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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快向菲南達告個別吧,」烏蘇拉請求道,「一分鐘的和好要比一輩子的友情還珍貴啊!」
梅梅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樣子。相反,在她隔壁房裡,烏蘇拉聽得出梅梅睡覺很安穩,做事鎮定自若,吃飯有條不紊,消化也很正常。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阿瑪蘭塔非但沒有感到期望落空,相反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所有的痛苦,因為死神畢竟給了她一種特權,即提前好多年就通知了她的死期。鄢是一個炎熱的中午,梅梅到學校去后不久,她同死神一起在走廊里縫衣服時看見它的。她當場就認出來了,死神並沒有任何令人毛骨驚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藍衣服的長發婦女,樣子有點古氣,同早先幫她們在廚房裡幹活的庇拉·特內拉的模樣有點相象。好幾次菲南達都在場,但她看不見它,雖然死神是那樣的實在,那樣的富有人性,有一次還請阿瑪蘭塔幫她穿針線哩。死神沒有告訴她什麼時候死,也沒有指出她的死期是否在雷蓓卡之前,它只是吩咐她在四月六日開始織她自己的裹屍布。死神還准許她在製作裹屍布時,想做得如何複雜和精緻就做得如何複雜和精緻,不過要象給雷蓓卡製作時一樣誠實。死神告誡說,在完成製作裹屍布的那天傍晚,她將沒有悲痛、沒有恐懼、也沒有苦楚地離開人世。為了耗去儘可能多的時間,阿瑪蘭塔定購了細白爽滑的亞麻紗線,自己織成麻布。她織得非常仔細,僅這一項工作就花了四年時間。接著,她就開始繡花。隨著這項工作不可避免地臨近結束,她漸漸明白,除非出現奇迹她的工作才能延遲到雷蓓卡死後。但是,她在這項工作上的專心致志已經給了她承認失敗所需要的鎮靜。正是這個時候她才懂得了奧雷良諾上校製作那些小金魚時的惡性循環的實質。現在,整個世界縮小到了她的皮膚的表面,而她的內心已經擺脫了所有的痛苦。她難過的是沒能在多年以前就得到這樣的啟示,那時她還能夠凈化那些回憶,並在新的光芒的照耀下重建世界,還能夠毫不顫抖地回憶起傍晚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身上的熏衣草氣味,還能夠把雷蓓卡從她悲慘的境遇中解救出來。這既不是出於恨,也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對孤獨的無比深邃的理解。那天晚上,她在梅梅的話語中覺察到的仇恨,並非因為傷及到她而使她震驚,而是覺得她自己在另一個姑娘的身上再現了。那姑娘看起來那樣純潔,就象她當初看起來也該那樣純潔一樣,但已沾上了仇恨的惡習。然而,阿瑪蘭塔這時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認了,儘管她明確知道改變這一命運的一切可能業已消失,她也不感到驚慌。她唯一的目標就是完成她的裹屍布。她不象開始時那樣用一些不必要的精綉細織來拖延時間,而是加快了進度。離完工還有一個星期,她估計將在二月四日晚上綉完最後一針,於是她沒有說叨原因就建議梅梅把原定於二月五日舉行的古鋼琴音樂會提前一天進行,但梅梅沒有理她。這樣,阿瑪蘭塔便千方百計想再拖延四十八個小時。她甚至以為死神在滿足她的要求了,因為二月四日晚上,一場暴風雨把電廠破壞了。不過到了第二天上午八點,她還是在這件從未有哪個女人完成過的極其精緻的製品上綉完了最後一針。她一點不動聲色地宣布她將於傍晚去世。她不僅把此事告訴了全家,還告訴了所有的街坊,因為阿瑪蘭塔覺得她可以通過為世人做最後一件好事來彌補她卑微的一生。她想,再也沒有比給死者帶信更好的事了。
「你怎麼啦?」她問。
「我是來看新型號汽車的。」梅梅說。
她安慰那些捎口信的人說,「我到了那兒以後,頭一樁事就去打聽他,並把您的口信轉告給他。」這簡直象是一出鬧劇。阿瑪蘭塔一點也不慌亂,也沒有露出絲毫的痛苦。相反,因為她履行了義務而顯得年輕了些。她象往常一樣身板筆直,體態苗條。要不是顴骨已經發硬和缺了幾隻牙齒,看上去准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親自吩咐把信件放進一隻塗著柏油的箱子,並指點箱子應該怎樣放入墓中才能防潮。這天上午,她請來了一位木匠,讓他給自己量了尺寸做棺材。
「誰也別胡思亂想!」烏蘇拉叫喊著,好讓菲南達聽到。「阿瑪蘭塔·布恩地亞離開這個世界時跟她來時一個樣!」
她就站在大廳里,象是量體做衣服似的。在臨死前的幾小時中,她精力那麼充沛,以至菲南達認為她是在捉弄大家。烏蘇拉根據布恩地亞家的人總是無病而死的經驗,毫不懷疑阿瑪蘭塔準是得到了死神的預告。但是不管怎麼說,烏蘇拉還是提心弔膽的,她害怕在搬運信件的忙亂中,在那些糊裡糊塗的寄信人想使信件早早送達的心急慌亂中,把阿瑪蘭塔活著就下葬了。因此,她拚命地同湧進屋來的人大聲爭吵,把他們趕出去,到下午四點,她終於達到了目的。這時,阿瑪蘭塔剛把她的東西分給了窮人,只剩下準備去世時穿的一身替換衣服和一雙普通的平絨拖鞋放在那口莊重的、沒有打磨過的木板棺材上。她沒有疏忽這一點,她記得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去世時,因為只剩下一雙工作間里穿的拖鞋麗不得不給他買了一雙新鞋。快到五點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來找梅梅去參加音樂會,他發現家裡作好了舉行喪禮的準備感到非常驚訝。如果說這個時候有誰還象活人的話,那就是鎮定自若的阿瑪蘭塔。她時間還充裕,足以削去手足上的老繭。奧雷良諾第二和梅梅譏誚地說了聲再見,向她告別,並答應她下星期六將舉行一次復活的歡慶會。五點鐘時,神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因為聽說阿瑪蘭塔·布恩地亞在收受帶給死者信件而感到興趣,帶著聖體禮用品也趕來了。他等了一刻多鍾,這個行將入土的女人才從洗澡間里出來。當他看到阿瑪蘭塔穿著高級細棉白布的長睡衣,頭髮披散在背上出現時,這位老態龍鍾的教區神父認為這是一種嘲弄,於是便把侍童打發走了。不過他想利用這個機會,使二十年來一直言不盡意的阿瑪蘭塔做一次懺悔。阿瑪蘭塔單刀直入地反駁說,她不需要任何種類的精神幫助,因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菲南達為此大吵大嚷。她不管人家聽不聽,大聲問道,阿瑪蘭塔寧願褻瀆神明而死,卻不願意難為情地進行懺悔,這種罪孽該多麼駭人聽聞。於是,阿瑪蘭塔躺下身來,她堅持叫烏蘇拉為她的童貞公開作證。
她知道他穿的是僅有的一套星期日外出作客的衣服,襯衫裏面的皮膚上生著香蕉公司里傳播過的那種疥瘡。沒讓他講話,甚至連門也沒讓他跨進,因為不一會兒屋子裡就飛滿了黃蝴蝶,她不得不把門關了起來。
「不值得費這份心九*九*藏*書了。」阿瑪蘭塔反駁說。
阿瑪蘭塔再也沒有起來。她倚靠在大枕墊上,好象真的病了。
「這是個很好的借口。」他說。
「上這兒來,」她對梅梅說,「現在就只咱們倆了,把你的事講給我這個可憐的老婆子聽聽吧。」
其實捅底的是她自己。好久以來,她的行動露出了大量的破綻,即便是熟睡的人,也要被她驚醒過來了。菲南達之所以這麼晚才發覺,那是因為她自己同隱身醫生的秘密關係使她迷糊了。儘管如此,她到底還是發現了她女兒長時間的緘默,反常的驚慌,多變的情緒和矛盾的言行。她決心偷偷地對女兒進行嚴密的監視。她讓梅梅跟平時的支伴一起外出,幫她穿著打扮去參加星期六的舞會,並且從來沒有向她提過一個不合適、可能引起她警覺的問題。她已經掌握了許多梅梅言行不一的證據,但仍然不露一點疑惑之色,以待決定性時機的到來。一天晚上,梅梅對她說將同父親一起去看電影。過不久,菲南達聽到從佩特拉·科特家那個方向傳來歡鬧聚會的爆竹聲和與眾不同的奧雷良諾第二的手風琴聲。於是,她穿好衣服,來到了電影院。在昏暗的前排座位上她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因為猜想被證實而激動得心煩意亂,她看不清正在同女兒接吻的那個男人,但是,在觀眾們的噱聲和震耳欲聾的笑聲中,她還是聽到了那個男人顫抖的聲音。「真遺憾,親愛的。」她聽他這麼說,便不由分說地把梅梅從大廳里拖了出來。為了使她出乖露醜,還拉著她走過那條熙來攘往的土耳其人大街。然後,把她鎖在房裡。
在為阿瑪蘭塔祈禱了九夜以後,烏蘇拉就再也沒有起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負責照料她。她把飯菜、洗臉用的胭脂紅水端到她的卧室里,並把馬貢多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告訴她。奧雷良諾第二經常去看她,給她捎些衣服。烏蘇拉把這些衣服同其它日常生活最必需的用品一起放在床邊。沒多久,她便建起了一個伸手可即的小天地。烏蘇拉在長相酷似她的小阿瑪蘭塔·烏蘇拉身上終於激起了很深的柔情,她教她識字。她的神志、她的自理的能力,都使人覺得,她已經合乎自然地被百歲的年齡所壓倒。然而,儘管她明顯地眼睛不好使,可誰也沒有猜想到她已完全瞎了。這個時候她有的是時間和平靜的心境留神著家裡的生活,因此是她第一個發現了梅梅的隱衷。
當臨時舞台亮起燈光,下半場節目開始的時候,梅梅不禁想起了阿瑪蘭塔。曲子演奏到一半,有人在她耳邊把消息告訴了她,演奏便戛然而止了。當奧雷良諾第二趕到家裡,他不得不推推搡搡地擠過人群,看一看這位老處|女的屍體。她醜陋,畫色也不好,手腕上纏著一條黑繃帶,身上裹著精緻的裹屍布,同郵件箱一起安置在大廳里。
她自己辮好長長的辮子,盤在耳朵上方,就象死神叫她在棺材里應該做的那樣。然後,她向烏蘇拉要了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被歲月和苦難毀損了的臉龐。她驚訝地發現這臉容同腦海中想象的形象有多麼相似。房間里一片安靜,烏蘇拉由此知道天快要黑了。
「你使我討厭的是,」她微笑道,「你總是講恰恰不該講的話。」
她為了他都快發瘋了。她不想睡、不想吃,深深地陷入了孤獨之中,連她的父親也成了一種障礙。她胡亂地編造了一連串假約會來轉移菲南達的視線。她不再去看她昀女友了,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都會打破常規去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相會。起初,她討厭他的粗魯。第一次在機修廠後面荒涼的草地上單獨與他見面時,他毫無憐憫地拖著她走,象對待牲口一樣,走得她疲憊不堪。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發覺原來那也是溫柔的一種方式。於是她坐立不安,沒有他就簡直不想活了,她神志恍惚,只想沉浸在他那熏人的用鹼水洗過的油污氣息中。阿瑪蘭塔去世前不久,梅梅在痴情中突然出現一個清醒的間歇,她為自己不可捉摸的前途不寒而慄。這時,她聽說有個女人會用紙牌預卜前途,就偷偷地去拜訪她。這女人就是庇拉·特內拉。庇拉·特內拉一見她走進來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坐下吧,」她對梅梅說,「我不用紙牌就算得出布恩地亞家裡人的命運。」梅梅一直不知道,也始終沒有弄清那個百歲巫婆就是她的曾祖母。對於這一點,就是在庇拉·特內拉用挑逗性的大實話向她指出戀愛時的焦渴只有在床上才能平息下來之後,她也沒有相信。這種說法也是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觀點,可梅梅堅持不相信這一套。她內心深處猜想這種觀點是出於機修匠的不良的戀愛標準。那時她想,一種方式的愛情可以擊敗另一種方式的愛情,因為食慾得到了滿足就會消除飢餓,這是人類的本性。庇拉·特內拉不僅消除了她的錯誤想法,還為她提供了一張鋪著麻布床單的舊床,就在這張床上,當年她孕育了阿卡迪奧,即梅梅的祖父,後來又懷上了奧雷良諾·霍塞。此外,她還教給梅梅熏蒸芥末泥敷劑的方法,用來防止不希望的懷孕,還給了她湯藥的配方。可以使她在倒霉的情況下排出「那塊心病」。這次見面給梅梅灌注了一種跟喝醉酒那天下午她所感受到的勇氣相同的感情。然而,阿瑪蘭塔的去世迫使她推遲了自己的決定。在祭靈的那九個晚上,她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那時他混在湧進家裡來的人群中間。接著便是漫長的喪期和必須實行的幽居。他們倆這才分開了一段時間。這段日子里,她是那樣的心神不定,焦急難耐,同時又強壓下多少熱切的念頭,以至當她終於得以出門的第一個下午,便直奔庇拉·特內拉家,毫無抗拒、毫不羞恥、不苟形式地委身於馬烏里肖·巴比洛尼皿。她的天性流露得那樣自然,她的本能表現得那樣靈巧,任何一個比她情人更為多心的男人,都會把她的這種品性誤認為是一種純熟的經歷。三個多月中,他們在奧雷良諾第二這位無辜的同謀者的庇護下,每星期幽會兩次。奧雷良諾第二隻是為了能讓女兒擺脫僵硬死板的母親的管束,才並無惡意地證明女兒一直跟他在一起。
她那輕浮的、甚至還有點孩子氣的脾性,似乎並不適宜從事任何嚴肅的活動,可是當她坐到古鋼琴旁邊時,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姑娘,那種出入意外的持重老成使她具有大人的氣度。她總是這樣的。
「這人真是少見,」菲南達說,「看他的臉色象是快要死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壓在她的膝上,她知道在這一刻,雙方都到了六神無主的地步。
「走開!」她衝著他說,「您完全不該到正正經經的規矩人這兒來揀什麼便宣。」
梅梅的最後一次假期碰上了奧雷良諾上校的喪事。門窗緊閉的家裡,毫無尋歡作樂的餘地。人們說話都是read.99csw.com喁喁耳語,吃飯時默不作聲,每天要祈禱三次,以至在炎熱的午睡時間里彈奏的古鋼琴也染上了哀傷的音調。儘管菲南達心底里對上校懷有敵意,可是政府紀念這位死去的敵人的隆重儀式使她感觸良深,所以還是由她規定了這次嚴格的殯喪禮儀。奧雷良諾第二又象往常一樣在女兒度假期間睡在家裡。菲南達為了挽回作為合法妻子的權利,肯定又做了些什麼努力,因為第二年梅梅就添了一個剛出生的小妹妹。不顧母親的反對,孩子被取名為阿瑪蘭塔·烏蘇拉。
帶她去看電影或是去看馬戲。他把大部分空閑時間都花在她身上了。前一個時期,他胖得出奇,連鞋帶也無法自己系。另外,對各種慾望又過分地遷就,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起來。現在他發現了自己的女兒,過去那種快活的性格又回到了他身上。同女兒在一起的樂趣,使他漸漸脫離了揮霍放蕩的習性。梅梅已經豆蔻年華了。她並不美麗,就象阿瑪蘭塔從來也不美麗一樣,但是卻討人喜歡,單純坦率,有著頭一眼就讓人舒服的優點。梅梅還有一種現代精神,它刺痛了菲南達陳腐的儉樸觀念和掩飾不住的吝嗇之心;相反,奧雷良諾第二卻很樂意維護女兒的這種精神。是他決定把女兒從自幼住的房間里接出來,那裡一尊尊聖像瞪著可怕的眼睛,一直使小梅梅感到恐懼。他為女兒布置了一個房間,裏面有主教式的大床,寬敞的梳妝台和天鵝絨窗帘,卻沒有想到他在布置的房間正是佩特拉·科特的卧室的翻版。他對梅梅是那麼慷慨大方,也不知道究竟給了她多少錢,因為梅梅是自己從他口袋裡掏錢用的。另外,他還讓梅梅見識所有傳到香蕉公司辦公室里來的最新美容技術。梅梅的房間里到處是裝著供她研磨指甲用的浮石的小布袋、捲髮器、牙齒生光劑、使目光柔和的眼藥水及其它許許多多新穎別緻的化妝和美容用品,以至菲南達每當走進梅梅的房間,就因覺得她女兒的梳妝台簡直同法國女郎們的一模一樣而震驚、生氣。但是這個時期,菲南達的時間一半用在她小女兒阿瑪蘭塔·烏蘇拉身上,這孩子任性而多病,另一半則用在同隱身醫生進行激動人心的通信往來上。所以當她發現父女倆串通一氣時,她唯一想從奧雷良諾第二口中得到的保證便是永遠不把梅梅帶到佩特拉·科特家裡去。逮一警告毫無意義,因為他的情婦非常討厭情夫和他女兒的親密關係,根本不想知道梅梅的任何情況。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折磨著她,好象本能在告訴她,梅梅只要有那個念頭,就能得到菲南達所得不到的東西:奪走她已經覺得牢靠到足以白頭到老的愛情。奧雷良諾第二第一次不得不忍受情婦的鐵板似的面孔和尖酸刻薄的嘲諷,他甚至害怕他那些帶來帶去的衣箱會回到妻子家裡去。然而這樣的事情倒沒有發生。要說了解人,誰也比不上佩特拉·科特了解她情夫那樣透徹。她知道那些衣箱會留在送來時安置的地方的,因為要說奧雷良諾第二討厭什麼的話,那就是因調整傢具位置和搬場而使生活變得複雜起來。所以,箱子還是放在原來的地方,而佩特拉·科特則致力於磨尖梅梅無法與之匹敵的唯一武器,決心奪回她的丈夫。這種努力也是大可不必的,因為梅梅從來不曾想到要干涉父親的事情,如果真想插一手的話,她也肯定是幫父親的情婦的忙的。她沒有閑暇去打擾別人。她自己打掃房間,整理床鋪,象修女們教她的那樣。上午她忙著做自己的衣服,或是在走廊里繡花,或是用阿瑪蘭塔的手搖舊縫紉機縫製。在別人睡午覺的時候,她練上兩個小時的古鋼琴,她明白這樣每天作點犧牲能叫菲南達放心。出於同樣的動機,她繼續在基督教會的義賣市場上或學校的晚會上進行演出,雖然這種邀請已經越來越少。到了傍晚,她就梳理一番,穿上簡便的衣服和硬邦邦的高統靴,要是跟父親沒什麼事了,就去女友家一直玩到吃晚飯。那個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很少不來找她以便一同到電影院去的。
第二天下午六點,菲南達辨認出了前來拜訪她的那個男人的聲音。他是個小夥子,臉色黃里泛青,長著一雙烏黑而憂鬱的眼睛,可憐的菲南達要是見過吉卜賽人的話,這種眼睛就不會那樣叫她受驚了。小夥子帶著一種夢幻般的神情,對任何一個心腸不那麼硬的女人來說,這種神情都足以使她理解菲南達女兒的心思。小夥子穿著很舊的麻布衣服,鞋幫上雜亂地遮著好幾層白鋅皮,手裡拿著一頂上個星期六才買的窄邊草帽。他一生中從沒有,也將永遠不會象現在這樣擔驚受怕。但是他所持的尊嚴和自製,使他並不顯得卑躬屈膝。
梅梅心想她母親對那些蝴蝶一定印象很深。玫瑰修枝完畢后她就洗了手,把那包東西拿到房間里去打開。原來是一種中國玩具,它由五層同心套盒組成。在最裡面的小盒子里放著一張由勉強會寫字的人費了好大勁塗畫成的約會條子:星期六我們在電影院見面。這個盒子在好奇心很強的菲南達伸手可及的欄杆上居然放了這麼多時間,梅梅回想起來不免感到后怕。儘管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大胆和機智使她甚為高興,可他等她赴約的天真更令她感動。那時,梅梅已經得知奧雷良諾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約在先,但是這一個星期中那焦渴之火如此熾烈地烤灼著她,到了星期六,她還是說服了父親,叫他先送她一個人去看戲,等演出結束后再接她回家。電燈亮著的時候,只見有一隻夜蝴蝶在她頭頂盤旋。預料的事情發生了。電燈熄滅后,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便坐到了她身邊。梅梅覺得自己在惶恐的泥潭裡扑打著,掙扎著,只有那個滿身馬達油污氣的、在暗處幾乎認不出來的男人才能把她從這裏救出來,如同夢中發生的那樣。
這個法國醫生給梅梅仔細檢查了兩個多小時以後,模模糊糊地得出結論說她得了女人特有的功能紊亂症。梅梅失去了勇氣,陷入萎靡不振的可憐境地,除了忍受她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烏蘇拉的眼睛已經完全瞎了,卻依然積極活躍,神志清醒。她是唯一憑直覺得出準確診斷的人。「依我看,」她想,「這是喝醉了酒才鬧出來的事。」不過,她非但打消了這一想法,還責怪自己想得太輕率了。奧雷良諸第二看到梅梅疲憊沮喪的樣子心裏一陣陣絞痛,他發誓以後要更多地關心她。這樣,父女之間竟產生了一種愉快的友情,它既使奧雷良諾第二在一個時期里擺脫了因不能尋歡作樂而產生的孤獨,又使梅梅逃避了菲南達的監護,而且不必挑起那個看來已經不可避免的家庭危機。奧雷良諾第二把答應人家的事情撇在一邊,以便同梅梅在一起。
他那端莊的儀容只是由於干粗活而顯得臟黑的手和起了毛刺的指甲才稍見遜色。然而,菲南達只膘了他九*九*藏*書一眼就憑直覺看出他是個工匠。
阿瑪蘭塔·布恩地亞將於傍晚離開人世並給死者捎帶信件的消息中午前就傳遍了馬貢多。到下午三點,大廳里就放了滿滿一箱的信件了。那些不想寫信的人就托阿瑪蘭塔捎個口信,她把口信一件件記在小本子上,上面寫著收信人去世的日期和姓名。「您甭擔心,」
梅梅發現自己正在受著他傲慢之火的燒灼,於是拚命尋找一個殺他威風的辦法,可是他不給她時間思考。「別害怕,」他輕聲對她說,「一個女人為一位男子而發瘋,並不是頭一次。」她感到太孤單無靠了,沒看新型號汽車就離開了工廠。整整一個晚上,她在床上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翻來複去地睡不著,忿恨地痛哭著。那個紅頭髮的美國人倒真的開始對她感興趣了,可在她看來,他卻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這個時候,她發覺在見到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之前總先看到很多的黃色的蝴蝶。這些蝴蝶她以前也見過,特別是在機修廠里,那時她以為它們是被油漆氣味引來的。有一次在昏暗的電影院里她也感到有蝴蝶在她頭上撲翅轉悠。但是當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象一個只有她才能從人群中認出來的幽靈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她才知道這些黃蝴蝶同他有關。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總是出現在音樂會、電影院或大彌撒的人群中,麗她用不著見他本人就能發現他,因為蝴蝶會告訴她的。有一次,奧雷良諾第二對這些蝴蝶令人窒息的撲騰實在耐不住了,梅梅想把秘密告訴他,就象她曾經答應過他的那樣。但是,她的本能告訴她,這一次他不會象往常那樣笑著說:「要是你媽媽知道的話該說些什麼啦。」一天上午,菲南達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做母親的突然慷叫了一聲,把梅梅從她站著的地方拖開,原來這裏正是俏姑娘雷梅苔絲在花園裡升天的位置。菲南達剎那間覺得那次奇迹要在她女兒身上重演了,因為突然有一群撲扇著翅膀的東西擾亂了她的思想。這是一群蝴蝶。梅梅看到這群象是突然從陽光里生出來的蝴蝶,心中不由一怔。這時,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拎著一包東西走進來了,據說這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禮物。梅梅強壓下臉上的紅暈,控制住自己的憂傷,甚至還自然地笑了笑,請他把那包東西放在欄杆上,因為她的手指是髒的,都沾了泥。菲南達只是看到這個男人的皮膚膽汁太多而發黃,直到幾個月後把他趕出家門時,她都沒有想起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
據說,要不是阿瑪蘭塔死得不是時候,從而引起了新的嘩然,布恩地亞這個疲憊倦怠的大家庭中那種習以為常的平和與幸福也許會持續很長時間。這是一樁始料未及的事情。儘管阿瑪蘭塔已經年老,而且遠離了大家,但看上去卻還是那麼結實、硬朗,身體好得象岩石,如同往常一般。自從那天下午她最後回絕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並閉門痛哭以來,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當她走出房門時,眼淚都已經哭幹了。俏姑娘雷梅苔絲升天,奧雷良諾們慘遭殺害和奧雷良諾上校去世的時候,都沒有見她這麼哭過。奧雷良諾上校是她在世上最愛慕的人,儘管她的這種感情只是在大家看到栗樹下奧雷良諾上校的屍體時才表現出來。她幫著扶起他的身體,給他穿戴好軍人的裝束,幫他修了臉、流了頭,還給他的鬍子上好漿,比上校自己在最榮華的歲月中所做的更好。誰也沒有想到阿瑪蘭塔的這些舉動中會有什麼愛的情感,因為大家對她長於處理喪事已經習以為常了。菲南達對阿瑪蘭塔不懂得天主教與生活的關係,而只知道天主教與死亡的關係這一點十分氣憤,好象天主教並不是一種宗教,而只是一份殯葬禮儀單。阿瑪蘭塔因過分糾纏在回憶往事的亂麻里,而沒有理會這些釋義的微妙含義。往事還歷歷在目,她卻已經跨人了暮年。當她聽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華爾茲舞曲時,覺得自己象年輕時一樣真想哭,似乎這流逝的歲月和那些教訓對她一點也不起什麼作用。一卷卷的樂曲當初被她借口受潮腐爛而扔進了垃圾箱,現在仍然在她的記憶中轉動,那些音錘繼續在敲打著。她曾想把這些關於舞曲的回憶淹沒在與她侄兒奧雷良諾·霍塞的那種障礙重重的情愛之中,也曾想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鎮定沉著的男性的保護下求得脫身。可是她沒能摧毀這種回憶,即使用了老年人最絕望的舉動。那是在送小霍塞·阿卡迪奧去神學院之前三年,阿瑪蘭塔給他洗澡,摸他時,沒能象一個老奶奶對她的小孫兒那樣,卻象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象人們傳說的法國女郎們所乾的那樣。也跟她自己十二歲和十四歲時想對皮埃特羅·克雷斯鹿所乾的那樣。那時她看到他穿著跳舞的緊身褲,隨著節拍器的拍子舞動魔棍。有時候,她因自己讓那股不幸的細流涓涓流淌而感到痛苦,有時候她感到極大的憤怒,只好用針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憤怒和使她感到心酸的卻是愛情這棵芳香的、被蟲蛀蝕的番石榴樹正步步瀕臨死亡。象奧雷良諾上校思念戰爭一樣,不可避免地,阿瑪蘭塔也想起了雷蓓卡。但是當她的兄長能夠使那種回憶變得無聲無息的時候,她卻只能將回憶之火燃得更旺。多年來她對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給她比雷蓓卡先死的懲罰。每當她經過雷蓓卡的家,看到那座房子越來越破敗,阿瑪蘭塔就感到高興,認為上帝在傾聽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正在走廊里縫著東西,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她相信當別人給她捎來雷蓓卡死訊的時候,她一定也是坐在這同一個地方,保持著和現在一樣的姿勢,並且光線也象現在的一樣。於是,她就坐下來等這個消息,彷彿等一封來信似的。有一段時間,她確實把鈕扣拆下來又釘上,以免使百無聊賴的等待不致顯得過份漫長和痛苦。家裡誰也不知道阿瑪蘭塔織的非常精美的裹屍布是給雷蓓卡的。後來,當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講他看見雷蓓卡已成了一個幽靈,皮膚都裂開了,腦殼上只有幾綹發黃的頭髮時,阿瑪蘭塔並不覺得奇怪,因為特里斯特所描繪的幽靈同她長期以來所想象的一個模樣。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修復雷蓓卡的屍體,用石蠟來填滿她臉部的凹陷,用聖保的頭髮給她做一副假髮套。她將造出一具漂亮的屍體,纏上亞麻做的裹屍布,棺材外面還套一層綴有紫絳色飾邊的長毛絨面子,在輝煌的葬儀中讓屍體聽憑蛆蟲的擺布。她懷著如此強烈的仇恨制定這項治喪計劃。想到自己如果出於愛的深情也將會同樣這麼做的時候,不由一陣顫慄。但她並不因為兩者混淆而不知所措,而是仍然極其仔細地完善著這項計劃的各項細節,以致最後不僅成了一位殯葬專家,而且很有造詣。在她這項可怕的計劃中,唯一沒有考慮在內的就是儘管她祈求上帝,但九*九*藏*書她仍然有可能死在雷蓓卡之前。結果真是如此。
事實上她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天資,但是為了不違拗她母親的意願,她以毫不懈息的練習,取得了最高的成績。你可以逼她學任何其它的職業,其結果準會一樣好。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討厭菲南達的嚴酷無情,討厭她總愛決定別人事情的習慣。但是,只要不跟她母親的頑固相頂撞,她甚至可以作出遠比古鋼琴課程大得多的犧牲。在結業典札上,她感到那張印著華麗的哥特體大寫字母的羊皮紙終於使她解脫了一項義務,她接受這項義務與其說是為了順從,還不如說是為了安逸。她以為從此以後,就是那位僵硬的菲南達也不會再來過問這種連修女們都視為博物館里的化石的樂器了。開頭幾年,她以為自己的估計落空了,因為當不僅在客廳里,而且在馬貢多所有的慈善晚會、學校會議和愛國性的紀念集會上讓半個城市都聽得昏睡過去之後,她母親仍在不斷地邀請所有她認為能夠欣賞女兒技藝的新來的客人。只是在阿瑪蘭塔去世后的服喪期間,家裡一段時間又門窗緊閉,梅梅才得以關起她的古鋼琴,而且可以把鑰匙隨便忘在哪個衣櫃里都不會有什麼麻煩,菲南達也不會來過問究竟什麼時候,又是誰的過錯才把鑰匙放錯地方的。梅梅以她獻身於學琴的那種堅韌不拔精神,忍受著每次演奏。這是她自由的代價。菲南達對她女兒的順從很是滿意,對她的技藝所引起的讚歎更是自豪,所以對家裡擠滿了梅梅的女友她從來沒有反對過。對女兒同奧雷良諾第二或同其他可信賴的夫人到種植園去玩上一個下午或到電影院去也從未有過異議,只要影片是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佈道台上允準的。在這些娛樂中,梅梅的真正愛好才顯露出來。她的幸福是在紀律的另一端,在吵吵嚷嚷的歡慶集會上,在對情侶們說長道矩的閑聊上。在跟女友們長時間地關在房裡的時候,她們在那裡學抽煙、談男人的事情。
在梅梅的女友中有三位美國女青年。她們衝破了電氣化養雞場的柵欄,同馬貢多的姑娘們建立了友誼。其中一位就是帕特里夏·布朗。為感謝奧雷良諾第二的熱情好客,布朗先生為梅梅敞開了他家的大門,邀請她參加周末的舞會。這是美國人同本地人進行交往的唯一機會。菲南達得知以後,一時間竟把阿瑪蘭塔·烏蘇拉和隱身醫生撇在一邊,鬧得天翻地覆。「你倒說說看,」她對梅梅說,「對這件事,墳墓中的上校會怎麼想吧。」當然,她是在尋求烏蘇拉的支持。但是,這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卻同大家預料的相反,她認為梅梅參加舞會,與同年齡的美國姑娘建立友誼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只要這孩子堅守自已的信仰,不變成新教徒就行了。梅梅很領會高祖母的意思,舞會的第二天,她比平常起得更早,以便去望彌撒。菲南達始終反對這件事,直到有一天梅梅帶來消息說美國人想聽她彈古鋼琴時,她才不吭聲了。這架古鋼琴再次被帶出了家門,帶到了布朗先生的家裡。
在迷迷糊糊的醉態中,她快活地想到要是當時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可熱鬧了。她因自己的淘氣而產生由衷的高興,這種強烈的感情被菲南達發現了。
阿瑪蘭塔對她的話語中明顯的敵意很是吃驚,但菲南達卻深深地被感動了。那天半夜梅梅頭痛得象裂開似地醒來,嘴裏大口大口地吐著苦汁的時候,菲南達真要急瘋了。她給梅梅吃了一小瓶海狸油,在她肚子上敷了葯泥,還在她頭上放了冰袋。她強迫梅梅服從那個新來的古怪的法國醫生的囑咐:吃規定的飲食,五天里不許出門。
梅梅吃吃地笑了幾聲,躲閃著沒有與她交談。烏蘇拉並不堅持,但是當梅梅沒有再去看她時,她倒終於證實了自己的猜疑。她知道梅梅梳洗收拾比平常更早,在等出門上街時刻的那陣子,連一分鐘都靜不下心來。她知道梅梅在隔壁房間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翻來滾去,一隻盤旋飛舞的蝴蝶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次,烏蘇拉聽她說去找奧雷良諾第二,可是烏蘇拉感到吃驚的是菲南達的聯想能力居然這麼低下,在她丈夫回家來打聽女兒時竟一點也沒有產生懷疑。早在菲南達發現女兒在電影院同一個男予接吻因而在家裡大吵大嚷的那天晚上之前,梅梅就做出了那種行跡詭秘,處事緊急,強捺住焦慮的舉動。
他叫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土生土長的馬貢多人。在香蕉公司的廠里當機修工學徒。一天下午,梅梅同帕特里夏·布朗想我輛汽車在種植園裡兜風,偶然結識了他。因為司機病了,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被指定給她們倆開車,而梅梅終於實現了坐在駕駛盤旁邊,就近察看操作過程的願望。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跟正式司機不同,還為她做了操作示範。這是梅梅開始經常光顧布朗先生家的那個時候,那時人們認為女人開汽車是不體面的,所以梅梅也就滿足於理論性的介紹,好幾個月都沒有再去看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後來,她想起那次兜風時,除了那雙粗糙的手,他那種男性的美曾引起她的注目,但那是在她同帕特里夏·布朗議論他那略帶傲氣的自信神態讓她討厭之後。認識他后的第一個星期六,梅梅同父親去電影院,在那裡她重新見到了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他穿著那身出客穿的麻布衣服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梅梅發現他對影片並不感興趣,卻不時地回過頭來瞅她,而且與其說為了看她幾眼,不如說想讓她覺著他在瞅著她。梅梅討厭這種粗魯的伎倆。最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來到奧雷良諾第二跟前向他打招呼,只是這個時候,梅梅才發覺他們兩人是認識的。原來他曾在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的那家簡陋的電廠做過工,他以下屬對上司的態度對待她父親。知道了這一層關係,梅梅就減輕了因他的高傲而產生的不滿。他們倆從未單獨會過面,除了寒暄以外也沒談過一句話。有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他把她從一次海難中救起,而她非但不感激,反而感到惱怒。這象是給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提供了一個他所希望得到的機會,而梅梅渴望的事恰恰與此相反,這不僅對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而言,而且對所有有意於她的男子都是這樣。因此,夢醒之後她是那樣的忿恨,非但不厭惡他,反而產生了一種迫切想見他的不可克制的願望。經過一個星期,她的這種焦渴之情愈發強烈了。到了星期六,她心急火燎的,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在電影院向她打招呼時,她使足了勁才沒讓他看出她的心快跳出口了。她既快活又惱恨,這種雜亂的感覺把她搞糊塗了,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手。只是在這時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才得以同她握了手。剎那間梅梅就盾悔她的一時衝動,但是這種後悔立刻又變成了冷酷的滿足,因為這時她發現他的手也是冰涼和汗濕的。那天晚上,梅梅發https://read•99csw.com現自己如果不向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表明他的渴望是一種虛榮,她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寧,整整一個星期她一直為此焦躁不安。她想盡了一切法子,想叫帕特里夏·布朗帶她去找習厴輛汽車,可都沒有成功。最後,她借口要見識見識新型號的汽車,靠了當時在馬貢多度假的那個紅頭髮美國人幫忙把她帶到了廠里。從她見到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那刻起,梅梅就不再自欺欺人了。她明白自己實際上已經忍受不了想同他單獨呆在一起的強烈願望的折磨了。然而,叫她生氣的是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一見她來到就猜中了她的來意。
對梅梅懲罰了將近兩個月後,唯一使烏蘇拉犯疑的是她不象大家那樣在早晨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點洗澡。有次她想提醒梅梅當心蝎子,可是梅梅因確信烏蘇拉告了她的密而總是迴避她,所以她也就不想用高祖母的嘮叨話去打攪她了。傍晚,黃蝴蝶總是闖進家裡來。
有一次她們競失慎喝了三瓶朗姆甜酒,最後脫|光了衣服,相互丈量著、比劃著身體的各部分。梅梅或許永遠忘不了她嚼著甘草根回到家裡的那個晚上,只見菲南達和阿瑪蘭塔互不搭話地在吃晚飯,她們沒有發現她那慌張的神色,於是她便在桌邊坐了下來。那天,她在一位女友房裡驚恐地度過了兩個小時,她一會兒笑出了眼淚,一會兒害怕得哭起來。在這極度興奮的背後,她發現了一種無所畏懼的奇怪感覺。這一無畏的情感正是促使她當年逃離學校,並用這樣那樣的言語告訴母親她可以經受住彈奏古鋼琴的厭煩。梅梅坐在飯桌的上首,喝著雞湯。那雞湯喝下肚去,就如一帖使其復甦的靈丹妙藥,這時,她瞧見菲南達和阿瑪蘭塔周身圍著一圈敵視現實的光環。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當面指責她們矯揉造作、精神貧乏和崇尚榮華的痴狂。自她第二次回家度假起,她就知道父親住在家裡只是為了裝裝樣子。她象父親一樣了解菲南達,後來又設法認識了佩特拉·科特,她便覺得父親是有道理的。她自己也寧願做她父親情婦的女兒。
這位青年女琴師在這裏確實贏得了最為真誠的掌聲和最為熱烈的祝賀。從那以後,美國人不僅邀請她參加舞會,還邀請她每星期天在游泳池游泳。此外,每星期還請她吃一頓午飯。梅梅學會了游泳,游得象名職業游泳手,學會了打網球,還學會了吃夾菠蘿片的弗吉尼亞火腿。她周旋于這些舞會、游泳池和網球場之間,很快便毫不費力地講起了英語。奧雷良諾第二對女兒的進步喜出望外,於是便從一位旅行商人那裡給她買了一套六卷本的英文百科全書,裏面有許多彩色畫頁,梅梅有空的時候就看這些書。閱讀這些書籍佔據了她過去對情人們說長道短或同女友關在房裡進行比試的興趣。這並不是有人把此作為紀律強迫她執行,而是因為她對那些人所共知的奧秘再加議論已經毫無興趣。每當她想起那次醉酒的事就覺得它象一種小孩子的冒險嘗試,她認為這件事真逗,於是就告訴了奧雷良諾第二,而他比女兒自己還覺得好玩。「要是你媽媽知道了的話……」他說,就象每次女兒向他透露一樁秘密后那樣,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讓女兒答應,將以同樣的信任把第一次談戀愛的消息告訴他。梅梅對他說,她曾對一個紅頭髮的美國人有好感,這個美國人已到父母那兒度假去了。「好傢夥!」奧雷良諾第二笑著說,「要是你媽媽知道了的話……」但是梅梅又告訴他,這個小夥子回國后就沒有再聽到他還活著的消息。梅梅看法上的成熟保證了家庭的平靜。奧雷良諾第二在佩特拉·科特身上就多花一點時間了。儘管他的身心已經不能再象從前那樣尋歡作樂了,但他還是不放過任何機會來發起那樣的歡鬧活動。他那架手風琴又拿出來了,上面的好幾個琴鍵都用鞋帶綁著。家裡,阿瑪蘭塔還在沒完沒了地綉她的裹屍布,而烏蘇拉則被暮年拖進了黑暗的深淵,那兒唯一還能看得見的就是栗樹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幽靈。菲南達鞏固了自己的權威,在她每月給她兒子霍塞·阿卡迪奧的信中,鄢時已經沒有半句假話,只是把她與隱身醫生通信的事瞞著。隱身醫生已經診斷出她大腸中有一個良性腫瘤,並準備對她進行一次心靈感應手術。
「這簡直是一場災難!」她常說,「我這輩子總聽人家說夜蝴蝶會招來壞運氣的。」有天晚上,梅梅還在洗澡間里,菲南達偶然地踏進她卧室。房間里的蝴蝶多得使她透不過氣來,於是她便順手抓起一塊抹布扑打起來。但是當她把女兒在晚上洗澡同散落一地的芥子泥敷劑一聯繫起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沒有象第一次那樣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第二天,她邀請新上任的市長來家裡用午餐。這位市長象她一樣也是從荒原來這兒沼澤地的。她要求市長晚上在她家後院布置崗哨,因為她覺得有人在偷她家的母雞。那天晚上,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掀起瓦片正要鑽進梅梅洗澡間耐,站崗的士兵一槍把他撂倒了。這時候,梅梅正精赤條條的、在蝎子和夜蝴蝶中間被愛情激得渾身顫抖,她在等候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這幾個月來她幾乎天天晚上都是這樣。一顆嵌進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脊梁骨的子彈,使他後半輩子一直蜷縮在床上。他老死在孤獨之中,既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絲毫抗爭,更沒有絲毫透露真情的念頭,大家只知道他是偷雞賊而嫌棄他而他只是痛苦地回憶著過去,那群黃蝴蝶更是把他折騰得沒有片刻的寧靜。
每天晚上,梅梅洗完澡出來,總看到菲南達拚命用噴筒噴洒殺蟲藥。
梅梅已經結束了她的學業。在為慶賀她結業而組織的聯歡會上,因為她嫻熟地演奏了十七世紀民間主題的樂曲。那份證明她為擊弦古鋼琴琴師的證書獲得通過。同時,這次聯歡會也宣告了喪期的結束。來賓們驚嘆的倒不是她的技藝,而是她的罕有的二重性。
「如果您不來的話,」他說,「您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沒什麼。」梅梅回答說,「現在我才發覺自己是多麼愛你們倆呀。」
菲南達在電影院里捉住這對年輕人的那天晚上,奧雷良諾第二被良心上的沉重壓力壓得抬不起頭,他相信梅梅理應會向他傾吐心中的秘密,就到菲南達把女兒關在裏面的房間去看她。但是梅梅什麼都不說。她是那麼自信,那麼死死抱住自己的孤獨不放,奧雷良諾第二感到他們父女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聯繫,而那種同伴加同謀的關係只不過是往昔的幻想而已。他想找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談談,心想憑著過去是他老闆的權威或許會使他放棄自己的目標,但是佩特拉·科特使他相信這些事都取決於女人,這樣他就拿不定主意了,而對這次禁閉能否結束他女兒的痛苦兒乎不抱一絲希望。
梅梅那個時候是那樣自負,竟責怪烏蘇拉把她的事捅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