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這樣,孩子便告訴了她許多她眼睛看不到的情況。早在霍塞·阿卡迪奧去神學院前很久,烏蘇拉就能根據布的質地區別出聖像服裝的各種顏色了。有時也發生一些意外,有天下午,阿瑪蘭塔正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烏蘇拉經過時碰到了她的身上。
家裡人顯然都認為她在說胡話,特別是從她象加百列天使那樣舉著右臂走路時更覺得她神志錯亂了。但是,菲南達卻明白在她這些胡言亂語的陰影中還有一個精明清醒的太陽,因為烏蘇拉能夠毫不支吾地講出上一年家裡總共開銷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感。
「十月了嘛。」仡說。
其實即使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無法使上校跨出與世隔絕的門坎。女學生們的侵入實在超出了上校的忍耐限度。他借口說結婚的那間房裡雖然燒毀了雷梅苔絲那些成了蛀蟲美餐的玩具娃娃,蛀蟲卻還在泛濫,於是在工作間里架起了吊床,這樣他除了大小便要到院子去外更是足不出戶了。烏蘇拉沒能同他草草談上幾句話。她知道,在小金魚做完之前,他是不會瞥一眼飯菜的,而總是把飯菜推到桌子的一端,也不管菜湯表面是否結了硬皮,肉碗是否已經冰涼。自從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拒絕支持他在垂暮之年再發動一場戰爭以來,他變得越來越生硬了。他給自己的內心也上了門閂,最後家裡人想起他時,彷彿把他看作已經死了似的。在十月十一日他走出沿街的大門去觀看馬戲團的隊伍之前,人們沒有看到過他作為一個活人的任何反應。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來說,這一天同他最後幾年中的任何一天都一樣。清晨五點鐘,圍牆外蛤蟆和蟋蟀的喧鬧把他驚醒了。星期六以來就下著連綿細雨,沒有必要再聽那花園裡樹葉上淅淅瀝瀝的雨聲了,因為不管怎麼說,從他冰冷的肌骨里早已感覺到了這種聲音。他象往常一樣裹著羊毛毯,穿著那條長長的原棉襯褲。儘管這條褲子由於塵垢累累已成了老古董,連他自己也把它叫作「哥特式襯褲」,可他圖它舒服還是一直穿在身上。他套上一條瘦腿的長褲,但沒有扣上鈕子,也沒有在襯衫領上別起那顆常用的金鈕扣,因為他準備去洗澡。後來他把氈子往頭上一兜,象戴了頂尖頂高帽,又用手指理了理污膩的鬍鬚,到院子解手去了。那時,離天氣放晴出太陽還有許多時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在被連綿陰雨浸得朽腐了的棕櫚葉涼棚下打著盹。上校沒有看見他,因為他從未見過父親在涼棚下的情景。當熱乎乎的小便濺到父親鞋子上時,他也沒有聽見父親的幽靈被驚醒時對他講的那番令人費解的話。他把洗澡的事推后了,並不是因為天氣寒冷或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的大霧使人氣悶。回到工作間,他聞到一股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點燃爐芯的氣味,便到廚房去等著咖啡煮開,以便盛一碗不放糖的咖啡帶走。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象每天早晨那樣問他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二。望著這個被火光映成金黃色的冷漠的女人一一這個女人無論現在還是過去任何時刻對他來說都象是完全不存在的——,他突然想起,在戰爭進行得正激烈的某個十月十一日,驀然產生一種確鑿無疑的念頭,即剛同他睡過覺的那個女人死了的想法把他驚醒了。她確實死了,他沒有忘掉日期,因為就是這個女人在死前一小時還問過他星期幾。儘管他想起了這些往事,但這一次仍然不清楚他的這些預感在多大程度上已經不靈驗了。他一邊煮咖啡,一邊繼續想著那女人。這純粹是出於好奇,絲毫沒有陷入懷舊的危險。他從來不知道那女人姓甚名誰,也沒有見過她生時的模樣,因為她是摸著黑,跌跌撞撞地來到吊床邊的。但是在以同樣方式闖入他生活中來的那麼多女人之中,他不記得是否就是這個女人,在他們初交的狂熱中,哭得差點兒淹死在她自己的淚水裡,而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時,還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過至死不渝的愛情。他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回到工作間后,就不再想念她或任何其他女人了。他開了燈,數了數放在洋鐵罐頭裡的小金魚。已經有十七條了。自從他決定不再出售這些小魚以後,他仍然每天做兩條,等到積滿了二十五條時,就把它們熔化在坩堝里,重新再做。他全神貫注地做了整整一個上午,什麼也沒想,也沒有發覺上午十點鐘雨就下大了,有人從工作間門口走過,叫喊著把門關起來,以免房間進水。直到烏蘇拉拿著午飯進來,並關掉電燈之前,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臉色從未象現茌這麼好,也甭想更好了,而他的牲口下起崽來也從沒象現在這樣沒完沒了。在那無休無止的聚會上,殺了多少頭牛和豬,宰了多少只雞,連院子里的泥土都被血漚成了黑色的泥潭了。這裏成了長年丟棄骨頭和內臟、傾倒殘羹剩飯的垃圾堆和泔腳缸,需要不時點燃炸藥包,以免兀鷲啄掉了客人的眼睛。奧雷良諾第二的胃口簡直與當年週遊世界后回來的霍塞·阿卡迪奧不相上下。
等到菲南達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丈夫還活著的寡婦時,再想把事情回復到過去那副模樣已經太遲了。奧雷良諾第二幾乎連吃飯都不在家裡,他唯一還保持的同妻子一起睡覺的假象已經騙不了誰了。
「馬戲團來啦。」她叫了起來。
烏蘇拉用一隻手指指著心口。
他身體肥胖,臉色發紫,行動象烏龜似地遲鈍。由於他毫無節制的旺盛食慾,無與倫比的揮霍能力和絕無僅有的熱情好客,其名聲早已越出沼澤地一帶,吸引了沿海地區最有名望的饕餮者。神話般的饕餮者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常在佩特拉·科特家中舉行的較量耐力與食量的這種反理性的比賽。在那個倒霉的星期六卡米拉·薩加斯杜梅出現之前,奧雷良諾第二始終是這種比賽的常勝將軍。卡米拉·薩加斯杜梅是全國聞名的圖騰式的女性,人們給她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母象」。比賽一直延續到星期二天明。頭二十四小時中,奧雷良諾第二在吞吃了一頭小牛以及許多烤木薯、烤山藥和香蕉,外加一箱半香檳酒以後,感到勝利在握。他顯得比那位沉著的對手更加精神抖擻,生氣勃勃。這位對手的用餐方式具有明顯的職業性,但正因為如此,對於滿屋擠得水泄九*九*藏*書不通的各式各樣的觀眾來說,她的舉止就不那麼激動人心了。奧雷良諾第二狼吞虎咽地連連鼓動著腮幫子,因為求勝心切,他不停地說著髒話,而那位「母象」卻以外科醫生的技藝切著肉塊,吃得不慌不忙,甚至帶著某種樂趣。那是個高大而健壯的女人,可是儘管她體格魁梧,卻仍然表現出女性的溫柔。她的容顏是那麼漂亮,她的雙手保養得那麼細嫩,她的魅力又是那麼令人難以招架,以至奧雷良諾第二看到她進來時曾低聲咕噥,他寧願跟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較量一番的。後來,當看到她吃完了一整隻牛腿而絲毫沒有違反最溫文爾雅的規則時,他一本正經地評論道,那頭細膩、迷人、又不知滿足的長鼻子動物,就某種意義而言真是位理想的女性。這一點他倒並沒有搞錯。她被譽為「母象」之前曾被稱作「魚鷹」,那是毫無道理昀。她並不是碎牛的機器,也不象人們說的,是希臘馬戲團中的那種長鬍子的女人。她是演唱學會的指揮。她學會吃的藝術是在她成了家裡的一位令人尊敬的母親以後。她是為了尋找一種使她的孩子更好地攝取營養的方法才開始學習吃的藝術的,這就是不靠人為地刺|激胃口而靠精神上的絕對安寧來吃飯的方法。她的理論已經在實踐中得到了證明,它是建立在這樣的原則基礎上的:一個人如果內心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圓滿解決,他就能不停地吃到精疲力盡為止。因此,她完全是出於道義上的原因而不是體育上的興趣,才丟下演唱學會和家庭不管,來同一位以無原則大食客的美名譽滿全國的男子比賽的。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發現,奧雷良諾第二不會因胃口不好而輸掉,卻會因脾氣不好而敗北。比賽的頭一個晚上即將過去的時候,「母象」還是那麼若無其事,而奧雷良諾第二已經因為太多的談笑而顯得疲憊不堪了。他們睡了四個小時。
對阿瑪蘭塔來說這確是事實。不過從那一天起,烏蘇拉便發現了一個尚未有人發覺的情況,這就是一年之中太陽也在不知不覺地變動著位置,而坐在長廊里的人則不得不一點一點地跟著移換位置。
「在哪兒?」阿瑪蘭塔吃驚地問。
這對菲南達來說真是一種寬慰。在她被棄之一旁的百無聊賴之中,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午睡時彈彈古鋼琴,再就是看看孩子們的來信。她每隔十五天給孩子們寫一封內容詳盡的書信,其中沒有一句是真話。她對孩子們總是隱瞞著自己的痛苦,總是避而不談家裡的傷心事。這個家儘管秋海棠上陽光燦爛,儘管下午兩點鐘時熱得叫人窒息,儘管從大街上頻頻傳來聚會的喧鬧聲,卻還是越來越象她父母的那座殖民者的深宅大院了。菲南達在三個活著的幽靈和一個去世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幽靈之間獨自徘徊。那死去的幽靈在她彈古鋼琴時還常常趕來坐在廳屋陰暗的角落裡,以詢問的目光注視著她。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則成了一個影子。自從上次為了鼓動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策劃一場沒有前途的戰爭而上街以來,他一直呆在工作間里,甚至很少到栗樹下解手。他除了接待每隔三個星期前來給他理髮的師傅以外,什麼人也不接待。烏蘇拉每天給他送一次飯,送什麼他就吃什麼。雖然他還象從前那樣熱心地做著小金魚,但不再去賣了,因為他得知人們買他的小金魚並不是把它看作珍品,而是看作一種歷史性的遺物。他把雷梅苔絲的玩具娃娃堆在院子里點火燒了。這些娃娃從他結婚那天起就一直是他房間的裝飾品。機警的烏蘇拉發現她兒子正在做的事情,卻未能制止得了。
「砒霜。」阿瑪蘭塔說。
「別生了,母牛啊,」奧雷良諾第二在聚會高潮的時候叫了起來,「別生了,生命是短促的。」
這完全是她的心裡話。因為她明白自己也是不能再吃一口了,她不想因為造成對手的死亡而心感內疚。但是,奧雷良諾第二卻把她的話看作是一次新的挑戰,硬是把那隻火雞吞了下去,這顯然超越了他那難以置信的能力。他昏過去了,一頭撲在盛著殘骨余屑的盤子上,嘴裏象狗那樣地吐著白沫,發出一種垂死掙扎的嘶啞的聲音。
有天晚上,由於疏忽,第二天早晨在佩特拉·科特的床上被菲南達發現。與他想象的相反,菲南達既沒有罵他一句,也沒有發出絲毫怨恨的嘆息,這一天,她叫人把他的兩大箱農服送到他情婦家裡。箱子是大白天送去的,菲南達還吩咐一定要走馬路中間,好讓大家都看到,滿以為這樣一來,她出軌的丈夫就會羞愧難言地低著頭回到正道上來了。可是菲南達的這一英雄壯舉只不過再一次證明,她既不了解丈夫的性格,也不知道這種社會與她父母時代的社會已經毫不相干,因為所有看到送去那兩大箱衣服的人都說,這是一段無人不知其內情的歷史終於達到了自然的結局,而奧雷良諾第二則更是為他贏得的自由歡慶了三天。對這個妻子更為不利的是,由於她穿著拖到腳跟的深色長裙,戴著不合時代的勳章,顯出不看場合的傲氣而開始見老的時候,那位情婦卻穿起光彩奪目的真絲時裝,兩隻烏黑髮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收回了自己權利的喜悅,象是開始了第二次青春。奧雷良諾第二又以過去小夥子時的那股熱情傾心於佩特拉·科特了。那時,佩特拉·科特並不是因為看中他而愛他的,而是因為她常常把他與他的孿生兄弟相混。她同時與他倆睡覺,以為這是上帝賜給她的宏福,使她有一個男人,而他的愛情卻勝如兩人。重新燃起的情慾是那麼迫切,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在準備吃飯的時候互相瞅著,然後一句話不講,蓋上菜盆飯碗,餓著肚皮進卧室去尋歡了。奧雷良諾第二從他偷偷到法國女郎那兒去的時候看到的擺設中得到啟發,給佩特拉·科特買了一張有主教式天篷的大床,在窗上掛起了天鵝絨窗帘,卧室的天花板及四面牆上都鑲上了岩石似的玻璃大鏡子。這樣他就格外顯得輕狂了。每天上午十一點火車到達時,他總是收到一箱一箱的香檳酒和白蘭地。從車站回家的路上,他總是象跳即興的昆比安巴舞似地把沿途碰到的人,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鄉的,熟識的還是陌生的,都毫無區別地拉到家裡。甚至連難以捉摸的只會講外國話的布朗先生也被奧雷良諾第二誘人的表示所吸引,好幾次在佩特拉·科特家裡喝得酩酊大醉,叫那幾條處處跟著他的德國猛犬隨著他按照手風琴節奏信口哼起的得克薩斯歌曲跳起舞來。
「活見鬼!」她叫了起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九-九-藏-書有到栗樹下去,他也走到了沿街的大門口,擠進了觀看馬戲團隊伍的好奇的人群里。他看到一位穿著金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一頭大象的後頸上。看到一頭悒鬱的單峰駱駝。
他感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把他從一座高塔的頂端拋向那無底的深淵。在他最後一刻清醒的閃光里,他知道在沒完沒了的墜落的盡頭,等著他的是死亡。
「這不是什麼心腸不心腸的問題,」他回答說,「房間里簡直要坐滿蛀蟲了。」
她們到達的那天晚上,這些女學生們都想在睡覺前上一趟廁所,結果是一片混亂,直到凌晨一點,最後一批女孩子才剛剛輪到進去。
「好,咱們來看看,」她說,「你給我說說,聖拉斐爾天使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呀?」
「今天不理了,」他對理髮師說,「咱們星期五見。」
一種遲來的悔悟和驀地產生的敬仰喚起了舊日的情意,她想念起雷蓓卡來了。她已經明白,只有她雷蓓卡,這個從沒有吃過她的奶,而只吃地上的泥土和牆上的石灰的人;這個血管中沒有流著她的血,而是流著陌生人的陌生血的人——這些陌生人的屍骨還在墳墓中克洛克洛作響;只有雷蓓卡,這個內心焦躁、情慾外露的女人才是唯一具有無限勇氣的人,烏蘇拉曾希望自己的家族也具有這種勇氣。
「什麼?」
「如果你不行了,就別再吃吧,」「母象」說,「咱們的比賽是不分勝負。」
他看到一隻熊穿著荷蘭女人的衣服,用大鐵勺和平底鍋打著拍子,還看到一些小丑在遊行隊伍的最後走著鋼絲。等到隊伍走完以後,又看到他那可憐的孤獨的臉龐。大街上只剩下那明亮的空間,空氣中滿是飛蟻,另有幾個好奇者還在心神不定地翹首觀望。於是,他一邊想著馬戲團,一邊向栗樹走去。小便時他還試圖繼續想馬戲團的事,卻已經記不起來了。他象一隻小雞似地把頭縮進脖子里,前額往栗樹榦上一靠,就一動不動了。家裡人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才發覺,那是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到後院去倒垃圾,才注意到兀鷲正在一隻只飛下來。
三個月後,奧雷良諾第二和菲南達把梅梅送進了修女學校,回家時帶回一槊擊弦古鋼琴,放在原來自動鋼琴的地方。也就是這個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織她的裹屍布了。香蕉熱已經平息下來,馬貢多的老居民們被外鄉客擠到了角落裡,艱難地靠著昔日的那些不穩定的資源維持生活,但是他們對劫後餘生總還是感到慶幸。家裡仍然接待客人吃午飯,但實際上直到許多年後香蕉公司離去,也未恢復到先前那種盛況。儘管如此,在好客的傳統意義上還是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因為那時是菲南達在實施她的法律。由於烏蘇拉已被撇到黑暗的世界,阿瑪蘭塔在專心致志地織她的裹屍布,所以那位昔日學做女王的人便可以自由地挑選食客,並把她父母灌輸給她的各項嚴厲的規矩用到他們頭上了。在馬貢多這個被外鄉客的粗鄙弄得渾身抽搐的市鎮里——這些外鄉客恣意揮霍他們輕易取得的財富——她的嚴厲卻把這個家變成了陳規陋習的堡壘。對她來說,無須轉彎抹角,正經清白的人就是那些與香蕉公司沒有任何牽連的人。就連她的小叔子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成了她歧視政策的犧牲品,因為在先前的歡鬧中他又去拍賣那些剽悍的鬥雞,並且還在香蕉公司當過工頭。
但是,與阿瑪蘭塔不同,與所有的人都不同的是梅梅還沒有表現出家中那種孤獨的命運。看起來,她對周圍的世界是心滿意足的,即使每天下午兩點被關在房裡,受著嚴厲紀律的約束,苦練古鋼琴的時候也是如此。一眼便可看出,梅梅是喜歡這個家的。她一年到頭都渴望著由於她的回家而使年輕人歡騰喧嘩。這與她父親酷愛歡鬧、過分好客的脾性相去無幾。這種災難性遺傳的第一個跡象是在她第三次回家度假時發現的。那次梅梅把四位慘女和六十八位女同學帶回家,邀請她們在家裡住一個星期。這是她主動請來的,事先沒打一聲招呼。
但是,當烏蘇拉發覺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培養霍塞·阿卡迪奧的才能時,便沮喪得神志恍惚起來。她想用眼睛去看那些憑直覺能看得更清楚的事物,這就是她犯錯誤的開始。有天上午,她將一隻墨水瓶里的東西倒在孩子頭上,以為那是花露水。她固執地想到處插手而引起了許多麻煩,結果她大發脾氣,搞得頭腦亂鬨哄的。她想揭去周圍的黑暗,可是黑暗卻象一件蜘蛛網褂子把她纏住了。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行動遲鈍並不是年老與黑暗的第一個勝利,而是時間的一個過失。她心想,過去上帝安排年月時並不象土耳其人量一碼細棉布時那樣耍花招,所以那時的情況就和現在不一樣。現在,不僅孩子們長得快了,連入們的情感的演變也換了方式。俏姑娘雷梅苔絲的身軀與靈魂剛剛升上了天,被冷落的菲南達便在屋角里嘀咕起來,因為床單被俏姑娘帶走了。埋在墳墓中的奧雷良諾兄弟屍骨未寒,奧雷良諾第二家裡就已燈火輝煌,擠滿了酒徒醉漢。他們拉著手風琴,互相澆灑著香檳酒,好象家裡死去的不是基督教徒,而是幾條狗;好象這個使人傷透腦筋、耗費了許多糖小獸的瘋人院本來就註定要變成一個墮落衰敗的垃圾箱似的。在大家準備著霍塞·阿卡迪奧行裝的時候,烏蘇拉回想著這些事情。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也乾脆躺人墓中,讓人家蓋上沙土為好。她毫不畏懼地向上帝發問,他是不是真的以為人的身體是鐵打的,忍受得了這麼多的痛苦和折磨。問著問著,她自己也糊塗起來了。她感到有一種無法抑止的願望,真想象外鄉人那樣破口大罵一通,真想有一刻放縱自己去抗爭一下。多少次她曾渴望過這一時刻的到來,多少次又由於種種原因產生的逆來順受而把它推遲了,她恨不得把整整一個世紀來忍氣吞聲地壓抑在心中的數不盡的污言穢語一下子傾倒出來。
「要是染上外鄉客的疥瘡,」菲南達說,「您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呀!」她對他說。
在菲南達被撇在一邊的那些日子里,她最擔心的是梅梅回家過第一次假期時在家裡不見奧雷良諾第二的人。由於發生了那次飽得快撐死的事,她的這份擔心總算結束了。當梅梅回家時,她的父母已經商定,不僅要使女兒相信奧雷良諾第二仍然是個老實守家的丈夫,而且還要不讓女兒看到家裡的傷心事。每年有兩個月的時間,奧雷良諾第二扮演著模範丈夫的角色。他常常舉行有冰淇淋和餅乾點心的小舞會,而那歡快、活躍的九九藏書女兒總要彈一陣古鋼琴,給舞會增添歡暢悅人的氣氛。從那時就可以看出來,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性格極少,而同十二、三歲時的阿瑪蘭塔倒一模一樣。那時的阿瑪蘭塔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苦悶,她的舞步常常使全家歡騰。這還是她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秘密戀情徹底改變了她內心的嚮往之前的事。
某個星期四的下午兩點,霍塞·阿卡迪奧到神學院去了。烏蘇拉以後回憶起他時,還總是送別時她所想象的那副模樣:鬱鬱寡歡,神情嚴肅,沒流一滴眼淚,正如她教誨的那樣。在綴有銅扣子的綠色平絨長袍里又悶又熱,勁脖上還打著一個上過漿的領結。飯廳里充滿著撲鼻的花露水香味,這是烏蘇拉為了能知道霍塞·阿卡迪奧在家裡的行蹤而灑在他頭上的。在為他餞行的午餐上,全家人用歡樂的言詞掩飾內心的不安,過分熱情地為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俏皮話捧場。但是,當人們把那隻天鵝絨面子,角上包銀的箱子抬出去的時候,活象是從家裡抬出了一口棺材。唯一拒絕參加送行的就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
在烏蘇拉昏聵的暮年,正當霍塞·阿卡迪奧需要得到迅速培養以便去神學院的時候,她卻很少有暇顧及他當教皇的事。幾乎與此同時,在菲南達的嚴厲和阿瑪蘭塔的痛苦之中,霍塞·阿卡迪奧的妹妹梅梅也到了預定的年齡,該送她上修女學校培養她當擊弦古鋼琴琴師了。烏蘇拉感到很苦惱,因為她十分懷疑自己那套鍛煉意志的辦法對倦怠鬆弛的教皇弟子是否有效。不過,她沒有把這歸咎於自己跌跌撞撞的老態,也沒有歸罪於使她幾乎看不清事物輪廓的團團雲霧,而是歸結於一種她自己也說太清、只是隱約感到的東西,即時光的不斷消蝕。「如今的年頭可不象過去啦。」她常常這樣說,覺得日常要做的事情老是從她手中溜走。她想,過去孩子長得可慢啦,這隻要回想一下就明白了。你想,她的大兒子霍塞·阿卡迪奧從小長到跟著吉卜賽人一起遠走前後用了多少時間,而在他渾身刺得象條蛇,說起話來象天文學家似地回到家裡之前又發生了多少事情;再想想,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迪奧忘掉印第安語,學會西班牙語以前,家裡發生了多多少少事情。還可以想想那可憐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栗樹下經受了多少天日晒夜露。自從他去世以後,烏蘇拉為他哭乾眼?目,到後來人家把奄奄一息的那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送回家——這期間他打了多少年仗,人們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卻還不到五十歲。從前烏蘇拉做了一整天的糖小獸以後還有空為孩子們操心,看看他們的眼白是否需要給他們熬一劑蓖麻油湯藥。現在可不同了,她沒有事乾的時候,把霍塞·阿卡迪奧駝在背上出去溜達,從清晨到夜晚,一走就是一天,那糟糕的時間竟會使她幹什麼事都有始無終。事實上,儘管烏蘇拉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可還是不服老。她到處礙手礙腳,可還是什麼都想插一手。她碰見外鄉人,就問他們有沒有在戰爭期間把一尊聖約瑟石膏像留在她家,讓她保管過雨季,問得他們厭煩了。誰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雙目失明的。就在她最後幾年裡,她已經卧床不起,可是看起來也只象是年老體衰的緣故,誰也沒發覺她已經全瞎了。她是在霍塞·阿卡迪奧出世之前發現自己瞎了的。起初,她只以為是暫時的視力衰退,便偷偷地服用骨髓糖漿,還給眼睛滴蜂蜜。可是不久,她便漸漸確信自己已經無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之中了,以致她對電燈的發明從來不曾有過清楚的概念,因為安裝第一批電燈時,她已只能感到一些亮光。這情況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講過,因為那等於是讓別人知道她的無用。她默默地強記著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辨認人們的嗓音。這樣,在眼睛的白翳使她無法看見東西時,她能憑著記憶繼續「看」到一切。後來她又發現了意想不到的輔助妙法,這就是氣味。在黑暗中辨彆氣味比辨別物體的大小、顏色來得更加可信。這樣便把她從一種被撇在一邊的恥辱中徹底拯救了出來。在漆黑的房間里,她能穿針引線,釘扣鎖洞,還能知道什麼時候牛奶就要開了,她對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是那樣一清二楚,有時連她自己也忘了是瞎子。有一次,菲南達丟了結婚戒指,在家裡鬧得天翻地覆,烏蘇拉卻在孩子們房間里一個壁架上找到了。因為很簡單,當別人毫不在意地四處奔波忙碌時,她總是憑著自己的四種感官注意著他們,不讓他們突然碰到自己身上。一段時間以後,她發現家裡的每個成員每天都在不知不覺地重複著同樣的行程,同樣的動作,以至在同樣的時刻說著幾乎同樣的話。只要他們一不小心越出這一審慎的常規,就有丟失東西的危險。所以,當聽到菲南達丟了戒指而怏怏不樂時,烏蘇拉記起那天菲南達所做的唯一不同於往常的事就是涼曬了孩子們睡的席子,因為頭天晚上梅梅發現了一隻臭蟲。那天孩子們都參加了大掃除,所以烏蘇拉認為菲南達是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壁架上。然而,菲南達只是按照日常活動的路線尋找,卻不知道這日常的行動習慣恰恰妨礙了她,正因為如此,找東西才這麼費勁。
有一天,母親在廚房裡攪拌著湯鍋,突然講起從第一批吉卜賽人那裡買玉米磨子的事。她並不知道有人在聽她講話。她說,這磨子早在霍塞·阿卡迪奧週遊世界六十五圈以前就丟失了,而現在還在庇拉·特內拉家裡。那時,庇拉·特內拉也是百歲老人了。儘管她身體胖得難以想象,卻還是靈巧壯健。她那肥胖的樣子,常常把孩子們嚇跑,就象從前她的笑聲常把鴿子嚇跑一樣。她並未對烏蘇拉的一言中的感到驚訝,因為她的經驗告訴了她,老年人的警覺會比紙牌卜算更加準確。
「是你自己坐在不該坐的地方呀!」烏蘇拉說。
「在這裏。」她說。
最後借口情婦家裡要涼快些,把他處理事務的小辦公室也搬走了。
他的鬍子已經三天沒有颳了,上面斑斑點點地沾著細茸茸的白毛,但他並不認為有刮的必要,因為星期五理髮時可以一起解決。在令人不適的午睡時,那粘糊糊的汗液使胳肢窩裡的腋瘡又隱隱作痛。
阿瑪蘭塔織著她的裹屍布。菲南達不明白她為什麼有時還給梅梅寫信,甚至給她寄禮物,而對霍塞·阿卡迪奧卻不屑一提。當菲南達通過烏蘇拉問她原因的時候,阿瑪蘭塔回答說:「他們都會不明不白地死去的。」這回答在菲南達的心靈深處留下了始終未https://read.99csw.com能解開的疑團。這位高挑個兒,細長身材,生性高傲和總是穿著好幾層泡泡紗襯裙的阿瑪蘭塔,表現出一種經得起歲月及許多不幸回憶考驗的,與眾不同的氣派,象是額頭上印著表示貞潔的聖灰十字。其實,她的聖灰十字是在手上,在那條黑色繃帶上。這繃帶她睡覺時也不解下,並且總是由她自己洗凈熨平的。她的生命就消磨在刺繡裹屍布上了。據說她是白天綉,晚上拆。她並不想以這種方式打破孤獨,相反,想以這種方式來保持孤獨。
「雷蓓卡,」她摸著牆壁,說,「我們對你真是太不公平啊!」
「咱們家就缺這樁惱人的事了。」上校咕噥著,「這就是出了個教皇!」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中,他又記起今天是星期二,因為這個日子香蕉公司種植園裡發工薪,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沒有來工作間。他的這種回憶就象這些年裡的其它所有回憶一樣,都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戰爭來。他想起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曾答應給他搞一匹額頭有白斑的戰馬,但後來卻再沒有提起。接著他的思緒又轄到了其它零散的往事,對於這些往事,他只是不加鑒別地想想而已。由於不可能想別的事情,他已經學會了冷靜地進行思考,免得那些無法避免的回憶刺痛了自己的心。回到工作間以後,看看空氣開始收燥了,他認為這是洗澡的好時間,可是阿瑪蘭塔已經先他而去了。於是,他就開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小魚。當他正在鑲嵌金魚尾巴的時候,太陽噴薄而出,強烈的光照競象單桅小船那樣吱嘎作響。被三天連綿細雨洗凈了的空氣中滿是飛蟻。這時他覺得自己想小便了,但想等做完這條小魚后再去。四點十分,他正要去院子時,忽然聽到遠處鼓樂齊鳴,兒童們歡呼雀躍。從他青年時期起,他還是第一次有意識地踏進了懷念的陷阱,他想起了吉卜賽人來的那個神奇的下午,他父親帶他去認識冰塊的情景。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擱下她正在廚房裡的活兒,朝門口跑去。
「好大的雨啊!」烏蘇拉說。
就在這幾天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又在家裡出現了。他徑直穿過走廊,同誰也不打招呼,把自己關在工作間里同上校交談。儘管烏蘇拉已經不能看到他的模樣,可她能辨別出他那雙工頭穿的皮靴的鞋跟碰撞地面的聲響。她驚奇地發現他與家庭之間,甚至與童年時代一起玩過天真的換名遊戲的孿生兄弟之間都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兩人已經毫無共同之處。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身材瘦長,舉止莊重,矜持沉思,有著撒拉遜人的愁郁的氣質。他最象他的母親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了。烏蘇拉抱怨自己在談到家中事情時,總是把他忘了。但是,當她感到他又出現在家裡,還發覺上校居然在工作時間里允許他進房間時,她便重新搜索起自己陳舊的回憶。她斷定,準是在童年的某個時候,他跟他的孿生兄弟調換過名字了。因為是他而不是他的兄弟應該叫奧雷良諾。誰也不了解他的生活細節,只知道有個時期他連個固定的住處也沒有。他在庇拉·特內拉家裡飼養鬥雞,有時就在那裡睡覺,但幾乎總是在法國女郎的房間里過夜的。他象是烏蘇拉行星體系中一顆游移的星,沒有情感也沒有雄心地四處飄蕩。
阿瑪蘭塔正要把衣服塞進箱子去,以為母親被蝎子蜇了一下。
「真是要命!」菲南達抱怨說,「這孩子野得跟她父親一個樣。」
醒來后,各人喝了五十隻柑桔的甜汁,八公升咖啡,還吃了三十隻生雞蛋。到比賽的第二個黎明,他們已經一夜未睡。在吃完了兩隻豬,一大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以後,「母象」猜想奧雷良諾第二已經不知不覺地發現了與她相同的方法,不過走的道路卻是全然不顧後果和荒唐的。那時他的情況已經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險。當佩特拉·科特把兩隻烤火雞端上桌子時,奧雷良諾第二離撐破肚皮只差一步了。
他講這些話時,眼睛並沒有離開當天做的第一條小魚,因為他正在給魚嵌上紅寶石眼睛,直到完工,並把它跟別的小魚一起放進罐頭后,他才開始喝菜湯。然後,他慢慢悠悠地吃起盛在一個盤子里的洋蔥燴肉塊、白米飯和油煎香蕉來了。他的胃口無論是在最好還是最糟的情況下都沒有什麼變化。吃罷午飯,他又覺得閑得慌。由於他有一種科學的迷信,飯後不經過兩個小時的消化他是從來不幹活、不看書、不洗澡、也不行房事的。這種信念是如此根深蒂固,當年他曾好幾次推遲戰爭行動,以免部隊面臨積食的危險。所以,他往吊床上一躺,一邊用小刀掏著耳垢,幾分鐘以後,他就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四周都是白色的牆壁。一種自己是進入這個房間的第一個人的沉重感覺使他感到不安。睡夢中他又想起,在頭一天的晚上,在最後幾年中的許多夜晚,他都做過同樣的夢。他知道醒來時這個夢境就會在腦海中?肖失,因為那個重複出現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即只能在同樣的夢中才能回憶起來。果然,一會兒工夫,當理髮師來敲工作間的門,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醒來時,只覺得自己僅僅不知不覺地打了短短几秒鐘盹,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夢。
「俠把我送到菲南達那裡去。」他勉強地說了一句。
「蝎子呀!」阿瑪蘭塔解釋說。
強加給家裡的束縛如此嚴厲,奧雷良諾第二最終覺得還是在佩特拉·科特家裡要舒服得多。開始時,他借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一大堆雜物搬走了。後來又借口牲口下不了崽,把牛欄馬廄都搬走了。
他們不得不向鄰里借了許多板床和吊床。還讓她們分九批就餐,並規定了洗澡時間。為了使這些穿著藍色校服和男式靴子的女孩子不至於整天東顛西跑,還特地借了四十隻小板凳給她們坐。這次邀請弄得一團糟,因為這些吵吵嚷嚷的女學生剛剛輪流吃早飯吃完了又要輪流吃午飯了,接著又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中,她們只到香蕉種植園去玩了一次。到晚上,修女們已經筋疲力盡,動彈不得,無法再宣講教義,而這幫不知疲倦的小姑娘卻還在院子里唱著單調乏味的校歌。有一天,她們簡直要把烏蘇拉給踩扁了,因為她老人家硬是想在最忙亂的地方顯顯身手。還有一天,修女們突然驚叫起來,因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居然不顧有這麼多女學生在院子里,就大模大樣地在栗樹下小便。阿瑪蘭塔差一點把大伙兒嚇壞了,因為當她正在給湯鍋里加鹽時,有一個修女闖進了廚房,修女唯一想到要打聽的是問她那一把把放進去的白粉是什麼東西。
「啊唷read•99csw•com,我的天哪!」阿瑪蘭塔抱怨說,「你也不看看走到哪裡去了!」
於是菲南達買了七十二隻便盆,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只是把晚上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從天明開始,廁所門前的女孩子們就排起了長龍,每人手中都端著一隻便盆,等著進去清洗。儘管有幾個學生髮了高燒,還有幾個人被蚊蟲咬的地方發了炎,但大部分人對艱難困苦表現出不屈不撓的頑強意志。就是在最炎熱的時候,她們也還在院子里追逐嬉戲。等到她們終於離去時,花木給折斷了,傢具被弄壞了,牆上畫滿了圖畫寫滿了字,但是,菲南達卻原諒了她們造成的破壞,因為她為她們的離去鬆了口氣。她把借來的床鋪、方凳都一一還掉,又把七十二隻便盆藏進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從此以後,這個關閉的、過去曾是家庭精神生活中心的房間便得了個新稱呼:「便盆間」。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來說,這個名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因為當家裡人在為墨樂基阿德斯的房間一塵不染、完好如初而讚歎的時候,他就看出這房間已經變成了一個垃圾箱。不管怎麼說,在他看來究竟誰有道理都無所謂,他所以會知道這個房間的新用途,那是因為菲南達在那裡出出進進藏便盆,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影響了他的工作。
抬他到家裡去的朋友們都認為,他已經履行了對他妻子作出的決不死在情婦床上的諾言。當有人去告訴佩特拉·科特說奧雷良諾第二已經脫離危險時,她已經把奧雷良諾第二想穿著進棺材去的漆皮靴擦得鋥亮,正想找人把這些東西給他送去呢。實際上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恢復了健康,十五天以後他舉行了一次規模空前的聚會,慶賀他死裡逃生。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家裡,但每天都去看看菲南達,有時還留在家裡吃飯,好象命運顛倒了事情的位置,使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和妻子的情夫。
實際上,自從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帶到司令部去以後,他就不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也不會是任何其他家庭的成員了。那次帶他去司令部並不是為了讓他看一次槍決,而是為了讓他在後半輩子里永遠不要忘記被槍決者的那種凄慘而略帶譏諷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記憶,而且也是他孩提時代的唯一記憶。另一件往事是,他記起有一位身穿不合時宜的背心,頭戴鴉翼帽的老人,曾面對著耀眼的窗子敘述種種奇觀,但他記不清這是什麼時期發生的事。這一種模模糊糊的記憶,既無教益也無留戀可言。它跟對被槍決者的回憶大相徑庭,因為後者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旦隨著他日益衰老,這件往事越來越清晰地返回他的記憶,好象時間的消逝使他與這件往事越來越接近了。烏蘇拉曾想通過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勸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結束這種閉門自鎖的狀態。「你應該勸他去電影院跑跑,」她對他說,「即使他不喜歡看電影,也至少可以有個透透新鮮空氣的機會呀。」可是不久她就發現,他也象上校一樣對她的苦求始終無動於衷,他們倆都披著一層密不透風的護甲,對親切的情感毫無反應。儘管她從來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倆關在工作間那段漫長的時間里究竟談了些什麼。可她明白,他倆是家裡唯一由親緣關係聯結在一起的人。
撫養霍塞·阿卡迪奧倒幫了烏蘇拉一個大忙,使她能了解到家裡發生的任何細微變化。當她發覺阿瑪蘭塔給房裡的聖像穿衣服時,就裝著教孩子辨認顏色。
雨已經停了,但太陽還沒有出來。嘴巴里酸溜溜的菜湯味使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打了一個響嗝,彷彿他聽到了器官的指令,兜起毯子上廁所去了。他在廁所里呆了很長一段時間,蹲在木頭箱子里冒出的濃重的臭氣上,直到習慣告訴他已到重新開始工作的時候為止。
從此以後,烏蘇拉只要記住日期便能準確地知道阿瑪蘭塔坐在哪裡了。雖然烏蘇拉的兩手顫抖得越來越明顯,她的雙腿沉重得邁不開步子,卻從沒有見到象現在這樣,她那纖巧的身影同時出現在這麼多地方。她幾乎同當年挑著全家重擔時一樣勤勉。然而,在無法穿透的老年的孤寂中,她卻是那麼敏銳,足以洞察家中發生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這種洞察力使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過去由於忙亂而不能看到的真相。就在培養霍塞·阿卡迪奧上神學院的這個時期,她曾經極其簡略地回顧了從馬貢多誕生以來的家史,並完全改變了她對後輩的一貫看法。她明白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失去對家庭的愛,並不象她原先以為的那樣是因為戰爭的殘酷,而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誰,包括他的妻子雷梅苔絲和在他一生中曾同他睡過一夜的無數女人,更不要說他的孩子們了。她隱隱約約地發現,他並不象大家都一直認為的那樣是為了某個理想而轉戰南北,也不象人們認為的那樣是因為倦怠而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勝利,打勝仗也好,打敗仗也好,他都出於同一個原因,純粹出於罪惡的傲氣。她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她險些為他丟了性命的兒子只是個沒有愛的能力的人。那是一天晚上,孩子還在腹中,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這哭聲是那麼清晰,連睡在她身旁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也驚醒了。他感到很高興,心想這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名口技演員的。另外一些人則預言,這孩子將會成為一個占卦者。然而,她自己則確信這深沉的哭叫聲準是那條可怕的豬尾巴的第一個徵兆,因此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她乞求上帝讓胎兒死在腹中。但是,老年的理智使她明白了,孩子在母親腹中的哭叫聲不是什麼當口技演員的象徵,也不是什麼占卦能力的標誌,而是沒有愛的能力的最明顯的信號,她曾多次這樣講過。她這樣貶低自己兒子的形象,又一下子勾起了她對兒子應有的全部同情。阿瑪蘭塔的鐵石心腸曾使她膽寒,她那深重的哀愁曾使她痛苦,然而在最近一次觀察中烏蘇拉卻發現,阿瑪蘭塔是從未有過的最為溫柔的女人。她以惋惜的心情徹底搞明白了,阿瑪蘭塔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一切不合情理的折磨,並非如大家所認為的那樣是出於報復心理;她那使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終生失望的緩慢折磨,也不象人們認為的那樣是出於她的一腔辛酸。所有這一切都是她無強烈的愛情與不可戰勝的怯弱之問的殊死搏鬥,而最後卻是那種荒謬的恐懼佔了上風,阿瑪蘭塔的這種害怕的感情始終凌駕於她自己那顆備受磨難的心。正是這個時候,烏蘇拉開始提起雷蓓卡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