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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當初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那種年輕的族長式人物,他指導人們怎樣播種,建議怎樣教育孩子、飼養牲畜,為村社的繁榮與所有人通力合作,在體力勞動上也不例外。從一開始他家的房子就是村裡最好的,成為他人仿效的對象。他家有一間敞亮的小廳,一間鮮花盛開、顏色喜人的露台餐廳,兩間卧室,一座栽著一棵大栗樹的庭院,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園,還有一個畜欄,山羊、母雞和豬在其間和諧相處。在家裡乃至整個村子,鬥雞是唯一禁養的動物。
當吉卜賽人再來的時候,烏爾蘇拉已經發動全村的人加以抵制。但好奇心勝過了恐懼,因為這一次吉卜賽人走遍全村,利用各式樂器製造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叫賣人還聲稱將要展出納西安索人最神奇的發明。因此全村人都去了帳篷,付上一個生太伏就看到了青春煥發的梅爾基亞德斯:身體痊癒,皺紋平復,全新的牙齒閃閃發亮。凡是還記得他的牙齦如何毀於壞血病、臉頰如何鬆弛、嘴唇如何乾癟的人,面對這一無可置疑的明證,都不禁為吉卜賽人的魔力而驚栗。梅爾基亞德斯將鑲在牙床上的牙齒完好無損地摘下並向觀眾展示——那一瞬間他變回了往昔的老朽模樣——隨後又戴上牙齒展露出重獲青春的微笑,這時驚慌變成了恐懼。即便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都覺得梅爾基亞德斯的知識已經達到令人無法容忍的程度,不過當後者私下裡給他講解了假牙的原理后,他隨即感到一陣暢然。他覺得這一切如此簡單而神奇,一夜之間又對鍊金研究完全失去了興趣,陷入新的情緒危機,無心飲食,整天在家中踱步。「世上正發生著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對烏爾蘇拉說,「就在那邊,在河的另一邊,各種魔法機器應有盡有,而我們卻還像驢子一樣生活。」從馬孔多創建之初就認識他的人,都驚訝於他在梅爾基亞德斯影響下發生的變化。
烏爾蘇拉的勤勞比起丈夫毫不遜色。她身材嬌小,活力充沛,嚴肅不苟,是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從未有人聽她唱過歌。她似乎無處不在,每天從清晨到深夜伴隨著細棉布裙柔和的窸窣聲一直四處忙碌。全虧了她,那泥土夯平的地面、未經粉刷的泥牆和自製的粗木傢具才永遠一塵不染,舊箱子里存放的衣服才永遠散發著羅勒的淡淡香氣。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這一地區的地理情況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向東是無法逾越的山脈,山脈的另一側是古老的城市裡奧阿查,據他的祖父即第一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講,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曾在那裡用大炮獵殺鱷魚為樂,修補后填上稻草送給伊麗莎白女王。年輕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領著一群同伴,攜帶妻兒、牲口及所有生活用品,翻越山脈去尋找入海口。他們經過二十六個月的跋涉后決定放棄,為了避免原路返回便建立了馬孔多。他對那條路不感興趣,因為它只能將他帶回到過去。向南是永遠覆著綠色植被的泥塘和廣闊的大沼澤,吉卜賽人都說沒見過它的邊界。大沼澤西邊毗鄰的是廣袤無垠的水面,那裡有皮膚嬌嫩的鯨類,它們長著女人的頭顱和身體,憑藉巨大|乳|房的魔力讓航行者迷失心智。吉卜賽人沿著這條水路航行了六個月,才找到郵政騾隊經過的陸地。根據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估計,與文明世界唯一可能的連接是北方的道路。於是他將當年和自己一起創建馬孔多的同一群人用開荒裝備和狩獵器械武裝起來,把導向工具和地圖塞進背包,開始了這場可怕的冒險。
「這是魔鬼的氣味。」她說。
「絕不是。」梅爾基亞德斯糾正道,「魔鬼已被證明具有硫化物的屬性,而這不過是一點兒氯化汞。」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一手拉住一個孩子,免得他們在混亂中走失。他從鍍金牙的賣葯人和六條胳膊的雜耍藝人身旁跌跌撞撞地走過,在人群散發出的糞便和檀香氣味中艱難地呼吸,發瘋似的四處尋找梅爾基亞德斯,想請他解開這場神奇夢魘中的無盡奧秘。他問了好幾個吉卜賽人,但他們都聽不懂他的語言。最後他來到梅爾基亞德斯慣常扎帳篷的地方,遇見一個神情鬱郁的亞美尼亞人在用卡斯蒂利亞語介紹一種用來隱形的糖漿。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體,正好此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擠進入神觀看的人群向他詢問。吉卜賽人驚訝地回望了他一眼,隨即變成一攤熱氣騰騰散發惡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猶自在空中回蕩:「梅爾基亞德斯死了。」聽到這個消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驚呆了,他竭力抑制悲慟,而人群漸漸被別處的機巧吸引過去,那一攤亞美尼亞人的遺存物也徹底消失。後來,別的吉卜賽人向他證實梅爾基亞德斯的確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於熱病,被丟到了爪哇海的最深處。孩子們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堅持要父親帶他們去見識孟菲斯智者們創造的最新奇觀,據帳篷入口處招攬生意的吉卜賽人說,那曾經是所羅門王的寶藏。孩子們非去不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只好付了三十里亞爾,領他們走到帳篷中央,那裡有一個遍體生毛的光頭巨人,鼻上穿著銅環,腳踝間繞著沉重的鐵鏈,正看守著一個海盜藏寶箱。巨人剛打開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氣。箱中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裏面含有無數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茫然無措,但他知道孩子們在期待他馬上給出解釋,只好鼓起勇氣咕噥了一句:https://read.99csw.com
一向誨人不倦的梅爾基亞德斯詳細講解了硃砂與魔鬼相關的效用,但烏爾蘇拉卻未加理睬,徑自帶孩子們出去祈禱。那種刺鼻的味道將與對梅爾基亞德斯的記憶一起,永遠銘刻在她心裏。
大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已經十四歲,腦袋四方,頭髮粗硬,和父親一樣固執任性。他發育迅速,體格健壯也像父親,不過從那時就可以明顯看出他缺乏想象力。他在馬孔多建立前翻越山脈的路上孕育和誕生,當時父母在證實他身上沒有任何動物器官之後曾一起感謝上天。奧雷里亞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第一個孩子,到三月就滿六歲了。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在母親腹中就會哭泣,來到人世時大睜著雙眼。剪臍帶的時候,他四下打量房間里的東西,好奇卻毫無驚懼地觀察人們的臉龐。隨後,他任憑人們湊過來看,自己卻無動於衷,專註地望著棕櫚葉鋪成的屋頂,那屋頂在雨水的巨大壓力下似乎即將坍塌。烏爾蘇拉沒再想起他那全神貫注的目光,直到有一天,三歲的小奧雷里亞諾走進廚房,正趕上她從灶台端下一口滾燙的湯鍋放到桌上。孩子在門口一臉困惑,說:「要掉下來了。」湯鍋本來好好地擺在桌子中央,但孩子話音剛落,它便像受到某種內在力量的驅使,開始不可逆轉地向桌邊移動,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警覺的烏爾蘇拉將此事告訴丈夫,但丈夫卻將其解釋為自然現象。他一向如此,對孩子們不聞不問,一方面因為他認為童年是智力尚未發育健全的時期,另一方面因為他總是沉浸於自己虛無縹渺的玄想中。
大帆船的發現意味著大海就在近處,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熱情受到沉重打擊。他將此視為頑皮的命運對自己的嘲弄:曾經作出巨大犧牲、歷經無數苦難尋找大海而不得,如今無心尋找它卻送上門來,橫在自己前進的道路上成為無法逾越的障礙。多年以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也曾穿越這片土地,那時這裏已經成為常規驛道,而他見到的唯有燒焦的龍骨矗立在一片罌粟花地上。直到那時他才相信這段歷史不是父親的想象,不禁為大帆船如何深入陸地至此而困惑不解。然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曾為這個問題困擾,他又走了四天,來到距大帆船十二公里的海邊。面對大海,他的夢想破滅,這灰白骯髒、泡沬翻騰的大海,不值得為之冒險和犧牲。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無法相信妻子竟會如此意志堅決。他試圖用自己的幻夢誘惑她,許諾帶她去一個神奇的世界,在那裡只需往地里灑一點兒魔水就能讓作物按照自己的願望結實,在那裡花一點點錢就能買到各式各樣的止痛器械。但烏爾蘇拉對他預言的景象毫不動心。
「地球是圓的,就像個橙子。」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能領會,伸出手去觸摸,卻被巨人攔在一旁。「再付五個裡亞爾才能摸。」巨人說。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付了錢,把手放在冰塊上,就這樣停了好幾分鐘,心中充滿了體驗神秘的恐懼和喜悅。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又另付了十個裡亞爾,讓兒子們也體驗一下這神奇的感覺。小何塞·阿爾卡蒂奧不肯摸,奧雷里亞諾卻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縮了回來。「它在燒。」他嚇得叫了起來。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有read•99csw.com理踩,他正為這無可置疑的奇迹而迷醉,那一刻忘卻了自己荒唐事業的挫敗,忘卻了梅爾基亞德斯的屍體已成為烏賊的美餐。他又付了五個裡亞爾,把手放在冰塊上,彷彿憑聖書作證般莊嚴宣告:
那間簡陋的實驗室,除了大量的小鍋、漏斗、蒸餾瓶、濾器和濾網,還備有一座簡陋的鍊金爐,一個仿照「哲學之卵」製成的長頸燒瓶,以及一套由吉卜賽人按照猶太人瑪利亞對三臂蒸餾器的現代描述製作的蒸餾過濾設備。梅爾基亞德斯還留下了對應七大行星的七種金屬的若干樣品,摩西和索希莫的倍金配方,以及「超絕之精」系列筆記和草圖,如果參悟成功就能煉出點金石。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見倍金配方很簡單便著了迷,接連幾個星期都央求烏爾蘇拉挖出她的殖民地金幣,說水銀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烏爾蘇拉像往常一樣,在丈夫無可動搖的決心前讓了步。於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將三十枚多卜隆金幣投入一口坩堝,與銅屑、雌黃、硫黃和鉛一起熔化,然後倒入盛滿蓖麻油的鍋里用旺火煮沸,直到熬出一攤發出惡臭的濃漿,看起來更像是劣質的糖漿而非美妙的黃金。在令人忐忑和絕望的蒸餾過程中,經過與七種行星金屬冶合,再放人玄妙的水銀和塞普勒斯的硫酸鹽中炮製,又用豬油替代蘿蔔油回鍋熬煉,烏爾蘇拉寶貴的遺產最後變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鍋底。
「我們還沒有死人,」他說,「只要沒有死入埋在地下,你就不屬於這個地方。」
瑪利亞·路易莎·艾里奧
從村莊初建時起,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就製作了捕鳥機關和鳥籠。很快,不光在家裡,整個村莊到處都是擬黃鸝、金絲雀、藍鴝和知更鳥。種類紛繁、數目眾多的鳥兒一起鳴唱,令人心煩意亂,烏爾蘇拉不得不用蜂蠟堵住耳朵才能保持神志清醒。梅爾基亞德斯的部落第一次來販賣治頭痛的玻璃珠的時候,大家都驚訝於他們竟能找到這個迷失在沼澤霧瘴中的村莊,而吉卜賽人承認他們正是循著鳥鳴而來。
那是一批新的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都很年輕,只會說他們自己的語言,個個容貌俊美,皮膚油亮,雙手靈巧。他們在街上載歌載舞引來喧聲笑語,激起驚詫不斷:染成各種顏色的鸚鵡吟唱著義大利浪漫曲,母雞伴著手鼓的節奏下出一百個金蛋,訓練有素的猴子能猜出人的所思所想,多功能機器既能縫扣子又能退燒,還有用來忘卻不快回憶的儀器、用來浪費時間的藥膏以及其他上千種異想天開、聞所未聞的發明,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都恨不得發明一台記憶機器來記錄下這一切。村子瞬間變了樣。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間迷失了方向,置身於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獻給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前後,一家衣衫襤褸的吉卜賽人都會來到村邊紮下帳篷,擊鼓鳴笛,在喧鬧歡騰中介紹新近的發明。最初他們帶來了磁石。一個身形肥大的吉卜賽人,鬍鬚蓬亂,手如雀爪,自稱梅爾基亞德斯,當眾進行了一場可驚可怖的展示,號稱是出自馬其頓諸位鍊金大師之手的第八大奇迹。他拖著兩塊金屬錠走家串戶,引發的景象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跌落,木板因釘子絕望掙扎、螺絲奮力掙脫而吱嘎作響,甚至連那些丟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尋不見的地方出現,一窩蜂似的追隨在梅爾基亞德斯的魔鐵後面。「萬物皆有靈,」吉卜賽人用嘶啞的嗓音宣告,「只需喚起它們的靈性。」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天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創造,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想到可以利用這個無用的發明來挖掘地下黃金。梅爾基亞德斯是個誠實的人,當時就提醒他:九*九*藏*書「幹不了這個。」然而那時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吉卜賽人的誠實尚缺乏信任,仍然拿一頭騾子和一對山羊換了那兩塊磁鐵。他的妻子烏爾蘇拉·伊瓜蘭本指望著靠這些牲口擴展微薄的家業,卻沒能攔住他。「很快我們的金子就會多到能鋪地了。」她丈夫回答。此後的幾個月他費盡心力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拖著兩塊鐵錠,口中念著梅爾基亞德斯的咒語,勘測那片地區的每一寸土地,連河床底也不曾放過。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紀銹跡斑斑的盔甲,敲擊之下發出空洞的回聲,好像塞滿石塊的大葫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一起探險的四個男人將盔甲成功拆卸之後,發現裏面有一具已經鈣化的骷髏,骷髏的頸子上掛著銅質的聖物盒,盒裡有一縷女人的頭髮。
「我們不走,」她說,「就留在這兒,因為我們已經在這兒生了一個孩子。」
然而自從那個下午叫孩子們幫忙取出實驗器具,他便將自己最寶貴的時間留給了他們。在僻靜的小屋裡,牆壁上漸漸掛滿荒唐的地圖和奇異的圖畫。他教他們讀寫和算術,向他們講起世界上的諸多奇迹,不光涉及自己已知的事物,還充分發揮想象力達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極致。就這樣,孩子們得知在非洲的最南端有平和而智慧的人民,他們唯一的消遣是坐下來沉思;得知愛琴海可以徒步穿越,只需從一個島嶼跳上另一個直到薩洛尼卡港。那些光怪陸離的課程深深銘刻在孩子們的記憶中,以至於多年以後,在政府軍軍官向行刑隊下令開槍的前一刻,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又回想起三月里那個溫暖的下午:父親在物理課上倏然頓住,一臉著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傾聽著遠遠傳來的高音笛、串鈴和鼓的聲音。吉卜賽人又來到了村裡,推銷孟菲斯城的智者們最新最驚人的發明。
烏爾蘇拉反駁了他,溫和而堅定: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初建功立業的雄心,迅速在磁鐵迷狂、天文演算、鍊金幻夢以及見識世上奇觀的熱望中消磨殆盡,曾經勇於開拓、儀錶整潔的他,變成一個外表懶散、不修邊幅的男人。他那野蠻人一樣的鬍鬚,烏爾蘇拉費儘力氣才能勉強用菜刀收拾乾淨。甚至有人將他視為某種詭異巫術的犧牲品。然而當他將開荒的工具扛上肩頭,倡議全體村民共同開闢一條將馬孔多與新興發明相連的捷徑時,即使是那些深信他已發瘋的人也丟下活計與家人而去跟隨他。
最初幾日,沒有遇到什麼值得一提的阻礙。他們沿著亂石遍布的河岸下到數年前找到盔甲的地方,從那裡經野生橘林中的一條小徑進入森林。走了快一個星期的時候,他們打了一頭鹿來烤熟,決定只吃一半,把另一半腌好留待後日,希望藉此盡量推遲拿金剛鸚鵡充饑的日子,因為那藍色的鳥肉有股濃烈的麝香味。此後的十多天,他們從未見到太陽。地面變得柔軟潮濕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險惡,鳥兒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鬧漸行漸遠,天地間一片永恆的幽暗。在這潮濕靜寂、遠在原罪之先就已存在的天堂里,遠征隊的人們被最古老的回憶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的靴子陷進霧氣騰騰的油窟,砍刀斬碎猩紅的百合與金黃的蠑螈。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只藉著某些昆蟲發出的微弱光亮,像夢遊人一般穿過陰慘的世界,肺葉間滿溢令人窒息的鮮血味道。他們無法返回,因為辟出的道路轉瞬就被新生的植物再次封閉,其生長速度幾乎肉眼可見。「不要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重要的是別迷失方向。」他始終拿著羅盤,帶著隊伍走向看不見的北方,直到走出這片著了魔的土地。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著清新的空氣。人們被漫長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紛紛掛起吊床,兩個星期以來第一回安心入眠。醒來時已是日頭高照,人們無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在蕨類和棕櫚科植物中間,靜靜的晨光下,赫然停著一艘覆滿塵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船向右側微傾,完好無損的桅杆上還殘留著骯髒零落的船帆,纜索上有蘭花開放點綴其間。船身覆蓋著一層由石化的鯽魚和柔軟的苔蘚構成的光潤護甲,牢牢地嵌在亂石地里。整艘船彷彿佔據著一個獨特的空間,屬於孤獨和遺忘的空間,遠離時光的侵蝕,避開飛鳥的騷擾。遠征者們在船內仔細探查,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只見一座鮮花叢林密密層層地盛開。
像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這樣富於進取心的男人,村裡再沒有第二個。他排定了各家房屋的位置,確保每一戶都臨近河邊,取水同樣便捷;還規劃了街道,確保炎熱時任何一戶都不會比別家多曬到太陽。短短几年裡,三百名九_九_藏_書居民的馬孔多成為當時已知村鎮中最勤勉有序的典範。它的確是一處樂土,沒人超過三十歲,也沒人死去。
三月里,吉卜賽人又來了。這次帶來一架望遠鏡和一台足有鼓面大小的放大鏡,展出時聲稱是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最新發明。他們讓一個吉卜賽女人坐在村子一頭,將望遠鏡安在帳篷入口。花上五個裡亞爾,人們就可以湊到望遠鏡后,看到那個吉卜賽女人在眼前出現,彷彿觸手可及。「科學消除了距離,」梅爾基亞德斯說,「用不了多久,人們不出家門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發生的事情。」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他們用那台巨型放大鏡作了一次驚人的演示:把一堆乾草鋪在街道中央,然後通過聚焦陽光點燃起來。尚未從磁鐵實驗的失利中平復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又萌生了將這一發明應用於戰爭的想法。梅爾基亞德斯再次試圖讓他打消念頭,但最後還是接受了兩塊磁鐵加三枚殖民地金幣,將放大鏡換給了他。烏爾蘇拉難過地哭了。那些錢是從她父親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一匣金幣中拿出來的,她本來一直埋在床下,想等待合適的機會做本錢。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無暇安慰她,以科學家的忘我精神全心投入戰術實驗,甚至不惜以身犯險。為了驗證放大鏡對敵軍產生的效果,他親自待到陽光的焦點下,結果身體被灼傷后潰爛,挨了很長時間才痊癒。妻子對如此危險的發明心生恐懼而提出抗議,但他全然不顧,險些把家裡的房子點燃。他久久待在房間里,計算新武器的戰略威力,寫出了一本解說無比清晰、說服力無可抗拒的手冊。他把該手冊連同多種實驗記錄和多幅示意圖一起寄給當局,承擔這一使命的信使翻越山脈,迷路于無邊的沼澤,蹚過湍急的河水,遭猛獸的襲擊、絕望情緒和瘟疫的打擊險些喪命,最後終於找到了郵政騾隊途經的驛道。雖然當時遠赴首都不太可能,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仍然表示,只要政府一聲令下他立刻出發,為軍方實地演示他的發明,並親自傳授陽光戰的精密戰術。他等待回復多年,最終厭倦了等待,到梅爾基亞德斯面前哀嘆自己的挫折。於是那個吉卜賽人做出了足以顯明其誠實的舉動:收回放大鏡,把那三枚多卜隆還給他,還留下一些葡萄牙人的地圖和多種航海儀器。梅爾基亞德斯親筆寫了一份赫爾曼修士的研究成果提要給他,教他如何使用星盤、羅盤和六分儀。為了確保不受打擾地進行實驗,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宅院深處蓋了一間小屋,整個漫長的雨季都把自己關在屋中。他把家庭職責完全拋在腦後,整夜待在院子里觀測星體的運行,為了尋找精確測定正午的方法險些患上日晒病。掌握了那些儀器的用法並操作自如之後,他對空間的認知使他無須離開小屋就能遨遊未知的海洋,尋訪荒涼的地域,並與神奇的生靈交流。正是在那個時期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旁若無人地在家中踱步,與此同時烏爾蘇拉和孩子們卻在菜園裡累得直不起腰來,照料香蕉、海芋、木薯、山藥、南瓜和茄子。然而,沒有任何徵兆,他瘋狂的活動猝然中斷,整個人陷入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他連續好幾天像是著了魔,喃喃自語,說出一連串自己都無法相信的驚人設想。最終,在十二月一個星期二的午飯時分,他從所有的折磨中一下解脫了。孩子們終其一生都將記得父親如何在桌首莊嚴入座,被長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銷骨立,因激動而顫抖著,向他們透露自己的發現:
「不是。」吉卜賽人糾正道,「是冰塊。」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照妻子的話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見兩個孩子赤腳待在陽光暴晒的菜園裡,他感覺從那一刻起他們才開始存在,從烏爾蘇拉的咒語中誕生出來。隨即他內心發生了某種變化,某種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將他從當下拉扯出來,帶往記憶中從未涉足的所在。烏爾蘇拉繼續打掃,此刻她已經確信有生之年再也不會離開這個家園,而他一直凝視著孩子們,直到雙眼濕潤。他用手背擦乾眼睛,深深地嘆息一聲,接受了現實。
「這是世上最大的鑽石。」
那一時期,梅爾基亞德斯在以驚人的速度衰老。他頭幾回來訪時看上去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歲數相仿,但當後者仍然力氣過人,楸住馬耳朵就能將馬掀翻的時候,吉卜賽人卻好像已被某種頑疾擊垮。實際上,那是他無數次週遊世界時染上多種罕見疾病的結果。他在幫助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搭建實驗室時親口說過,死神一直追隨他的腳步,嗅聞他的行蹤,但尚未下定決心給他最後一擊。他經歷了危害人類的各種疾病和災難倖存下來。他在波斯得過蜀黍紅斑病,在馬來群島患上壞血病,在亞歷山大生過麻風病,在日本染上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遭遇重大海難,卻都大難不死。這個天賦異稟,自稱掌握了諾查丹瑪斯之鑰的人是個陰沉的男子,裹在一團愁雲慘霧裡,目光斜曳像是能夠看透一切。他總戴著一頂黑色大禮帽,活像烏鴉展開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鵝絨坎肩,染著滄桑歲月的苔印。他智慧無邊又神秘莫測,但還是有著凡人的一面,未能擺脫日常生活中瑣碎問題的煩擾。他抱怨著衰老和病痛,為經濟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難過,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露笑容,因為壞血病奪去了他所有的牙齒。在一個悶熱的正午,他吐露了心聲,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確信那是一段偉大友情的開始。孩子們聽著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奧雷里亞諾那時只有五歲,他一生都將記得,那個下午吉卜賽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屬的反光中,用管風琴般深沉的聲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熱得從太陽穴流下油膩的汗水。他的哥哥何塞·阿爾卡蒂奧,將會把這奇妙的形象作為記憶遺產,傳給所有後世子孫。烏爾蘇拉卻對這次來訪印象惡劣,因為她走進房間的時候,正趕上梅爾基亞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個裝有二氯化汞的小瓶。九*九*藏*書
「忘了你那些瘋狂的新鮮玩意兒,還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們,自生自滅沒人管,和驢子一樣。」
「見鬼!」他喊了起來,「馬孔多周圍全是水!」
「如果非要我死了才能留下,那我就去死。」
「好吧,」他說,「讓他們幫我把東西從箱子里拿出來。」
烏爾蘇拉再也無法忍耐。「如果你非發瘋不可,就一個人瘋好了,」她喊道,「別想用你那套吉卜賽人的胡話教壞孩子!」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無動於衷,妻子在狂怒之下把星盤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沒有被嚇著。他又造了一台,還召集村裡的男人到自己的小屋,用無人能懂的理論向他們證明,一直向東航行就有可能回到出發點。全村人都確信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已經失去理智,這時梅爾基亞德斯來到澄清了真相。他當眾讚許這個男人的聰明才智,說他僅憑天文觀測就建立起的理論儘管在馬孔多尚不為人所知,但已經被實踐所證明。為了表示敬佩,他特別饋贈了一樣將對村子的未來產生深遠影響的禮物:一間鍊金實驗室。
很長時間內,馬孔多處在一個半島上成為根深蒂固的觀念,這源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遠征歸來后武斷繪出的地圖。他繪圖時滿懷怒氣,故意誇大交通的艱難,以此來懲罰自己竟如此荒唐地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我們一輩子哪兒也去不了,」他向烏爾蘇拉抱怨道,「我們註定要在這裏活活爛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他在實驗室小屋裡思來想去,腦海中全是這個念頭,幾個月後終於醞釀出一個方案,要將馬孔多遷移到更合宜的地點。但這一次,烏爾蘇拉搶在了他那狂熱計劃的前頭。憑藉一番百折不撓的努力,她暗中與村裡所有女人聯合起來,反對男人們的突發奇想——他們已經在準備搬家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知道從何時起,又是怎樣的力量從中作梗,他的計劃陷入由種種借口、託辭和阻力形成的羅網,最終徹底淪為幻想。這天早上他在庭院盡頭的小屋裡一邊念叨著搬家夢想,一邊把實驗器具裝回原來的箱子,烏爾蘇拉帶著無辜的神情關注著這一切,甚至對他感到些許憐憫。她任憑他裝完,任憑他釘好箱籠、用刷子漆上自己名字的縮寫,沒有責怪他一句,心裏卻知道他已經明白——因為聽見他這麼低聲自言自語——村裡的人不會隨他上路。只是當他開始拆卸小屋的房門時,烏爾蘇拉才鼓起勇氣詢問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無苦澀地回答:「既然沒人肯走,那我們自己走。」烏爾蘇拉沒有動搖。
赫米·加西亞·阿斯科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