忍受不了那折磨人的嗡嗡聲,才打斷了她的話。
無法想象比這更凄慘的送葬隊伍了。棺材就放在一輛用香蕉樹葉搭著遮棚的牛車上。但是暴風雨的衝力那麼猛,街上又那麼泥濘,每走一步輪子都要往下陷,那遮棚都快塌了。凄涼的雨水傾瀉在棺材板上,浸濕了覆蓋在上面的軍旗。實際上,這是一面沾滿鮮血和塵上、為最有骨氣的老軍人們所唾棄的旗幟。棺材上還放著一把飾有銅線和真絲流蘇的軍刀,就是從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為了不把兵器帶進阿瑪蘭塔的縫紉間而掛在大廳的衣帽鉤上的那一把。車子的後面跟著最後一批尼蘭德投降時的倖存者,他們一隻手扶著車轅,另一隻手拎著被雨水淋得退了色的紙花圈,吧嗒吧嗒地在泥潭中行進。在這條仍然沿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名字的大街上,他們的出現猶如一種幻景。他們經過布恩地亞家時,眼光都注視著這座房子。在廣場的拐角上轉彎時,他們不得不請人幫忙把陷進泥潭的牛車拉出來。烏蘇拉讓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攙扶著來到大門口。她那麼專心地注意著送葬隊伍的動靜,特別是她那隻傳今天使似地舉著的手正隨著車子的晃動而晃動,因此誰也不懷疑她確實是在看著他們。
孩子們很快便發現,在這種關亡式的訪問過程中,烏蘇拉老是提一個問題,就是想弄清楚究竟足誰在戰爭期間把一尊真人大小的聖約瑟石膏像送到家裡來讓他們保管過雨季的。這使奧雷良諾第二想起了那筆只有烏蘇拉知道埋在何處的財產。但是,奧雷良諾第二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地向她打聽,結果卻一無所獲,因為在烏蘇拉神志恍惚的迷宮之中,看來還留有一塊清醒的地盤,足以守住這個只能向所藏黃金的真正主人透露的秘密。烏蘇拉非常精明,也非常嚴厲,當奧雷良諾第二訓練一位同他一起尋歡作樂過的朋友,讓他冒充這份財產的主人去找烏蘇拉的時候,她用十分詳盡而又布滿陷阱的詢問把他纏得走投無路。
「你來得可正是時候。」她說。
奧雷良諾第二確信,烏蘇拉要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去了,於是他借口要在前後院子挖排水溝,雇來一批挖土工人。他還親自用小鐵棍和其它各種探測金屬的儀器,進行了將近三個月的徹底探查,但沒有找到任何哪怕是象金子的東西。後來,他又請庇拉·特內拉幫忙,指望她的紙牌比挖土工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庇拉·特內拉一開頭就解釋說,如果不是由烏蘇拉簽牌,想什麼辦法都是白搭的。不過,她證實這份財產是有的,並且精確地說出共有七千二百十四枚金幣,分別裝在三個帆布袋裡,袋外有銅絲保護網。具體的埋放位置是以烏蘇拉的床鋪為圓心,半徑為一百二十二米的圓周以內。但是她又提醒說,要等雨停以後,再經過連續三個六月天,讓驕陽將這些泥濘的土地晒成灰塵時才挖得出來。這麼多玄妙的數據,在奧雷良諾第二看來,簡直太象招魂術的傳說了,所以,他不管那時已是八月份,至少需要再等三年才能達到預言所規定的條件,仍然堅持自己的嘗試。第一件使他驚訝不已而又使他更加迷惑不解的事情,是他證實了從烏蘇拉的床鋪到後院的圍牆正好是一百二十二米。當菲南達看到他在丈量土地的時候,就擔心他會象他的孿生兄弟一樣是個瘋子;然而,當看到他吩咐挖土工人把排水溝再加深一米時,她覺得他簡直比瘋子還糟糕。奧雷良諾第二被探寶的譫妄迷住了,這種譫妄只能同他當年尋找發明之路的曾祖父相比。奧雷read.99csw.com良諾第二身上的最後一點肥肉都已經掉光,過去同他的孿生兄弟相似的地方現在又越來越明顯了。這不僅在於他身體瘦削,還在於他那冷漠的神情和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不再關心孩子佃了,整天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巴,吃飯也沒有定時,不管什麼時候往廚房角落裡一蹲就吃起飯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有時偶然問他什麼,他都顧不上回答。菲南達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幹活會這樣賣力,所以當她看到他幹活的樣子后,便覺得他的魯莽原來就是勤勉,他的貪婪原來就是忘我,他的頑固原來就是堅毅。因此,她為自己信口開河刻薄地責罵過他懶散邋遢而感到痛心和內疚。但是,奧雷良諾第二那時並不想得到她的同情和跟她和解。他在翻遍了前後院的土地以後,又沒在齊脖子深的、儘是枯枝爛葉的泥潭中,把花園裡的泥土翻來複去地搗弄了兩遍。他在住宅東側地基上鑽了一個很深的窟窿,一天晚上,家裡人突然驚醒,都覺得好象大禍臨頭了似的,因為大地在顫動,地底下傳來令人恐懼的格吱格吱聲,原來是三間房間正在往下塌陷,一條令人心寒的大裂縫從走廊一直延伸到菲南達的卧室。奧雷良諾第二沒有因此而停止探寶工作。即使在他的最後一線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且唯一看來有點意義的就是證明了紙牌預言的時候,他也只修補一下到處是窟窿的地基,用灰漿補平那條大裂縫,然後又繼續在住宅的西側挖掘。直到第二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他還在那裡挖。這時,雨開始越下越小,濃雲漸漸散開,眼看天氣馬上要轉晴了。果然不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兩點鐘,一輪憨厚、鮮紅、象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象流水一樣清新。從此以後,在十年內再也沒有下過雨。
有一次,他發現一個騎馬的男人,儘管那人穿著異國服裝,神態看來卻很眼熟,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終於得出結論說這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肖像。他又把畫像拿給菲南達看,她也覺得這個騎馬人不但象上校,而且象家裡所有的人,儘管實際上畫的是一位韃靼武士。就這樣,他在羅德斯的巨人像與魔蛇之間消磨著時光,直到他妻子告訴他穀倉里只剩下六公斤鹹肉和一袋大米了。
他耐心地聽她訴說了整整一天,直到抓住了她一個錯誤為止。
儘管他午飯只能吃上一星半點瘦肉和一點點米飯,但是,他對百科全書還是比對家務瑣事更感興趣。「現在是什麼事情也做不成的,」他常說,「這雨總不會一輩子下個沒完吧。」他越是拖延時間不解決穀倉缺糧的事,菲南達的怒氣也就越強烈。她那平時少見的牢騷和不常有的怨言,終於象一股不可抵擋的決了堤的洪水似地爆發開了。一天上午,剛開始,怨言象吉他奏出的單調的疊句,隨著白天慢慢過去,聲調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多、越講越順口。奧雷良諾第二直到第二天才聽到她的嘮叨話。那天早飯以後,一陣比雨聲更加急促、更加尖厲的蜂鳴聲使他感到惶惑,原來是菲南達正在家裡走來走去,在訴說著滿腹的痛苦,她說她原來受的教育是要當王后的,到頭來卻成了瘋人院里的女佣人,丈夫又是那樣的遊手好閒,盲目崇拜,沉湎聲色,整天仰躺在床上,乾等著天上掉麵包下來,而她卻在累斷腰脊,拚命維持著一個用大頭針支撐起來的家庭,不讓它沉沒,每天從早起忙到睡覺,總有那幺多的事情要做,總要忍受、處理那麼多的事情,到上床睡覺時兩眼都象是沾滿了玻璃粉,可是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一次「早安,菲南達」,或者問一句「晚上睡得好嗎,菲南達」;也從來沒有人,哪怕是出於禮貌,問過她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或者為什麼醒來時眼圈發紫,不過,她當然不會指望這個家裡的人會講出這樣的話來,因為說到底,家裡人把她看成是個障礙,看成一塊端鍋用的抹布,看成畫在牆上的洋娃娃,他們到處說她的壞話,說她是假聖人,說她是偽君子,還說她是刁女人,甚至連阿瑪蘭塔,願她安息,也曾經口口聲聲說她是那種把直腸與季初齋日混為一談的女人,仁慈的主啊,這是什麼話呀,可是她還是按照天主的旨意甘心忍受著這一切,可是,她實在受不了那個惡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他居然說什麼這個家就毀在讓一個妖精進了門,你想想,一個愛指手劃腳的妖精,我的天哪,一個出言傷人的時髦女人,那不是同政府派去殺害工人的軍警成了一路貨了嗎,你說說看,他這種話講誰不可以,可偏偏講的是她,講的是阿爾瓦公爵的養女,她的家世顯赫,連那些總統夫人聽了也要嚇破膽,象她這樣的世襲貴族有權使用十一個西班牙姓氏簽字,在這個下賤人的城市裡,她是唯一面對著十六副餐具也不會驚慌失措的人,她那個不規矩的丈夫看到了準會笑死,他會說,這麼多勺子、叉子、刀子和湯匙不是給基督徒用的,是給蜈蚣用的,另外,只有她閉著眼睛也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斟白酒,知道該從哪一邊斟起https://read.99csw.com,斟在哪一種酒杯里,而什麼時候應該斟紅酒,該從哪一邊斟起,斟在哪一種杯子里,不象那個「土包子」阿瑪蘭塔,願她安息,只知道白天喝白酒,晚上喝紅酒,在整個海岸地區,她是唯一可以炫耀自己從來都是用金便盆解手的人,可是,那位奧雷良諾上校,願他安息,竟敢以共濟會會員的惡毒心腸責問她,憑什麼享受這種特權,難道她解出來的不是大便而是隕石不成,你們想想,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後來,她親生女兒雷納塔冒冒失失闖進她的卧室,看到了她的大便,她出來說,便盆真是金子做的,還雕有不少花紋,但是裏面裝的全是糞便,人的糞便,比別人的大便更糟糕的是,因為它是妖精的糞便,你想想,這還是她的紊生女兒呢,所以,她對家裡的其餘成員從來就不抱幻想,可是不管怎麼說,她總還有權指望她丈夫對她稍微尊重一點,因為不管好賴,他畢竟是自己行過聖禮的配偶,是她的當家人和合法侵犯者,正是他出於自由而崇高的意願,承擔起把她從父親家中請出來的重大責任,她在父親那兒從來不愁吃穿,也沒有受過一點苦,她在那兒編製棕櫚葉花圈是為了消遣取樂,因為她的養父寫過一封親筆簽名的信,封面的火漆上還蓋有他的戒指印章,這封信就是為了說明他養女的手除了彈撥古鋼琴外是不能做今世瑣事的,然而,她糊塗的丈夫全盤接受了這些告誡和囑咐,把她從家裡領了出來,並把她帶到了這個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地獄般的黑鍋里,沒等她結束聖靈降臨節忌食,她丈夫就帶上那幾隻遊牧人的箱子和那隻浪蕩子的手風琴,出去同一個倒霉的女人鬼混去了,其實,只要看一下那女人的屁股,好吧,就這麼說吧,只要看一下她那母馬屁股是怎麼一扭一擺,就完全能猜出她是一個……是一個同菲南達根本不同的女人,菲南達無論住宮殿,還是睡豬圈,無論在桌邊還是在床上,都是夫人,一個生兒育女的妻子,她歷來敬畏神靈,遵循上帝的準則,順從上帝的旨意,跟她在一起當然不能象跟那個女人那樣玩什麼雜耍,過什麼浪蕩生活的,而那個女人當然會象法國女郎那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甚至比法國女郎還要糟糕,因為你想想,那些法國女郎至少還老老實實地在門口掛上一盞紅燈呢,這樣骯髒的醜事,你想想,叫雷納塔·阿戈德夫人和費爾南多·德爾·卡庇奧先生寵愛的獨生女怎麼會幹得出來呢,特別是這位費爾南多先生,他自然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聖人呢,他是基督徒中的偉人之一,聖墓會的紳士,他能直接從上帝那兒取得特權,使他在陵墓中完好無損,他的皮膚會象新娘的絲緞那樣光潔,他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晶瑩明亮。
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小奧雷良諾回憶起這段下雨的日子一定會覺得挺快樂的。儘管菲南達管教很嚴厲,但他們還是經常在院子里的泥潭中戲水。有時他們逮住了蜥蜴,便掰掉它的腿取樂。有時趁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不注意,把蝴蝶翅膀上的白粉撒在湯里,玩放毒藥的遊戲。烏蘇拉是他們最好玩的玩具。他們把她當作一個老朽的大洋娃娃,給她披上花花綠綠的破布,給她臉上塗了煙垢和胭脂,抱著她走來走去。有一次,他們差點兒象從前摳癩蛤蟆眼睛一樣,用修枝剪挖烏蘇拉的眼珠。再也沒有比烏蘇拉說胡話更能使他們發笑的了。事實上,在下雨的第三年,烏蘇拉的腦子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因為她漸漸失去了現實的概念,常常把眼前發生的事同很久以前的事混為一談,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有一次,她竟傷心地為彼德羅尼拉·伊瓜朗的去世哭了三天三夜,死者是她的曾祖母,人土已經一個多世紀了。她糊塗到這樣荒唐的程度,居然把小奧雷良諾當作曾被帶去認識冰塊的那個當上校的兒子,而把那時還在神學院的霍塞·阿卡迪奧當作跟隨吉卜賽人出走的長子。她講了許許多多家裡的事情,孩子們都學會和想象中的親友一起對她進行訪問。這些親友不僅早已去世,而且還是不同時代的人。烏蘇拉坐在床上,滿頭灰垢,臉上蓋著一塊紅方巾,在孩子們為她虛構的親友之間,感到很幸福。孩子們的描述往往不放過一點細節,好象他們真的認識這些人似的。烏蘇拉同她的前輩們談論著她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為他們給她帶來消息而喜悅,還同他們一起為比他們死得晚得多的人哭泣。
奧雷良諾第二帶著他的箱子回到家裡,他確信不僅烏蘇拉,而且所有馬貢多的居民都在等待著天晴后死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市裡的人們都交叉著雙臂,凝神呆坐在廳屋裡,感受著整塊時間的流逝。這是未經馴化的時間,已經沒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電沒有必要再把晝夜分成小時了,因為人們除了靜看下雨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孩子們歡天喜地迎接奧雷良諾第二,他又為孩子們拉起那架患了氣喘病的手風琴。但是,他的演奏並不象講解百科全書那樣吸引孩子,於是他和孩子們又聚集到梅梅的房間里去了。這裏,奧雷良諾第二憑著他的想象力,把飛船說成是在雲海里尋找地方睡覺的飛象。
「這是真話,」她說,「我現在就等著雨停以後死去。」
她老了許多,只剩下一把骨頭。她那雙食肉動物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因為長時間地凝視暴雨變得憂傷而溫順了。奧雷良諾第二在她家裡呆了三個多月,這倒不是因為他覺得那裡要比他自己家裡更好些,而是因為他需要這麼https://read.99csw.com多時間下決心再次披上那塊上過蠟的雨布。「別著急,」他說,就象在另一個家裡時一樣,「咱們再等幾個小時天就放晴了嘛。」時間和暴雨損害了他情婦的健康,在第一個星期中他就看慣了,漸漸地又覺得她還是過去那副模樣,於是他又想起了他們毫無節制的歡娛,想起她的情愛促使動物瘋狂繁殖的情形。第二個星期的某天晚上,部分是出於愛情,部分是出於興緻,他急切地撫摸佩特拉·科特,把她給弄醒了。佩特拉·科特沒有什麼反應。「你就安穩些睡你的覺吧。」她咕噥了一句,「現在可不是幹這種事情的時候啦。」奧雷良諾第二從天花板上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佩特拉·科特那好象用一束枯萎的神經連接起來的線軸串似的脊梁骨,這才覺得她講得有道理。當然,這倒不是時候的問題,而是他們倆已經不適宜幹這種事了。
佩特拉·科特也許是本地人中唯一具有阿拉伯人心力的人。儘管她眼睜睜地讓暴風雨捲走了牛棚馬廄的最後一塊碎片,但卻設法保住了住房。一年來,她曾多次給奧雷良諾第二捎去緊急的口信,可是奧雷良諾第二都回話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不過他一定能帶回一大箱金幣,給她鋪滿卧室的地面。那時,佩特拉·科特在自己內心裡尋根究底地探找使她在災難中倖存的力量,結果找到了一種深思熟慮的、有充分理由的狂怒。懷著這股怒氣,她發誓要重整被她的情夫大肆揮霍又被暴風雨摧毀了的家業。她的決心是那樣堅不可摧,在她捎去最後一次口信八個月以後,奧雷良諾第二回到她家裡的時候,只覓她渾身發綠,蓬頭散發,眼睛凹陷,皮膚上長滿了疥瘡,但是仍然在小紙片上寫著數字,準備做抽彩生意。奧雷良諾第二見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他面容瘦削,表情嚴肅,佩特拉·科特簡直不相信這個回來找她的就是她一生中的情夫,還以為這是他的孿生兄弟呢。
「游泳唄。」
菲南達倒真的相信她丈夫是在等著天晴以後再回到情婦那兒去了。下雨的頭幾個月里,她曾擔心丈夫會偷偷地溜進她的房間,而她將不得不難為情地向他坦白隱私,自從阿瑪蘭塔·烏蘇拉出世以後,她的身體不允許夫妻和好。這也是她急於同隱身醫生們寫信的原因,但這種通信經常因為郵政事故而中斷。頭幾個月里,聽說火車常常在暴風雨中翻車,那時,隱身醫生在一封來信中告訴她說,她的信件常常丟失。後來,當她同這些不知名的通信人之間的聯繫中斷時,她曾認真地設想過,並準備戴上丈夫在參加曾發生流血事件的狂歡節時用過的老虎面具,再換上一個假名,請香蕉公司的醫生檢查一下身體。可是,有個經常到家裡來報告有關暴風雨不幸消息的人對她說,香蕉公司正在拆遷它的診所,準備搬到不下雨的地方去。於是,她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只得甘心等到雨停天晴、郵政恢復正常時再說。這期間,她就自己想些辦法來減輕身上的病痛,因為她寧願病死也不願意聽憑馬貢多唯一的醫生——那位吃驢草的古怪的法國醫生擺布。她去找烏蘇拉,相信她一定會知道某種姑息療法來醫治她的病。但是菲南達稱呼事物不用事物名稱,總愛捨近求遠的壞習慣,使她總是把前面說成後面,把分娩說成排出,把崩漏說成胃灼|熱,以便使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難為情。因此,烏蘇拉理所當然地得出結論:她的毛病不在於官,而在腸胃,因此建議她空腹服用一包輕粉。要不是她有病纏身——此病對於沒有假正經毛病的人來說並無羞人之處—一,要不是她丟失了信件,這場暴風雨對菲南達來說,本來是無關緊要的。因為說穿了,她的一生就好象一直在下雨似的。她從來沒有改變過作息時間,也沒有放鬆過禮儀家規。當時,為了使吃飯的人不沾濕腳,飯桌都擱在磚塊上,椅子下還墊著木板,可是她卻仍然在飯桌上鋪了細麻桌布,放上中國餐具,吃晚飯時仍然點蠟燭,因為她認為,天災不能作為放鬆習俗的借口。家裡再也沒有人在街上露面。要是依著菲南達,那他們永遠不會再上街了。這不是從下雨的時候,而是從很久以前就如此了,因為菲南達認為門就是為丁關起來而發明的,至於對街上發生的事情好奇,那是娼妓們的事。然而,當有人說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的送葬隊伍正在經過時,她卻是頭一個往街上瞧的人,儘管她那時從半開著的窗戶里看到的情形使她感到十分難過,以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為自己的軟弱而悔恨。
菲南達沒有理睬他,但聲音放低了。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那惱人的嘮叨聲又蓋住了嘈雜的麗聲。奧雷良諾第二一直低著頭,吃得很少,吃完就早早地回卧室去了。第二天吃早飯時,菲南達渾身直打哆嗦,好象晚上沒有睡好,看起來她的怒氣已經完全消掉了。但是,當她丈夫問她是否可以吃一隻溫雞蛋的時候,她卻沒有簡單地回答他說雞蛋早在上個星期就吃光了,而是把男人們臭罵了一頓,說他們整天只知道玩自己的肚臍,吃起飯來卻想要吃什麼雲雀肝。奧雷良諾第二仍然象往常一樣把孩子們領去看百科全書,菲南達則假裝來整理梅梅的房間,實際上她是想讓他聽自己嘮叨。當然,他還是厚著臉皮跟那些可憐的娃娃們說奧雷良諾上校的畫像已經印在百科全書上了。下午,孩子們正睡著午覺,奧雷良諾第二坐在走廊里,菲南達也跟到了那裡,她象一隻大麻蠅,纏著他嗡嗡叫,折磨著他,使他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