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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早上好。」他精疲力盡地說,「我叫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布恩地亞。」
可那軍官還是讓開了門,並用提燈在裏面照了照。當一縷光線掠過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臉頰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和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都看到了他那雙阿拉伯人的眼睛。他們立刻意識到剛才那種焦慮已經結束,現在又面臨一種新的焦慮,而且只有在忍受之中才能求得安慰。那軍官還在用提燈搜查著房間,直到發現堆放在柜子里的那七十二隻便盆時才表現出一點興趣。於是,軍官開了燈。這時,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就坐在床沿上,準備外出的樣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嚴肅而心事重重。再往裡,擱板上放著脫了線的書本和一卷卷羊皮紙。工作台上乾淨整潔,連璺水瓶里的墨水都很新鮮。空氣還是那樣純凈,那樣透明,同奧雷良諾第二童年時見到的一樣,有著抵禦塵埃與污濁的特性,只有奧雷良諾上校當年感受不到這一切。但是,那軍官卻只對那堆便盆感興趣。
菲南達絲毫不受這幾天難以捉摸的局勢的影響。自從她自作主張地決定了梅梅的命運,她丈夫因此跟她大吵一場以後,她同外界就沒有什麼接觸。奧雷良諾第二決定領回自己的女兒,必要的話還準備通過警察局,但是菲南達給他看了幾份表格,那上面證明梅梅進修道院完全是出於本人的自願。事實上,梅梅是在進了鐵柵門以後才在表格上籤的字,而且象她被人帶去時一樣隨便地簽了字。事實上,奧雷良諾第二並不相信這些證明表格的真實性,就象他從未也沒有相信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鑽進他的院子偷過母雞一樣。但是,這些證明表格卻使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這樣他可以毫無內疚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保護傘下,重新舉行那喧鬧的聚會和沒完沒了的豐盛筵席來了。菲南達對市裡的不安局勢毫不在意,對烏蘇拉的可怕預言也充耳不聞,卻為自己的完美計劃擰緊了最後一圈螺帽。她給快要擔任低級神職的兒子霍塞·阿卡迪奧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說他的妹妹雷納塔由於得了黃熱病,已經安息在上帝的懷抱里。後來,她又把阿瑪蘭塔·烏蘇拉交給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去照料,自己則專心一意地重建網隱身醫生之間的通信聯繫。這種聯繫當初就是被梅梅那件煩人事給攪亂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確定已經一再推遲的心靈感應手術的最後日期。但是隱身醫生回信告訴她說,在馬貢多的社會動亂仍然存在的情況下,不適宜做手術。然而,她是那麼急不可耐,又是那麼閉目塞聽,所以在另一封信中給他們解釋說,這裏沒有什麼社會動亂,事情都是她小叔子的愚蠢行動引起的。近些日子,她小叔子正在鬧工會風潮,就象當年他建鬥雞場和搞航海業時一樣瘋。
那裡的法律魔術師們證明這些要求完全無效,簡單說就因為香蕉公司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任何為它服務的工人,該公司只是偶然招募一些臨時工。至此,關於弗吉尼亞火腿、神奇的藥丸和聖誕節活動廁所等等謊言已被徹底粉碎,經過法院判定,並以公告形式嚴正宣布所謂香蕉公司的工人是不存在的。
梅梅抓著她的手,由她帶走了。當菲南達最後一次看到梅梅的時候,她想加快腳步追上那位見習修女,但修道院內院的鐵柵門卻在修女的身後關上了。那時,梅梅還在思念著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思念著他的油污氣和他周圍的蝴蝶群。在她的餘生中每天都這樣思念著他,直到很久以後的一個秋天的清晨她老死在陰暗的克拉科夫醫院。那時候,她已經改名換姓,而且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
下午五點,她們趕到了沼澤地最後一個車站后,梅梅下了車,是菲南達叫她下去的。她們又乘上一輛象大蝙蝠似的破馬車,由一匹喘著粗氣的瘦馬拉著,穿過那個荒涼的城市。在它龜裂的沒有盡頭的硝土大街上,回蕩著一陣陣練習鋼琴的聲音,同菲南達年輕時在午睡的時候經常聽到的琴聲一個樣。接著,她們又登上一條江輪。江輪的木輪子發出嘎嘎的巨響,彷彿在進行一場大戰似的。船上的鐵板鏽蝕得色澤斑駁,好象一隻火爐的爐膛。梅梅被關在船艙里。菲南達每天兩次把一碗飯送到床前,又每天兩次原封不動地取走。這倒不是因為梅梅決意要絕食而死,而是因為她一聞到食物的氣味就噁心,胃裡都泛出水來。那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育能力居然騙過了芥末蒸氣,而菲南達則在將近一年以後人家把孩子送到她手裡時才知道這件事。
顯然,那軍官搞不懂了。他的眼光凝視著在奧雷良諾第二和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面前的空間,而他們倆卻一直注視著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這時,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發現那軍官在瞅著他卻沒能發現他。接著,那軍官熄了燈,關上門。當他給士兵們講話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明白了,原來這位青年軍官看這個房間的眼光同當年的奧雷良諾上校是一模一樣的。
「共有三千多人哪,」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隻說了這麼一句話,「現在我肯定,所有在車站的人都被打死了。」
「這種說法是誰也不會相信的。」老修女說。
通令宣讀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抗議噓聲中,一位上尉替換下站在車站屋頂的中尉,手裡拿著留聲機喇叭筒,做了個要講話的手勢。
「既然人們連《聖經》都會相信,」菲南達反駁說,「那我看也沒有什麼理由不相信我的說法。」
老修女留在家裡吃午飯,等著回去的火車。按照對她提出的嚴守秘密的要求,她沒有再提起這個孩子的事。可是,菲南達還是把她看作目睹自己恥辱的不受歡迎的見證人,併為中世紀時的那種絞死通報壞消息的使者的習俗已被破除而感到遺憾。於是,她決定等老修女一走就把孩子淹死在浴缸里。可是她的心腸還沒有那麼硬,她寧願耐心地等待大慈大悲的上帝使她擺脫煩惱。
「走吧,雷納塔。」她說。
菲南達乘著一輛有武裝警察護送的列車回馬貢多去了。一路上她覺察到旅客們神色緊張,沿途村鎮里都在做著https://read.99csw.com軍事準備,到處籠罩著一種肯定要發生什麼嚴重事態的緊張氣氛,但是她不趕回馬貢多就不可能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有人告訴她說,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正在鼓動香蕉公司的工人舉行罷工。「這可是家裡最糟糕的事了,」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其他一直潛伏地下的工會領導人在一個周末突然露面了。他們在香蕉種植地區的城鎮里組織示威遊行。警察只是出來維護秩序。可是,星期一的晚上這些領導人就被從家裡揪了出來,並被戴上五公斤重的腳鐐,送進了省府的監牢。被帶去的入中有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洛倫索·加維蘭。後者是墨西哥革命時的一位上校,流亡到馬貢多來的。據說,他還是他的好朋友阿特米奧·克魯斯英雄業績的見證人。可是不滿三個月他們就被釋放了,因為政府和香蕉公司在究竟應該由誰負責他們在監獄里的吃飯問題上沒能取得一致意見。這一次工人們的不滿情緒主要是因為住房缺乏衛生設施,醫療服務有名無實和勞動條件惡劣。另外,他們還指責公司不給他們付現鈔而付給他們只能在公司的代銷店裡買弗吉尼亞火腿的購貨券。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被送進監牢,那是因為他揭露說這種購貨券制度是公司用來支付果品船運費的一種手段。因為如果不捎上這些公司代銷店出售的商品,他們的果品船只能空著從新奧里良港回到裝運香蕉的港口。其餘的指控都是人所共知的。公司的醫生不給病人檢查,而讓他們在診所前面站成單行,由一位護士在他們的舌頭上放一顆顏色象藍礬的藥丸,不管他們得的是瘧疾、淋病還是便秘。這種療法非常普遍,孩子們常常排好幾次隊,他們並不把藥丸吞下,而是帶回家去用作彩票遊戲中的號碼球。公司的工人們擁擠地住在破爛的工棚里。工程師們不去為他們建造廁所,卻在聖誕節里到生活區給每五十個人發一個活動廁所,併當眾表演如何才能延長這種廁所的壽命。那些穿著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師,過去曾經圍著奧雷良諾上校轉,現在成了香蕉公司的代理人。他們用種種變魔術似的仲裁方法使人們的指責失效。工人們聯名寫了一份請願書,可是過了很久也沒有能正式送交香蕉公司。布朗先生看到這份聯名請願書後,馬上把他那節豪華的玻璃車廂掛在火車上,同公司的其他頭面人物一起離開了馬貢多。可是,下一周的星期六,幾個工人在一家妓院碰到了他們中的一個,就讓他在請願書的一份抄件上籤了字。當時他正光著身子同一個女人呆在一起,那女人是自告奮勇引他上圈套的。那些可悲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那個人同公司毫無關係。為了不使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說法,他們把那個人作為詐騙犯關進了牢房。後來布朗先生乘三等車廂喬裝微行時又被人發現。就讓他在請願書的另一份抄件上籤了字。第二天,當他出庭作證來到法官面前時,他的頭髮已經染成黑色,並操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律師們證明他不是出生在阿拉巴馬州帕拉特維爾的香蕉公司總負責人布朗先生,而是出生在馬貢多的一位安份守己的草藥商人,連他的名字達戈維托·豐塞卡也是在馬貢多起的。不久以後,面對工人們作出的新的嘗試,律師們乾脆在公共場所公布了布朗先生已經去世的證明文件,而且是得到領事和外長們公證的文件。文件證明,他已於六月九日在芝加哥城被一輛消防車撞死。工人們對於這種旁徵博引的胡言厭煩了,於是他們撇開馬貢多當局,把他們的意見越級上訴最高法院。
人群又一次安靜下來了。
這位新的奧雷良諾剛滿周歲時,局勢毫無預兆就驟然緊張起來。
當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醒來的時候,他仰面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身上沁出了冰冷的汗水。他把孩子從肩上放下,交給了那位婦女。「這幫混蛋真的會開槍的。」她嘰咕著。可是,那位婦女的話音剛落,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沒有來得及講話,就傳來了加維蘭上校嘶啞的喊叫聲。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被這緊張的氣氛和神奇而深沉的寂靜迷醉了,他深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驅動這個被死神迷住的人群,於是他踮起腳尖,高過前面的人頭,一生中第一次提高嗓門喊了起來。
她為他燒水,讓他洗傷口。傷勢不重,只撩破了點皮,她拿給他一塊乾淨的尿布,讓他把頭包起來。過一會兒,她又按照人家告訴她的布恩地亞家的人喝咖啡的習慣給他端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把他的衣服抖開放在爐子附近。
直到一個炎熱的星期三,她同隱身醫生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這時,有一位老修女手挽著籃子來敲她家門。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去開門時,還以為有人送禮物來了,想接過她手中蓋著一塊精美的鑲邊裝飾巾的籃子。但是那位修女不讓她動手,因為她受人之託,要在最嚴格的保密條件下親手交給菲南達·德爾·卡庇奧·德·布恩地亞夫人。這是梅梅的兒子。從前在精神方面指導菲南達的神父在給她的一封信中解釋說,這孩子是兩個月前出生的,已經用他外公的名字奧雷良諾給洗禮命名,因為他的母親沒有開口表明自己的意願。面對命運的嘲弄,菲南達內心很氣憤,但在修女面前她還能掩飾住。
頭幾排的人已經被機槍一排排子彈掃倒,躺在地上。活著的人非但沒有卧倒,反而想再回廣場去,於是那驚恐象是巨龍甩一次尾巴,密集的人流沖向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個密集的人流,這是對面馬路上被巨龍又甩了一次尾巴而驅趕過來的人流,因為那裡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他們被圍趕著,打著旋轉,變成巨大的漩渦,並漸漸地向其中心縮小,因為它的邊緣正在有條不紊地被一圈一圈地剪裁著,好象剝洋蔥皮一樣,被機關槍這把永不知足且頗有條理的剪子裁剪著。這孩子還看到一位婦女跪在一塊奇迹般地避開了奔逃的人群的空地上,雙臂交叉成十字。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那孩子放在那裡,隨即血流滿面倒在地上,後來那巨大的https://read.99csw.com人流席捲空地,捲走了跪著的婦女,捲走了乾旱天空中的陽光以及烏蘇拉·伊瓜朗販賣過許多小糖獸的那個淫|盪的世界。
她沒有給女兒做任何解釋。梅梅自己並不指望,也不需要她作任何解釋。她根本不知道她們要上哪兒去,而且即使把她帶到屠宰場去她也無所謂。自從聽到後院的槍聲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隨即發出的凄慘叫聲以後,她就不再講話了,而且整個後半輩子里再也沒有講過半句話。當母親命令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她頭也沒有流,臉也沒有洗。她象夢遊病人似地上了火車,甚至沒有注意到那群黃蝴蝶還在跟隨著她。菲南達一直不知道,也沒有費神去搞清楚,她女兒頑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因為她本人有意如此,還是因為那次不幸的打擊使她成了啞巴。梅梅幾乎沒有發覺她們的旅行正在經過從前那個中了魔法的地區。她沒有看到鐵路兩側無邊無際綠蔭覆蓋的香蕉種植園;沒有看到美國佬的那些白房子,沒有看到他們那些因為塵土和炎熱而變得荒蕪的花園;也沒有看到那些穿著短褲和藍條子襯衫在門口玩牌的女人。她沒有看到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滿載著大串大串香蕉的牛車,也沒有看到在清澈見底的河水裡象鯡魚一樣歡蹦亂跳的姑娘,她們用豐|滿的胸脯給火車旅客留下痛苦的回憶。她沒有看到工人們居住的雜亂麗貧困的工棚區。這裡是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黃蝴蝶盤旋的地方,工棚的門口常常有臉色青黃,又臟又瘦的孩子蹲坐在便盆上,懷孕的婦女們在火車開過的時候大聲喊罵。過去她從修女學校回家時,這種轉瞬即逝的情景對她來說是一種享受,而現在當它再次從梅梅心中閃過時卻沒能使她清醒過來。在種植園熱烘烘的潮氣消散后,她也沒有透過車窗往外瞧上一眼。火車賓士在長滿虞美人花的原野上,古老的西班牙大帆船燒焦的龍骨還躺在那裡;接著,火車又開進一個空氣清新的地帶,然後又開到了泛著骯髒的泡沫的大海邊,將近一個世紀以前,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幻想就是在這裏破滅的。
「混蛋們!」他喊道,「剩下的這一分鐘就送給你們吧。」
在悶熱的船艙里,梅梅被船壁鐵板震動的響聲和輪船本輪子攪起的污泥的難忍的臭氣搞得頭暈目眩,連日期也記不清了。過了很久,當她看到最後一隻黃蝴蝶在風扇的葉子板上被撞得粉碎的時候,才承認了這個無可挽回的事實: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已經死了。但是她並不善罷甘休,在後來騎著騾了艱難地穿越令人迷幻的荒原時,她還在思念著他。這個荒原是奧雷良諾第二當年尋找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時曾經迷路的地方。她們沿著印第安人的小路登上山巒,進入那個凄涼的城市。這兒的石子小路間,回蕩著三十二座教堂的喪鐘聲。那天晚上,她們就睡在被遺棄的殖民者宅院里,睡在雜草叢生的房間里由菲南達鋪起的大術板上,身上蓋的是她們扯下來的窗帘布片,她們一次次翻身把布片越撕越小。梅梅知道她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因為在失眠的恐懼之中,她看到有一位身穿黑衣服的紳士走過,就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節前夕,被放在鉛箱里送到她家來的那個人。第二天做完彌撒以後,菲南達就把梅梅帶進一幢陰森森的樓房,梅梅立刻就認出那是她母親經常提起的當年培養她當女王的那個修道院。於是,她明白自己已經到了這次旅行的終點。菲南達在隔壁房間里同什麼人談話的時候,梅梅就呆在一間大廳里。大廳四周的牆上象棋盤格似地掛著殖民時期大主教的巨幅油畫。梅梅凍得渾身發抖,因為她還只穿著一件有黑色小花的單布衫和一雙經過荒原時被凍得硬綁綁的高統靴。
他發覺自己是在一列正在行駛的沒有盡頭的寂靜的火車裡。他覺得頭髮已經被鮮血凝成硬塊,渾身骨頭疼痛。他瞌睡難忍,想長長地睡上幾個小時,避開那恐懼和驚慌。他朝疼得輕些的一邊側過身去,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死入身上。車廂里除了中間的過道,簡直沒有一點空隙。這次大屠殺大概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因為屍體已經象秋天的石膏一樣冰涼,也象石膏這種石化的泡沫一樣堅硬;另外,把屍體裝進車廂的人還曾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們象香蕉串一樣排得整整齊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想擺脫這場惡夢,他順著火車前進的方向,從一節車廂爬到另一節車廂。當火車經過沉睡的村鎮時,在透過車廂木柵欄窗戶射進的閃光中,他看到身邊都是男人的屍體、女人的屍體和兒童的屍體,他們都將象剔出來的爛香蕉似地被拋進大海里去。他只認出了那個在廣場賣汽水的婦女和加維蘭上校。上校手上還纏著那條莫雷利亞銀扣皮帶,這是他想在驚慌的人群中開闢道路用的。當他爬到第一節車廂后,縱身往黑暗中一跳,然後,他平躺在路邊溝里,等著火車開過。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最長的火車,有將近二百節貨車車廂。列車的首尾各有一個火車頭,中間還夾著一個。
「我們就說這孩子是在飄來的籃子里發現的吧。」她微笑著說。
「這可是個無價的紀念品啊!」他說。「奧雷良諾上校是我們最偉大的人物之一。」
「真是跟奧雷良諾一模一祥,」烏蘇拉叫了起來,「怎麼世界好象老在打轉轉啊。」
唯一的倖存者就是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二月的一個晚上,忽然聽到一陣清楚的槍托砸門的聲音。正在等著天氣轉晴后外出的奧雷良諾第二開了門,進來一名軍官,後面帶著六名士兵。他們渾身被雨濕透,一句話也沒說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一個柜子一個柜子地搜查了起來,從大廳一直搜到穀倉。當他們打開烏蘇拉房間的電燈時,烏蘇拉醒了,但是在整個搜查過程中她沒吭一聲,手指絞成十字,朝著士兵移動的方向移動若。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及時提醒了睡在墨爾基阿德斯房間里的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但是後者明白自己九-九-藏-書要跑出去已經來不及了,所以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又給他把門鎖上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穿好襯衣和鞋子,坐在那張小床上,等待著他們來搜。這時軍人們正在搜查銀匠工作間。那位軍官讓打開門鎖,然後用提燈迅速地掃了一遍,看到一張工作台和一口玻璃櫥。櫥里的酸液瓶和器具還放在房主原來放心的地方。這時,他似乎意識到這個房間已經沒有任何人住了,但他還是十分機靈地問奧雷良諾第二是不是銀器匠。奧雷良諾第二便對他僻釋說,這裏曾經是奧雷良諾上校的工作間。「噢!」那個軍官說著開了燈,他命令手下人仔細搜查,結果連藏在瓶子後面洋鐵罐頭裡的那十八條沒有熔化的小金魚也沒有放過。軍官在工作台上一條一條地仔細端詳,這時他的態度變得溫和了。「如果你肯的話,我想要一條。」他說,「有個時期,這些小金魚曾經是進行顛覆活動的聯繫暗號,可現在卻成了一件古董。」他很年輕,簡直還是個少年,沒有絲毫靦腆的影子,卻有一種過去從未覺察到的天生的討人喜歡的模樣。奧雷良諾第二送了他一條小魚,軍官把它放進襯衣口袋裡,眼眸中閃現出一種稚氣的喜悅,然後他又把其他的小魚裝進罐頭,放在原來的地方。
奧雷良諾第二因為碰上了大雨,所以也睡在家裡。下午三點鐘了,他還在等著天氣轉晴。在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悄悄地告訴了他之後,他就到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去看望他的兄弟的。連奧雷良諾第二也不相信發生過大屠殺的說法,更不相信火車滿載屍體運往海邊的夢囈。頭天晚上他曾讀過國家特別公告,公告宣布工人們已經聽從撤離車站的命令,紛紛平靜地回家去了。公告還說,工會領導人以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同意把他們的要求減少為兩條:改革醫療服務和在工房裡建造廁所。後來還宣布說,軍事當局在取得工人的同意后立即通知了布朗先生。布朗先生不僅接受了這些新的條件,還提出放三天公假,以歡慶這次衝突的結束。只是當軍人問到宣布簽署協議的日期時,布朗先生看了看朝著電光閃閃的天空開著的窗口,露出一副非常沒有把握的樣子。
許多年以後,儘管人們仍然認為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可那孩子卻常常講起當時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他高高舉過頭頂,幾乎使他懸在空中,彷彿在人們的恐懼之中飄浮似的,被人群推到附近的一條街上。這孩子所處的優越位置,使他能夠看到當狂奔的人群快要到達街角拐彎處的時候,一排機槍開了火。好幾個人一起喊了起來:
「快卧倒!快卧倒!」
當梅梅·布恩地亞生的兒子被送到家裡來的時候,那些後來給馬貢多以致命打擊的事件已經開始隱約可見了。那時,外面的局勢十分難以捉摸,誰也沒有心思去過問別人的家醜。因此,菲南達就有一種比較適宜的環境把孩子藏起來,就象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不得不收養這個孩子,因為人家把孩子送來時的情景使她不可能拒絕。她只能這樣違背心愿地忍受一輩子,因為雖然她曾暗下決心要把孩子溺死在浴缸里,但真的幹起來又缺乏履行決心的勇氣。她把孩子鎖在從前奧雷良諾上校的工作間里,還設法使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相信,這個孩子是在一隻飄浮來的籃子里被發現的。烏蘇拉可能到死也不會知道孩子的來歷。小阿瑪蘭塔·烏蘇拉有一次走進工作間,正巧菲南達在喂孩子,於是她也相信了所謂飄浮來的籃子的說法。奧雷良諾第二由於他妻子處理梅梅悲劇的做法實在違反理性而完全同她疏遠了,他一直不知道有這麼個外孫,直到孩子被送回家三年以後,當孩子趁菲南達一時疏忽,逃出了關他的房間,在走廊里露面的時候才知道了。那次露面前後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他光著屁股,頭髮蓬亂,那象火雞鼻子上的肉瘤似的下身特別觸目。他簡直不象一個人類的後代,而足象百科全書上下過定義的野人。
軍事管制法授權軍隊擔負仲裁衝突的職能,但它卻不作任何的調解。這些士兵剛剛在馬貢多露過面,馬上就把槍擱在一邊,開始採收和裝運香蕉,調度起火車來了。那時,曾經滿足於袖手等待的工人紛紛進了山,只拿了勞動用的砍刀作武器,開始用破壞來對付敵人的破壞活動。他們燒毀了種植園和公司的代銷店,搗毀了鐵路以便阻撓靠機槍火力開路的火車通過。他們還割斷電報電話線路。水渠都被鮮血染紅了。在電氣化養雞場里活得挺好的布朗先生及其家眷,還有其他美國人的家眷,在軍隊的保護下撤離了馬貢多,被帶到了安全可靠的地方。緊張的局勢眼看就要釀成一場力量懸殊的血腥內戰,這時,當局呼籲工人們集中到馬貢多去。呼籲中宣布,省軍政長官定於下星期五前來調停這次衝突。
已經三個多月不下雨了,天氣干極了。但是當布朗先生宣布他的決定以後,整個香蕉種植園地區立刻下起了一場暴雨,這就是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回馬貢多的路上所碰到的那場暴雨。一個星期之後雨還是下個不停。政府通過所能運用的一切宣傳機器,千遍萬遍地在全國反覆重申,於是,一種官方說法終於站住了腳,這就是:沒有人死亡,工人們已經滿意地回到了家裡,香蕉公司在下雨期間暫停各項活動。軍事管制法繼續實行,以便當這場沒完沒了的暴雨給公眾造成災害時採取緊急措施,但部隊都已駐進兵營。白天,軍人們把褲腿卷到半腿高,在馬路上的急流中涉來涉去,和孩子們一起玩著翻船沉舟的遊戲;晚上宵禁以後,他們就用槍托砸開一家家的門,把嫌疑分子從床上拖起來,然後把他們送上永遠沒有歸途的旅程。這還是第四號通令所規定的追捕和消滅那些歹徒、殺人犯、縱火犯和騷亂分子的行動,但是軍人們對這些受害者的家屬卻矢口否認。這些家屬擠滿了長官的辦公室,要打聽消息。「這肯定是做夢想到的,」軍官們反覆重申,「馬貢多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的,這兒是幸福之邦。」就這樣,工九*九*藏*書會領導人被一個一個地殺害了。
快到三點鐘光景,傳說長官專車要到第二天才能來。疲憊的人群發出了沮喪酌長嘆。這時,一位中尉爬上了車站的屋頂,屋頂上四挺整齊地排著的機槍對著人群。他做了個手勢叫大家安靜下來。在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身邊有一位十分肥胖的光腳婦女,帶著兩個約摸四歲和七歲的孩子。她馱著小的,叫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她並不認識他)把另一個孩子抱高些,好讓他聽清長官要講的話。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那個孩子騎在自己的後頸上。好多年以後,這孩子還常說,他那天看到有一個中尉拿著留聲機喇叭筒在宣讀省軍政長官的第四號通令,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孩子的說法。這項通令是由卡洛斯·科爾特斯·巴爾加斯將軍和他的秘書恩里克·加西亞·伊薩沙少校簽署的,全文共八十個字,分為三條。通令宣布罷工者是一幫歹徒,並授權軍隊槍殺這些罷工者。
「女士們,先生們,」上尉用低沉、緩慢而又有點疲憊的語氣說,「你們可以有五分鐘的撤離時間。」
「死人呀!」他解釋說,「在車站上的那些人大概都死了。」
他喊過以後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使他驚慌,倒象是出現了一種幻覺。上尉下令開火,十四挺機槍立即響應。但是,這一切好象是一出鬧劇,好象這些機槍的槍膛里裝的都是騙人的煙火,因為只聽到急迫的嗒嗒聲,只看到吐出來的道道熾烈的火焰,在密集的人群中卻絲毫也看不到一點反應,聽不到一聲喊叫,也沒有半點哀嘆。緊密的人群剎那問竟變得刀槍不入,簡直象石頭一般僵硬。突然,在車站的一側,一聲慘死的喊叫聲衝破了凝滯的長空:「啊呀呀,我的媽呀!」這時,一股地動山搖的神力、一股火山噴發的氣流、一陣天災降臨似的怒吼以無比巨大的威力擴展開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沒有來得及把孩子再次舉起,那位母親已經帶著另一個孩子消失在因驚恐而四散逃竄的人群之中。
她站在大廳中央,在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的一道黃色光線下,思念著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這時,從房間里走出一位非常漂亮的見習修女,手裡提著梅梅那隻裝有三套替換衣服的小箱子。她走過梅梅身邊時,步子也沒有停便向她伸過手去。
午夜以後下起了暴雨。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跳車的,但是他知道朝火車行進的相反方向走就能回到馬貢多。他渾身濕透,忍受著劇烈的頭痛,走了三個多小時后,在黎明的晨曦中終於看到了頭幾間房子。他被濃郁的咖啡香味所吸引,走進了一家廚房,看見有位婦女抱著孩子探身看著爐子。
「總有三千來人吧。」他咕噥著。
車上沒有一盞燈,連指示車身位置的紅燈和綠燈也沒有。列車以夜間悄悄行馳的速度前進著,車廂頂上還有一些士兵的黑影,旁邊架著一挺挺的機槍。
「這家裡住有多少人?」他問道。
在那流言四起的黑暗的星期里,有天晚上,當他開完一次秘密會議出來的時候,有個陌生人用左輪手槍向他打了四槍,但他還是奇迹般地逃生了。後來的幾個月中,氣氛是那麼緊張,連烏蘇拉在她那個黑暗的角落裡也感覺得到。她覺得好象又回到了她兒子奧雷良諾的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那時,他兒子的口袋裡總是裝著掩蓋起義活動的順勢療法糖丸。烏蘇拉想與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談一談,好讓他知道家裡的這個先例,但是奧雷良諾第二告訴她說,自從那天晚上有人謀殺他以來就不曾見過他的影蹤。
星期五早晨,人們就集中在火車站,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擠在人群中間。他事先參加了一次工會領導人會議,會上他被指派同加維蘭上校一起混在人群中間,根據具體情況指揮群眾行動。當他發現軍隊已在小廣場四周布置了機槍火力點,發現這個四周圍有鐵絲網的香蕉公司城還有大炮守護時,心裏很不是滋味,嘴裏滲出一種苦澀的粘液。將近十二點時,火車遲遲不來,而等候的人已經超過三千,都是工人、婦女和兒童。他們擠滿了車站前面的那塊空曠地,擠滿了軍隊用一排排機槍封鎖著的附近馬路。那情景不象是迎接什麼要人,倒象是一個歡鬧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上油炸食品攤和飲料店都遷走了,人們興緻勃勃地忍受著長時間等候的煩惱和烤人的烈日。
「什麼?」
菲南達沒有想到她那無法改變的命運會這樣跟她搗亂。這孩子就象一種恥辱,她認為已經永遠地把它攆出了家門,可是卻又回家來了。當初,被打斷脊梁骨的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剛被人抬走,菲南達就想妥了一整套清除恥辱痕迹的最為詳盡的計劃。她沒有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為她女兒準備好了行裝,在小農箱里放了三套她可能需要替換的衣服。火車到達前半小時,她到卧室里去找女兒。
「要等天晴了再定,」他說,「只要天下雨,我們就停止一切活動。」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一聲不響,直到喝完咖啡才開口講話。
但是片刻的溫和,卻沒有改變他的職業行為。在重新上了鎖的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前後,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想進行勸阻。「這間屋子已經將近一個世紀沒有住人了。」她說。
「走吧,雷納塔。」她吩咐說。
軍官把門關好以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確信他這次苦戰終於結束。許多年前,奧雷良諾上校曾經給他講起過戰爭迷惑力,還曾想以他親身經歷過的無數事例來證明這一點。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當時是相信他的。但是,在那些軍人們瞅著他看卻沒有看見他的那個晚上,他回想起最近幾個月來的緊張局勢,想起那滿載屍體的列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得出了一個結論,他認為奧雷良諾上校如果不是騙子那就是糊塗蟲。他不理解為什麼需要用那麼多話來說明戰爭中的感受,他覺得用一個詞兒就足夠了:恐懼。在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就不同了,他在神奇的光、嘩嘩的雨聲和一種覺得自己能不被看到的感覺的庇護下,得到了他前半輩子中一刻也沒有享受過的安寧,現在唯一害怕的就是怕人家會把https://read.99csw.com他活埋。他把這種擔心告訴了每天給他送飯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她答應將竭盡全力活下去,以保證看到等他死後再將他掩埋。於是他毫無牽挂了,開始一遍遍地重溫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紙。他閱讀的興趣越濃,懂得的就越少。他對嘩嘩的雨聲也習已為常了,兩個月以後,這雨聲就成了一種新的寂靜,唯一擾亂他的孤獨的是進進出出的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於是他諸她把飯放在窗台上,並把門鎖上。家裡的人都把他忘掉了,連菲南達也如此,當她知道軍人們看到他卻不認識他以後,也覺得把他關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不好。關了六個月以後,奧雷良諾第二看到軍人們已經撤離馬貢多,他想找個人趁下雨的時候聊聊天,就去取下了門鎖。門一打開,他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氣,那是從放在地上的便盆散發出來的,每一隻便盆都被使用過多次。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被全身的毛髮所吞噬,他對充斥著令人噁心的臭氣的污濁空氣毫不在意,一直在反反覆復地讀著那些無法看懂的羊皮紙。他被一種天使之光照耀著。當他感到門被打開的時候,只是勉強地抬頭看了一眼,可是對他的兄弟來說,從這一瞥中就足以看到他曾祖父的那種無可挽回的命運又出現在他的眼神中。
更加喧囂的噓聲和喊叫聲淹沒了宣告限定時間開始的軍號聲,誰也沒有動一動。
那女人用遺憾的目光打量著他。「這兒沒死什麼人呀,」她說,「從你的上校叔叔的時代到現在,馬貢多一直太平無事。」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在回到自己家之前逗留的三家廚房裡,人們給他講的都是同一句話:「這裏沒有死過人。」他穿過車站廣場,看到油炸食品攤的餐桌都一張張撂著,也沒有任何發生過大屠殺的痕迹。在猛烈的暴雨下,馬路上不見行人,家家戶戶都關著門,好象裏面都沒有人住似的。唯一表明有人的信息就是做彌撒的第一次鐘聲。他去敲加維蘭上校家的門。一位他曾經見過多次的孕婦讓他吃了個閉門羹。「他走啦。」那孕婦惶恐地說,「他回國去啦。」鐵絲網圍著的養雞場的大門象往常一樣由兩個地方警察看守著,他們身穿橡膠雨衣,頭戴橡膠帽盔,在雨中看去活象兩個石頭人。在城邊的一條小巷裡,安的列斯群島來的黑人在齊聲唱著星期六聖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跳過院牆,從廚房進了屋子。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輕聲地對他說:「可別讓菲南達看到呀,她剛剛在起床。」好象是在履行一項心照不宣的協議,她把兒子帶到了便盆室,還為他收拾好墨爾基阿德斯的那張快要散架子的行軍便床。下午兩點,趁菲南達睡午覺的時候,她從窗口給他送了一盆飯。
「五個人。」
「五分鐘已經過了,」上尉以同樣的語氣說,「再過—分鐘就開槍。」
大罷工爆發了。收穫進行了一半,香蕉在主莖上熟過了頭,一列列一百二十節車廂的火車停在鐵路支線上。無所事事的工人充斥各個城鎮。土耳其人大街在這持續數日的周末里燈火輝煌,雅各飯店的彈子房不得不排起二十四小時的打球輪換表。在宣布軍隊被授權負責恢復公共秩序的那天,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在彈子房裡。儘管他並不是一個善於預言的人,但是那消息在他看來就象是死神的通知。他從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帶他去看槍斃人的時候起就一直在等待著這通知。但是,這個不祥之兆並沒有改變他嚴肅的神態,他仍然按照預先排好的次序玩著彈子球,打球時的連擊也沒有失誤。不一會兒,那一陣陣密集的手鼓聲、嘹亮的軍號聲和混雜的喧鬧聲向他表明,不僅這場彈子球遊戲,而且從觀看槍決的那個早晨以來悄悄地獨自玩弄的遊戲都已經結束。於是他探身往街上看去,他瞅見了那支隊伍。足有三個團的兵力,他們按照苦役犯划船的鼓點行軍,腳步聲震撼著大地。這條多頭巨龍的喘氣,使中午明凈的空氣中充滿了腐臭的蒸氣。都是些身材矮小、壯實而粗野的傢伙。他們淌的是馬汗,身上散發出一種在太陽下晒乾的獸皮氣味,臉上是一副荒原人的那種憂鬱、庥木的神情。儘管隊伍走了一個多小時,但完全可以想象為只有幾個小隊的人馬在轉圈子,因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模樣,都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兒子。他們都同樣愚笨地忍受著背囊和行軍水壺的重負,忍受著肩扛上了刺刀的步槍的恥辱,忍受著盲目服從還要體驗光榮感的煩惱。烏蘇拉躺在黑暗的床上聽到他們走過的腳步聲。她舉起一隻手,劃了個十字。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也出現了一會兒,她俯身靠在一條她剛剛熨燙過的繡花桌布上,思念著她的兒子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這時,她的兒子正在雅各飯店的大門口毫無表情地看著最後一批部隊走過。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報出自己的全名,是想證實自己還活著。他這樣做果然不錯,因為那位婦女一開始看到他消瘦、憂鬱的面容,看到他頭上和衣服上都沾滿了血污,帶著一副碰到了嚴肅的死神的神情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還以為是鬼來了呢。這位婦女認識他。她拿來一條毯子讓他裹起來,一邊把他脫下的濕衣服放在爐子上烘烤。
她心裏想,「家裡又出了個無政府主義信徒。」兩個星期以後,罷工爆發了,但是並沒有帶來原先所擔心的驚天動地的後果。工人們要求星期天不強迫他們去採收或裝運香蕉。這要求似乎非常合情合理,甚至連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也認為這完全符合上帝的準則,所以出面為他們說情。這次行動的勝利,加上後來幾個月中組織的行動所取得的勝利,把奉來毫無光採的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從無聲無息的角落裡抬了出來。過去人們常說,他的能耐不過就是使鎮子里住滿法國娼妓。現在,他以當年拍賣鬥雞,創建漫無目標的航海業時的衝動和決心,辭去了香蕉公司小工頭的職務,參加到工人的行列中去了。不久,他被指控為破壞公共秩序的某個國際陰謀集團的特務。
「這個房間真的至少有一個世紀沒人住了,」那軍官對士兵們說,「裏面大概還有毒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