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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烏爾蘇拉,人家在說什麼你可都聽見了。」他非常平靜地對妻子說。
「我想和你單獨在一起。」他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一切告訴所有人,用不著再躲躲藏藏。」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出門看見一片喧嚷景象,好半天才從困惑中恢復過來。那不是吉卜賽人,而是和他們一樣的男男女女,直發棕膚,說的是同樣的語言,抱怨的是同樣的痛苦。他們的騾子馱著食品,牛車滿載著傢具、家居用品,都純粹是些普通的人間物事,毫無噱頭地出售;他們販賣的乃是日常現實。這些人來自大沼澤的另一邊,距此只有兩天路程。那些村鎮里的人們每月都能收到郵件,見慣了各樣改善生活的機器。烏爾蘇拉沒有追上吉卜賽人,卻找到了丈夫在失敗的遠征中沒能發現的通向偉大發明的道路。
十分鐘后他回來了,手持祖父嗜血的長矛。村裡一半的人都聚集在鬥雞場門口,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正在那裡等著。他還沒來得及反抗,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就以公牛般的力氣投出了長矛,以第一代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當年獵殺本地老虎的準頭,刺穿了他的曬喉。那天晚上,人們在鬥雞場守靈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走進卧室,他妻子正在穿貞節褲。他用長矛指著她,命令道:「脫了它。」烏爾蘇拉並未質疑丈夫的決定。「你得為以後的事負責。」她嘟囔了一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將長矛插到地上。
「像狗屎。」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沒能解開鏡屋之夢,直到見識冰塊的那一刻。於是他相信自己理解了夢境的深意。他想到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利用水這種尋常材料大規模生產冰塊,並用它們建造村莊的新居。馬孔多將不再是一個連合頁和插銷都因高溫而變形的酷熱之地,而會變成一個寒冬之城。他沒有堅持建立製冰廠的嘗試,只因那時他正熱衷教育兒子們,特別是奧雷里亞諾,這孩子起初就顯露出鍊金方面的罕見天賦。實驗室已經收拾乾淨。他們重新查閱梅爾基亞德斯的筆記,如今已心情平靜,不再有因新奇而生的興奮。他們長時間耐心實驗,試圖將烏爾蘇拉的金子從粘在鍋底的廢料中分離出來。年輕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幾乎從不參与。當他父親全身心擺弄鍊金爐的時候,這位衝動任性、發育一向超出實際年齡的長子,已經長成一個體格魁偉的小夥子。他變了聲,上唇布滿初生的茸毛。一天晚上烏爾蘇拉走進房間,正趕上他脫衣服準備睡覺。一種混雜了羞恥和憐憫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這是除丈夫外她見到的第一個男人的裸體,發育得如此完好,在她看來甚至有些異常。已經第三次懷孕的烏爾蘇拉,又經歷了新婚時的恐懼。
經過多日繁難而艱巨的工作,他們的確做到了。烏爾蘇拉欣喜萬分,甚至為鍊金術的發明讚美上帝。實驗室里擠滿了村民,主人端出番石榴甜點加小餅乾款待他們,來慶祝這一奇迹。與此同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隆重展示了坩堝中失而復得的黃金,彷彿那是他剛剛創造出來的。他讓所有人——看過,最後來到近來極少在實驗室露面的長子跟前。他把發黃的千硬塊擺到兒子眼前,問道:「你覺得怎麼樣?」何塞·阿爾卡蒂奧直率地回答:
烏爾蘇拉安穩休息了四十天不到,吉卜賽人又來了,是帶來過冰塊的同一撥江湖藝人和雜耍演員。與梅爾基亞德斯的部落不同,他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證明了自己並非傳播進步的使者,而是販賣娛樂的商人。包括他們帶來的冰塊,也不是為了推廣應用到生活中,而是純粹當作馬戲團的奇物。這次的奇巧物件中有一塊飛毯,他們同樣沒有將其視為交通發展上的重大貢獻,而僅僅當作用於消遣的玩物來介紹。毫不奇怪,人們挖出了自家埋藏的最後幾枚金幣,想換取一次從村裡房頂飛過的短暫經歷。藉著紛亂人潮的掩護,何塞·阿爾卡蒂奧和庇拉爾享受了一段愜意的獨處時光。他們成為人群中一對幸福的情侶,甚至開始懷疑,愛情或許可以是一種比夜晚幽會中瘋狂而短暫的快樂更平和深沉的感覺。然而,庇拉爾打破了美夢。她受身邊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激|情感染,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和時機,一句話就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現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見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她又明明白白地解釋了一遍:
連續幾天何塞·阿爾卡蒂奧都不敢走出家門一步。一聽到廚房裡傳來庇拉爾聲震屋瓦的笑聲,他就立刻逃到實驗室。那裡的鍊金器械在烏爾蘇拉的祝福下都已重獲新生,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興高釆烈地接納了迷途九*九*藏*書知返的兒子,並且帶他入門,參与自己終於啟動的點金石探尋工作。一天下午,飛毯載著吉卜賽馭手和幾個村裡的孩子從實驗室窗前迅捷掠過,他們在飛毯上興奮地揮手致意,兩個兒子都被吸引過去,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看都不看一眼。「讓他們做夢去吧,」他說,「將來我們要用更科學的方式比他們靠一條可憐的床罩飛得更高。」儘管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何塞·阿爾卡蒂奧其實從未理解「哲學之卵」的魔力,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個做壞了的瓶子。他無法拋開自己的心事。他吃不下睡不著,脾氣變壞,就像父親工作受挫時一個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見他舉止失常,以為他對鍊金術太過投入,便免去他在實驗室的工作。奧雷里亞諾當然知道哥哥所受的折磨與尋找點金石毫無關係,但也無法令他吐露真情。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經一去不返,同謀和交流變成敵意與緘默。他渴望孤獨,對整個世界的怨恨咬噬著他的心。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下了床,不過不是去庇拉爾·特爾內拉家,而是混跡于集市的喧嚷人潮中。他走過各樣花巧的玩意兒,沒有一樣能引起他的興趣。最後他的注意力落在一樣非展品上:一個非常年輕的吉卜賽女郎,幾乎還是個孩子,被身上的玻璃珠鏈壓彎了腰。這是何塞·阿爾卡蒂奧一生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她正在人群中觀看一個人因為忤逆父母而變成蟒蛇的慘劇。
這一事件被視作公平決鬥,卻給兩人留下良心上的煩擾。一個失眠的夜晚,烏爾蘇拉到院子里喝水,就看見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待在大瓮邊。他渾身青紫,神情憂傷,正努力用蘆草團堵住咽喉上的空洞。她不覺害怕,只有同情。回到房間后她把所見告訴丈夫,但丈夫沒有在意。「死人是不會出現的,」他說,「只不過我們自己受不了良心上的負擔。」兩晚之後,烏爾蘇拉再一次在浴室里看見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他正用蘆草擦洗脖子上凝結的血痂。另一天晚上,她又看見他在雨中徘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終於無法忍受妻子的幻覺,抄起長矛衝進院子。死人就在那裡,神情憂傷。
「現在,女士們先生們,我們要上演可怕的場景:一個女人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作為懲罰,一百五十年裡每天晚上的這一時刻她都要被砍頭。」
烏爾蘇拉發現他失蹤后找遍了整個村子。吉卜賽人搭帳篷的地方篝火已經熄滅,只剩灰燼仍在冒煙,一堆堆垃圾散落其間。一個在垃圾中尋找玻璃珠的人告訴她,前一晚曾見到她兒子混在馬戲團的人群里,用獨輪車推著裝蛇人的籠子。「他跟吉卜賽人跑了!」她向丈夫喊道,而丈夫對兒子的失蹤沒有表現出絲毫驚慌。
「祝賀你,」他喊道,「看看這隻雞能不能幫上你女人的忙。」
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在十六世紀襲擊里奧阿查的時候,烏爾蘇拉·伊瓜蘭的曾祖母被警鐘長鳴和隆隆炮聲嚇得驚慌失措,一下坐到了爐火上。燙傷使她終其一生再不能履行妻子的義務。她只能側著坐,還得藉助靠墊,此外走路應該也出了問題,因為她從此再沒有當眾行走過。她堅持認為自己的身體散發出焦味,因而拒絕一切社交活動。她不敢入睡,在院子里直待到天亮,因為她總是夢見英國人帶著兇猛的劫掠犬從卧室的窗戶進來,用燒紅的烙鐵對她施加令人羞恥的折磨。她丈夫是一位阿拉貢商人,和她育有兩個子女。為了緩解妻子的恐懼,他在醫藥和娛樂上耗光了半個商鋪。最後他清點了生意,帶著家人遠離海邊,在山中一處平和的印第安人村落定居,並在那裡為妻子蓋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卧室,確保她夢魘中的海盜無隙可入。
她不想掃他的興。
這一場談話,伴以對父親的切齒怨恨,對縱情相愛的迫切憧憬,在他身上激發出一種沉著的勇氣。他事先未作任何鋪墊,直接把一切都告訴了弟弟。
時間使一切恢復了原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兒子不知從何時起又回到了實驗室,他們抖落塵埃,點起爐灶,拾起已經在糞床上沉睡了數月的材料,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來。連躺在柳條小筐里的阿瑪蘭妲,也好奇地觀看父兄在水銀蒸氣瀰漫的小屋裡入神地工作。架子上被遺忘多日的一個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動。工作台上的一鍋水未經加熱便沸騰了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兒子看著這一切又恐懼又歡喜,他們無法解釋,只是將其視作新材料要誕生的預兆。一天阿瑪蘭妲的小筐自行移動起來,在房間里兜了個圈。奧雷里亞諾大吃一驚,連忙去攔九-九-藏-書下它。做父親的卻沒有驚慌,他把小筐放回去,固定在桌腿上,堅信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將發生。就在那時,奧雷里亞諾聽見他說:
此後幾個星期,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陷入沮喪當中。他擔負起母親的職責照料小阿瑪蘭妲,給她洗澡換衣服,一天四次送去哺乳,晚上甚至為她唱起烏爾蘇拉從來不會唱的搖籃曲。有一次,庇拉爾·特爾內拉自告奮勇要在烏爾蘇拉回來之前幫忙料理家務。奧雷里亞諾憑著對厄運格外敏感的神秘直覺,在看見她進門的瞬間靈光一閃。他意識到哥哥的逃走以及隨後母親的失蹤都與她有關,儘管這無法解釋,於是以一種沉默而強烈的敵意相待。她沒有再來。
一開始小奧雷里亞諾只意識到風險,覺得哥哥的冒險極有可能引來禍端,卻沒能理解其中的魅力所在。後來哥哥的渴望漸漸感染了他。他聽他講述種種波折的細節,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悅,與他一起擔驚受怕,一起體驗幸福。他整夜不睡,一個人躺在床上好像睡在炭火席上,直等到天亮哥哥回來,然後兩人毫無睡意地交談到起床的時候。很快兩人都變得委靡不振,都對父親的鍊金術和智慧失去了敬意,都躲藏到孤獨之中。「這兩個孩子獃獃的,」烏爾蘇拉說,「一定是肚子里有蟲子。」她用土荊芥研末熬制了一劑難喝的湯藥,不料兩人都以意想不到的堅忍喝了下去,並且一天之內同時坐到便盆上達十一次之多,排出了幾條粉紅色的寄生蟲。他們興高釆烈地向所有人展示,為的是避免烏爾蘇拉追究他們神不守舍和倦怠消沉的真實原因。那時奧雷里亞諾不僅能理解,還能對哥哥的經歷感同身受,因為有一次當哥哥詳盡無遺地向他描述情愛的奧妙,他插話問道:「那是什麼感覺?」何塞·阿爾卡蒂奧當即回答:
「讓他們說去吧。」她回答,「咱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何塞·阿爾卡蒂奧和女郎沒有觀看砍頭表演。他們去了她的帳篷,一邊脫衣服一邊急不可耐地親吻。女郎卸下玻璃珠鏈,脫去漿過花邊的層層襯裙和重重背心,以及無用的緊身胸甲,最後露出的身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是個瘦弱的小傢伙,乳|房剛剛發育,雙腿還沒有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手臂粗,但她的堅定和熱情彌補了身體的單薄。然而何塞·阿爾卡蒂奧無法回應她,因為他們身處公用帳篷,吉卜賽人拿著馬戲道具走來走去忙著各自的事情,甚至會在床邊停下擲上一把骰子。掛在帳篷中央木杆上的油燈照得四下通明。在愛撫的間歇,何塞·阿爾卡蒂奧赤著身子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不知如何是好,而女郎還在努力誘導他。沒過多久進來一個體態豐腴的吉卜賽女人,陪伴她的男人不屬於馬戲團,也不是村裡的人。兩人開始在床前脫衣服。那女人無意中看了何塞·阿爾卡蒂奧一眼,以狂熱的目光打量著他那休憩中的壯觀野獸。
何塞·阿爾卡蒂奧的女伴請他們別來打擾,於是那一對就地躺下,緊靠他們的床邊。他人的激|情喚醒了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慾望。剛一觸碰,女郎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彷彿一盒多米諾骨牌曄啦啦一陣混響,她的肌膚在蒼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滿淚水,她的整個身體發出悲慘的哀嘆,散逸淡淡的淤泥氣味。但她以堅強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氣承受住了衝擊。何塞·阿爾卡蒂奧感覺身體懸空,飛向極樂之境,心靈融化在柔情|色|欲的泉源里,那情慾湧入女郎的耳朵,又從她的口中變成語言湧出。那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往頭上纏了塊紅布,跟著吉卜賽人走了。
幾天後,那女人不合時宜地把他叫到自己家裡。只有她母親在家,她借口教一套牌戲,把他帶進自己的卧室。然後她盡情地摸他,而他在最初的震顫后卻感到失落,心頭的恐懼壓過了愉悅。她讓他晚上去找她。他為脫身答應了,心裏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到了晚上,在火熱的床上,他意識到不能不去,即使自己不可能做到。他摸索著穿上衣服,聽見黑暗裡弟弟安穩的呼吸聲,父親在隔壁房間里的乾咳聲,院子里母雞的咕咕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心髒的怦怦跳動,以及天地間他此前從未察覺的喧囂。他滿心希望門是閂著的,而不是像她許諾的那樣僅僅虛掩著。結果門開著。他用指尖一推,合頁發出清晰的悲鳴,引發一陣直達他心底的寒意。從進門的那一刻起,他就聞到了那氣味。他側著身子,盡量不發出聲響。小客廳里,女人三個兄弟的吊床支在那裡,而他不知道吊床的位置,在黑暗中又無法確定。他需要摸索著穿過小客廳,推開卧室的門,找准方向以免上https://read•99csw.com錯床。他做到了,只是被吊床掛繩絆了一下——吊床掛得比他預想的要低。一直在打鼾的男人在夢中翻了個身,帶著些許失望嘀咕了一句:「那是星期三。」他推門的時候,門無可避免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發出了聲音。置身於一團漆黑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徹底迷失了方向,但已後悔莫及。這狹小的房間里睡著她的母親、她的姐妹及其丈夫和兩個兒女,而她自己或許並沒在等他。他本可以藉助氣味來尋找,只是整個家中都充斥著那味道,令人迷惑但同時又像一直在他皮膚裏面那樣清晰。他一動不動地待了許久,驚奇中自問怎麼會陷入這種孤立無援的絕境,這時一隻五指伸開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他的臉。他不覺吃驚,因為下意識里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他疲憊到了極點,把自己交付給這隻手,跟隨它到了一個形狀莫辨的地方。他被脫去衣裳,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擺布、被翻來翻去。在這神秘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手臂,不再聞到女人的氣味,而只有氨水的氣味。他試圖回想起她的臉龐,然而腦中卻浮現出烏爾蘇拉的面容,便隱約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來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從未想過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現在是如何在做,因為不知道自己的腳在哪裡頭在哪裡,甚至不知道是誰的腳誰的頭;他覺得再也無法忍受腰間冰冷的聲響和腹內的氣流,無法忍受恐懼和迷亂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遠留在這惱人的靜寂和可怖的孤獨中。
「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該敬畏金屬。」
在這個隱蔽的小村落里,很早就住著一個種植煙草的克里奧約人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烏爾蘇拉的曾祖父和他合作經營,短短几年就積累下大筆資產。幾個世紀后,克里奧約人的玄孫和阿拉貢人的玄孫女結成夫婦。為此,每當烏爾蘇拉因丈夫的荒唐而光火時,總要越過三百年的因緣巧合,詛咒弗朗西斯·德雷克襲擊里奧阿查的那個時刻。這不過是一種發泄,因為事實上他們倆至死都沒有分開,聯結他們的是比愛情更堅固的東西:共同的良心譴責。他們是表兄妹。兩人一同在那古老的村落長大,各自的先輩憑著辛勞和良好的習慣把那村落變成了全省最好的村莊之一。儘管從一降生他們的婚姻就在意料之中,但當他們表示出要結合的願望,家長們還是試圖阻止。他們害怕這兩個數百年交好的家族這一代健康的後裔會遭受生出鬣蜥的恥辱。之前已經有過一個可怕的先例。烏爾蘇拉的一位姑媽嫁給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一位叔父,生出的兒子終其一生都穿著肥大寬鬆的褲子,在保持了四十二年最純潔的童貞后失血而死。那都是因為他自出生到長大一直拖著一條拔塞器形狀的軟骨尾巴,末端還帶有一撮毛髮。最終,一位屠夫朋友用肉斧幫他砍掉了這條從未讓任何女人見過的豬尾巴,也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憑著十九歲的輕狂,一句話就解決了這個難題:「我不在乎生下豬崽兒來,只要會說話就行。」就這樣他們在吹吹打打、爆竹齊鳴中成婚,慶祝活動持續了三天。如果不是烏爾蘇拉的母親用各種關於後代的險惡預言嚇住了女兒,讓她甚至拒絕發生夫妻關係,他們本可以就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由於擔心魁梧而任性的丈夫趁熟睡時強|暴自己,烏爾蘇拉睡前會穿上母親為她縫製的帆布襯褲,襯褲上還有纏繞的皮條加固,前面用粗大的鐵扣鎖住。如是度過了幾個月的時光:白天,他放養鬥雞,她和母親一起在繃子上繡花;晚上,兩人展開幾個小時的激烈對抗,似乎以此替代了夫妻生活。人們嗅出事情有幾分奇怪,於是村裡開始謠傳烏爾蘇拉婚後一年仍然是處|子之身,因為她丈夫沒有本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最後一個聽到流言的人。
「見鬼去吧。」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沖他喊道,「你來一次我就再殺你一次。」
何塞·阿爾卡蒂奧無心觀看眼前的場景。針對蛇人的悲慘審問還在進行,他已經擠進入群,來到吉卜賽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身後停下。他緊貼著她的後背。女郎想躲開,但何塞·阿爾卡蒂奧更用力地擠上去。於是她感覺到了。她靠著他一動不動,又驚又懼地戰慄著,無法相信這一事實。最終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個顫抖的微笑。這一刻兩個吉卜賽人將蛇人裝回籠子,送到帳篷裏read•99csw•com面。主持節目的吉卜賽人宣布:
「那太好了。」她說,「要是單獨在一起,我們就可以點亮燈,互相能看見,而且我想怎麼叫就怎麼叫,不用管別人,你在我耳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烏爾蘇拉出去打聽吉卜賽人是從哪裡走的,按照別人的指引邊走邊問,相信還來得及追上。她離村子越來越遠,等發覺時已經走出太遠,便索性不再回頭。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直到晚上八點聽到小阿瑪蘭妲哭得聲音沙啞,把材料留在糞床上加熱,過去一看才發現妻子失蹤了。幾小時后他聚集起一支整裝待發的隊伍,把阿瑪蘭妲託付給一位自願餵奶的婦女,隨後上路四處追尋烏爾蘇拉的蹤跡。奧雷里亞諾也跟了去。黎明時分,幾個操著陌生語言的土著漁夫打著手勢告訴他們,不曾見到有人經過。徒勞尋索三天之後,他們回了村。
「你就要有兒子了。」
「你出去看看。」
失蹤近五個月後,烏爾蘇拉突然歸來。她異常興奮,青春再現,衣著打扮都是村裡人從未見過的款式。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幾乎無法承受這一驚喜。「沒錯!」他喊道,「我就知道會這樣。」他的確相信,因為在漫長的幽閉時光里,在操作實驗的同時,他內心深處祈求的奇迹不是發現點金石,不是賦予金屬生命的氣息,也不是將家中的合頁和門鎖變成黃金,而是此時此刻的情景:烏爾蘇拉歸來。但她沒有被丈夫的歡喜打動,只是例行公事般吻了他一下,彷彿自己不過離開了一個小時。她對他說: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翻越山脈之旅。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有許多像他一樣年輕的朋友,他們因要探險而歡欣鼓舞,都拆掉自家房子,帶上女人孩子上路,朝著沒有人向他們應許過的土地進發。出發之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將長矛埋在院子里,又把自己那些出色的鬥雞一隻只砍下腦袋,深信這樣能夠給予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些許安慰。烏爾蘇拉只帶了一箱嫁衣、少許家用物品以及那個小匣子,匣里裝著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金幣。他們沒有預定的路線,只想朝著與里奧阿查相反的方向進發,為的是不留下任何蹤跡,不碰見任何熟人。那是一場荒唐的旅行。走了十四個月後,吃猴肉喝蟒蛇湯壞了胃口的烏爾蘇拉生下一個健全的男嬰。她的腿腫得變了形,靜脈曲張得像水泡鼓起,因此一半的路程都躺在吊床上,由兩個男人用一根棍子抬著走。孩子們雖然肚皮乾癟、眼神倦怠,看起來很可憐,實際上倒比父母更能適應旅行,大部分時間都過得很愉快。經過將近兩年的跋涉,一天早上,他們成為第一批見到山脈西坡的人。從雲霧瀰漫的山頂望去,大沼澤無邊無際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然而,他們從未找到大海。在沼澤間盲目行進了幾個月之後,一天晚上,他們遠離了路上遇見的最後一撥土著,在一條亂石累累的河流岸邊扎了營,那河水彷彿冰冷的玻璃在流動。若干年後,在第二次內戰期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曾試圖走同一條路奇襲里奧阿查,行進了六天後他意識到這完全是瘋狂之舉。在沿河駐營的那天晚上,他父親的追隨者們看起來像是身處絕境的遇難者,但人丁倒比旅行前更為興旺,並且所有人都期望能老死善終,而後來也都如願以償。那天晚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夢見那個地方聳立起一座喧囂的城市,家家戶戶以鏡子為牆。他詢問這是什麼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個他從未聽說、也沒有任何含義的名字,但那名字卻在夢中神秘地迴響:馬孔多。第二天,他說服眾人相信永遠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又下令在河邊最涼爽的地方砍伐樹木辟出空地,就在那裡建起了村莊。
就這樣又過了六個月,直到那個悲慘的星期天,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鬥雞比賽中贏了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失利者看著自家鬥雞的鮮血勃然大怒,從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身邊走開幾步,好讓整個鬥雞場都聽見自己要說的話。
父親反手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直流出血和淚來。那天晚上庇拉爾·特爾內拉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藥瓶和棉布,用山金車酊給他敷腫,還讓他盡情享受而不用費神,愛憐他而不弄疼他。他們如此心心相印,片刻之後不知不覺開始竊竊私語。
「是真的就好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一邊在研缽里搗碎那無數次被搗碎又熔合再搗碎的材料,「那樣他就能長大成人了。」
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沒走,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長矛也沒敢出手。從那以後他再也無法安睡。死人在雨中望著他時流露出的無盡九_九_藏_書傷痛,對活人的深沉眷戀,在家中遍尋清水來潤濕蘆草的焦灼神情,總在他腦海里浮現,令他飽受折磨。「他一定很痛苦,」他對烏爾蘇拉說,「看得出他非常孤獨。」她很受感動,再看到死人一一掀開灶台上的鍋蓋時,明白了他要找什麼,從此便布家中各處擺上盛著清水的大碗。一天晚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自己房間里遇見死人在洗傷口,終於再也無法忍受。
「好吧,普魯鄧希奧,」他說,「我們會離開這個村子,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永遠不回來。現在你安心走吧。」
她叫庇拉爾·特爾內拉。她參加過以建立馬孔多告終的遠征,是被她的家人所強迫,為了離開那個在她十四歲時強|暴她的男人。那人一直愛著她,直到她二十二歲,但從未下決心公開關係,因為他是個外來戶。他許諾追隨她到天涯海角,但要等他處理完自己的事情,而她已經厭倦了等待,在或高或矮,或金髮或黑膚的男人中辨認他,紙牌許諾說他三天、三個月或三年後會從陸上或海上來。在等待中,她的大腿不再有力,乳|房不再堅挺,性情不再溫和,但心靈的狂野依然如故。何塞·阿爾卡蒂奧被這個神奇的玩物迷得神魂顛倒,天天晚上穿過房間的迷宮去尋找她的蹤跡。有一回門閂著,他就反覆叩敲,心想既然有勇氣敲第一下,就要堅持到最後一下。最終,經過漫長的等待,他等來了她開門。白天,他昏昏欲睡,暗自享受前夜的回憶。當她走進家門,還是那樣歡快、言語無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他也無須費力掩飾緊張,因為這個轟然大笑驚飛鴿群的女人和那無形的力量毫不相干——那力量教會他朝內呼吸和控制心跳,使他明白人們為什麼會懼怕死亡。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於當他父親和弟弟的好消息使全家沸騰時,他還不知道是他們終於熔開了那個金屬塊,分離出了烏爾蘇拉的金子。
那是六月里一個美好的夜晚,天氣清涼,月光明亮。兩人一夜不眠,在床上嬉鬧直到破曉,任憑夜風吹過卧室,吹來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親屬的哭號。
「小夥子,」她嚷道,「願上帝替你保守它。」
那段時期有個女人常來家裡幫忙做家務,她神情歡快,言語無忌,舉止誘人,還會用紙牌算命。烏爾蘇拉對她說起自己的兒子,認為他驚人的尺寸和表兄的豬尾巴一樣不正常。那女人爆出一陣直率的笑聲,彷彿一條玻璃溪流在整個家中蕩漾。「正相反,」她說,「他會幸福。」為了證實這一預言,沒過幾天她就把紙牌帶了來,與何塞·阿爾卡蒂奧一起反鎖在廚房旁邊的穀倉里。她鎮靜自若地把紙牌攤開在一張舊木工桌上,隨意閑扯著,而那年輕人等在她身旁,厭煩多過好奇。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好傢夥。」她實實被嚇到,說不出別的話來。何塞·阿爾卡蒂奧感到骨頭裡充滿了泡沬,並伴隨著一種無力的恐懼,以及哭泣的強烈慾望。女人沒有給他任何暗示,但何塞·阿爾卡蒂奧整夜都在煙味中尋找她,那氣味本是從她腋下逸出,也滲入到他的皮膚裏面。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讓她做自己的母親,想永遠待在穀倉里,想聽她說「好傢夥」,想讓她再一次摸自己並對自己說「好傢夥」。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去她家找她。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禮節性拜訪,他坐在客廳里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那個時候他失去了慾望。他覺得她變了,與她的氣味在自己心中幻化出的那個形象完全不同,彷彿成了另一個人。喝過咖啡,他沮喪地離開。當天晚上,在失眠的驚恐中,他恢復了強烈的慾望,只是此刻渴望的不是穀倉里的她,而是下午見到的她。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為所動,抱起他的鬥雞。「我馬上回來。」他對大家說。然後,又對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說:
「如果你非生鬣蜥不可,那咱們就養鬣蜥。」他說,「起碼這個村裡不會再有人為你的過錯喪命了。」
「好像地震。」
「你呢,趕緊回家拿上傢伙,因為我要殺了你。」
一月里一個星期四的凌晨兩點,阿瑪蘭妲出生了。在其他人進入房間之前,烏爾蘇拉先把她渾身上下細細檢查了一遍。她又輕又濕像條蜥蜴,不過身體所有部位都屬於人類無疑。奧雷里亞諾發現家裡擠滿了人,才知道這一新聞。他趁著混亂溜出去找哥哥,因為哥哥從十一點就不在床上了。這一決定如此倉促,他甚至沒時間考慮要如何把哥哥從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卧室里拉出來。他圍著房子轉了幾個小時,吹口哨打暗號,快天亮時才不得不回去。在母親的房間里,他看到何塞·阿爾卡蒂奧正在逗弄初生的小妹妹,臉上掛著天真無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