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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她以極自然的姿勢按過花,好象她早就準備好接受這一禮物似的。
「我的媽呀!」他說,「你為什麼不用母牛來試試?」
「你跟誰在講話?」她問他。
在馬貢多他跟誰也不來往,每星期日早晨,他象故事中的王子那樣出現在鎮上,騎著一匹飾有銀腳鐙和天鵝絨鞍座的駿馬,望好彌撒就離鎮而去。
她接受黃玫瑰花並沒有絲毫壞心,但只不過對那個人的古怪表情覺得有趣而已;她撩起面紗也僅是為了更好地看看那人的模樣,而不是為了露出自己的真容讓他欣賞。
在將近兩個月中,他和他兄弟就這樣分享著這女人。他留意著他兄弟,破壞他的安排,一旦確信哪個晚上他兄弟不會去這位他儷的共同情人的家時,他就去跟她睡。一天早晨他發覺自己得了病。兩天後,他撞見他兄弟緊緊抓著洗澡間的橫樑,渾身汗水淋淋,哭得淚流滿面。於是他明白了。他兄弟告訴他,那女人把他拋棄了,說是害她染上了一種她所說的由於生活放蕩而得的暗病。同時還告訴他,庇拉·特內拉正在如何設法給他治療。奧雷良諾第二偷偷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身子,服用利尿劑。經過三個月不事聲張的痛苦折磨,兄弟倆分別痊癒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沒有再去看那個女人,而奧雷良諾第二則得到了她的諒解,兩個人廝混在一起直到老死。
飽把剩下的鈔票往院子里一扔,說:「從現在起,我希望這幢房子里的人誰也別再跟我提錢的事!」
不久便得到消息說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正在指點他主持第一次聖餐儀式。神父一邊剃去鬥雞頸脖上的毛,一邊給他講解教義要則。兩人把抱蛋的母雞放到窩裡去時,神父就用一些簡單的例子給他解釋創世的第二天上帝是怎樣想到要讓小雞在蛋里形成的。從此以後,神父就表現出老年性痴呆症的初期癥狀。這種病使他幾年後竟然說可能是魔鬼最終贏得了那場反抗上帝的叛亂,並說,正是這個魔鬼,如今坐在天主的寶座上,為欺騙那輩冒失之徒而沒有露出他的真面目。經過這位家庭教師大無畏精神的磨礪,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沒過幾個月就既能熟練地用神學訣竅使魔鬼暈頭轉向,又能靈巧地在鬥雞圈套中叫對手上當受騙。阿瑪蘭塔替他做了一件有領子和領帶的白麻布衣服,給他買了一雙白色的鞋子,用金色的字母把他的名字綴在敘利亞式紐帶上。第一次聖餐儀式舉行前兩天的一個晚上,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把他跟自己一起關在聖器室里,以便藉助一本罪孽辭典,讓他懺悔。孽障的條目長長一大列,習慣六點鐘上床睡覺的神父沒等念完,便在椅上睡著了。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來說,這種審問實在是一種啟迪。神父問他是否同女人干過壞事,他倒不吃驚,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有。但是對問他是否同動物干過壞事的問題,他卻惘然失措了。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他領了聖體,但對那個問題仍百思不解。後來他問佩特羅尼奧——此人是一個有病的教堂司事,住在塔樓里,據說,他靠吃蝙蝠度日。他答道:「這是因為有些墮落的基督徒同母驢也干那類事。」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是好奇地纏著要他進一步解釋,佩特羅尼奧不耐煩了。
這類深深折磨烏蘇拉的事情在那時候經常發生。馬貢多掙扎在神奇的繁榮中。創建者們用泥巴蘆葦搭起的屋子早已被裝有木製百葉窗並有水泥地板的磚瓦房代替了。新房子能更好地抵禦下午二點鐘時的悶熱。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創建的小村落如今只留下的那些沾滿塵土的杏樹——這些樹命中注定要在最艱苦的環境中經受考驗——以及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河中那些史前古化石在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硬是要清除河床以開闢航道時,用長柄鐵鎚猛擊猛錘搗成了粉末。那是一個頭腦發昏的夢想,簡直與他的曾祖父不相上下,因為多石的河床和無數險阻妨礙了從馬貢多到大海間的通航。
他大概終生難忘六顆子彈同時出膛的青紫色閃光,消散在山崗後面的炸響的回聲,被槍殺者凄慘的笑容和驚慌失神的眼睛——這個人的襯衫上已滲出了鮮血,卻依然直挺挺地站著,人們把他從柱子上鬆綁下來、塞進盛滿石灰的棺材時,他依然在微笑。「他還活著,」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想,「他們要把他活埋了。」這一印象對他刺|激很深,使他從那時起就憎恨起軍事和戰爭來了。這倒並非緣起槍決這件事本身,而是活埋被槍決者的可怕的慣常做法。那時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從何時起開始到塔樓上敲鐘,幫助「丘八」神父的繼承者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做彌撒,以及照料神父家院子里的那群鬥雞的。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得知這一切后,狠狠把他訓了一頓,因為他竟然在學做被自由派唾棄的事情。「問題是,」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反駁道,「我認為自己已經是保守派了。」他相信這似乎是命運的裁決。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老羞成怒,把這事告訴了烏蘇拉。
好象有股洞察一切的光亮使她能看到一切事物形殼之外的本質。這至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觀點。他認為,俏姑娘雷梅苔絲決不象大家認為的那樣智力發育晚,而是正好相反。「她好象是從二十年的戰爭中走回來似的。」他常常這樣說。從烏蘇拉方面說,她感謝上帝賜給家裡這麼一個純潔的造化物,但同時,曾孫女的美貌又使她惶惶不安。她認為美貌是一個矛盾的德操,一個在真純中央的魔鬼般的陷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決計要使曾孫女遠離塵世,使她免受凡間的一切誘惑,殊不知俏姑娘雷梅苔絲從她在娘肚子里起,就不會沾染任何的弊病惡習。俏姑娘雷梅苔絲的腦子裡從未想過在歡騰喧鬧的狂歡節上把自己選為女王。但奧雷良諾第二被想扮一隻老虎的奇想所蠱惑,把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帶到家裡,讓他說服烏蘇拉,狂歡節並不象她所說的是異教徒的節日,而是天主教的一種傳統活動。最後,她雖然不很情願,但還是相信了神父的話,允許俏姑娘雷梅苔九*九*藏*書絲去加冕當女王。
事實上,俏姑娘雷梅苔絲並不是屬於這一世界的人。她發育后很久,還得由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給她洗澡和穿衣。即使到了能夠自己料理生活的時候,還是得有人看住她,不讓她用自己糞便搓成的一根根小棍兒在牆上亂塗亂畫小動物。她長到二十歲還沒學會讀書寫字,吃飯時還沒用過一回餐具。她總是赤身裸體地在家裡走來走去,因為她的天性抵制著一切常規習俗。當年輕的警衛隊長對她表白愛情時,她簡簡單單就回絕了,因為他的輕浮使她吃驚。「你看,這人頭腦多簡單!」她對阿瑪蘭塔說,「他說他正在為我而死,好象我是絞腸痧似的。」當看到那青年真的死在她窗下時,她覺得更可證竇她最初的印象了。
那時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央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帶他去看槍斃犯人。儘管烏蘇拉反對,他還是遂了心愿。奧雷良諾第二則相反,他只要一想到去觀看槍斃入就直打哆嗦。他寧可呆在家裡。十二歲那年他問烏蘇拉那間鎖了的房間里有什麼玩意兒。「一些紙片,」烏蘇拉答道,「是墨爾基阿德斯的一些書和他老年時寫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樣的回答,原想讓他安靜些,不料卻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老是纏著不放,再三保證不弄壞裏面的東西。烏蘇拉終於把鑰匙給了他。自從墨爾基阿德斯的屍體從那裡抬出去后誰也沒有再進過這間屋。門上掛了鎖,鎖的零件都銹住了。但是當奧雷良諾第二打開窗戶,一股熟悉的光束,象是已習慣了每天把這裏照亮似的,探進房來,屋裡沒有絲毫塵埃和蛛網的痕迹,一切都打掃得千乾淨凈,比墨爾基阿德斯下葬的那天掃得更徹底,顯得更乾淨。墨水缸里的墨水沒有乾涸,也沒有氧化物蒙住金屬的光澤,甚至連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燒水銀蒸氣的管子爐上的余火都沒熄滅。擱板上放著用一種白得象人皮製革似的硬板紙裝釘的書籍和原封未動的手稿。儘管這兒已空關了很多年,但空氣好象比家裡任何地方都清新。一切都那樣的整潔如初,幾個星期後,當烏蘇拉拎了桶水、拿著笤帚進來擦洗地板時,竟覺得無事可做。奧雷良諾第二全神貫注地在看一本書,這書沒有封面,書名也從未在哪一頁上出現過,可是那孩子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什麼一個女人坐在飯桌上用別針專挑米粒吃的故事啦,什麼一個漁夫向鄰居借了一塊壓漁網用的鉛墜子,後來作為報答,他送給鄰居一條魚,而在魚肚子里有一顆鑽石的故事啦,此外還有會滿足人的願望的神燈的故事,飛毯的故事,等等。他非常驚奇,問烏蘇拉所有這些是否都是真的。她說是真的。很多年前,吉卜賽人曾把神燈和飛毯帶到馬貢多來過。
幾天後,為讓院子里清靜些,佩特拉·科特把那些兔子換了一頭母牛。這母牛兩個月後便一胎生了三犢。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一夜之間,奧雷良諾第二成了畜群和土地的主人。他簡直來不及擴建他那滿得呆不下的畜欄和豬圈。這一令人目眩眼花的繁榮使奧雷良諾第二開懷大笑,他只好用古怪的舉動來抒發內心的歡樂。「別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他衝著牛群喊。烏蘇拉卻在一旁納悶:如果他不做賊,沒有偷別人的牲口,那他搞的什麼鬼把戲呢?每當看見他打開香檳酒,僅僅為了讓泡沫噴到自己頭上取樂時,她總要高聲罵他敗家子。這類訓斥他聽得心煩了。一天早晨醒來,他精神特別好,就夾了一箱鈔票、一桶漿糊和一把刷子,嘴裏高聲唱著好漢弗朗西斯科的那些老歌,用一比索的紙幣把屋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糊了一層。
「您好!」奧雷良諾第二說。
兔子繁殖、長大,快得叫人幾乎來不及賣掉彩票。起初,奧雷良諾第二還沒留意這種令人吃驚的增殖規模。後來,鎮上已沒有人想打聽兔子的彩票了。一天夜裡,他聽到院牆上一聲巨響。「不用害怕,那是兔子。」佩特拉·科特對他說。那天晚上,兔子的忙碌聲吵得他們再也無法安睡。天亮時,奧雷良諾第二打開房門一看,院子的地上鋪了一層兔子,晨光熹微中一片青藍色。佩特拉·科特笑死了,忍不住跟他開了個玩笑。
這幢老房子從搬來自動鋼琴那時起,便刷上白色;現在這麼一來,別人就以為它是一座清真寺了。就在家裡人的喧嘩、烏蘇拉的驚愕和擠滿街頭觀看這一讚頌揮霍壯舉的鎮上居民的歡鬧聲中,奧雷良諾第二完成了從大門到廚房,包括浴室和卧室所有地方的裱糊工作。
「問題是現在的世界正一點一點地在消亡,那樣的東西再也不來了。」她嘆息道。
就在這個時期,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大飽了觀看槍斃人的眼福。
「我就是每星期二晚上去的,」他供認道:「如果你答應不給人講的話,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
由此可見,因俏姑娘雷梅苔絲的加冕使上校的姓氏重又公開出現而引起不安是缺乏實際根據的。但好多人並不這樣看待。鎮上的居民對威脅著他們的悲劇毫無戒備,他們擠滿了公共廣場,那裡是一派興高采烈、熙熙攘攘的景象。狂歡節達到了最狂熱的高潮,奧雷良諾第二終於如願以償,扮成一隻老虎,滿心歡喜地行走在放浪形骸的人群中。他狂呼亂叫,聲音都啞了。正在這時,通往沼澤地的路上出現了一隊數目眾多的人馬,一頂金色的轎子里坐著一位你想她多美就有多美的最為迷人的女人。一時間,馬貢多那些心情平和的居民都摘下了假面具,以便好好看看這位叫人眼花心亂的尤|物。她戴著翡翠皇冠,披著貂皮斗篷,儼然一副真正君主的氣派,而非僅僅是用金屬飾片和皺紙裝扮起來的女王。清楚意識到這是一種挑釁的不乏其人。但是奧雷良諾第二馬上從他的驚愕中清醒過來,宣布新到的人為尊貴的客人,並頗有大家風度地把俏姑娘雷梅苔絲和闖來的女王並置於同一寶座。那些裝扮成貝督因游牧民族的外鄉客參加了如醉如痴的狂歡活動直至半夜,甚至還以一種蔚為壯觀的煙火和一些使人想起吉read.99csw•com卜賽人技藝的雜耍豐富了慶祝活動的節目。突然,在狂歡節達到最高潮的時候有人打破了這一微妙的均衡,他叫道:「自由黨萬歲!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萬歲!」
「就叫霍塞·阿卡迪奧吧。」他說。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良諾第二起身祝酒。
「你好,年輕人!」墨爾基阿德斯回答。
他的外表給人的印象很深,在教堂里第一次看見他時起,大家就確定無疑地認為,在他與俏姑娘雷梅苔絲之間存有一種緊張的、無聲的決鬥,一種秘密協議,一種其最後結局不僅僅是愛情,而且也是死亡的不可迴避的挑戰。第六個星期天,這位青年紳士手裡拿著一朵黃白色的玫瑰花出現在教堂里。他家平時一樣,站著聽完了彌撒,末了,他攔住俏姑娘雷梅苔絲的去路,把這孤零零的一朵玫瑰獻給她。
從那以後,這位青年紳士便在俏姑娘雷梅苔絲的窗下布置了一個樂隊,有時候竟一直演奏到天亮。只有奧雷良諾第二一個人對他親切地表示同情,並企圖打消他的執拗念頭。「您別再浪費時間了。」
就象人生長河中發生的一切幸運事一樣,這一無邊無際的福運也淵源於偶然。直到戰爭結束,佩特拉·科特都是靠抽彩的行當維持著生計,而奧雷良諾第二則常常想方設法摳烏蘇拉的積蓄。這兩個人合成了輕狂的一對,他們對別的事一概不掛心,只想著夜夜睡在一起,連不該縱慾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挑逗歡娛直至天明。「那女人會把你毀了的。」每當看見這位曾孫象夢遊人似的閃進屋來的時候,烏蘇拉總要這樣對他喊道:「看她把你迷成這個樣子!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肚裏象塞了只蛤蟆似的痛得直打滾。」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好久以後才發覺到自己有了這麼一位替身。但奧雷良諾第二充耳不聞烏蘇拉的叫喊和他兄弟的嘲笑,他那時想的只是找個職業給菲南達養家,自己則跟佩特拉·科特能在這種偷情的狂熱情慾中有一天死在一起。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絡于被老年的寧靜魅力所吸引,重新打開工作間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心裏盤算,加工小金魚倒是一樁好買賣。他好幾小時呆在熱氣逼人的小房間里觀看那些堅硬的金屬片,經過上校這種看破紅塵者的難以想象的耐心敲打,怎樣逐漸變成了金色的鱗片。奧雷良諾第二覺得這活兒太勞累了,而且他又那樣良久和急切地想著佩特拉·科特,三個星期後,工作間里就不見他人影了。正是這個時候,他叫佩特拉·科特做兔子的彩票生意。
「這些都是昨晚生的,」她說。
「上校,您可好?」他經過門口時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說。
「就這樣,」他回答說,「在這兒等著自己下葬呢。」
事情就是這樣。烏蘇拉叫人揭下貼在石灰疙瘩上的鈔票,又重新把房子刷白。「我的上帝啊,」她常常這樣祈求,「你讓我們還象創建這個村子時那麼窮吧,以免到了陰間你來索討今日揮霍作孽的冤債呀!」但她的央求卻被上帝從反面理解了。事情就出在揭牆上紙幣的工人身上。有一個人不小心絆倒了一尊巨大的聖約瑟石膏像,那是戰爭後期有人寄放在家裡的。塞滿金幣的空心塑像倒在地上打碎了。沒人記得清是誰把這尊真人般大小的聖像帶到家裡來的。「是三個男人,」阿瑪蘭塔解釋說,「他們求我在雨季結束前讓咱們家代為保管,我就叫他們放在那裡,就是那個角落裡,因為誰也不會到那兒去碰它的,他們十分小心地把塑像放在那裡。從那時起,這座像就一直在那兒。後來他們沒有再來找過。」最近一段時間,烏蘇拉在這座聖像前點起蠟燭,跪地膜拜,卻萬萬沒想到她不是在敬仰一位聖徒,而是在尊崇這幾乎有二百公斤真的金子。她發覺自己競無意中褻瀆了天主已為時過晚,她的憂傷也就愈加深重了。她朝這堆數目可觀的金幣啐了一口,把它裝進三隻帆布袋,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期待那三個遲早會來的陌生人向她討回這筆錢。很久以後,在她垂暮之年烏蘇拉還經常打斷那時候到家裡來的許許多多客人的談話,問他們之中有沒有誰在戰爭年代把一座聖約瑟石膏像寄存在她家裡,說是要他們在雨季結束前代為保管。
這時她撩起面紗,露了一下臉,沖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謝。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這須臾間不僅對青年紳士,而且對所有不幸承蒙恩准睹其風採的男人來說,都是萬劫不復的一瞬。
烏蘇拉雖然年逾百歲,兩眼因白內瘴幾乎快瞎了,但卻保持著強壯的體魄,完美的性格和健全的思維。在培養重振家族威望的人材上,沒有人及得上她。她培養的這個人將永遠聽不到戰爭、鬥雞、生活淫|盪的女人和胡思亂想的事業,在烏蘇拉看來,這是害得家業衰敗的四大災難。「這一個會當神父的,」她莊嚴地許下諾言,「若是上帝還讓我活下去,他還能當上教皇呢。」聽她這麼一說,不僅卧室里的,而且整幢房子里的人都笑了起來。家裡聚集著奧雷良諾第二的一輩吵吵鬧鬧的狐朋狗友。戰爭已被扔進了存放悲慘記憶的高閣,它僅僅在開啟香檳酒的砰砰爆氣聲里被偶爾提到。
「這可跟你的曾祖父一個樣了,」烏蘇拉說,「他也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
「你們看到了吧,」她評論道,「他真是個十十足足頭腦簡單的傢伙。」
「沒跟誰呀。」奧雷良諾第二回答。
俏姑娘雷梅苔絲被宣布為狂歡節的女王。烏蘇拉為曾孫女令人不安的美貌所震慄,但無法阻止這一推選。那時候,鳥蘇拉成功地做到不讓她上街去,除非跟阿瑪蘭塔去望彌撒,但非得要她用一塊黑頭巾把臉遮起來不可。那些厚顏無恥的男人,那些裝扮成神父卻在卡塔里諾的酒店裡做褻瀆神明的彌撒的人,他們上教堂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俏姑娘雷梅苔絲的芳容,哪怕望上一眼也好。她的傳奇般的美貌正被人們以令人吃驚的熱情談論著。他們過了好久才達到目的。但這樣的機會對他們來說,寧可永遠不來為好,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從此再也無法享受睡覺時的安逸read•99csw.com了。有個外鄉客終於得以實現他一睹芳容的心愿,卻永遠失卻了往昔的沉著而陷在卑劣和窮困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幾年後,一列夜行的火車把他碾得粉碎,當時他躺在鐵軌上睡著了。自從看見他穿著一身綠色燈芯絨衣服和繡花背心在教堂里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人懷疑他準是受俏姑娘雷梅苔絲的神奇魅力吸引,從很遠的地方,或許是從外國的一座遙遠的城市趕來的。他是那樣英俊、瀟洒和文靜,風度舉止是那樣洒脫,要是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跟他一比,簡直是個不足月的嬰兒了。好多女人在嘰嘰喳喳的說笑中斷定,他這個人才真正配得上那位戴黑面紗的。
「再好也沒有了!」她很贊同曾孫的決定:「但願他真的能當上神父,這樣,上帝最終會進這個家來了。」
雷梅苔絲·布恩地亞將成為狂歡節的女王這個消息不多幾個小時就越過了沼澤地,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那兒人們還未聽聞過有關她美貌的巨大名聲。此外,在仍舊把她的姓氏視為造反象徵的人們中間,這個消息卻引起了不安。不過,這種不安是毫無根據的。要是說這時候有誰安分守己的話,那麼這人就是年邁的、失望了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他慢慢斷絕了跟國家現實生活的一切接觸。他關在自己的工作間,唯一與外界聯繫的就是他的小金魚的買賣。停戰初期派來監視他家的士兵中有一個人把這些小金魚拿到沼澤地一帶村鎮去出售,回來時便帶回了金幣和各種消息。什麼保守派政府在自由派的支持下正在改革曆法以便讓每屆總統掌權一百年啦,什麼終於跟神聖教廷簽訂了條約,一個紅衣主教已從羅馬來了,他的教冠用鑽石鑲嵌,他的寶座是用實心的金子做的,自由派的部長們在儀式上伏地親吻主教的戒指,還讓人照相啦,什麼一個西班牙劇團的主要支領唱隊員,經過首都時在化妝室里被一群蒙面人搶走了,而星期天卻在共和國總統的避暑別墅里跳裸體舞啦,等等。「你別跟我談什麼政治,」上校對他說,「我們的事就是賣掉小魚。」外面公開傳說,上校一點也不希望知道國家的局勢是因為他正在靠自己的手藝發財致富。這話傳到烏蘇拉耳朵里時,她大笑起來。儘管她極其講究實惠,卻也無法理解上校的買賣:他用小魚換來金幣,接著又把金幣變成小魚,這樣循環往複,致使小魚賣出越多,越要加緊幹活來應付令人惱怒的惡性循環。其實,上校感興趣的並不是買賣,而是于活。用金屬細絲串起魚鱗,把很小的紅寶石嵌入魚眼,錘打薄薄的魚鰓,安裝尾鰭,這些活兒使他必須聚精會神地干,結果他就沒有餘暇去抱怨戰爭帶來的失望了。他從事的工藝製作要求他專心致志地去精雕細縷,以致在很短時間里,他衰老得比在整個戰爭期間還要快。他製作小金魚時的姿勢扭曲了他的脊樑,加工物的細緻損壞了他的視力,但這種一絲不苟的全神貫注卻賜予他精神上的寧靜。人們見他最後一次處理與戰爭有關的事情,是在一群分屬兩個黨派的老戰士來要他支持發放終身養老金的時候。這種養老金,政府一直答應說要發,卻始終沒有起步。「你們還是把它忘了吧,」他對他們說,「你們看到我已經放棄自己的養老金了,免得眼巴巴地盼著活受罪。」起初,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每天下午來看他,兩個人坐在朝街的大門口,回憶逝去的往事。但阿瑪蘭塔卻受不了這個疲憊不堪的人所引起的記憶,他的禿頂催他走向未老先衰的深淵,她常常莫名其妙地使他難堪。
兩人小時候長得那樣相象,又那樣調皮,連他們的母親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也分不清。洗禮那天,阿瑪蘭塔給他們戴上刻有他們各自名字的手鐲,穿上不同顏色、標有各人名字縮寫字母的衣服。但是到了開始上學的時候,兩個人卻對換了衣服和手鐲,連名字也相互亂喊了。梅爾喬·埃斯卡洛納老先生是習慣從孩子穿的綠襯衫來辨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當他發現這個穿綠襯衫的戴著奧雷良諾第二的手鐲,而另一個儘管穿著白色襯衫、戴著刻有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手鐲,卻說自己叫奧雷良諾第二的時候,他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從那時起,就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他們誰是誰。即使後來他們長大了,並且生活又把他們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烏蘇拉還是經常暗自發問:會不會在他們顛三倒四玩換名字遊戲的時候,他們自己也亂套搞錯了,並且一直錯到現在?直到他們成了毛頭小夥子的時候,他倆還是兩台同步運轉的機器,兩人同時醒來,同一時刻想到要去洗澡間,遭受同樣疾病的折磨,甚至做夢也夢見同樣的事情。在家裡,大家都以為他倆的動作所以一致,只不過是他們想製造混亂而已,誰也不清楚實際上究竟是怎麼回事。有一天,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給哥兒倆中的一個倒了杯檸檬水,他嘗了一口,還沒嘗出味道,另一個馬上就說杯里沒加糖。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確實忘了加糖。她把這事告訴了烏蘇拉。「他們全都一樣,天生的怪人。」烏蘇拉不以為怪地說。結果,時間的流逝把一切事情都搞亂了。在換名遊戲中用了奧雷良諾第二名字的那個變成了象祖父那樣的彪形大漢,而用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名字的那個,則長得象上校那樣棱骨分明。他倆保持的唯一共同點便是家裡人那種孤獨的神情。或許就是這種體型、名字和性格上的交叉使得烏蘇拉猜想這兩個人從小時候起便亂了套。
傾瀉的步槍子彈撲滅了煙火的絢麗光彩,恐怖的喊叫淹沒了樂聲,歡樂被驚慌粉碎了。多少年後,人們還是認定,那位闖進來的女王的皇家衛隊原是正規軍的一個小隊。他們華麗的摩爾人披風裡掩藏著貨真價實的步槍。政府發了一份特別通告,否認這一指責,並答應對這次血腥事件進行徹底的調查。不過這件事的真相從未澄清過,佔壓倒多數的說法是皇家衛隊沒有受到任何挑釁,就在他們隊長的暗示下發起攻擊,滅絕人性地向人群開槍。當局面平靜下九*九*藏*書來的時候,鎮子里偽裝的貝督因人一個也不見了。廣場上的死傷者中間躺著九個小丑、四個哥倫比亞女人、十七位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員樂邶、兩名法國宮廷大臣和三位日本皇后。在混亂恐怖中,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救出了俏姑娘雷梅苔絲,奧雷良諾第二則把闖入的女王搶到家中,她衣服撕破了,貂皮斗篷上濺滿了鮮血。她叫菲南達·德·卡庇奧,是從全國五千名最漂亮的女人中選出來的佼佼者,他們把她帶到馬貢多來時曾答應封她為馬達加斯加女王。烏蘇拉象對待女兒一樣照看她。人們非但對她的清白無辜不存疑慮,而且還為她的率直誠樸感到高興。大屠殺后六個月,當受傷的人們已經痊癒,集體墓穴上的最後一批鮮花業已枯萎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跑到遙遠的城市去找她,她跟父親住在那裡。後來他倆在馬貢多結了婚,歡慶喜事的喧嘩聲浪足足鬧騰了二十天。
果然,到了下星期二,佩特羅尼奧從塔樓上下來,帶了一張小板凳——直到那時,才知道它的妙用。他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帶到附近一個院子里。小夥子對這種夜襲喜歡極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他在卡培里諾的酒店裡露面。後來,他成了鬥雞的飼養者。「快把你這些雞趕到別處去!」烏蘇拉第一次看見他帶了那些出色的搏鬥動物踏進家門時就這樣下令說:「這種雞給家裡帶來的苦處已經夠多的了,你倒又去弄來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二話沒說便把那些雞帶走了。但他繼續在祖母庇拉·特內拉那兒飼養它們。庇拉對他有求必應,以換得留他在身邊。很快他便在鬥雞場上顯示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灌輸給他的那類學問,有了一筆可觀的收入,不僅足以豐富他的飼養業,而且可以滿足一個男人享樂的需要。那時候,烏蘇拉把他跟他兄弟相比,弄不懂這對小時候看來象一個人似的孿生兄弟最後怎麼會變得如此不同。不過這種困惑並未持續多久,因為奧雷良諾第二很快也開始顯出懶散、浪蕩的跡象來了。當他關在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里時,他是個專心致志的人,就象年輕時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一樣。然而尼蘭德協定簽字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脫離了沉思回到了現實世界。有個年輕的女子好象很熟識似地同他打招呼。她是出售彩票的,獎品是一架手風琴。奧雷良諾第二並不吃驚,因為經常有人把他錯當成他兄弟的,但他沒告訴她認錯了人,甚至當那姑娘哭哭啼啼的攪得他春心酥軟,並最終把他領到了她房間里的時候,他都沒吭一聲。打從這第一次相會起,那姑娘對他一往情深,她在開彩時做了手腳,讓他贏得了那架手風琴。過了兩個星期,奧雷良諾第二才發覺那女子原來輪流著跟他和他兄弟睡覺。她把兄弟倆當成一個人了。但是奧雷良諾第二非但沒把事情說穿,而且故意作了安排,使這個局面延續下去。他再也不去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了。每天下午在院子里不顧烏蘇拉的反對,根據聽來的知識學著拉手風琴。烏蘇拉之所以反對,因為那時候家裡服喪,她曾禁絕一切樂聲;另外她也瞧不起手風琴這玩意兒,認為這是繼承好漢弗朗西斯科衣缽的流浪漢們玩弄的樂器。但是奧雷良諾第二還是成了很有造詣的手風琴手,即使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他仍然喜歡拉手風琴。他是馬貢多最受尊敬的人士之一。
菲南達·德·卡庇奧——奧雷良諾第二跟這位美麗的婦人是一年前結的婚——同意了。相反,倒是烏蘇拉無法掩飾她那隱約感到的不安。在家族的漫長歷史上,這名字的一次又一次重複使她得出了她認為是無可爭辯的結論:奧雷良諾們都離群索居,卻頭腦出眾;而霍塞·阿卡迪奧們則感情衝動而有闖蕩精神,但都打上了悲劇的印記。唯一無法歸類的例子是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奧雷良諾第二。
在戰爭正打得激烈的那時候,才發現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對這類會見,奧雷良諾第二一直秘而不宣。有一次他覺得他個人的這個小天地差點塌了,因為正當墨爾基阿德斯在房間里的當兒,烏蘇拉進來了。但她看不見他。
看完了這本由於缺頁而使好多故事都沒有結尾的書以後,奧雷良諾第二投入了破譯手稿的工作。但這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手稿上的字母就象晾在鐵絲上的衣服,說它象文學作品,還不如說象音樂符號。有一天在炎熱的中午,他正在仔細琢磨手稿的時候,忽然感到房間里並非只有他一個人。背對窗戶的反光,墨爾基阿德斯坐在那兒,兩手放在膝蓋上。他還不到四十歲,仍然穿著那件不合耐宜的背心,戴著鴉翼帽,白白的兩鬢上滴著由於炎熱而從頭髮根里滲出的油膩,就象奧雷良諾和霍塞·阿卡迪奧小時候看到他的模樣一般。奧雷良諾第二一下就認出了他,因為那種遺傳的印象代代相承,從他祖父的記憶那裡傳到了他的腦中。
「好吧,」她說,「不過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打從那會兒起,好幾年中,他們幾乎天天下午相見。墨爾基阿德斯向他講述世界上的事,設法把自己過去的學識傳授給他,但不肯翻譯手稿上的話。他解釋道:「不滿一百年,誰也不該懂得它的意思。」
客人們齊聲應和,接著主人拉起手風琴,爆竹升空,還吩咐全鎮敲起歡樂的鼓聲。清晨,渾身被香檳濕透的來客宰了六頭牛置放街頭以饗眾鄰,誰乜不覺得奇怪,自從奧雷良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象生了一個教皇這樣的正當緣由,類似的歡慶活動也已是家常便飯了。短短几年裡,沒花什麼心血,全靠運氣,奧雷良諾第二因他所養的動物的異乎尋常的繁殖而積聚了大筆錢財,成為沼澤地一帶的一名巨富。他的母馬一胎下三駒,他的母雞一天下兩次蛋,肉豬長起膘來簡直沒個了時,以至大家都認為,要不是魔法,怎麼能解釋這種毫無節制的繁殖。「現在你得省著點用,」烏蘇拉常對這個不知所措的曾孫子說,「這樣的好運道不會跟著你一輩子的。」但奧雷良諾第二毫不介意,他越是大開香檳灌他的朋友,他的https://read•99csw.com家禽牲畜越是沒命地生蛋下崽,從而使他也越加相信,他的福星高照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是由於他姘婦佩特拉·科特的威勢,她的情愛具有刺|激生殖的功能。對於佩特拉·科特是他財運淵源這點,他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從來不讓她遠離他的牛馬豬雞,即使他結了婚,有了孩子之後,還是在菲南達的允諾下,繼續與她同居。他結實、魁梧,如同他的祖輩,但他還具有他祖輩所不具備的生氣勃勃的歡悅神態和難於拒絕的和藹表情。他簡直沒有空閑去看管他那些禽畜,他只須把佩特拉·科特帶到他的養殖場去,讓她騎著馬在他的土地卜兜一圈,就足以讓所有烙上了他印記的動物無可挽救地陷於瘋狂繁殖的災難中。
但霍塞·網卡迪奧第二在一次突如其來的魯莽的衝動下,決意實施這個計劃。活到那時為止,他還從來沒有表現出有什麼想象力。除了那段跟佩特拉·科特的短暫艷遇外,他還沒嘗過其他女人的滋味。烏蘇拉把他看作是整個家族所有子孫中最賴的一個。甚至作為鬥雞場上的捧場者,他也並不出眾。那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給他講起那艘在離海十二公里處擱淺的西班牙帆船的故事,還說在戰爭期間他曾親眼見過這船上已經變成了木炭的龍骨。在很長時間里那麼多人都覺得這個故事難以相信,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卻覺得這是一大啟示。他把他的那些鬥雞賣給了出價最高的競購者,便招募人員,購置工具,決心投入這場破碎石塊、開挖渠道、清除暗礁以至夷平瀑布的浩大工程。「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烏蘇拉叫起來,「時間象是在打圈圈,我們又回到了剛開始的那個時候。」當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認準這河可以通航時,便把計劃詳詳細細講給他兄弟聽,奧雷良諾第二給了他工程所需的錢款。此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很久沒在鎮上露面。當有消息說一艘奇怪的船隻正在駛進馬貢多鎮的時候,人們已經在說他買船的方案只不過是侵吞他兄弟錢財的一個圈套。鎮上的居民早已不記得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巨大工程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奔到岸邊,睜著疑惑發楞的雙眼,看著這條在鎮上停泊過的頭一艘也是最後一艘船隻的到來。它不過是樹榦紮成的木筏,由二十個人在岸上用很粗的纜繩拖著走。船頭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眼裡閃出得意的神色,正在指揮這樁費力的作業。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群綽有風姿的女郎,她們撐著絢麗的陽傘遮擋灼人的日光,肩上披著精緻的絲圍巾,臉上塗著油彩,頭髮上插著鮮花,手臂上繞著金蛇,牙齒里鑲著鑽石。那個圓木筏子便成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得以乘載到馬貢多來的唯一交通工具,而且就只有這麼一次,但他從來不承認他事業的失敗。相反,他宣稱自己的這一業績是一次意志的勝利。他跟兄弟詳細地結算了賬目,而後便很快又投入到他習慣的鬥雞營生中去了。這次富有首創精神的歷險,留下來的只是吹起了一股由女郎們從法國帶來的革新之風。她們的巧妙手腕改變了愛情的傳統方式,她們的社會福剩觀摧毀了過時的卡塔里諾酒店,從而把街道變成了日本式街燈和令人懷舊的手搖風琴的市場。正是這群女郎發起了把馬貢多連續三天置於迷亂之中的血腥狂歡節,這節日唯一久長的成果便是為奧雷良諾第二結識菲南達·德·卡庇奧提供了機會。
有天晚上奧雷良諾第二對他說:「這家裡的女人比母驢還壞。」他對這個人表示友好,邀請他痛飲香檳,設法使他明白這家的女人都是鐵石心腸的,但還是沒能扭轉他那冥頑不靈的腦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被這沒完沒了、通宵達旦的音樂惹得發火了,威脅要用手槍子彈來治他的痛苦。但什麼也嚇不退、趕不走他,除非他因自己可憐的頹喪心情而不來。他從一個無可挑剔的衣著考究的人變成了齷齪低下、衣衫襤褸之徒。還聽說他放棄了在遙遠國土裡的權勢和財產,雖則事實上誰也不了解他的底細。他變得喜歡惹是生非、爭鬥吵架了,酒店飯館里常見他罵罵咧咧。在卡塔里諾的酒店裡,天亮的時候,只見他躺在自己拉的屎堆上。他這齣戲劇中最可悲的是,甚至當他身著王子的服裝出現在教堂時,俏姑娘雷梅苔絲都沒正眼瞅他一眼。
她叫佩特拉·科特,是戰爭正酣時來到馬貢多的。她那位邂逅而遇的丈夫靠開彩過活。那人死後,她繼續做這個生意。她是一個年輕純正的黑白混血女人。一對黃瑩瑩的杏兒眼,給她的臉上增添一種強悍女子的兇橫。但她心地寬厚,再說還是一個絕妙的情種。當烏蘇拉得知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成了鬥雞手,奧雷良諾第二在姘頭家吵吵嚷嚷的聚會上大拉手風琴時,她真以為自己糊塗得發瘋了。在這兩個寶貝身上似乎集中了家族的所有缺點而沒有半點美德。於是烏蘇拉決定今後誰也不準再叫奧雷良諾和霍塞·阿卡迪奧這兩個名字。儘管如此,奧雷良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阻止。
後來,除非特殊情況,他便不來了。最後,他得了癱瘓病。從此便從家裡消失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沉默寡言、悄然獨處,對震撼全家的充滿活力的新氣息毫無感受。他隱約知道,一個幸福晚年的秘訣不是別的,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每天清晨,經過短短的一次小睡,他便在五點鐘起身了。在廚房喝過他那一碗永遠不變的濃咖啡后,就整日把自己關在工作間里,直到下午四點鐘才拖著一隻小板凳經過走廊,既不看一眼火紅的玫瑰,也不留心傍晚的霞光,更不注意阿瑪蘭塔的冷漠——她的憂傷在傍晚時分發出一種清晰可辨的壓力鍋的聲響——,然後就坐在臨街的門口,直到蚊子無所顧忌地向他襲來。一次,有個人居然打破了他的孤寂。
若干年之後,當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一定會記得六月份一個淫雨連綿的下午,他踏進房去看他頭生兒子時的情景。儘管孩子並不活潑,又愛哭鬧,毫無布恩地亞家族的特徵,他還是沒多費腦子,一下子就給他起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