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哎,奧雷良諾,」他嘆息說,「我早就知道你已經老了,可是我現在發現,你比你的外表還要老得多啊。」
她剛講完,菲南達覺得有一陣發光的微風把床單從她手中吹起,並把它完全展開。阿瑪蘭塔感到襯裙的花邊也在神秘地飄動,她想抓住床單不致掉下去,就在這時,俏姑娘雷梅苔絲開始向上飛升。烏蘇拉的眼睛幾乎全瞎了,此時卻只有她還能鎮靜地辨別出這陣無可挽回的閃著光的微風是什麼東西。她鬆開手,讓床單隨光遠去,只見俏姑娘雷梅苔絲在朝她揮手告別。床單令人目眩地撲扇著和她一起飛升,同她一起漸漸離開了布滿金龜子和大麗花的天空,穿過了剛過下午四點鐘的空間,同她一起永遠地消失在太空之中,連人們記憶所及的、飛得最高的鳥兒也趕不上。
俏姑娘雷梅苔絲和那些受驚嚇的女伴們差點兒遭到一幫兇猛|男子的襲擊,她們躲進了附近的一間屋子。過了一會兒,她們被四個奧雷良諾兄弟營救了出來。這四兄弟額頭上的聖灰十字引起了人們對神明的敬意,彷彿那是貴族門第的標誌,一種堅不可摧的記號。俏姑娘雷梅苔絲沒有給任何人講過,那天曾有個男人趁混亂之際,象鷹爪抓住峭壁邊緣似地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抓了一把。在轉瞬即逝的惶惑之中,她和襲擊者打了個照面,看到了他那雙憂傷的眼睛。這雙眼睛象一團令人痛苦的炭火,印刻在她的心中。當天晚上,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上吹噓他的膽量,為他的鴻運得意洋洋。可是幾分鐘以後,一匹烈馬的鐵蹄就踩爛了他的胸膛。一群外鄉客看著他在馬路中央打滾掙扎,口吐鮮血而死。
那些外鄉客自然認為俏姑娘雷梅苔絲終於屈服於她不可抗拒的蜂王的命運,她家裡人是為了挽回名謄才編造了這升天的謊言。菲南達妒忌得要命,直到最後才承認了這一奇迹。好長一段時間里,她一直祈求上帝能還她床單。大部分人都相信這一奇迹,他們甚至點起蠟燭,做了九日祭。要不是奧雷良諾兄弟慘遭殺絕的恐怖代替了人們的驚奇的話,也許很長時間內人們都不會有別的話題。儘管奧雷良諾上校從未把他的想法當作預言,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說來,他早就料到了他孩子們的悲慘結局。奧雷良諾·塞拉多和奧雷良諾·阿卡亞兩人是在那次騷動時來到馬貢多的。當他們表示想留在那裡時,父親就曾勸阻過他們。那時,他們的父親不明白在這一夜之間成了是非之地的鎮子里他們能做些什麼。然而奧雷良諾·森特諾和奧雷良諾·特里斯特在奧雷良諾第二的支持下,在他那個公司里給他們找到了工作。那時,奧雷良諾上校不贊成這個決定,但理由還說不清楚。自從看到布朗先生坐著第一輛汽車——一輛桔紅色的翻篷汽車,裝有一隻喇叭用來嚇跑狂吠的狗群——來到馬貢多時,這位老軍人對人們奴顏卑膝、大驚小怪的樣子十分氣憤。他發現,從當年他們拋下妻兒,肩扛火槍上戰場的時代到現在,人的本性起了變化。尼蘭德停戰以來,地方當局都是些沒有創新精神的鎮長和擺擺樣子的法官。他們都是從馬貢多平庸而疲憊的保守派中間挑選出來的。「這是個不中用的老好人政府,」奧雷良諾上校看到那些拿著木棍、光著腳丫的警察走過時不禁評論起來,「我們打了那麼多年仗,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別把我們的房子塗成藍色。」但是香蕉公司來后,地方官員都被發號施令的外鄉客代替了。布朗先生還讓他們搬進那個電氣化養雞場去住。據他解釋,這是為了讓他們享有與他們的身份相稱的尊嚴,不受鎮上的炎熱、蚊咬、說不盡的不便和匱乏之苦。從前的警察也都由手持大刀的兇手們代替了。隱居在工作間里的奧雷良諾上校思忖著這些變化。在他這麼多年默默無聞的孤獨生活中,第一次有一個明確的念頭在折磨著他:當初沒有把戰爭進行到底是莫大的錯誤。也就在那些天里,被人忘卻了的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上校的一個兄弟帶著他七歲的孫兒在廣揚上的流動攤頭喝汽水。孩子不小心碰著了一位警察小隊長,汽水濺上了他的制服。這個野蠻的傢伙竟用砍刀把孩子搗成肉泥,又一刀砍下了前去阻攔的爺爺的頭。當一群人把無頭屍體抬往家去時,全鎮的人都看到了。他們還看到那個被砍下的頭顱由一位婦女抓著頭髮拎在手中,還看到那隻裝著孩子碎屍的鮮血淋淋的布袋。
「太高了,」她害怕地提醒他,「你會摔死的呀!」
俏姑娘雷梅苔絲抓著床單的另一端,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就給你擦擦背也行呀。」那個外鄉人懇求說。
「就這幾天里,」他喊道,「我要把我的弟兄們武裝起來,消滅這幫狗屎不如的美國佬。」
「不,恰恰相反,」她說,「我從來也沒有象現在這樣好過。」
不久,家裡便擠滿了素不相識的客人——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無法阻攔的湊熱鬧的人。這樣,家裡不得不在院子里增搭睡房,不得不擴建飯廳,不得不把原來的飯桌都換成十六個座位的大桌子,並用簇新的碗碟餐具。儘管如此,還是不得不排定午餐時間,以便輪流吃飯。
等他死訊的電報足足等了兩個星期,奧雷良諾第二以為他還不知道死難臨頭,便派人去提醒他。派出去的人回來說,奧雷良諾·阿馬多已經幸免於難。那個滅絕之夜也曾有兩個人找到他家,用左輪槍向他射擊,但是沒有打中聖灰十字。奧雷良諾·阿馬多翻過院牆,消失在深山密林的迷宮之中。因為他同印第安人做過木材生意,關係很好,他對那裡的山地了如指掌,以後就杳無音訊了。
在那個星期里,他的十七個兒子在沿海各地被看不見的兇手們象逮兔子似地打死了,而且每個人都是被子彈打中了聖灰十字的中央。奧雷良諾·特里斯特晚上七點走出他的母親家,黑暗中飛來一發步槍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良諾·森特諾是在他掛在廠里的那張吊床上被人發現的,眉間有一把碎九-九-藏-書冰用的錐子一直捅到把手處。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把她丟在一邊,任她受命運的播弄。於是,俏姑娘雷梅苔絲雖然背上沒有十字架,卻開始在孤獨的荒漠里遊盪了。
「真是閑得沒事做了,」她說,「從沒見過有誰背上還擦肥皂的。」
菲南達滿腹狐疑,卻又無法說出口,而且還得象對待國王似地招待這些糟糕透頂的客人。這些人的皮靴踩得過道里儘是泥巴。他們在花園裡隨地小便,席子隨便往哪兒一攤就睡起午覺來。講起話來更是不管女士們是否受得了,先生們是否愛聽。阿瑪蘭塔對這批不速之客十分惱火,所以又象過去那樣躲進廚房吃飯了。奧雷良諾上校心中明白,到他工作間來向他問候的人大多數都不是出於親善或敬意,而是出於想看一看歷史遺物,看一看博物館化石的好奇心。因此,他決定把自己反鎖在屋裡,人們除了在極少數情況下看到他坐在沿街的大門口外,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了。與此相反,年邁的烏蘇拉儘管步履蹣跚,走路還要扶著牆壁,但是當火車快要到達時,卻象孩子似地興高采烈。她吩咐四個廚娘讜:「一定要燒些魚燒些肉。」這些廚娘們在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有條不紊的指點下,為了準時開飯正忙得不可開交。「什麼菜都得做一點,」烏蘇拉叮囑說,「誰也摸不透那些外鄉客究竟想吃什麼。」火車在最炎熱的時刻到達了。午飯時,家裡喧鬧得象集市一樣。滿頭大汗的食客們甚至連誰是他們的主人也沒有弄清楚就蜂擁而人,想到桌邊去搶個好位子。廚娘們端著很大很大的湯罐、肉鍋、菜盤、飯盆磕磕碰碰地來回忙碌。她們用大勺不停地分著大桶大桶的檸檬水。一切都是亂糟糟的,菲南達總覺得其中有不少人吃了雙份,心中很是惱火。好幾次她簡直想象賣菜婦似地破口大罵一通,因為有些糊塗的食客竟然跟她要起賬來了。赫伯特先生來訪已經一年有餘,現在唯一弄明白的是,那些美國佬想在布恩地亞和他的人馬當初穿越過的那塊中了魔法的地區種植香蕉,布恩地亞他們當初是為了尋找偉大發明之路上那兒去的。在這火山噴涌似的潮流中,奧雷良諾上校的另外兩個兒子也來到了馬貢多,他們額頭上都畫有聖灰十字。在說明來意時他們講了這樣一句話,也許這句話可以解釋大家湧來此地的理由。
「請你告訴他,」上校笑了笑說,「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時候才能死去。」
先父的預言撥動了他心靈中僅剩的一點高傲的餘燼,但是,他卻錯把它當作突然湧現的一股力量。正因為如此,他才纏著烏蘇拉要他講出聖約瑟石膏像中發現的金幣埋在院子的什麼地方。「你永遠也別想知道。」烏蘇拉斷然回答,她從以往的教訓中得到了啟發。「這筆財富的主人總有一天會出現的,只有他才能把這筆錢起出來。」她補充說。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向來十分慷慨的人也會如此急切地貪圖這筆錢財。這不是一筆應急之用的小數目,而是提一下就足以使奧雷良諾第二吃驚不已的駭人巨款。他去找他舊日的同僚們幫忙,這些人都避而不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人家聽他說過:「現在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區別不過是自由派五點鐘去望彌撒,而保守派是八點鐘去。」儘管如此,他還是矢志不渝,到處哀求,卑躬屈膝地這兒討一點,那兒湊一點,孜孜不倦地四齣秘密奔走,終於在八個月中籌集了一筆比烏蘇拉埋在地下的金幣還要多的款項。於是,他去拜訪病魔纏身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請他幫助發動一揚全面的戰爭。
奧雷良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未婚妻送回她父母家后,順著燈光明亮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路上不知是誰從人群中向他射了一顆左輪槍子彈,把他打翻在沸燙的油鍋里。幾分鐘以後,有人敲門,奧雷良諾·阿卡亞正和一個女人在裏面。敲門人大聲嚷嚷說:「快,快開門,有人在殺你兄弟了。」同奧雷良諾·阿卡亞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後來說,他從床上跳下去開門,等著他的卻是一梭子毛瑟槍子彈,把他的腦殼都打爛了。就在那個死神肆虐之夜,正當全家準備為那四具屍體守靈時,菲南達象瘋子似地在鎮子里到處尋找奧雷良諾第二。原來,佩特拉·科特把他給鎖在大衣櫃里了。她以為有人要殺絕所有與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才把他放出來,因為沿海各地來的電報使人終於明白,那些隱身敵人的怒氣只是衝著額頭上有聖灰十字標記的兄弟。
「我們到這裏來,」他倆說,「是因為大家都往這裏涌。」
阿瑪蘭塔找出記事本,那上面記載著侄兒們的情況。每收到一封電報,她就劃去一介名字。到後來,只剩下老大一個人的名字了。大家都清楚地記著他,因為他黝黑的皮膚和綠瑩瑩的大眼睛太顯眼了。
「你說什麼?」他問。
外鄉客的臉上露出一種驚愕而痛苦的表情,彷彿為了不讓眼前的幻景消失,正在同自己的本能衝動進行著無聲的搏鬥。俏姑娘雷梅苔絲還以為他是因為害怕瓦片破碎而擔驚受怕,於是她洗得比平時快些,免得他為此擔風險。她一邊用浴池裡的水沖洗身子,一邊還對他說這屋頂壞成這副樣子可真是個問題,因為她相信屋裡樹葉鋪成的床是淋了雨腐爛了,才使浴室里到處都是蝎子的。她這一句隨口說出的話卻被那個外鄉人誤解了,以為這是她掩飾滿意心情的一種方式。因此,當她開始擦肥皂時,他的試探又進了一步。
「你不舒服嗎?」阿瑪蘭塔問她。
於是,俏姑娘雷梅苔絲具有死神威力這一猜測,被四樁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了。儘管有些說話不檢點的人喜歡講什麼能同這樣一個令人傾倒的美人睡上一夜,死了也值得,事實上畢竟還沒有誰真的這樣做過。也許真的只須用愛情這種最原始、最簡單的東西,就足以降服她,並擺脫她的危險。然而,這恰恰是唯一沒有人想乾九_九_藏_書的事。烏蘇拉不再為她擔心了。以前,當烏蘇拉還沒有放棄拯救她使她返回世界的念頭時,曾一直想促使她對家務事產生興趣。「男人們要求你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烏蘇拉莫測高深地對她說,「除了你認為要做的事以外,還要你燒各種各樣的飯菜,打掃房間,還要為一些瑣碎的事煩心。」其實,烏蘇拉把她培養成有益於家庭幸福的人的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因為她確信,一旦情慾得到了滿足,地球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受——哪怕是一天——她曾孫女這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懶散習氣。最後那個霍塞·阿卡迪奧的出生,以及培養他當教皇的堅定不渝的決心,終於使烏蘇拉不再去關心她曾孫女了,讓她去聽任命運的安排,相信遲早會出現奇迹。在這個無奇不有的世界上也一定會有一個男人以他無與倫比的無所謂態度來對付她的。阿瑪蘭塔早在很久以前就放棄了使她變成有用的女人的一切嘗試。還是在縫紉間里的那幾個快被忘卻了的下午,當這位侄女連縫紉機的搖把都懶得去摸一下時,阿瑪蘭塔就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她是個蠢丫頭。俏姑娘雷梅苔絲對男人們說的話總是充耳不聞,這使阿瑪蘭塔十分為難,所以她常對俏姑娘雷椅苔絲說:「別人要娶你,我們只好為你抓鬮了。」後來,烏蘇拉堅持要俏姑娘雷梅苔絲用頭巾遮著臉去望彌撒,阿瑪蘭塔覺得這種神秘的做法反而更有挑逗性,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好奇心十足的男子耐著性子去尋找她內心的弱點。但是,當後來看到她毫無理智地拒絕了一位在許多方面都要比王子更為令人羡慕的追求者時,阿瑪蘭塔便對她再也不抱希望了。菲南達根本就不想去理解這位俏姑娘的所作所為。在發生流血事件的狂歡節那天,菲南達看到穿著皇后服裝的俏姑娘雷梅苔絲,覺得她是個了不起的女郎。
有個時期,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雖然坐在瘋癱病人的搖椅上,但他確實是唯一能夠牽動生了銹的造反鎖鏈的人。打從尼蘭德停戰之後,當奧雷良諾上校已躲進小屋去做他的小金魚時,他卻仍然同那些直到戰敗還忠於他的起義軍官們保持著聯繫。他和他們一起同日常的凌|辱進行一場可悲的戰爭。這是一場申請書與請求書的戰爭,一場「請你明天再來吧」的戰爭,一場「已經差不多了」的戰爭,一場「我們正在認真地研究你的情況」的戰爭,總之,是一場反對「最忠誠可靠的僕人」的無可挽回地失敗了的戰爭。這些人本來應該得到軍人終身養老金的,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從前那場持續了二十年的流血戰爭也沒有象這場無限期拖延的腐蝕性戰爭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損失。就是這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他曾三次遇刺脫險,五次傷愈康復,身經百戰而安然無恙,現在卻被困死在長時間等候這種殘忍的包圍之中,沉淪于年邁衰老這可悲的敗退里,於是他在租來的一間小屋裡那菱形的燈光下,思念起阿瑪蘭塔。最後一批有消息的老戰士的照片刊登在一份報紙上,高仰著一張張並不光彩的臉龐,旁邊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共和國總統。總統賜給他們鑄有自己頭像的扣子,讓他們別在上衣的翻領上,並把一面血跡斑斑、沾滿塵土的軍旗歸還給他們,好讓他們蓋在棺材上。另有一些更為自尊的人則依然在百姓仁慈的庇蔭下等候著迴音,他們一個個都餓得要死、氣得要命,在那高雅的榮譽狗屎堆里老朽腐爛。因此,當奧雷良諾上校請馬爾克斯發動一場殊死的戰爭以剷除由外國入侵者支撐的腐敗墮落、臭名昭著的政府的一切痕迹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不禁深感同情地顫抖起來。
奧雷良諾上校久久不能平靜,他不做小金魚了,吃起飯來也不香,象個夢遊症患者似地裹著毯子,嚼著無聲的怨恨,在家裡踱來踱去。三個月以後,他的頭髮花白了,原先翹角的鬍子垂了下來,蓋住了沒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那雙眼睛又成了兩團烈火。當初,這雙眼睛曾使那些看到他降生的人望而生畏。在過去,只要他看一眼,椅子就會打起轉來。他氣惱奎極又枉費心機地想激發起一些預兆,這些預兆曾在他年輕時指引他鋌而走險,直至落到眼前這種令人傷心的沒有榮譽的地步。他茫然若失,迷了路來到了別人的家中,這裏沒有一件事、沒有一個人能激起他對親切感情的回憶。有一次,他打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想尋找一點戰爭以前的蹤跡,卻只遇見一堆堆由於多年棄置而積起的瓦礫、垃圾和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沒有人再去翻閱的書籍硬皮上,被潮氣浸蝕的破舊的羊皮紙上長滿了一層青紫色的霉花;過去這裡是家中空氣最明凈的地方,現在卻瀰漫著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儘是陳腐回憶的氣味。一天早晨,他看到烏蘇拉正在栗樹下她死去的丈夫的膝邊哭泣。家裡只有他奧雷良諾上校一人沒有再去看望這位強有力的老人,這是一位在露天折磨了半個世紀的老人。「向你父親問個好吧!」烏蘇拉對他說。他在栗樹前停了片刻,再次感受到就連這個冷清的空間也不能引起他的一點好感。
奧雷良諾第二則相反,他對外鄉客潮水般地湧來真是喜出望外。
「我來幫你擦肥皂吧。」他低聲說。
後來,在她擦乾身子的時候,外鄉人眼淚汪汪地向她求婚。她真心實意地回答說,他在這裏浪費了幾乎整整一個小時,飯也顧不上吃,只是為了看一個女人洗澡,對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她是決不會同他結婚的。最後,這個外鄉入看著她穿上那件長套衫,便證實了那套衫裏面確實象大家一直懷疑的那樣什麼也沒穿。這下子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感到那秘密象灼|熱的鐵一般永遠地烙在自己的心上了。
她在沒有惡夢的睡眠中,在沒完沒了的水浴中,在沒有定時的飲食中,在沒有回憶的深沉而長久的沉默中一點點成熟起來。直到三月的一個下午,菲南達想在花園裡摺疊她的粗麻布床單,read.99csw.com請家裡的女人們幫忙。她們剛開始摺疊,阿瑪蘭塔就發現俏姑娘雷梅苔絲面色白得透明。
「我只是想看看你。」外鄉人咕噥著。
以後幾天里,只見赫伯特先生拿著一張網罩和一隻小籃在鎮子周圍捕捉蝴蝶。星期三又來了一批工程師、農藝師、測繪員、水文學者和土地測量員,他們在赫伯特先生捕捉過蝴蝶的地方勘測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傑克·布朗先生也來了,他坐的是一節掛在黃色火車後面的專用車廂。這節車廂是包銀的,裏面配有主教式天鵝絨面子的安樂椅,車頂是藍色的玻璃。同坐這節專用車廂前來的還有身穿黑色服裝、儀態端莊的律師團。這些圍著布朗先生團團轉的律螄,當年曾亦步亦趨地跟隨過奧雷良諾上校。這不禁使人猜想:這些農藝師、水文學者、測繪員和土地測量員,還有帶來系留氣球和捕捉彩色蝴蝶的赫伯特先生,以及帶著活動陵墓、牽著德國猛犬的布朗先生是否同戰事有什麼關係。然而,給他們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並不多,因為那些多疑的馬貢多人剛想問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整個鎮子早已變成了一座布滿鋅皮屋頂木房子的營地了。那裡住著坐火車來自半個世界的外鄉客人。他們中不但有坐在座位或車廂平台上來的,還有擠坐在車廂頂上來的。那些美國佬後來又帶來了他們的妻子,她們穿著薄洋紗衣服,戴著寬大的紗布涼帽,神情鬱鬱寡歡。他們在鐵路的另一側單獨建了個村子。街道兩旁是一排排棕櫚樹,房子上都裝有鐵網格,陽台上有白色的桌子,天花板上掛著大吊扇,寬闊青綠的草地上養著孔雀和鵪鶉。這塊地方由一道鐵絲網圍著,活象一座巨大的電氣化養雞場。在夏天較涼爽的月份里,早晨起來滿地都是烤焦的燕子,黑壓壓的一片。可是,誰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來尋找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是仁慈之輩。這一切引起了人們極大的困惑,比過去吉卜賽人引起的疑惑更加擾亂人心,更為持久而不可理解。這些人有著過去只是屬於上帝的威力,他們居然改變了降雨規律,加快了莊稼成熟的周期,他們把河流從原來的地方搬走,連同它的白色的石塊、冰冷的河水一起移到鎮子的另一端,墓地的後面。與此同時,他們在褪了色的阿卡迪奧的墳包外建造了一個鋼筋混凝土的護堡,以免屍體散發出的火藥氣味污染了河水。為了照顧那些沒有情侶的外鄉客,他們還把待人親熱的法國女郎們居住的那條巷子變成了一個比原來鎮子還要大的集鎮。在一個氣候宜人的星期三,誰也沒想到他們竟運來了滿滿一列車妓|女。這些精|子淵源千古的生計的淫|靡女性,帶來了各種油膏和器具,她們使消沉者振作奮發,靦腆者膽大妄為,貪婪者心滿意足,克制者狂熱不已,濫淫者受到懲戒,孤僻者改變脾性。舶來品商場擠掉了原來的朱頂雀市場,商場的燈光使土耳其人大街更加富麗堂皇。到了星期六晚上,這條街更是亂鬨哄的一片,成群結隊的冒險家們擠滿了碰運氣的賭檯和打靶子的攤頭,擠滿了占卜和圓夢的小衚衕,逐有那些擺著油炸食品和飲料的桌子。星期天一清早,只見滿地酒跡狼藉,常有幾個人躺倒在地。這些人中有些是做著甜夢的醉鬼,但更多的往往是因為爭吵而開槍捅刀子、揮拳扔瓶子時被擊倒的看熱鬧的人。這麼多的人蜂擁而人可真不是時候,它使馬貢多亂作一團。起初,大街上舉步維艱,到處都是傢具和箱子,人們劃地為營,擺開了木匠家什,未經任何人許可,就隨處蓋起了住房。更有成對成雙的男女把吊床往杏樹上一掛,張起一塊篷布,大白天里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尋歡作樂起來。唯一寧靜的角落是安的列斯群島來的平和的黑人們居住的地區了。他們在鎮子邊修築了一條街,把木房子造在樁腳上。傍晚,他們就坐在大門口,用他們混雜的庫臘索島的西班牙語唱起傷感的讚歌。這麼短的時間里發生的變化競如此之大,在赫伯特先生來訪后八個月,連馬貢多的老居民也都得早早起來,以便仔細認認他們自己的鎮子了。
有件事家裡人始終不知道,這就是外鄉客們很快發現俏姑娘雷梅苔絲會散發出一種使人精神恍惚的氣味,閃現出一種叫人難受的光亮,即使她離開后好幾個小時,都能感覺出來。那些跑遍全球、歷經風月場中波折的老手們也說,他們從來沒有感受過象俏姑娘雷梅苔絲的自然氣息所激起的如此強烈的慾望。在海棠花長廊里,在客廳內,在家裡任何一個角落,他們都能確切地指出她曾經呆過的地方和她離去有多久。這是一種清晰的、不容混淆的蹤跡。家裡人之所以誰也沒能分辨出來,是因為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外鄉客們卻能一下子辨認出來。因此,只有他們才懂得那位警衛隊的年青軍官是死於愛情,另一位異鄉紳士也是因為絕望而喪命。俏姑娘雷梅苔絲並不知道她活動過的地方竟會產生不安,也不知道她走過的地方會產生無法忍受的感情折磨。她對男人毫無邪念,但她那純真的微笑卻使他們心慌意亂。後來,當烏蘇拉指定她在廁房與阿瑪蘭塔一同吃飯以免被外人看見時,她倒更加自在了,因為她終於可以不受任何清規戒律的約束了。實際上,她在哪兒吃飯都一樣。她吃飯沒有固定時間,隨著她的胃口變化而變化。有時她半夜三點起床吃飯,然後睡上一整天,連續好幾個月都這樣顛三倒四地過日子,直到發生某個偶然事件,才使她恢復正常。在最好的情況下,她上午十一點起床,赤條條地在浴室里整整呆上兩個小時。她先是拍打蝎子,以便驅趕深沉而久長的睡意。然後用一隻水瓢舀浴池裡的水沖洗身子。這個動作做得那麼慢,那麼仔細,那麼繁複而有條不紊,要是不很了解她的人看了還以為她在理所當然地欣賞著自己的肉體呢。然而對她說來,這種孤獨的慣常舉止毫無肉|欲的意味,而只是一種打發時間、消化食物的方式而已。https://read.99csw•com一天,她剛要洗澡,有個外鄉客揭開屋頂上的一片瓦,看到她赤身露體的場景,激動得氣都透不過來。她從破瓦洞里也看到了他那雙憂鬱的眼睛,可是她的反應不是羞辱,而是驚恐。
可是見她用兩隻手抓飯吃,回答問題總是出奇地簡單時,菲南達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家裡的笨蛋們壽命都太長了。奧雷良諾上校仍然堅持他的看法,他常說,俏姑娘雷梅苔絲實際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最為聰明的人,她不時以驚人的巧妙手段嘲弄著眾人,而這一點就是明證。
對奧雷良諾上校來說,這是他可以贖罪的最後機會了。他突然感到一種義憤,如同他年輕時看到一個被瘋狗咬過的女人被棍棒活活打死時所感到的一樣。他望著屋前看熱鬧的人群,用過去那種洪亮的嗓音,一種由於對自己的深切蔑視而恢復了的嗓音,衝著他們發泄自己內心再也忍受不住的憤恨。
「謝謝你的好意,」她說,「用我的兩隻手就夠了。」
在這次香蕉瘟疫中,俏姑娘雷梅苔絲是唯一有免疫力的人。她依然是個嫵媚少女,她把那些清規戒律越來越拒之門外,對邪惡和猜疑則越來越不屑一顧,悠悠自得於自己小天地的簡單現實之中。她不理解為什麼女人們要用緊身胸衣和裙子使自己的生活複雜化,因此,她給自己縫了一件粗麻布教士式長套衫,只要簡單地從頭上往下一套,就毫不麻煩地解決了穿衣問題,而且又能使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光著身子的。因為按照她對事物的看法,在家裡,赤身露體是唯一體面的方式。她披散的長發已經拖到了小腿肚,人家想幫她修剪,以便用壓發梳做個髮髻或梳成辮子,紮上綵帶。她覺得這些都煩死了,於是索性自己動手剃了個光頭,還把剪下的頭髮給聖像做了假髮套。
然而,她這種簡化一切的天性有個奇處:她越是拋開時髦崇尚方便,越是摒棄常規聽任自然,對男人來說,她那難以置信的美貌便越是叫人魂消魄散,她的舉止也就越發誘人動情。奧雷良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一次來到馬貢多的時候,烏蘇拉想到他們的血管里流著與她曾孫女一樣的血時,一種遺忘了的恐懼使她陡然震顫起來。「你眼睛可得睜睜開,」她警告俏姑娘雷梅苔絲說,「同他們中隨便哪一個搞上了,將來生出的孩子都會長豬尾巴的。」可是她對這種警告根本就沒當一回事,她乾脆穿起了男人的衣服,在沙地里打個滾,就去玩爬竿取物的遊戲了。她那十七位表兄弟被這難以忍受的場面搞得神魂顛倒,差一點鬧出一場悲劇。正因為如此,他們來鎮上玩時,沒有一個是住在家裡的。那留下來的四個兄弟,根據烏蘇拉的安排,都住在外面供出租的房間里。俏姑娘雷梅苔絲如果知道大家這樣提防她的話,肯定要笑死了。直到她停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刻,她絲毫不知道自己迷人女性的萬劫不復的命運,每天都在給人們帶來災難。每當她不聽烏蘇拉的吩咐,出現在飯廳時,總會使外鄉客們又驚又惱。因為在那件粗麻布長套衫裏面光著的身子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再說,誰也不會認為她剃得精光而且十分完美的腦殼竟不是一種挑逗。此外,她為了貪圖涼快而不知羞恥地露出大腿,吃東西時用手抓,末了還津津有味地吮舔手指,誰能認為這一切不是一種罪惡的挑逗呢。
「他很難過,因為他相信你快要死了。」烏蘇拉答道。
酥爛的瓦片在災難性的轟鳴中破碎了,那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驚叫一聲,就已經腦漿迸裂,毫無掙扎地死在水泥地上。飯廳里的外鄉客聽到那轟的一聲巨響都匆忙趕去抬屍體。他們在屍體的皮膚上聞到了俏姑娘雷梅苔絲窒人的氣味。這氣味已同那屍體融為一體,以至腦殼裂縫裡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種琥珀色的油汁,飽含著那種神秘的香氣。於是他們明白了,俏姑娘雷梅苔絲的氣味在人死後直到化為灰燼,還會繼續折磨他們。但是,他們沒有把這駭人的事件與另外兩個因俏姑娘雷梅苔絲而死的人聯繫起來。還需要一個受害者,才能使外鄉客和許多馬貢多的老居民相信這樣的傳說,即俏姑娘雷梅苔絲髮出的並不是愛情的氣息,而是致命的氣流。數月後,終於有了一次機會來證實這種傳說。一天下午,俏姑娘雷梅苔絲與一群女友去新建的種植園看看。對馬貢多的人們來說,沿著兩旁種著香蕉、潮濕而沒有盡頭的大道遊玩,成了一種新穎的消遣。那裡的寧靜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尚未啟用的世界,所以還不太會傳遞聲音。
「噢,那好,」她說,「不過你得當心點,瓦片都爛得發酥了。」
「你們瞧瞧咱們自己找來的麻煩吧,」那時奧雷良諾上校經常這樣說,「咱們不就是請那個美國佬來家吃了一趟幾內亞香蕉嘛?」
「當心,」她叫了起來,「你會掉下來的。」
赫伯特先生一口氣吃完了第一串香蕉。在這之前桌上誰也沒有認出他來。那是奧雷良諾第二偶然看到他在雅各旅館費勁地操著西班牙語跟人吵架,因為旅館沒有空房間。奧雷良諾第二象平常對待許多外鄉客那樣把他帶回自己家裡。此人本來是做系留氣球生意的,他周遊了半個世界,賺了大錢,可是在馬貢多卻還未能讓任何人乘他的氣球升空,因為這裏的人們不但見過、而且還坐過吉卜賽人的飛毯哩。發明這種氣球,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種倒退。因此,他打算乘下一趟火車回去了。午飯時,當人們把平日掛在飯廳里的一大串虎皮斑紋香蕉端上桌子的時候,他毫不在意地順手摘了一隻,邊說邊吃了起來。他品著、嚼著,但並不象一個精明的食客那樣吃得津津有味,倒象一個學者那樣漫不經心。吃完了第一串,他又請人拿來一串。這時,他從隨身帶著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個小小的光學儀器盒,又拿起一把特殊的小刀把香蕉切成一段一段的,象非常不放心read.99csw•com的買鑽石的顧客那樣仔細查看起來。接著他用藥劑師的天平稱了稱,又用槍械師的外徑測量器量了量,然後從箱子里取出一套儀器,測了測溫度和濕度,還測了光照強度。那神秘的情景,使得大家無法安穩地吃好飯,他們都等待著赫伯特先生最後能揭開謎底。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足以讓人猜出他用意的話來。
於是,他又揭去了兩片瓦,以便下到浴室去。
這是奧雷良諾上校交黑運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給他發來了唁電,電文中答應對此進行徹底的調查,併為死者致哀。遵照總統的命令,鎮長帶著四個花圈出席了安葬儀式。本來鎮長想把花圈放在棺材上的,但是上校卻把它們放到了大街上。葬儀之後,上校給共和國總統起草了一份措辭強烈的電報並親自去發送,但是報務員不肯辦理。於是,他又增添了十分尖刻的攻擊性言詞,塞進信封郵寄去。如同他妻子去世時,或在漫長的戰爭中每當一個密友戰死疆場時的情形一樣,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暴怒,不知向誰去發泄,他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他甚至指控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也是幫凶,因為神父給他的兒子們畫上了擦不掉的聖灰標記,好讓他們的敵人辨認出來。那位神父老態龍鍾,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在聖壇上佈道時常會亂說一氣,把信徒們都給嚇跑。這天下午,他來到布恩地亞家裡,手裡捧著一個裝有星期三聖灰的缽子,他要給全家人搽一下以證明這聖灰是可以用水洗掉的。但是,那不幸事件引起的恐懼深深地刻在大家的心中,所以連菲南達也不敢去試一下,而且在聖灰星期三那天,再也看不到一個布恩地亞家的人跪在領聖體的大廳里了。
他叫奧雷良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腳下一個偏僻的村子里。
馬貢多的人們被如此五花八門的神奇發明搞得眼花繚亂,簡直不知道從何驚訝起了。人們通宵達旦地觀賞一隻只光線慘淡的電燈泡。這是用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車旅行時帶回來的發電設備供的電。隆隆的機器聲晝夜不停,人們著實花了時間和氣力才慢慢習慣起來。在一家售票窗口象獅子嘴的劇院里,財運亨通的商人勃魯諾·克雷斯庇先生放映著會活動的人影。馬貢多人對此不禁怒火中燒,因為一個人物在一部片子中死了,還被葬人土中,大家為他的不幸而傷心落淚,可是在另一部片子中,這同一個人卻又死而復生,而且還變成了阿拉伯人。那些花了兩分錢前來與劇中人物分擔生死離別之苦的觀眾,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聞所未聞的嘲弄,他們把座椅都給砸了。鎮長應勃魯諾·克雷斯庇先生的要求,發布了一則公告解釋說,電影是一種幻影的機器,觀眾不必為此大動感情。聽了這一令人失望的解釋,許多人認為他們是上了一種新穎而複雜的吉卜賽玩意兒的當,決意再也不去看電影了。他們想,自己的苦楚已經夠他們哭的了,幹嗎還要去為虛假人物裝出來的厄運輕彈熱淚呢?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長軸式留聲機上。那是逗情賣俏的法國女郎從巴黎帶來替換過時的風琴的,這些留聲杌一度嚴重地影響了管弦樂隊的進益。起初,人們的好奇心使那條煙花巷裡的嫖客人數倍增,甚至聽說有些大家閨秀也裝扮成平民百姓,以便就近看看留聲機究竟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但是她們看多了,又是在近處仔細觀察,很快就得出結論:留聲機並非人們所想象的,或是法國女郎所說的那種會耍妖術的磨盤,而是一種機械裝置,它與感人至深、生氣勃勃而充滿日常真實感的管弦樂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大伙兒對留聲機失望至極,以至在它普及到每家每戶都能有一架的程度時,仍然未被看作成年人消遣取樂的玩物,而只是當作供孩子們拆拆裝裝的好東西。就拿裝在火車站裡的電話機來說,因為有一個搖柄,一開始也被大家看成是一種簡陋的留聲機。當鎮上有人終於證實了這架電話機果真能通話的嚴酷現實時,連那些最持懷疑態度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上帝似乎決意要考驗一下人們的全部驚訝能力,他讓馬貢多的人們總是處於不停的搖擺和游移之中,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失望;一會兒百思不解,一會兒疑團冰釋,以至誰也搞不清現實的界限究竟在哪裡。真實與幻景交織在一起,使得栗樹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幽靈也耐不住動手腳了,甚至在大白天他也在家裡轉悠起來。鐵路正式通車以後,火車開始有規律地在每星期三的上午十一點鐘到達,這樣便蓋起了一座簡陋的木結構車站,還配備了辦公室、電話機和售票口。從此以後,馬貢多的大街小巷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男男女女,雖然他們的模樣裝得與常人一般,但骨子裡卻象馬戲團的演員。這些推銷起主日赦罪書就象出售鳴笛鍋那樣不動聲色,在流動買賣中兼玩雜耍的人們,他們來到這個吃過吉卜奏人的虧而變得謹小慎微的鎮子,前景並不美妙。但是那些熬得不耐煩的和那些歷來容易上當受騙的人卻使他們賺了不少錢。在這批口若懸河的寶貝中,有一位矮墩墩的、滿面笑容的赫伯特先生。他身穿馬褲,腳系綁腿,頭戴軟木涼帽,鼻樑上架著一副鋼骨眼鏡,兩眼碧綠,皮膚細嫩,活象拔光了毛的公雞。某個星期三他來到了馬貢多,並在布恩地亞家裡吃了飯。
有時在半米以內講些什麼就聽不大清楚,但在種植園的另一頭卻又聽得一清二楚。這種新穎的遊戲在馬貢多的姑娘們中間,常常引起歡笑和驚愕,使人害怕和發笑。晚上,大家談起這種遊玩經歷就好象在講夢景一般。那裡的寧靜名聲之大,使烏蘇拉實在不忍心阻止俏姑娘雷梅苔絲去遊玩。一天下午,烏蘇拉同意她去了,不過要她戴上草帽,穿上合適的衣服。姑娘們一進入種植園,空氣中便瀰漫起致命的芬芳。在溝渠里做工的男人們感到被一種奇特的魔法攫住了,覺得有一種看不見的危險在威脅著他們,不少人已忍不住想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