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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有危險。子彈準確無誤地沿著一條軌跡穿過身子,醫生可以用一條浸過碘酒的布條,從前胸塞進去,從後背拉出來。「這是我的傑作。」醫生得意地對他說:「這是唯一可以穿過一粒子彈而不會傷著任何要害部位的一個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邊圍著那些悲天憫人的見習修女,她們聲嘶力竭地高唱讚美詩,祈求他的靈魂安息。這時上校懊悔沒有象預先想的那樣把子彈打進上顎上,他沒有那樣打,只是為了嘲弄一下庇拉·特內拉的預言。
「自由黨萬歲!」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象那遙遠的一天早晨他被判了死刑回馬貢多第一次看見她纏著繃帶時一樣,衝著她微微一笑。
他費盡心血艱苦奮鬥了幾乎一年,才迫使政府提出有利於起義者的和平條件。又另外花了一年時間使他的部下相信,接受那些條件是相宜的。他甚至還以想象不到的殘忍來鎮壓他手下軍官們的反叛,這些軍官堅持不肯出賣勝利果實,結果他不得不靠了敵人的力量才最終把他們制服。
從那以後,即使是在戰爭最危急的時日,他都天天下午去看她。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同意了。帳篷內鴉雀無聲,靜得人們可以根據鵝毛筆在紙上的沙沙響聲猜出簽的是誰的名字。當文件圍著桌子兜了一圈,它上面第一個簽名的位置依然空著。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準備填補這個空白。
他不僅自己去燒了,還把箱子用斧頭劈了,把木片也丟進了火堆。在這之前幾小時,庇拉·特內拉來看他。這麼多年不見,她變得這麼老、這麼胖,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很是吃驚,她過去的那種脆亮健朗的笑聲到哪裡去了!但是他也驚訝她的看牌本領居然如此精深了。「當心你的嘴巴。」她說。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暗自納悶,他聲譽鼎盛那陣子,有次她對他說的「當心你的嘴巴」,或許並不是對他命運令人驚奇的預見。不一會兒,他的私人醫生來給他腋下的癤瘡開刀,他不露聲色地問醫生心髒的確切位置在哪裡。醫生仔細聽了會,然後用碘酒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圈。
停戰那天是星期二,清晨天氣溫和,下著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五點不到便來到廚房,喝他慣常的不加糖的咖啡。「那天你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也象今天這樣的天氣。」烏蘇拉對他說:「那時你睜著兩隻眼睛,可把大伙兒嚇壞了。」但他沒有聽進去,這時他心裏正注意著劃破寧靜黎明的部隊上的整隊聲、軍號聲和軍官們的號令聲。說起來他在戰場上已經摸打滾爬了這麼多年,那些聲音對他來說已經是很熟悉了,但這次他仍然覺得兩膝發軟,全身一陣顫抖,就如他年輕時當一個精赤條條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時所經歷的那樣。
兩天以後,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以叛國罪被判處死刑。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躺在吊床里,對懇請寬恕赫里奈多的呼聲置之不理。執刑前夕,烏蘇拉不顧不準打擾他的命令,還是在卧室里見了他。她一身黑服,神色少有地莊重,站著談了三分鐘。「我知道你將槍斃赫里奈多。」她平靜他說:「此事我無法攔阻你。但是有句話你得聽著:只要一看到他的屍體,我現在以我父親和我母親的屍骨,以紀念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名義和在上帝面前向你起誓,不管你鑽到哪兒,我都要把你拖出來,甩我的雙手把你殺死。」在離開房間前,不等他回答,最後又加上一句:「就象當初你出生時如果長著豬尾巴的話我會做的那樣。」
「奧雷良諾,」他在發報機上憂悒地說,「現在馬貢多正在下雨。」
在差不多二十年的戎馬生涯中,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回家好多次,但是他每次抵達時呈現的緊急狀態,處處伴隨著他的軍事機構,給他的出現鍍金的傳奇色彩——這一點連烏蘇拉也感覺到了——到頭來把他變成了一個陌路人。最後一次,他在馬貢多把他三個情婦安置在一間屋子裡,除了二、三次他有空來吃飯外,在自己家裡見不到他的人影。俏姑娘雷梅苔絲和戰爭打得最激烈時出生的那對雙生子幾乎不認識他。阿瑪蘭塔也不能把兩個形象合起來:一個是年輕時製作小金魚的哥哥,一個是在他和其他人之間用三米距離隔開來的神話般的武夫。但是當知道停戰就要來臨,想到他將成為普通的人再度回家來時,已經麻木了這麼多年的家庭溫柔之情空前激烈地復萌了。
誰也記不得有這麼一筆財富。最近一年裡,中央指揮部四分五裂,革命蛻化成了各派頭頭之間的血腥殘殺,要確定誰對這筆財產負責是不可能的。這些先鑄成塊狀、然後包上陶土的起義者們的金子,已經不屬任何人控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還是把這七十二塊金磚包括在投降時應繳出的物資清單里。他沒允許別人發言就結束了儀式。那位瘦削的青年站在上校對面,用他那雙鎮定自若的糖漿色的眼睛盯著他的雙眼。
然後他簽署了聲明,把文本交還給來使們,對他們說:「先生們,這些紙你們拿著,悉聽尊便。」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空中停住了蘸了墨水的鵝毛筆,於是在馬爾克斯上校身上傾瀉下他權力的全部分量:「請您把槍交給我。」他命令道。
此後幾天里,他忙著銷毀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切蹤跡。
這個時候或許是戰爭打到最關鍵的時刻。那些起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暗中與保守派地主互相勾結,以阻撓審查地契的工作。
「上校,」這時他手下另一名軍官對他說,九_九_藏_書「您要做一個好樣的軍人還來得及。」
「多快呀!」他說:「這時間可真不知怎麼過的。」
「你不會看到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說:「穿上鞋,幫我來結束這場狗屎不如的戰爭吧。」
線路上長時間沒有聲音。突然,機器上跳出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嚴厲的字碼。
他自殺未遂這件事很快便使他恢復了失去的威望。那些編造謊話說他所以出賣戰爭是為了換得一幢牆壁用金磚砌成的住所的人,現在把他的自殺企圖描繪成一種保持榮譽的行動,稱頌他是烈士。
那些在流亡中靠戰爭來積攢資本的政治家已經公開譴責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突然決定。但就是這樣有失他聲望的事變,看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等閑視之。他沒有重讀過自己的詩句,那些詩已有五卷多,壓在箱底里已經被遺忘了。晚上或睡午覺的時候,他從三個女人中叫一個到吊床上來,與之溫存一番后,他便沉甸甸地象塊石頭似地睡去,絲毫看不出他擔什麼心。這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明白,自己那顆惶惑不安的心已註定永遠飄忽不定了。起初,他被凱旋的榮耀、被難以置信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覬覦深淵中的顯赫權勢。
「奧雷良諾,」烏蘇拉叫住他:「答應我,要是你在那兒遇到什麼不如意的時候,你會想到你母親。」
「你看,這些男人們有多怪!」她找不到其他話題,就這樣說。「他們為反對神父打了一輩子的仗,到頭來卻把禱告書作為送人的禮物。」
但阿瑪蘭塔第一個心中犯疑:他們家可能要永遠失去這個人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感到吃驚的倒不是這一建議的冷酷殘忍,而是怎麼會把他自己的想法搶先一秒鐘表達出來的。
簽訂停戰協定的儀式在離馬貢多二卜公里的一棵巨大的木棉樹下舉行,不久以後這大樹周圍便建起了一個村子叫尼蘭德。政府和兩黨的代表,以及交出武器的起義軍代表團來到這裏,招待他們的是一群穿著白長袍的、吵吵嚷嚷的見習修女,她們活象一群白鴿子,被雨水打得到處飛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騎著一匹渾身泥巴的騾子,他沒有刮臉,黯然神傷,與其說由於腋瘡疼痛,不如說因為他孜孜以求的夢想徹底破滅了,他走過了榮譽和懷念榮譽的階段,到達了希望的終點。根據他的安排,儀式中將不奏樂、不放爆竹、不敲歡樂鐘聲,也不歡呼,將沒有任何可能會破壞停戰的悲涼氣氛的表示。一位流動攝影師為他拍了唯一一張原可能保存下來的照片,卻沒等沖洗出來就被迫把底板毀了。
十二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離開了養傷的房間,對他來說,只要往走廊里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他不再想戰爭的事了。烏蘇拉以一種在她那個年紀簡直是不可能有的精力,重新使家裡煥發青春。「現在讓他們瞧瞧,我是什麼人。」當她知道兒子不礙事了時這樣說:「沒有比這座瘋子們的家更好、更向大伙兒敞開大門的人家了。」她叫人清掃和油漆了房屋,換了傢具,修復了花園,種上了新的花卉,打開了門窗讓夏天耀眼的亮光一直照到卧室里。她下令終止一次次疊加的舉喪活動,自己也脫下嚴肅刻板的喪服,換上年輕人的服裝。自動鋼琴又使家裡蕩漾起歡樂的氣氛。聽到這音樂,阿瑪蘭塔想起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想起他黃昏時分佩帶的桅子花和熏衣草香昧,此時她枯萎的心底開放出一朵由時間濾凈了的怨恨之花。一天下午烏蘇拉想整理一下客廳,便去請守衛的士兵來幫忙。年輕的衛隊長答應了。以後漸漸地,烏蘇拉又派給他們新的差使。她請他們吃飯,送給他們衣服和鞋子,還教他們讀書寫字。當政府俘止對布恩地亞家監視時,有位士兵就留下來跟家裡人一起生活,為家裡服務了很多年。
他跟戰爭最終完全失去了聯繫。那些從前是一種現實的活動、是他青壯年時期不可克制的熱情的東西,現在對他來說,已變成遙遠的事情:一仵虛無飄渺的事。唯一能填補他空虛的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很喜歡看著她的雙手在手搖縫紉機上把布縫成泡沫般的花邊,俏姑娘雷梅苔絲就在旁邊替她搖動轉輪。
在悶熱的客廳里,那架散架的自動鋼琴上罩了白床單,象屍體上罩了裹屍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它旁邊,這一次沒有坐在他的副官們畫的白圈內。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裹著羊毛毯子,兩旁是他的那些政治顧問,靜靜地傾聽來使們簡短的建議。他們要求:第一,放棄審查地契,以便重新獲得自由派地主的擁護;第二,放棄反對教會勢力的鬥爭,這是為了取得天主教居民們的支持;最後,取消私生子和合法子女享有同等權利的主張烈保護家庭的完整。
那個沒有盡頭的長長黑夜裡,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回憶著在阿瑪蘭塔縫紉室里那些逝去的傍晚的情景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長時間地搔著身上的癢,企圖打破他孤獨的堅硬外殼。從那個久遠的下午他父親帶他去認識冰的時候起,他唯一的幸福時刻已經在銀匠間里度過了。在那兒,時光流逝,他裝配著小金魚。他得發動三十二次戰爭,撕毀所有同死神簽署的協議,象豬那樣在榮譽的垃圾堆里打滾,終於晚了整整四十年才發現簡樸單純的特有的好處。
「別浪費時間了,博士,」他說,「要緊的是,從現在這刻起,我們就只是為奪取政權而戰。」他依然帶著微笑,接過代表們遞過來的文本準備簽字。
「我是阿瑪蘭塔。」她興緻很高,對他回來很快活,她舉起纏著黑色繃帶的手,說:「你看!」
「要是你還得離家的話,」在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這樣對他說,「那你至少九九藏書得設法記住咱們這一夜是怎麼過的。」
「你們可別指望我來下這樣的命令。」他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想到,結束一場戰爭遠比發動它要艱難。
「這就是說,」一俟這些建議宣讀完畢,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微微一笑,「我們只是為奪取政權而戰。」
「不,奧雷良諾,」他反駁道,「我寧可死,也不願看著你變成一把鬼頭刀。」
「要是我現在還有權的話,」他對醫生說,「我一定不經審判就叫人把你斃了,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讓我出醜。」
他手下的人都面面相覷,驚愕不已。
「你們別去找他們的麻煩,」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吩咐道,「總之,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十二月初,盼望了很久的這場會談,很多人都預料將是沒完沒了的,豈知不到一小時就結束了。
拂曉時,執刑前一小時,他來到牢房,因熬了通宵,顯得很疲憊。
他還想說下去,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用手勢制止了他。
烏蘇拉曾格外用心地布置了他的銀匠間,可是他經過的時候,甚至沒發覺鑰匙已經插在鎖孔上了。他沒有覺察到時光在家裡造成的細微而又令人心碎的破壞,這麼長日子外出之後,對任何一個有著清晰記憶的人來說,這種破壞都會覺得是一場災難。牆上石灰剝蝕,角落裡蛛網結成了骯髒的絨花,海棠花上塵泥斑駁,橫樑上白蟻啃出條條脈路,門臼里長出青苔,懷念在他面前鋪設了種種狡詐的陷阱,對這一切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毫不痛心。他坐在走廊里,身上裹著毛毯,也沒脫靴子,象在費勁地等待天晴。整整一下午,他就這樣看著雨水滴落在海棠花上。烏蘇拉這下明白了,這個人在家裡是呆不久的。「如果不是戰爭,」她想,「就只能是死神來把他帶走。」她的這個猜想是那樣清晰、那樣叫人信服,最後競把它當作了一種預兆。
他遠遠地對她一笑,伸開五指舉起了手,一句話都沒說就迎著外面的叫罵聲離開了家。那喊叫聲、詛咒聲、怒罵聲一直響到等他出了市鎮。烏蘇拉用門閂閂上了大門,下決心她這世里再也不打開它了。
勤務兵把騾子的套具和裝著他詩稿的箱子——這是他往昔皇家裝備的最後一點剩貨——搬到走廊上。阿瑪蘭塔見他從縫紉室前經過便喊住他。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看來很難認出她來。
「這些紙很有用的。」她說了一句。
「請原諒,」他對烏蘇拉的請求,抱歉地說,「因為這場戰爭毀滅了一切。」
「是,奧雷良諾,」他在電報機旁最後總是這樣回答。
「我們就都死在裏面、爛在裏面了吧。」她想:「即使我們在這幢沒有當家男人的屋裡變成灰,也不能叫這些該死的街坊四鄰高興地看著我們哭。」整整一上午,她搜肚刮腸地尋找事由來回憶兒子,卻找來找去沒找到。
第一個感覺到戰爭已變得虛無飄渺的人正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他以馬貢多軍政首腦的身份,每星期兩次與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進行電報通話。開始,這種會談決定著這場有血有肉的戰爭的進程,那十分清楚明確的戰爭輪廓和範圍使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正確地指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哪裡並可預見到他未來的動向。儘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即使對最親近的朋友也從未達到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地步,但那個時候他還保持著家人似的語氣,使人一下子就能從線路的另一端把他認出來。很多次他越出預定的話題,延長通話,談起家庭的事情來。可是慢慢地,隨著戰爭的激化和延伸,他的形象漸漸模糊起來,變得好象他是處在另一個世界里似的。他說話的聲音、語氣越來越飄忽不定,難以捉摸,後來竟混雜起來,變成逐漸失去了一切意義的詞語。於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所做的就只是聽,他只感到自己是在跟另一世界里的一個陌生人進行電報通話。
這無晚上吃晚飯時,那個被叫作奧雷良諾第二的用右手撮麵包,用左手喝湯。他的孿生兄弟、被叫作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用左手撮麵包,用右手喝湯。他倆的動作那麼協調、一致,看起來這兄弟倆不是一個坐在另一個對面,而是在對著鏡子吃飯。這對孿生子打從知道他倆長得一模一樣時起就想出來的這個節目,現在又為剛到家的長輩表演了。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卻並沒發覺。看來他對一切都置若罔聞,甚至連俏姑娘雷梅苔絲光著身子進房去,他都沒看上一眼。只有烏蘇拉敢打斷他的凝神遐想。
布恩地亞家必須由政府軍來保護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一到,罵他的、向他吐唾沫的都有,人們說他加劇戰爭只是為了毹賣個好價錢。他身子發燒,又感到冷,渾身顫抖著,腋窩下又生出了癤瘡。六個月前,一聽說要停戰了,烏蘇拉打開奧雷良諾結婚時的新房掃了一遍,並在角角落落里點沒藥熏,心想奧雷良諾這次回來定是準備慢慢老死在雷梅苔絲那些生鏽的玩具堆上了。但實際上,最近兩年中他已把自己的最後一點精力,都付與了生活,包括暮年的生活。
「收條。」他說。
「沒有的話,」上校說,「這是替自己一個人寫的東西。」
委員會由六位穿大禮服、戴高禮帽的律師組成,他們以頑強的吃苦精神忍受著九月的驕陽。烏蘇拉把他們款留在家中。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關在房裡,密不透風地開秘密會議。晚上,他們便請一隊衛兵保駕,帶了一個手風琴隊,到卡塔里諾酒店去自己付賬喝酒。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聲色不動地在第一本文件上籤了名,在他要簽最後一本的時候,帳篷門口出現一位起義軍上校,他牽著一頭馱著兩隻箱子的騾子。儘管此人看起來很年輕,卻https://read.99csw•com一副勞碌辛苦的樣子,不過神色很平靜。他是馬貢多地區革命軍方面的司庫。他牽著這頭快要餓死了的騾子,走了六天艱難的路程,趕在停戰協定簽字這天來到這裏。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一隻只箱子,謹慎得惹人發火,他把箱子一一打開,從裏面一塊一塊地把七十二塊金磚放到桌子上。
「把這燒了。」說著他把一捲髮黃的紙遞給她:「好好地燒,這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
他最後一次作出努力,在自己心底尋找柔情泯滅腐爛的地方,卻還是沒有找到。從前,當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拉的體味時,至少還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羞愧,而且不止一次地感到自己的思想是受了烏蘇拉的影響。但所有這些現在都被戰爭夷平了。就連他的妻子雷梅苔絲,此時也只成了某個可做他女兒的人的形象。他在沒有愛情的荒漠中所結識的那些女人,多得不可勝數,她們把他的種子撒播在整個加勒比海岸,但沒有在他的感情上留下一絲痕迹。她們大多是摸黑進房來,拂曉前離去,第二天他醒來時,只有對她們肉體的一點索然無味的回憶。而不管時光流逝,戰火紛飛,他唯一保存的一點柔情是孩提時對哥哥霍塞·阿卡迪奧的同情,這柔情並非建立在愛情上,而是建立在合夥同謀的勾當上。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有露出任何怨恨的神色,但只是在他的私人衛隊洗劫並夷平了蒙卡達將軍遺孀的房屋時,他的情緒才平靜下來。「奧雷良諾,你得注意點自己的良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對他說:「你這個大活人已經在腐爛了。」這個時候,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召開了起義軍主要領導人的第二次會議。這裏三教九流,什麼入都有:從理想主義者、野心家、冒險家、對社會不滿的分子,直到通常的刑事犯。甚至還有一名犯了貪污國家資金罪的前保守黨官員,他乘混亂之機逃避審判。他們中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打仗。在這些觀點不同而差點鬧內訌的五花八門的人群中,有一個以陰險著稱的頭目,叫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他是純印第安人,兇狠野蠻,目不識丁,不言不語,卻心狠手辣,並具有救世主的才能,他手下的人對他崇拜如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召開這次會議的目的是要統一起義軍的指揮權以反對政治家們的陰謀。可是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在他的意圖實施之前便搶先下手,不到幾小時,他便破壞了由最優秀的指揮者們組成的聯盟,搶奪了中央指揮權。「這是一頭必須格外留神的野獸。」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對他的軍官們說:「對我們來說,此人比保守黨的作戰部長還危險。」這時一位很年輕的上尉非常謹慎地舉起了食指,他平時的靦腆怕羞是出了名的。
正是這個時候,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開始對戰爭厭倦起來。他藉助自己的勸說才能,用他深厚和克制的溫柔,準備為阿瑪蘭塔放棄以他最寶貴的年華換來的榮譽,但是他到底還是沒能說服她。八月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在給了她那位堅韌不拔的追求者以最後的答覆后,自己也承受不了她那固執脾性的壓力,她關在房裡為自己一直到老死的孤獨而痛苦起來。她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說:「讓我們把此事永遠忘了吧!」她說:「對於這種事,我們都實在太年老了。」
「別擔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莞爾一笑,「死,遠遠比一個人所想象的要難。」就他而言,這是事實。他確信自己的死期早已確定,這賦于了他一種神秘的、不受外界干擾的本領,使他超然于戰爭的險惡而安然無恙,這種信念使他最後終於失敗了,而要取得這種失敗比爭取勝利還要困難、還要殘酷,付出的代價還要大。
很多次,俏姑娘雷梅苔絲不在,就由他來搖縫紉機的轉輪。阿瑪蘭塔對這個人的執著、忠誠和順從感到茫然,他有權有勢有威望,可是每次總是把武器摘下,放在大廳里,徒乎進縫紉室。四年中他不斷地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跡,而她卻也總是找得到拒絕他的求愛又不傷害他感情的辦法,因為她儘管不愛他,到頭來在生活中卻也不能沒有他了。對一切都好象漠不關心的俏姑娘雷梅苔絲,被人認為智力發育遲緩,但看到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這樣真心實意,也不能不為之感動,也出來為他說話。阿瑪蘭塔立刻發覺,她撫養的這位姑娘,幾乎還沒長成少女,就已經出落成馬貢多從未見過的美人了。她感到心中又萌動了從前與雷蓓卡作對時的那種忿恨,她請求上帝別再把她拖到希望雷梅苔絲死去的境地,於是便把俏姑娘支出了縫紉室。
「你別渾了!」字碼顯示出:「八月嘛,當然要下雨的。」
他很高興把馬爾波羅格公爵作為自己的右臂,他是自己在軍事藝術上的偉大導師,他那老虎皮帶爪子的衣服令大人們尊敬,叫小孩子們害怕。正是此時他決定不管什麼人——包括烏蘇拉在內——都不許靠近到離他三米以內的範圍。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他周圍的地上畫上一個圈,他站在圈中央——那個圈裡只有他一個人能進去——用簡略而不容違抗的命令決定著外界的命運。他在蒙卡達將軍被槍決后第一次到馬努雷時,急著去了卻他的槍下鬼的遺願。蒙卡達將軍的遺孀從他手裡接過眼鏡、勳章、懷錶和戒指,但不讓他跨進家門。
出於她的孤獨的習慣,她向院子望去,只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神情很憂鬱,比他死的時候老多了。「他們背信棄義地把他殺死了。」烏蘇拉一口斷定:「誰也不會好心地替他合上雙眼。」傍晚時她抬起淚眼,看到一些急速旋轉的發光的橘黃色圓盤象流星似地劃過天空。她read.99csw.com想,這就是死的標記。當人們把裹在因血跡發硬的毯子里、圓睜著雙眼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抬來的時候,她還在栗樹下她丈夫的膝蓋上啜泣。
「請原諒,上校,」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溫和地說,「但這是一種叛變。」
以後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拒絕接受共和國總統授於他的功績勳章時,連最激烈反對他的對手也列隊來到他房裡,要求他不承認停戰的條款,以發動一場新的戰爭。家裡堆滿了為賠禮道歉而送來的各種禮物。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為時已晚地意識到自己擁有老戰友們的眾多的支持。他沒有排除讓他們心滿意足的可能。不僅如此,有些時候,他對發動一場新戰爭的想法是那麼振奮激動,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甚至想,只要找一個借口就馬上可以行動起來。實際上也給他提供了這樣的借口。共和國總統在每份請求書未經一個特別委員會根據國民議會通過的撥款法審核以前,拒絕支付自由派和保守派老戰士們的戰爭養老金。「這是對停戰協定的踐踏!」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吼道:「那些老戰士等待郵局的通知將等到老死。」他第一次離開了烏蘇拉為他養傷而買的搖椅,在卧室里踱來踱去,決定給共和國總統口授一封措詞激烈的信件,在這份從未公布的電函里,他譴責政府方面首次違反了尼蘭德協定,他說要是十五天之內不解決養老金的撥款問題的話,他將進行殊死的戰鬥。他的嚴正的態度,使人覺得甚至可以指望保守黨的老戰士們也會參加他的隊伍。但是政府的唯一回答是借口保護他而加強了已在他門口站崗的軍事衛隊,以及禁止他跟任何人會見。全國各地對其他幾位須小心防範的頭頭們也採取了類似的措施。這是一個多麼及時、多麼突然、而又多麼有效的行動啊!停戰後兩個月,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體完全康復了的時候,他的那些最堅決的謀事者不是死了,就是被放逐出國,或者永遠被民政局管住了?
新年那天,年輕的衛隊長被俏姑娘雷梅苔絲的冷淡激瘋了,一早起來竟為愛情而死在她的窗下。
「這很簡單,上校。」他建議:「應該把他殺了。」
那天下午,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被召去聽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一個電報,這是一次通常的會話,不會給處於膠著狀態的戰爭打開任何缺口。談話結束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空無人跡的街道,望著扁桃樹上的晶瑩的水珠,感到在這孤獨中沒了主見。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對這一咄咄逼人的反應不知所措。然而兩個月後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返回馬貢多時,這種茫然無措更變成了驚慌失措。連烏蘇拉對兒子的變化這麼大也感到吃驚。他這次回來既沒聲張,也沒帶衛兵,儘管天氣很熱,卻裹著一條毯子,他帶著三個情婦住在一間屋裡,大部分時間就躺在吊床上。他幾乎難得看通報一般戰況的電報文件。有一次赫里奈多·罵爾克斯上校向他請示一樁有關撤出邊境上一處地方,以免引起國際衝突的危險的事情。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搶先說道:「這是荒謬的解說。」他說:「要是說,這種改變是好的,也就是說,保守黨政權是好的。要是用它來擴大戰爭的民眾基礎,誠如諸位所述,那麼也就是說保守黨政權擁有廣泛的民眾基礎。總之,這就意味著,我們在幾乎二十年的時間里進行著一場背叛民族感情的戰鬥。」
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站起身,把武器放在桌子上。
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到底還是掉進了懷念的一個陷阱。他想如果他跟那位裸體的女人結婚的話,或許他會成為一個既不參加戰爭,也不會獲得榮譽的人,成為一個默默無聞的手工匠、一頭幸福快樂的動物。這陣遲來的、沒有預料的震顫,使他的早餐苦澀難咽。早晨七點鐘,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在一隊起義軍軍官的陪同下前來找他時,他發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從來沒有象今夭這樣沉默寡言、沉思孤寂。烏蘇拉想在他肩上披一條新毛毯。「政府那邊的人會怎麼想呀,」她說,「人家還以為你是連買條新毯子的錢都沒有了才投降的呢。」但他沒有接受。他走到門口,看到雨還在下個不停,就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一頂舊氈帽戴在頭上。
「那麼,」她說,「您就自己來燒吧,上校。」
「這種芝麻綠豆事,別來麻煩我。」他命令道:「你問一下上帝就行了。」
停戰前一星期,他沒帶衛隊,跟在兩名赤腳的勤務兵後面進了家門。
「這是戰術的改變而已。」代表中有人反駁:「目前,核心問題是擴大戰爭的民眾基礎。至於將來,我們等著瞧吧。」
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歷來不聲不響,對人百依百順,對自己親生兒女都從未回過啃,這回卻覺得這事做不得。
「結束這場鬧劇吧,老夥計。」他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說:「趁那些混小子來槍斃你之前,咱們離開這兒。」面對這種態度,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再也忍不住對他的蔑視。
他真的沒下這樣的命令。但是十五天後,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在一次埋伏中被剁成了肉醬,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升任總司令。就在他的權力得到所有起義軍將領承認的這天夜裡,他突然驚醒過來,叫喊著要毯子。他身上一陣發冷,刺骨透心,這冷氣即使在太陽當空的時候也折磨著他,使他好幾個月都不得安睡,直到成了他的一種習慣感覺。陶醉於權力的心情在陣陣冷顫中開始變得索然無味。作為戰勝寒氣的辦法,他叫人槍斃了那個建議謀殺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他的命令總是在發布之前,甚至還在他腦子裡形成之https://read•99csw.com前就被執行了,並且總是執行得遠遠超過他敢於達到的地步。他討厭那些被攻佔的村鎮里的人們向他歡呼,在他看來,正是這些人,也同樣向他的敵人歡呼。他到處都遇到青年們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聲音同他說話,用他向他們打招呼時那種同樣不信任的神態向他致敬,並且說他佃是他的兒子。他只覺得自己被分散在各處、被重複著,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深信就是自己手下的軍官也在對他撒謊。他跟馬爾波羅格公爵一起戰鬥。「最好的朋友,」他經常這樣說,「就是剛剛死去的人。」他對自己的猶豫不定、對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的惡性循環厭倦透了。這場戰爭使他老在原地打轉,只不過他越來越年老、越來越衰竭、越來越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仗、如何打以及打到什麼時候。他的粉筆圈外總有一個人在,這個人需要錢,或者因為他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或者因為他嘴裏再也無法忍受戰爭的污穢臭氣而想去長眠,只不過此人還能用最後一點力氣立正向他報告:「一切正常,我的上校。」而正常恰恰是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最可怕的事情: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形影孤單,被預兆撇在一邊,為了擺脫這種將伴隨他直至老死的寒冷,趁著回憶最陳舊事物的興緻,在馬貢多找了最後一塊安身之處。他百無聊賴,當告訴他黨的一個委員會已經到達,受命前來跟他討論戰爭何去何從問題的時候,他只是在吊床上翻個身,半眠不醒他說:「把他們帶到妓|女那兒去。」
「上校,」他說,「請別讓我們第一個簽字。」
他清理了銀匠間,只留下一些不知道是誰的東西;他把衣服送給手下的勤務兵們;他懷著父親當年埋掉刺死普羅登肖·阿基拉爾的標槍時所抱有的同樣的懺悔心情,在院子里埋掉了他的武器。他留了一支手槍和一粒子彈。烏蘇拉沒有去阻撓,她只勸阻過一回,那就是他正要毀掉掛在大廳里、由一盞長明燈照著的雷梅苔絲的銅版照相的時候。「這張像早就不是你的了。」她說:「這是全家的聖物。」停戰前夕,家裡所有能夠使人憶及他的東西已經片件無剩,於是他把裝有他詩集的箱子拿到麵包房去,那裡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正準備生爐子。
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還想高聲誦讀一遍投降文告,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反對。「我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主義那鑾上。」他說著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連看都不看一眼。他手下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內這種令人難受的沉默。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他倆卻誰也不說一句話,滿足於相互以對方為伴。然而當阿瑪蘭塔內心為使他對自己的崇拜之火保持不滅而高興的時候,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卻並不知道那顆不可揣摸的心裏究竟裝著什麼樣的秘密。聽到他就要回來的消息時,阿瑪蘭塔心裏真是焦渴難捺,恨不得馬上見到他。但是當看到他混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吵吵嚷嚷的衛隊里走進家來的時候,只見他由於艱苦的流亡生活而憔悴不堪,因年華流逝和被人遺忘而變得蒼老疲憊,渾身是汗水和塵垢,散發出一陣畜群的臭氣,左胳膊還吊著繃帶,看到他這副醜陋的樣子,她失望得幾乎要暈過去。「我的天哪,」她想,「這可不是我要等來的赫里奈多呀!」不過,第二天他再次登門的時候已颳了臉,千乾淨凈的,鬍子上還灑了香水,血跡斑斑的繃帶也拿掉了。他給她帶來一本珠白色硬封面的每日禱告經。
他說:
「他們殺死了奧雷良諾!」她驚叫起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親筆寫了張收條遞給他。接著他喝了一杯檸檬汁和一小塊由見習修女們分發的甜麵包后就退出帳篷到另一個營帳里去了,那營帳是人家為他一旦想休息而準備的。他在那兒脫下了襯衫,在行軍床邊上坐下。下午三時一刻,他把一粒手槍子彈射進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脯上用碘酒畫的圓圈裡。這個時候,在馬貢多烏蘇拉正奇怪牛奶煮丁那麼久怎麼還沒開,她揭開爐上的奶壺蓋一看,裏面全是蛆蟲。
「請您到軍營去報到。」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命令他:「您將交付革命法庭審判。」
「您別進來,上校。」她衝著他說:「戰場上你作主,這兒可由我當家。」
「還有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問。
作為戰士,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優秀。他目標明確,即最終是為了自身的解放而不是為抽象的理想、為那些政治家們的根據情況可以翻過來倒過去進行解釋的口號而戰,這激發起他昂揚的戰鬥熱情。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這位以同樣堅定的信念和忠誠過丟為勝利而奮戰如今為失敗而苦鬥的戰士,責備老戰友那種無謂的魯莽。
儀式只進行了剛夠簽字蓋章的那麼一點時間,一頂馬戲團用的打了補釘的帳篷里坐著代表們,帳篷中央放著一張粗糙的桌子,忠心耿耿跟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最後一批軍官們圍在桌子四周。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這才明白——但並不吃驚,烏蘇拉是唯一能看出他難處的人。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敢正眼看她的臉龐。她滿臉皺紋,開齒都蛀空了,披著一頭乾枯發白的頭髮,目光中閃現出驚訝的神色。他把她跟自己記得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形象相比,那天下午他預感到一鍋沸滾的湯要從桌子滑落下來,果然,那鍋真的摔破了。在這一刻里,他發覺這半個多世紀來,日常生活的重擔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深深淺淺的爪印鞭痕,多少大大小小的創傷、潰瘍和瘢疤。他也證實了母親的遭遇並沒有在他心裏激起絲毫的憐憫之情。
「既然如此,」他最後又說了一句,「我們接受這種戰術的改變不會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我們家裡終於又有了當家的男人了。」烏蘇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