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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這費是法,」阿瑪蘭塔說,「那種費對費自己法屙出法的費糞便法都費會法噁心費的法費女人法。」有一天菲南達被這種嘲弄激怒了,她想知道阿瑪蘭塔說的是什麼,後者直截了當地回答:
他們在家逗留的三天中,折騰得象發生了戰爭似的,烏蘇拉很高興,菲南達卻惱怒萬分。阿瑪蘭塔在舊紙堆里翻出了那本賬冊,烏蘇拉曾在上面記下他們所有十七個人的名字、出生和洗禮的日期。於是阿瑪蘭塔在每個名字前面的空白處添上了他們現在的住址。這張名單可以概述二十年的戰爭風雲,人們藉助它可以重溫上校的夜間行軍線路,從那天凌晨他領著二十一條漢子離開馬貢多去進行一場幻想式的起義直到最後一次他被裹在一條結著硬血塊的毯子里回到鎮里。奧雷良諾第二當然不會放過款待堂兄弟們的機會,他舉行了熱浪喧天的香檳酒加手風琴的歡慶集會,作為對祓教皇大赦殺了風景的狂歡節的一次補償。他們為了追趕一頭公牛,想用毯子把它包住而踏平了玫瑰園,他們用槍射殺母雞,硬要阿瑪蘭塔跳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那些憂鬱的華爾茲舞,還叫俏姑娘雷梅苔絲穿了男人的褲子去爬塗了油的竹竿,他們在餐廳里放出一頭塗滿油脂的豬,結果撞倒了菲南達。對於那些損失,沒有誰感到可惜,因為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地震撼動著全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起初接待他的十七個兒子時心中還有些疑慮,甚至還懷疑其中有幾個是否真是他生的,後來卻被他們的狂歡逗樂了,結果,在他們離去前還送給每人一條小金魚。即使那位孤僻不合群的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一天下午也為十七位奧雷良諾們舉行了一場鬥雞賽,但結局卻幾乎釀成一場災難,因為有幾位奧雷良諾對鬥雞十分內行,竟一眼看穿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鬼把戲。奧雷良諾第二看到跟這群放蕩不羈的親戚們舉行歡鬧集會的無限前景,決定叫他們都留下來跟他一起幹活。但只有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一個人接受了邀請。他是一個高大的黑白混血兒,有著祖父那種探索者的一往無前的氣質,早已在大半個世界里碰過運氣。對他說來,呆在哪兒都一樣。其他的人,雖然都是單身漢,卻認為自己的命運已定,他們都是熟練的手工匠,家裡的主心骨,平平和和的人。聖灰節星期三,在他們重新散布到海岸各處去之前,阿瑪蘭塔叫他們穿上節日的盛裝,陪他們上教堂去。他們與其說虔誠,還不如說覺得好玩,讓人領到聖灰授領處,那兒,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給他們在額上用灰畫上了十字。回到家裡,那個最小的奧雷良諾想把額上的灰擦掉,這時卻發現那灰痕競洗不掉。他的哥哥們也一樣。他們用水和肥皂,用泥土和絲瓜筋,最後還用上了浮石和鹼水來擦洗,結果額上的十字怎麼也去不掉。而阿瑪蘭塔和其他去望彌撒的人,卻毫不費力地就洗掉了。「這樣更好了,」烏蘇拉送別他們時這樣說,「從今以盾誰也甭想冒充得了你們。」他們由樂隊開路,成群結隊地在爆竹聲中離去了,留給眾鄰們的印象是布恩地亞家族的種子將繁衍不息,綿延很多個世紀。奧雷良諾·特里斯特,額上留著灰十字,在市郊開了爿製冰廠。這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被發明欲搞得神志不清時所一直夢想的事。
「我相信,——雖然實在太晚了,」他說,「假若當初我讓人把你槍斃了,那實在是對你做了件大恩大德的大好事。」
那女人在大廳中央仍然紋絲不動,在堆滿了破爛家什的大廳里,她一點一點慢慢地打量著這個額上有灰紋的闊背巨漢,透過瀰漫的灰霧,她看見了他在往昔的灰茫茫的塵埃中,背上斜挎一支雙筒獵槍,手裡提著一串野兔子。
這對夫妻結婚不到兩個月就幾乎散了伙。奧雷良諾第二為了向佩特拉·科特賠情,叫她穿著馬達加斯加女王的服裝照了一張相;菲南達得知這一消息后,回去打點結婚時剛帶來的箱子,不辭而別,離開了馬貢多。奧雷良諾第二在去沼澤地的路上追上了她,好說歹說,苦苦哀求,許了不少改過自新的願,最後才好不容易把她勸回家。從此,他就撇下了佩特拉·科特。
這些人都驕傲地取了奧雷良諾這個名字,用他們各自母親的姓作姓。
在馬貢多這是第一次聽說鐵路這個詞。面對奧雷良諾·特里斯特在桌子上畫的草圖——這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為太陽戰計劃作圖解時畫的插圖的嫡親後代——烏蘇拉堅信她的印象,即時光是在兜圓圈,不過與他祖父不同的是,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並未夜不安寢、食不知味,也沒因思緒緊張而去打擾別人,他只是把最胡思亂想的設想視作即刻便能實現的現實。他合理地估計了修鐵路所需的費用和時間,心平氣和地把造價計算完畢。如果說奧雷良諾第二身上有點他曾祖父的品性而少一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氣質的話,那就是他完全無視前車之鑒。他象上次對待他兄弟的荒誕不經的航運公司那樣又輕率地拿出錢去修鐵路了。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翻了翻日曆,就在下星期三出發,準備過了雨季回來。此後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奧雷良諾·森特諾被冰廠的富裕所困擾,已開始用水果汁代替水來製冰,不期然孕育了製造冷飲的基本原理。他想試驗以這種方式使產品的種類多樣化。他已經以為這個企業是他的了,因為他的特里斯特兄弟在雨季過後還沒有任何回來的跡象。整個夏天又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但是到了又一年的冬初,有位婦女在最暖和的時刻到河裡洗衣服,突然read.99csw.com,她穿過中央大街,十分激動和驚慌地喊叫起來:
「別來打擾我,」他說,「我忙著吶。」
「我說,」她說,「你是那種把齋戒日跟屁服扯在一塊兒的女人。」
「你開門,」烏蘇拉象平時那樣不緊不慢地說,「這跟慶祝的事可不沾什麼邊。」
「或早或晚,他得回來。」她自言自語,「即使僅僅為了穿這雙靴子。」
「那,那邊來了一個可怕的東西,」她好不容易才解說清楚,「好象一個廚房拖著一個村莊。」
奧雷良諾的兒子們第二次訪問馬貢多后,他們中的另一個,奧雷良諾·森特諾也留下來跟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一起幹活了。他是當初最早來到家裡受洗禮的人中的一個。對於他,烏蘇拉和阿瑪蘭塔記得特別清楚,因為一切東西到了他的手上,沒過幾個鐘點都會毀了。
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來到馬貢多幾個月後,他已為大家熟悉和賞識,於是他想去找一所房子,以便把他母親和單身的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對廣場拐角上那幢朽腐的、看來象是被人遺棄的大房子發生了興趣。他打聽誰是那房子的主人。有人對他說,這幢房子沒有主,從前那兒住過一位吃泥土和牆上石灰的寡婦,在她晚年,人家在街上只看到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綴有小小的假花的寬邊帽,穿一雙失去光澤的銀色的鞋子,她是穿過廣場到郵局去給主教大人寄信的。人家還告訴他說,她的唯一的女伴是個沒心肝的女傭,那女人把跑進屋裡去的狗呀、貓呀和其他的什麼動物都殺死,然後把那些動物的屍體拋在街中央,那腐爛的臭氣熏得街坊們叫苦不迭。自從太陽把最後一張動物皮曬得象干木片似的那個時候起,又過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了,大家都認為,確鑿無疑的是房子的主人和女傭早在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都死掉了。要說那幢房屋所以沒有倒塌,全靠最近幾年裡沒出現過嚴酷的寒冬,也沒有刮過破壞性的大風的緣故。銹成鐵屑的鉸鏈,幾乎靠厚厚實實的蜘蛛網粘住的大門,被潮氣浸得象焊住了的窗戶和讓野草野花穿成千瘡百孔的地面——在那些縫隙里趴著蜥蜴和各種各樣的爬蟲,這一切看來更證實了這兒至少已經有半個世紀沒人住過了的說法。對楞頭楞腦的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來說,做事是用不著那麼瞻前顧後的。他一肩膀撞開了大門,那朽腐的木頭門板在一陣無聲的灰塵和白蟻窩泥土的飛揚中寂然塌了下來。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站在門檻邊,等灰霧消散后,猛然看見客廳正中一位瘦骨嶙峋的女人,穿著還是上個世紀的服裝,禿腦袋上殘存著幾綹黃髮,她長著一對大大的、依然很美的眼睛,眼睛里最後的一絲希望的火花早已熄滅,臉上的皮膚由於索然無味的孤獨都裂開了口子。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被這另一世界的景象嚇得渾身顫抖,幾乎沒顧到那女人正用一支耄式的軍用手槍對準他。
其實,佩特拉·科特並不需要如她想象的那樣等很久很久。奧雷良諾第二從成婚那夜起心裏就明白,在要穿那雙靴子之前很久,他就會回到佩特拉·科特家裡去。象菲南達那樣的女人,世界上已經絕跡了。她誕生在離大海一千多公里的一座凄涼的城市裡,並在那裡長大成人。那座城市的石子小路上,在幽暗可怕的夜晚還骨碌骨碌駛過總督大人的華麗的座車。三十二座鐘樓在傍晚六點鐘響起為死者祈禱的鐘聲。墓碑石砌成的森嚴的深宅大院里從來不見陽光。院落的柏樹上,卧室里褪色的懸挂物上,種著夜來香的花園的滲水的拱牆上,一片死氣沉沉。菲南達直到長成少女,除了在鄰居家聽一位成年累月可以不睡午覺的人演奏憂悒的鋼琴練習曲外,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消息。在她母親的卧室里——母親生著病、在玻璃燈那灰濛濛的光線的映照下,她的臉色青里泛黃——菲南達一面聽那有條不紊、始終如一和毫無生氣的音調,一面卻在想,這音樂還會繼續留存於世,自己的生命卻將消耗在這編扎棕櫚葉殯冠的活計上。她母親受五點鐘熱度的煎熬,淌著汗水,對她講往昔的榮華。當菲南達還是小孩的時候,有一天皓月當空,她看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美貌女人穿過花園向祈禱室走去。最使她不安的是她感到這瞬息即逝的形象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彷彿她看到的是二十年後的自己。「這是女王,你的曾祖母。」她母親在咳嗽間歇的當兒對她說,「她的死是因為吸人了一種邪氣,那是她去剪斷一枝夜來香時聞到的。」很多年之後,菲南達覺得自己跟曾祖母畏得維妙維肖的時候,卻懷疑起孩提時見到的形象了。但她母親責備她的這種疑惑:「我們是極其有財有勢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你會當女王的。」
她保存的對奧雷良諾第二的唯一的紀念品是他的一雙漆皮靴,據奧雷良諾第二自己說,那雙靴子是他準備在進棺材時穿的。她用布把靴子包起來放進一隻箱子的最低層,一面滿懷希望地等待著。
就象她預料的那樣,奧雷良諾第二蜜月一過,就很快回到她家裡了。他給他那些氣味相投的朋友們帶來了一位流動照相師以及在狂歡節上菲南達穿過的、沾上了血跡的貂皮衣服和斗篷。趁著這天下午歡鬧的興緻,奧雷良諾第二讓佩特拉·科特穿上女王的服裝,並封她為馬達加斯加的至高無上的終身君主,還在他的朋友中間分發她的這張相片。她不僅心甘情願地加入這場遊戲,而且,想到他為想出這個破鏡重圓的異乎尋常的辦法該多麼擔驚受怕的時候,還對他深表同情。到了晚上七點,她依舊穿著女王服在床上迎接他。他結婚才兩個月,但佩特拉·科特卻立刻明白,這對夫妻的床上生活過得並不美滿,她體驗到報了深仇的快樂。不過,西天之後,他沒敢再回來,只是派了個人來處read•99csw•com理分居的善後事項時,她才省悟到這事需要比預料的更有耐心,因為看起來,他是決心豁出去以便保持面子上的夫妻關係了。即使如此,她也不改初衷。她又順從謙和地隨遇而安,這種逆來順受的表現更證實了人們的普遍看法,即她是個苦命的女人。
到了二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十六個兒子又回來探親了,特里斯特在喧囂的歡慶集會上對他們講起雷蓓卡的事。於是半天里,他們就恢復了那幢房子的原來外貌。他們換掉了門窗,用歡快的顏色油漆了門面,加固了牆壁,在地上還新鋪了水泥,但是,主人不准他們繼續進行內部的翻修。雷蓓卡甚至沒在門口露面。一俟這次叫人目瞪口呆的翻修完畢,她就估量了一下所需的費用,叫阿赫妮達這個至今還陪伴著她的老女傭把一把上次戰爭期間就作廢了的、而她卻一直以為還在使用的錢幣交給他們。這時人們才知道她跟人世間的隔絕已到了何等地步!大家知道,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可能把她從那頑固的禁錮中解救出來。
箱子釘得很牢,還塗了柏油防水,上面用熟悉的歌德體字母寫著十分尊敬的堂娜菲南達·德爾·卡庇奧·德·布恩地亞夫人收。當菲南達在房裡看信時,孩子們怠著要打開箱子。象過去一樣,在奧雷良諾第二的幫助下,他們颳去了柏油封印,起出釘子打開面蓋,倒出了護填用的木屑,只見裏面有一隻長長的用銅螺栓固緊的鉛匣子。奧雷良諾第二旋掉了八隻螺栓,孩子們已等得不耐煩了,但他幾乎來不及喊一聲叫孩子們讓到一邊,掀開鉛板,看見堂費爾南多躺在裏面,穿了一身黑的,胸前放著耶穌受難像,他的皮膚脹得破裂了,發出打嗝時的響聲,散發出難聞的臭氣,他整個身子浸在泛著泡沫、發出噗嚕噗嚕響聲、用文火在煮的湯里,翻滾的泡沫猶如鮮亮晶瑩的珍珠。
起初,菲南達閉口不談她娘家的事,但隨著時間的過去,開始美化起她的父親來了。在飯桌上,她把他說得象是一位摒棄了一切虛榮的絕無僅有的人、一位正在成為聖人的人物。奧雷良諾第二對如此不合時宜地稱頌他岳丈的說法實在吃驚,禁不住在妻子背後輕輕嘲弄一番。於是家裡其他人也都仿而效之。就是烏蘇拉,這位極其熱心於維護家庭和睦,並對家中的齟齬暗暗感到難受的人,有次竟也說,她的玄孫將來當教皇是當定了,因為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王和盜馬賊的兒子」。儘管大家都笑眯眯地參与了這種同謀活動,但孩子們卻已習慣於把外祖父看成是傳說中的人物了。外祖父在信中給他們抄上幾段虔誠的詩句,每年聖誕節都給他們寄來一個裝著禮物的大箱子,箱子大得幾乎進不了當街的大門,這些禮物實際上是王爺財產的最後一點殘渣余屑。用這些東西在孩子們的卧室里築起了一個聖壇,上面的聖徒塑像竟有真人那般大,它們的玻璃眼珠在孩子們心靈上留下了它們好象是有生命的可怕印象,它們那些精緻地綉上花的呢衣服,比馬貢多居民中穿過的最好的服裝還要好。慢慢慢慢地,那座陳舊冰涼的廣廈里死氣沉沉的精華都轉移到布恩地亞光明敞亮的家中來了。「他們寄來了整座私人墓地,」奧雷良諾第二有次發議論道,「就只缺墳前的柳樹和墓上的石板了。」雖然那些箱子從未運來過任何可供兒童玩耍的東西,但孩子們一年中還是盼望著十二月的到來,因為不管怎麼說,那些陳舊和老是猜不透的禮物畢竟成了家中的一樁新聞。在第十個聖誕節,那時小霍塞·阿卡迪奧已準備動身上神學院去了,外祖父的巨大的箱子比往常提早了好多日子就寄來了。
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關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在很少幾次上街去的日子里,也總是趕在六點鐘前回家以陪伴女兒誦讀「玫瑰經」。他跟誰都沒有深交,他從來沒聽說過那場使全國流血呻|吟的戰爭,每天下午三點鐘他從來不會忘記去聽彈奏鋼琴。正當菲南達已準備拋棄當女王的幻想時,大門上響起了兩下急速扣擊門環的響聲,開出門來,是位舉止洒脫的罕人。此人表情莊重,面頰上有一道傷疤,胸前掛了一枚金質勳章。那人和她父親一起走進屋裡關上了門。兩個小時后,父親到縫紉室來找她。「把您的東西理一理,」他說「您得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就這樣,人們把她帶到了馬貢多。就在這一天里,生活把多少年來她父母變戲法似隱去的整個現實世界的分量猛的一下子都壓到了她頭上。回家后,她不聽堂費爾南多的央求和解說,關在自己房裡痛哭了一場,企圖用淚水洗去這前所未聞的嘲弄在身上燒灼后留下的斑痕。奧雷良諾第二來找她時,她早已下定決心至死不離閨房了。但可能是不可預料的命運之神的安排,她因氣憤而走了神,在羞愧的忿怒下,她對奧雷良諾第二撒了個謊,讓他永遠知道不了她的底細。其實,奧雷良諾第二出來找她時,唯一可循的蹤跡就是她那明白無誤的荒原地一帶的口音和編扎棕櫚樹葉殯冠的職業,他找她找得好苦。他真是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翻山越嶺創建馬貢多時的那種駭人聽聞的魯莽,以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用來發動那些不成氣候的戰爭時的無名狀的驕傲,以烏蘇拉確保布恩地亞家族得以綿延不斷的那股不知疲倦的韌勁,到處尋找這個菲南達,一刻也沒泄過氣。當他問哪兒有賣棕櫚葉殯冠時,有人就一家一家領著他去挑最好的;當他問人世上至今最漂亮的女人在哪兒時,所有的母親都把自己的女兒領到他跟前。在霧茫茫的窄道上,在忘卻一切的時光里,在失望的迷宮中,他迷路了。他穿過一片黃色的荒原,在那兒,回聲重複著人們的思想,焦急引出了預兆般的幻景。經過一無所獲的幾星期的奔波,他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裡的鐘樓都在為死者奏鳴。雖然他從未見過,也沒聽人描繪過,奧雷良諾第二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被屍骨中的硝鹽剝蝕的圍牆,被菌類植物read•99csw.com掏空了芯子的搖搖欲墜的木陽台和釘在大門上的、幾乎被雨水衝去了字跡的那塊可說是人世間最凄涼的小紙板:專售棕櫚葉殯冠。從那刻起到菲南達把房子交給修道院院長嬤嬤照看的那個嚴寒的早晨,她幾乎來不及請修女們替她縫製嫁衣,她們把燭台、銀質祭器、金便盆和無數兩個世紀前就該丟掉的破落家庭里的無用破爛什物都塞進了六個大箱子。堂費爾南多婉言謝絕了陪同新人們一同前往馬貢多的邀請。
於是,那女人舉起槍,握緊著瞄準了聖灰十字,她推上機頭,毫無商量的餘地。
一個月後,他還是沒能使妻子脫去長睡衣,便去叫佩特拉·科特穿了女王的服裝照相了。以後當他終於讓菲南達迴轉家門后,她在和解的熱頭上滿足了丈夫的急迫的願望,但是卻不知道給予他當初到有三十二座鐘樓的城市去找她耐所夢想的寧靜。奧雷良諾第二在她身上只是找到一種深感痛苦的情感。一天晚上,在她生第一個孩子前不久,菲南達發覺她丈夫早已偷偷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床上去了。
「一點不錯。」奧雷良諾第二承認。他以無可奈何的語調解說道;「我不得不這樣做,為的是使牲畜能源源不斷地產仔。」
他答應料理完了他的事務後晚些時侯再去。他向啟程的女兒祝福后,即刻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他給女兒寫信,畫上憂鬱的花飾,並蓋上家族的徽章印記。這是菲南達和她父親之間有生以來第一次具有人情味的聯繫。對她來說,這是她的真正的誕生日期,而對奧雷良諾第二來說,卻幾乎既是幸福的開始,同時又是幸福的終結。
那天晚上吃飯時,奧雷良諾·特里斯特把這一經歷講給大家聽。
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儘管他們坐在鋪著亞麻布桌布和配置銀質餐具的長桌旁,喝的只是一盅兌水的巧克力,吃的僅是一個甜麵包。直到舉行婚禮的那天,雖然她的父親堂費爾南多不得不變押了房產為她購置嫁妝,她卻還夢想著一個神話中的王國呢。這並非出於天真,也不是因追求榮華富貴而神志錯亂,而是這麼多年來人家就是這樣教育她的。自她記事起,菲南達就記得她是在一隻鑲有家族徽記的金便盆上大小便的。十二歲那年她第一次出家門時坐著一輛馬車,卻只是為了穿過兩個街區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對於她,她的同班的女伴們都感到吃驚,因為她總是離她們遠遠的,坐在一把靠背高高的椅子里,甚至在休息時也不跟她們一起玩。「她是與你們不同的,」修女們解說道,「她將成為女王。」女伴們都相信這一點,因為那時她已是一位她們從未見過的最美麗、最高貴和最穩重的姑娘了,八年之後,她學會了用拉丁文寫詩,學會了彈奏古鋼琴,學會了跟紳士們談論養鷹術和跟大主教們談論辯論術,學會了跟外國的統治者們澄清國是,跟教皇闡明上帝的事務。於是她回到父母家裡,編紮起殯葬時用的棕櫚葉王冠。此時,家裡已一貧如洗,只剩下一點必不可少的傢具、燭台和銀質祭器。為了支付她的學習費用,其餘的日常用具都已一件一件賣掉了。她母親病歿於五點鐘熱度。父親堂費爾南多穿了一身領口又扁又平的黑衣服,一條金錶鏈橫掛胸前。他每星期一給她一枚銀元作為日常開支,並帶走前一星期做好的棕櫚葉殯冠。
「問題是,」她說,「你想跟女王結婚。」
「這麼刺|激的玩意兒,我還是頭回見吶!」他叫道,笑聲響徹整幢房子,「我娶了位行善的修女哪。」
「啊,仁慈的主呀!」她低低地叫了起來:「可不該在現在讓我想起這個人來!」
佩特拉·科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一點都沒顯出擔心的樣子。是她把奧雷良諾第二培養成人的。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她把他引出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那時,他滿腦子都是想人非非的念頭,對現實生活毫無接觸。是她使他在這個世界上站住了腳。照他的天性,他將註定成為謹慎內向、落落寡合的人,喜歡一個人沉思默想,而她卻鑄就了他一個與此相反的性格:熱情奔放,結交廣泛,情感外露。她給他引進了生活的歡樂,激起他縱情狂歡和肆意揮霍的樂趣,結果終於把他里裡外外變成了一個她自少女時代起就夢寐以求的男子。他結婚了,就如子女們或遲或早要成親一樣。但奧雷良諾第二卻不敢事先把消息告訴她。面臨這種局面,他的做法十分幼稚,他裝出一副生氣和怨恨的樣子,想方設法讓佩特拉·科特造成他倆的狹裂。一天,奧雷良諾第二毫無道理指責她的時候,她避開了他設置的圈套,恢復了事情的本來面貌。
時光放慢了他原先那種成長勢頭。他中等個兒,臉上留有天花的瘢痕,但是他的雙手那種驚人的破壞能力卻一點未變。他打破了那麼多的盆子,有的甚至在他的手還沒碰到時就碎了。在最後一批昂貴的器皿還沒被他打光之前,菲南達提出給他買一套鋅錫合金的餐具,而這些堅固的合金盤子沒多久也不是凹癟了就是扭歪了。與這不可救藥的、連他自己也感到生氣的本領相反,他為人和藹可親,幾乎即刻便能獲得別人的信任,而他的工作才幹更是令人稱羡。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大大增加了冰的產量,使之遠遠超出了當地市場的需要,結果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不得不考慮把生意擴展到沼澤地其飽市鎮去的可能性。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孕育了一個不僅對他的製冰工業現代化,而且對馬貢多和世界其他地區的聯繫都具有決定意義的步驟。
「應該把鐵路修到這兒來。」他說。
「對不起。」他喁喁而語。
正在這時候,全市的居民都被一聲汽笛的可怕嘶鳴和巨大的喘著粗氣的怪物怔住了。幾個星期前,人們看到一隊工人在鋪枕木和鐵軌,但沒引起誰的注意,因為他們想,這不過是回來過百年紀念的吉卜賽人的一個新機關而已。這些吉卜賽人已經名譽掃地,儘管他們笙鼓齊鳴,大吹大擂宣揚自己的傑出本領,可誰知道這些吵吵鬧鬧的耶路撒冷的天才們搞的是什麼亂七八九_九_藏_書糟的鬼名堂。但是當人們從汽笛聲和喘粗氣的怪物的驚愕中恢復過來時,就全都奔土街頭,他們看見特里斯特在機車頭上向大家揮手致意。他們出神地望著這列用鮮花裝飾起來的火車,它終於第一次降臨了,比預定的日期晚了八個月。這列無辜的黃色火車將給馬貢多帶來多少捉摸不定的困惑和確鑿無疑的事實,多少恭維、奉承和倒霉、不幸,多少變化、災難和多少懷念啊。
「我想租房子。」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說。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這才拔去門閂,只見門口站著十七個各個模樣、不同類型、膚色各異的人,但他們都帶著落落寡合的神情,這種神情足以使人不論在地球哪個角落都能把他們認出來。這些人是上校的兒子。十七個人沒有經過商量,他們中誰也不認識誰,卻都被大肆渲染的教皇大赦所吸引、從最偏僻的海岸不約而同來到馬貢多。
女孩生下沒過多久,出入意外地宣布了給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以教皇大赦,這是政府為慶祝尼蘭德協定的又一個周年紀念而頒布的命令。這個決定跟官方的政策大相徑庭,上校激烈地表示反對,並拒絕接受這種敬意。「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教皇大赦這個詞兒,」他說,「但不管用什麼詞,它的意思不外是譏笑嘲諷。」他狹小的銀匠間里擠滿來使。穿著黑衣服的律師們又回來了,他們從前象烏鴉似地圍著上校轉,如今老多了,卻也威嚴多了。上校一看到他們出現在房裡,就跟從前他們為阻礙戰爭進行而來的那時候一樣,受不了他們對他所作的厚顏無恥的吹捧。他命令他們讓他清靜些,再三聲明他並非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是什麼國家的名流,而只是一個失去了記憶力的手工匠,他唯一的心愿是在製作小金魚的忘卻一切的清貧境況中疲倦地死去。然而最使他氣憤的是有消息說共和國總統本人也想來馬貢多親自出席授予他功德勳章的儀式。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派人去傳話,他一字一句地說,他確確實實渴望這一雖然為時已晚卻還值得一試的機會來給總統一槍,這倒不是因為他施政的專橫霸道和不合時勢,而是因為他對一個不傷害任何人的老人缺乏尊敬。他的這個威脅表達得如此激烈,共和國總統只得在最後一刻取消了這次旅行,改派一位私人代表去授勛。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受到各種各樣壓力的困擾,顧不得多年癱瘓在床,也出門去勸說他的老戰友。他的搖椅由四個人抬著,他坐在大枕頭中間,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看到這位自青年時代起就跟自己共享勝利歡樂、同遭失敗痛苦的老朋友時,立刻認定,他費這麼大的勁前來看自己,一定是來表示聲援的。但是知道了烏爾克斯上校的真正目的后,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便叫人把他從房裡趕了出去。
就這樣,這次教皇大赦在沒有一個家庭成員參加的情況下過去了。純屬偶然,大赦跟狂歡周正好同時,但誰也沒能打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因此而產生的固執想法,即這個巧合,也是政府為加倍嘲諷他而預先安排的。在孤零零的工作間里,他聽見雄壯的樂曲,禮炮的轟鳴,「主呀,我們讚美你」的鐘聲,以及為了以他的名字命名一條街時在他家對面發表演說的幾位發言者的片言隻語。他憤怒,恨自己不中用了,眼裡噙著淚水。自戰爭失敗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痛感自己喪失了年青時那股猛浪無畏的勁頭,無力再發動一次流血的戰爭以便掃盡保守制度的一切痕迹。慶典的喧嚷聲還未平息,烏蘇拉來敲工作間的門。
菲南達身上帶著一張有金色小鑰匙的年曆,上面她的精神導師用紫色的墨水劃出了克制性|欲的日子。除去聖周,星期日,必須望彌撒的戒日,月初的星期五,靜心修身的日子,祭祀上供的日子和月經來潮的日子,她一年中可行房事的日子只剩下四十二天,它們分散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紫色的×號中。奧雷良諾第二相信時光將會把這片可惡的藩籬推倒在地。他延長了預定的歡慶婚禮的天數。烏蘇拉可累壞了,要是她不把那些白蘭地和香檳的空酒瓶丟到垃圾箱去,家裡准得被這些空瓶子擠滿了。不過她又感到奇怪,儘管爆竹還在砰嘭作響,樂曲還在演奏,牛還在繼續屠宰,這對剛成婚的夫妻卻不在同一時間睡覺,而是分別睡在兩個房間里,她不由想起自己的經歷來,暗自發問菲南達會不會也戴著早晚會惹起人家嘲笑並引出一場悲劇的貞節褲。但是菲南達卻坦率地對她說,她只不過要等兩個星期後再跟丈夫首次同床。果然,兩星期一過,她就象一個贖罪的祭牲,以甘願忍受犧牲的姿態打開了自己卧室的房門。奧雷良諾第二看到這位絕世佳人睜著受驚的動物那種光彩逼人的眼睛,長長的黃銅色的頭髮飄散在枕頭上。眼前的這一幕真叫奧雷良諾第二心醉神迷了,過了一會他才看到菲南達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睡衣長及腳踝,袖管遮住手腕,在下身上方開了一個圓圓的四周綴了精緻花邊的大洞。奧雷良諾第二一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奧雷良諾第二羞得無地自容,假裝氣得發昏了,聲稱他無法理解她的話,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於是不再去看她了。佩特拉·科特,一刻也沒有失去靜待獵物的猛獸的極佳的自制力。她聽著婚禮的樂曲聲和爆竹聲,聽著大伙兒吵吵嚷嚷的喧嘩聲,彷彿那不過是奧雷良諾第二調皮搗蛋的又一出新花樣而已。有些人很同情她的遭遇,她卻莞爾一笑叫他們放心。「放心吧,」她對他們說,「什麼樣的女王也得聽從我的安排。」她的一位鄰居擎著菊型燭台為她照亮她失去的那位情人的肖像時,佩特拉·科特卻用一種估摸不透的肯定語氣對她說:「召喚他回來的唯一一根蠟燭始終燃亮著。」
從那以後兩人就再沒有講過話。當有事非講不可時,她們就寫條子或者不直接講要說的事情。儘https://read.99csw.com管全家懷著明顯的敵意,菲南達卻一意孤行,硬要推行她家長輩的那套習俗。到後來終於剷除了布恩地亞家在廚房裡吃飯的習慣,當大家肚子都餓了時,就強迫大家分秒不差地坐到餐廳的大桌子邊上吃,桌子上鋪著亞麻布桌布,置放著燭台和銀餐具。被烏蘇拉一向認為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情現在都要進行莊重的儀式,這便產生了慵散倦息的氣氛。對此,率先起而攻之的便是沉默寡言的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但是那套程式以及晚飯前誦讀玫瑰經的做法還是硬被推行了。這些引起了鄰居們的注目,他們很快便傳說布恩地亞家的人不象其他人家那樣坐在桌子邊,而是把吃飯的儀式變成了一次做大彌撒。就連烏蘇拉那些更多是出於一時的靈感而不是出於傳統的迷信想法,也跟菲南達從她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那套發生了衝突,這種迷信觀念是精心確定,分門別類,對每一種情況都有一個固定說法的。當烏蘇拉精力充沛,還能控制局面的時候,過去的習慣總算還留存一些,家裡的生活多少還受她心血來潮的影響,但是當她眼瞎了,年歲的重壓把她撇到角落裡去了的時候,從菲南達來到時開始形成的僵硬死板的圓圈便最終完完全全地把整個家庭團團鎖住了。除了她,誰也決定不了家庭的命運。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根據烏蘇拉的願望維持的點心和小糖獸的買賣,被菲南達看作是不體面的活動,馬上被取消了。家裡的大門過去從早晨起身到晚上睡覺總是扇扇敞開的,以後借口卧室被太陽曬得過熱而在午睡時關上,到後來索性一直緊閉了。從村子創建時起就掛在門楣上的蘆薈枝和麵包也被一個耶穌之心的壁龕換掉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發覺了這種變化並預見到這種變化的後果。「我們在變成高雅的人了,」他不滿地說,「照這樣下去,我們最終得再次跟保守制度作戰,不過這次將是用一個皇帝來替代它了。」菲南達十分精明,處處留神不跟他有麻煩瓜葛。他的孤傲的獨立精神,他對一切形式的社會僵化的反抗,使她深感惱怒;他每天清晨五點鐘喝咖啡,他工作間里雜亂無章,他脫了線的被子和傍晚時坐在當街門口的習慣惹得她火冒三丈。但是她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家庭機器上這個鬆動的零件而無所作為,因為她確信,這位年邁的上校是一頭因年歲和失望而平靜下來的猛獸,要是他老年的反叛精神衝動起來,那是能把家庭的根基都連根拔起的。當她丈夫決定給第一個兒子取名曾祖父的名字時,她沒敢反對,因力那時她來家才一年。但是生第一個女兒時,她便毫無顧忌地決心取她母親的名字,叫雷納塔,烏蘇拉那時已經決定給那個女孩取名雷梅苔絲。經過激烈的爭論——奧雷良諾第二在爭論中充當兩面討好的調停人——,結果在洗禮時取了雷納塔·雷梅苔絲的名字,但菲南達還是直喚其雷納塔,而她丈夫家裡和整個鎮子里的人則還是叫她梅梅——雷梅苔絲的昵稱。
奧雷良諾第二作出決定:應該把雷蓓卡接回家中來並加以保護。但是他的善良願望被雷蓓卡決不屈服的不妥協精神挫敗了。她含辛茹苦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這一安於孤獨的殊榮,她不準備放棄它而去換取一個被虛假而迷人的憐憫所擾亂的晚年。
但是,這個協議卻並沒有能使菲南達和整個家庭的關係融洽起來。烏蘇拉一再要她把她的輪狀羊毛褶領扔了,那是她跟丈夫行完房事後起身時戴的。這種古董似的領子已經引起鄰居們嘰嘰喳喳的議論了,但她就是不聽。烏蘇拉也沒有說服她上廁所,或用夜便壺,而把金便盆賣給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讓它變成小金魚。阿瑪蘭塔對她那套惹人討厭的用詞以及對每件事情都要轉彎抹角地暗喻的習慣特別感到彆扭,所以在她跟前總是故意把話說得叫人聽不懂。
「請走開!」她下令道。
為了使菲南達相信佩特拉·科特有這等奇怪的本事,他不得不花了點時間。但是當他最終以看起來是無懈可擊的證據使她信服之後,菲南達唯一要他應諾的是別讓人家看到他死在姘頭的床上。就這樣,三個人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了:奧雷良諾第二對兩個女人都守信準時,親熱備至;佩特拉·科特因和解而趾高氣揚,洋洋自得;菲南達呢,則熟視無睹,佯裝糊塗。
烏蘇拉傷心地哭了。「神聖的主呀,」她兩手捂住頭叫道,「她居然還活著!」時間流逝,戰事紛紜,數不清的日常災禍使她把雷蓓卡完全忘了。家裡唯一時刻清醒地意識到雷蓓卡還活著,還在她的蛆蟲湯中慢慢腐爛的人便是年邁的、鐵石心腸的阿瑪蘭塔。早晨,當心中的寒冰把她從寂寞孤單的床上驚醒的時候,她想到雷蓓卡,當她用肥皂擦洗乾枯的乳|房和萎蔫的下身時,當她穿上老年人穿的潔白的荷蘭麻布做的裙子和胸衣,當她調換手上那可怕的贖罪的黑色繃帶的時候,她就想到雷蓓卡。無時無刻,不管睡著了還是醒著,不管是在受人稱頌的崇高時刻還是在遭人奚落的猥瑣境遇,阿瑪蘭塔總是想到雷蓓卡,因為孤獨篩洗了她的記憶,燒盡了一大堆蠢笨的懷念——那是生活聚積在她心中的垃圾,而同時又精鍊和升華了另外一些痛苦的回憶,並使之永存於腦際。從阿瑪蘭塔那兒,俏姑娘雷梅苔絲知道了有雷蓓卡這麼個人。她倆每次走過那幢搖搖欲墜的房子時,阿瑪蘭塔總要給她提起一件雷蓓卡忘恩負義的事情,講一段雷蓓卡出乖露醜的故事,她想以此讓侄女分擔她那日益衰竭的怨恨,並使這種怨恨在她死後也能延續下去。但她沒能遂此心愿,因為俏姑娘雷梅苔絲不受任何強烈情感的傳染,更不用說是他人的情感了。烏蘇拉則相反,她經歷了跟阿瑪蘭塔相廈的過程,她回憶起雷蓓卡時,完全清除了她是不貞的念頭,當初,這個苦命的孩子身背裝著她父母骨殖的布袋,由人領著來到家裡,雷蓓卡的罪過跟她的這一形象相比,就根本算不了什麼,而那個過錯卻使她不配繼續依附在布恩地亞家族的主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