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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是個金髮的年輕人,馬孔多的居民還從未見過這樣英俊又有教養的男子。他非常注重儀錶,酷暑天氣仍身著花緞緊身馬甲和厚厚的深色呢料上裝。他出於禮貌與主人保持適當距離,好幾個星期關在客廳里汗流浹背地工作,心無旁騖的狀態足可與金銀器作坊里的奧雷里亞諾媲美。一天上午,他沒有開門,也沒有招呼任何人來見證奇迹,就在自動鋼琴上裝好第一捲紙帶,於是煩人的捶打聲和板條持續的轟鳴戛然而止,只有明凈諧和的樂聲開始蕩漾。所有人都趕到了客廳。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大吃—驚,倒不是因為優美的旋律,而是因為自動鋼琴琴鍵的自行彈奏。他立刻把梅爾基亞德斯的照相機架設在客廳里,期望能夠拍到那看不見的演奏者。那天義大利人和他們共進午餐。這個天使般的男子未戴戒指的蒼白手指使用起刀叉來如行雲流水,令負責斟酒上菜的麗貝卡和阿瑪蘭妲驚詫不已。在客廳旁的起居室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教她們跳舞。他用節拍器打著拍子指導舞步,但不觸及她們的身體。這一切都受到烏爾蘇拉禮貌的監視,她在女兒們上課的過程中一刻不曾離開房間。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這些日子腳踏舞鞋,身穿富於彈性又極其貼身的舞蹈長褲。「你用不著這麼擔心,」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對妻子說,「這人是個娘娘腔。」但她不肯放鬆警惕,直到課程結束,義大利人離開馬孔多才罷休。接著他們開始籌備舞會。烏爾蘇拉開列出一張經過嚴格篩選的賓客名單,人選的都是村莊創建者的後代——除去庇拉爾·特爾內拉一家不算,那女人又生了兩個父親不明的孩子。實際上這是門第之選,只不過以友情作為選擇標準。那些入選者早在背井離鄉創建馬孔多之前就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家的常客,而且他們的兒孫也是跟奧雷里亞諾和阿爾卡蒂奧一起長大的夥伴,他們的女兒則是唯一可以來家裡與麗貝卡和阿瑪蘭妲一同繡花的姐妹。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這位仁慈的地方官不過是個擺設,其職責僅限於用微薄的經費供養兩名木棒武裝起來的警察。為了貼補家用,他的女兒們開了一家縫紉店,業務從製作氈絨花到出售番石榴甜食再到代寫情書,不一而足。她們端莊而勤勞,是鎮上最美的姑娘,新式舞也跳得最好,卻根本沒被考慮納入受邀之列。
奧雷里亞諾站穩腳,抬起頭。他不知自己是怎樣來到這裏的,但知道目的為何,因為那正是他從童年起一直深藏心底的隱秘。
雪白如鴿子的新家落成時,舉辦了一場慶祝舞會。烏爾蘇拉是在那天下午發現麗貝卡和阿瑪蘭妲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一刻萌生這個想法的,甚至可以說,擴建計劃的主要目的正是為了讓姑娘們有一處體面的地方接待訪客。為了完美無缺地實現這一願望,她在擴建進程中像苦役犯一般勞作,在竣工前就已訂購了昂貴的裝飾品和生活用具,還添置了一樣必將震驚全鎮、引發年輕人歡呼的神奇發明——自動鋼琴。鋼琴分部件裝箱運來,一同到貨的還有維也納的傢具,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蘭的桌布,以及各式各樣的燈具、燭台、花瓶、帷幔和壁毯。進口公司自費派來一名義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負責安裝和調試自動鋼琴,指導顧客使用,並教授如何伴著印滿六捲紙帶的時興樂曲跳舞。
烏爾蘇拉的離開,以及梅爾基亞德斯無形的存在——他繼續悄無聲息地在房間里遊盪——使家裡顯得分外空曠。麗貝卡接管了日常家務,印第安女人負責照管麵包房。每到傍晚,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就在一陣薰衣草的香風中到來,總帶上一件玩具做禮物,他的未婚妻則在客廳里接待他,並敞開所有門窗以免引起風言風語。這種謹慎不免顯得多餘,因為義大利人已充分表明他的正派可靠,他甚至連姑娘的手都沒有碰過,儘管她年內就將成為他的妻子。這樣的來訪很快使家裡擺滿了神奇的玩具。上了弦就能翩翩起舞的跳舞|女郎,八音盒,奔跑的馬兒,耍雜技的猴子,敲鼓的小丑,各種令人驚異的機械動物,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帶來的這些玩具驅散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心頭悼念梅爾基亞德斯去世的悲痛,他又回到了過去那個鑽研鍊金術的時期。他生活在滿是開膛破肚的動物、大卸八塊的機件的天堂里,試圖利用鐘擺原理設計一套永動系統,使這些玩具趨於完善。奧雷里亞諾已經無心幹活,專門教導小蕾梅黛絲讀寫。起初小女孩寧願和自己的娃娃一起玩,全怪那個天天下午都來的男人,家裡人總要她放下遊戲,給她洗澡更衣,然後讓她坐在客廳里接待他。但奧雷里亞諾的耐心和誠意最終贏得了她的好感,她甘願好幾個小時和他待在一起學習詞語的含義,用彩色鉛筆在本子上畫小房子、畜欄里的奶牛、散發黃色光芒落到山背後的圓太陽。
預感得到了證實,奧雷里亞諾心下一陣輕鬆。他繼續埋頭幹活,彷彿什麼也沒發生,聲音里多了幾分安穩和鎮定。
「這裏不能進,蕾梅黛絲。」走廊里傳來安帕蘿·摩斯科特的聲音,「人家在幹活。」
恢復不久的平靜又被打破,這一次是梅爾基亞德斯的死。儘管這結果已在意料之中,但他死亡的情形卻是人們事先所想象不到的。他歸來后沒幾個月,便經歷了一個急劇衰老的過程,很快就被歸為那類無用的老翁,他們像幽靈般在卧室間步履蹣跚地遊盪,高聲追懷美好歲月卻無人理睬,直到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起初,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出於對新奇的銀版照相術和諾查丹瑪斯預言的熱情,還常常幫他的忙。但隨著時間流逝,兩人之間的交流日益困難,他最終被丟下孤獨一人。他的視力和聽力都在衰退,似乎把對話者混同於他在人類歷史早期所結識的人物,回答他人問題時混亂使用多種語言。一天他忘了戴上夜裡放在床邊水杯里的假牙,從此索性不戴。烏爾蘇拉著手擴建家宅的時候,特意為他蓋了一個房間,緊挨著奧雷里亞諾的作坊,遠離家中的忙亂喧鬧,有一扇陽光充沛的窗子和一個書架。她親自把塵侵蛾蛀幾近損毀的書籍、寫滿難解符號的脆薄紙張和裝假牙的杯子一一擺上書架,那杯子里已經長出水生植物,開著纖小的黃花。梅爾基亞德斯似乎很喜歡這個新居,因為從此再沒見他出屋,甚至在飯廳也不見他的蹤影。他只去奧雷里亞諾的作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在隨身攜帶的羊皮紙上塗寫謎一般的文字,那紙好像由某種乾燥的材料所制,像千層餅似的裂開。他就在那裡吃下比西塔西翁每天兩次送去的食物,但最後那段日子他沒了胃口,只吃蔬菜過活。很快他就顯出素食者特有的孤清模樣。他的皮膚上覆著一層柔軟的苔蘚,與那件不分季節永不離身的坎肩上滋生的相仿,他的呼吸間散發出熟睡動物的臭氣。奧雷里亞諾最終忘了他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詩行里,但有一次感覺聽懂了他低沉獨白中的隻言片語,便留了心。實際上,他滔滔不絕說出的艱深話語中唯一能夠辨別出來的,只是像錘擊般不斷重複的一個詞「二分點二分點二分點」,還有一個名字「亞歷山大·馮·洪堡」。阿爾卡蒂奧開始幫奧雷里亞諾做金銀器活計的時候,曾嘗試稍稍接近他。梅爾基亞德斯回應了這一溝通努力,不時吐出幾個和現實毫不相干的卡斯蒂利亞語句子。然而一天下午,他好像突然間激|情驟至,神釆煥發。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阿爾卡蒂奧將回想起梅爾基亞德斯為他朗讀那一頁頁不可理解的文字時的顫抖,他自然是聽不懂,但那鏗鏘的音調聽起來彷彿教皇通諭的吟唱。隨後,他很久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用西班牙語說道:「等我死的時候,請在我房間里燒上三天水銀。」阿爾卡蒂奧告訴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後者試圖獲取更具體的信息,卻只得到一句回答:「我已經達到永生。」每當梅爾基亞德斯的呼氣發臭,阿爾卡蒂奧便在星期四的上午帶他去河裡洗澡。他看來好了些。他脫下衣服,和年輕人一起沒到水裡,憑著神秘的方向感繞過深凹和危險地帶。「我們是水做的。」他有一次這麼說道。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沒人在家裡見過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令人感動地努力修理自動鋼琴,以及他腋下夾著用毛巾包好的加拉巴木果殼瓢和油椰肥皂跟阿爾卡蒂奧去河裡洗澡的時候。一個星期四,在叫他去河邊之前,奧雷里亞諾聽見他說:「我已經發熱病死在新加坡的沙洲上。」那天他下水時弄錯了路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被找到,屍身擱淺在一處明晃晃的河灣里,一隻孤零零的禿鷲落在他肚子上。烏爾蘇拉哭得比自己父親去世時還傷心。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顧她的驚詫和反對,拒絕為他下葬。「他永生不死,」他說,「他自己給出了復活的配方。」他重新燃起遺忘多時的鍊金爐,放上一鍋水銀煮沸,一旁的屍體漸漸充滿藍色的泡沬。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鼓起勇氣提醒他,溺死者不安葬的話會危害公共衛生。「哪兒的話,他根本沒死。」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如此回答。熏香一般的水銀燒煮已經持續七十二小時,屍體上開始迸裂出青紫色的花朵,伴隨著輕微的爆響,家裡充滿惡臭。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同意下葬,但拒絕草率行事,而要用隆重的禮儀對待這位馬孔多最大的恩人。這是鎮上第一次也是參与人數最多的葬禮,一個世紀后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或可與之媲美。他們將他葬在為公墓預留的空地中央,築起一座墳墓,墓碑上銘刻著他們對他的唯一所知:梅爾基亞德斯。他們為他守靈九個夜晚。大家聚在庭院里喝咖啡、講笑話、玩紙牌,阿瑪蘭妲趁著這混亂找到一個機會向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表白自己的愛情,後者幾個星期前剛與麗貝卡正式訂下婚約,並且開辦了一家樂器和發條玩具店,就在當年阿拉伯人常常流連並用廉價的小玩意兒交換金剛鸚鵡的地方,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土耳其人大街。義大利人那一頭閃亮的鬈髮常引得女人們情不自禁地讚歎,他覺得阿瑪蘭妲不過是個任性的小姑娘,沒有把她的話當真。https://read.99csw.com
「好吧,」奧雷里亞諾說,「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別胡思亂想了,」他說,「你會幸福的。」
「你適合打仗,」她說read.99csw.com,「百發百中呢。」
但奧雷里亞諾沒等她聽從姐姐的話,就舉起口中穿著細鏈的小金魚,對她說:
只有麗貝卡受了阿瑪蘭妲的威脅一直悶悶不樂。她了解妹妹的性格,了解她的高傲,因她刻毒的怨恨而擔驚受怕。她連續幾個小時躲在浴室里吸吮手指,竭盡全力抗拒吃土的誘惑。為了擺脫心頭的憂慮,她請庇拉爾·特爾內拉為自己推算未來。說了些模稜兩可的套話之後,庇拉爾·特爾內拉給出了預言:
「我也不明白,但牌上就是這麼說的。」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身著舞會那晚才穿過一次的深色呢料正裝,繫上賽璐珞硬領,套上岩羚皮靴,去蕾梅黛絲·摩斯科特家提親。里正和他妻子半是欣喜半是困惑地接待了他,不知道他這次突然來訪的目的,稍後又都認為他記錯了提親的對象。為了澄清誤會,做母親的叫醒蕾梅黛絲,把她抱進客廳,那孩子還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父母問她是否已作出嫁人的決定,她哭哭啼啼地回答只想繼續睡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理解了摩斯科特夫婦的困惑,便去找奧雷里亞諾確認。等他回來的時候,摩斯科特夫婦已經換上正裝,重新布置了傢具,在花瓶里插上鮮花,六個大女兒也陪在一旁等待。儘管場面尷尬,硬領也讓他很不舒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還是肯定,蕾梅黛絲就是兒子選中的人。「這沒有道理,」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有些不快,「我們還有六個女兒,都是單身,年齡也合適,非常願意成為您兒子這樣正派又勤勞的男士的伴侶,可奧雷里亞諾偏偏相中了還在尿床的那一個。」他妻子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從眼神到姿態都帶著悲傷,她責備了丈夫的無禮。喝過果汁后,他們欣然接受了奧雷里亞諾的決定。不過摩斯科特太太請求單獨與烏爾蘇拉談一次。烏爾蘇拉很吃驚,抱怨讓自己攪進了男人們的事情,但實際上又興奮又害怕,次日便登門拜訪。半小時后,她帶回了蕾梅黛絲還沒到青春期的消息。奧雷里亞諾並不認為這是什麼無法逾越的障礙。他已經等了那麼久,如果有必要還可以等下去,直到未婚妻達到生育的年齡。
家裡充滿愛情的氣息。奧雷里亞諾寄情于無頭無尾的詩行。他把詩句寫在梅爾基亞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紙上,寫在浴室的牆壁上,寫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詩句中都有蕾梅黛絲幻化的身影:蕾梅黛絲在下午兩點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中,蕾梅黛絲在玫瑰無聲的呼吸中,蕾梅黛絲在蠹蟲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蝕中,蕾梅黛絲在清晨麵包的熱氣中,蕾梅黛絲無所不在,蕾梅黛絲無時或缺。麗貝卡每天下午四點待在窗邊繡花,等待情書的到來。明明知道運送郵件的騾子每十五天才來一次,她依然天天等候,相信他們會算錯時間,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到來。然而事與願違,有一次到了預定的日期,騾子卻沒有出現。麗貝卡絕望得發瘋,半夜爬起來,自戕般饑渴地吞下一把把花園裡的泥土。她又痛苦又憤怒地哭泣,咀嚼著柔軟的蚯蚓,咬碎蝸牛的硬殼崩裂牙齒,又嘔吐直到天亮。她陷入一種迷狂的衰弱狀態,失去意識,在毫不知恥的囈語中吐露心聲。烏爾蘇拉驚詫之下撬開她的衣箱,在箱底發現了用玫瑰色絲帶系好的十六封香氣四溢的信件,夾在舊書里的枯葉和花瓣,以及一碰就化為粉末的蝴蝶標本。
庇拉爾·特爾內拉同樣困惑。
庇拉爾·特爾內拉咬著嘴唇,露出一絲悲傷的笑容。
「我去跟那女孩說。」她說,「等著我把她端在盤子里送給你。」
「我有個弟弟,」他對她說,「他很快會來店裡給我幫忙。」
麗貝卡一陣顫抖。她記起好像在夢裡,看見還是小女孩的自己走進家門,帶著衣箱、小木頭搖椅和一個口袋,而她一直不知道口袋裡面裝的什麼。她記起一位禿頂的先生,他身著亞麻衣裳,領口別著一粒金扣,但與金杯國王毫無相似之處。她記起一位非常年輕美貌的女士,雙手溫和芬芳,與金元仆侍那雙似乎患了風濕病的手相去甚遠,那女士曾在她發間簪上鮮花,下午帶她在一個綠色街巷的城鎮中散步。
「奧雷里亞諾!」
只有奧雷里亞諾能理解這樣的創痛。那天下午,當烏爾蘇拉試圖將麗貝卡從迷狂中拯救出來時,他跟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和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去了卡塔利諾的店裡。那裡擴建了一排木板房,裏面所住的單身女人散發出萎謝花朵的氣味。一支由手風琴和鼓組成的樂隊演奏著好漢弗朗西斯科的歌謠,他已有好幾年沒在馬孔多出現。三位好友喝著甘蔗酒。馬格尼菲科和赫里內勒多同奧雷里亞諾年紀相仿,但比他更通曉世事,輪流和坐在大腿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個鑲著金牙、神色憔悴的女人的愛撫令他渾身震顫,但他拒絕了她。他發現喝得越多就越發想念蕾梅黛絲,不過也更能忍耐思念帶來的折磨。他不知自己從何時開始飄了起來。他看見朋友們和那些女人在耀眼的閃光中浮遊,沒有體積沒有重量,他們所說的言語未經雙唇,他們神秘的手勢與表情彼此疏離。卡塔利諾一隻手搭在他背上,對他說:「快十一點啦。九_九_藏_書」奧雷里亞諾回過頭去,就看到了那張畸形的大臉,耳邊還插著一朵氈絨花。他隨即失去了記憶,好像當初得了失憶症那樣,直到另一個早晨才恢復,他身處完全陌生的房間,一旁站著穿著襯裙、赤著雙腳、蓬頭散發的庇拉爾·特爾內拉,她拿著一盞燈照著他,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
「只有等你父母入土為安,你才會幸福。」
麗貝卡被這解不開的謎團攪得憂心忡忡,便告訴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責怪她竟然相信紙牌的預言,自己卻在暗中翻遍衣櫃和衣箱,挪開傢具,掀起床板和地板,四處尋找那個骨殖袋。他想起自從房子擴建以後就再沒見過,便偷偷找來那些泥瓦匠,其中一個承認,當時嫌那袋子礙事就把它砌在了夾壁里。他們耳朵貼在牆上四處偵聽,聽了好幾天終於聽到了低沉的咯啦咯啦聲,於是鑿開牆壁,發現骨殖仍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袋中。當天他們便把骨殖安葬在一個沒有墓碑的墳塋里,就在梅爾基亞德斯的墳墓旁。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回到家,心裏卸下了如同對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的回憶一樣的良心重負。經過廚房的時候,他吻了一下麗貝卡的額頭。
安帕蘿·摩斯科特與麗貝卡·布恩迪亞之間突然萌生的友情燃起了奧雷里亞諾心中的希望。他一直想著蕾梅黛絲,深受折磨,卻總找不到機會見面。當他跟最親密的朋友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和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建村元老們的兒子,名字與父親相同——在鎮上散步時,曾無數次用渴望的目光在縫紉店中尋找,但看見的只是她的姐姐們。安帕蘿·摩斯科特在家中的出現對他而言不啻一個預兆。「她一定會一起來,」奧雷里亞諾低聲對自己說,「她一定會來。」他重複了無數次,如此堅信不疑,終於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組裝一條黃金小魚的時候,感到她回應了自己的呼喚。不一會兒,他果然聽到一個童稚的聲音,於是抬起頭來一看,心臟因驚恐而停止了跳動:小女孩穿著粉紅薄紗裙和白色小靴子站在門前。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終於如願以償:他把鍾錶的機件安在上弦的跳舞|女郎身上,於是那個玩具在自己的音樂伴奏中一刻不歇地跳了三天。這一發明帶給他的興奮超過了以前所有的瘋狂舉動。他不再吃飯,不再睡覺。少了烏爾蘇拉的照料和監督,他任憑想象將自己帶到一種永恆的譫妄狀態,從此再也沒有恢復。他整夜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高聲自語,尋找方法將鐘擺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鏵上,推廣到一切有用的運動物體上。失眠引起的狂熱令他筋疲力盡,以至於一天凌晨,當那個頭髮花白、行動遲緩的老人走進他的卧室,他一時竟沒認出來。那是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最終,他還是想了起來,驚訝于死人也會變老。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禁懷念起往昔,一陣心潮澎湃。「普魯鄧希奧,」他高聲喊道,「你怎麼跑這麼遠來這兒了!」死去多年以後,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對活人的懷念如此強烈,對友伴的需求如此迫切,對存在於死亡之中的另一種死亡的迫近又是如此懼怕,最終對他最大的冤家對頭萌生出眷戀。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奧阿查的死人們問起他,向從巴耶杜帕爾、從大澤區來的死人們問起他,但沒人知道。馬孔多對亡靈來說是一處未知之地,直到梅爾基亞德斯死後,在五顏六色的死亡地圖上用一個黑點標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與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一直聊到天亮。沒過幾小時,他在熬夜后的疲憊不堪中走進奧雷里亞諾的作坊,問道:「今天星期幾?」奧雷里亞諾告訴他是星期二。「我想也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可我忽然又覺得還是星期一,跟昨天一樣。你看那天,看那牆,看那秋海棠。今天還是星期一。」奧雷里亞諾已經習慣他的種種古怪,沒有理會。第二天,星期三,他又來到作坊。「真糟糕,」他說,「你看那風,聽那太陽嗡嗡響,跟昨天前天都一樣。今天還是星期一。」那天晚上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在長廊里碰見他,見他正以老人那種毫不雅觀的方式哭號,為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為梅爾基亞德斯,為麗貝卡的父母,為他自己的父母,為所有他能想起在死亡中孤獨無依的人哭號。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送給他一隻上了弦就能用兩腳走鋼絲的小熊,但沒能轉移他的注意力。又問他前些日子提出的利用鐘擺原理建造機器載人飛行的計劃進展如何,他回答說那不可能,因為鐘擺能讓任何東西飛起來,卻無法使自己騰空。星期四他又出現在作坊里,一副大禍臨頭的痛苦神情。「時間這個機器散架了,」他幾乎哭了出來,「而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妲還在那麼遠的地方!」奧雷里亞諾像對待小孩一樣訓斥了他,他顯出順從的樣子。他花了六個小時觀察各種事物,試圖找出一分一毫與前一天的不同之處,期待發現某種變化能證明時間的流逝。他整夜睜著眼躺在床上,呼喚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梅爾基亞德斯以及所有的死人來分擔他的憂慮。但沒人出現。星期五,他在誰都還沒起床時又去觀察外界的狀況,最後徹底確認了仍是星期一。於是他抽出一根門閂,以超常的力量和野蠻的勁頭將所有鍊金設備、銀版照相裝置、金銀器作坊都砸個稀爛,像中了邪似的高喊著一種流利高亢卻無人能懂的語言。他準備將家裡其他地方也如此搗毀,這時奧雷里亞諾向鄰居求助。將他按倒在地用了十個人,捆綁起來用了十九九藏書四個人,拖到院中的栗樹那裡用了二十個人。他被綁在樹上,用奇怪的語言喊叫著,嘴裏吐出綠色的泡沬。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妲返家的時候,他的手腳仍被捆在栗樹樹榦上,全身被雨水淋透,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她們和他說話,他看著卻認不出對面是誰,說了些沒人能懂的話。烏爾蘇拉為他鬆開被繩索勒傷已經潰爛的手腕腳踝,只在腰上留下捆繩。後來又用棕櫚葉搭了頂棚,為他遮陽蔽雨。
烏爾蘇拉和姑娘們拆包取出傢具,擦亮餐具,掛起玫瑰花舟少女圖,泥瓦匠剛砌成的房子空空蕩蕩,到這時才有了一縷新生的氣息。與此同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再追尋上帝的形象,確信其並不存在,轉而將自動鋼琴開膛破肚,探尋其中蘊藏的秘密魔法。在舞會開始兩天前,他面對一堆多出來的弦軸和木槌一籌莫展,剛把一團亂麻似的琴弦從一端捋順,另一端又卷了起來,最後總算胡亂拼湊複原。那些日子家中空前忙亂,但嶄新的煤油燈終究在預定的日期和時刻點燃。家門洞開,空氣中樹脂和灰漿的氣味還未散去,建村元老的兒孫們依次參觀了擺放有歐洲蕨和秋海棠的長廊,各個安靜的房間,瀰漫著玫瑰芬芳的花園,最後來到客廳,簇擁在覆蓋著雪白床單的新奇發明周圍。自動鋼琴在大澤區一些鎮子已經流行開來,在別處見識過的人不免有些掃興,然而最失望的人還是烏爾蘇拉。她放好第一捲紙帶讓阿瑪蘭妲和麗貝卡領先起舞,但機器卻毫無動靜。老態龍鍾的梅爾基亞德斯幾乎已經失明,但仍試圖乞靈于自己古老的智慧來修復鋼琴。最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誤打誤撞,移動了一處卡住的部件,音符開始斷斷續續地冒出,隨即又以顛倒的順序涌瀉。琴槌敲擊在散亂無序又過分繃緊的琴弦上,紛紛脫臼錯位。然而,那二十一位當年深入山林西行尋找大海的無畏勇士的後人,執著地繞過錯亂樂聲的暗礁,翩翩起舞直到天明。
「我是來跟您睡覺的。」他說。
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重新把自動鋼琴組裝起來。麗貝卡和阿瑪蘭妲幫他理順琴弦,聽到那顛倒的華爾玆樂曲時跟他一起連連大笑。見他那樣可親又可靠,烏爾蘇拉便取消了監視。在他告別的前夜,家裡用修復的自動鋼琴臨時舉行了一場舞會,他和麗貝卡聯袂表演了一場美妙的現代舞。阿爾卡蒂奧和阿瑪蘭妲的舞姿舞技也並不遜色。但表演被迫中斷,擠在門口圍觀人群中的庇拉爾·特爾內拉和另外一個女人又撕又咬打了起來,只因後者膽敢妄言年輕的阿爾卡蒂奧長著女人的屁股。將近午夜時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滿懷感情地發表了簡短致辭,並許諾會很快回來。麗貝卡一直送他到門口,隨即關閉家門,熄滅燈火,她回到自己房間里慟哭起來。那是一種難以安慰的哭泣,持續了好幾天,連阿瑪蘭妲也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她的守口如瓶並不奇怪。她雖然表面熱情坦誠,實際秉性孤僻,從不敞開心扉。她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身材修長結實,但仍舊喜歡坐在那把和她一起到來的小木頭搖椅上,那椅子加固過多次,扶手已經不見了。沒人留意她到了這個年齡還是喜歡吸吮手指,她一有機會便把自己關在浴室里,並養成了面朝牆壁睡覺的習慣。雨天的下午,她和女友們待在秋海棠長廊里刺繡,每當看到潮濕的土層和蚯蚓在花園裡堆起的小丘,她常常會從交談中走神,懷念的淚水帶著鹹味湧上舌尖。她一開始哭泣,當年那些被橘汁和大黃壓服的秘密嗜好頓時化為無法抑制的渴望爆發。她又開始吃土。第一次幾乎是出於好奇,她確信那糟糕的味道將是擺脫誘惑的最佳藥方。她果然無法忍受泥土在嘴裏的感覺,但她沒有放棄,而是受制於不斷增強的渴望,漸漸恢復了舊日的胃口,恢復了對原生礦物的喜愛以及原始食物帶來的滿足。她將一把把泥土藏進口袋,一邊傳授女友們最繁難的針法,談論其他不值得自己為之吃下石灰牆皮的男人,一邊趁人不注意一點點吃掉,心中湧起既幸福又憤怒的迷亂感覺。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賤的男人不再遙遠也更加真切,彷彿從他腳上精巧的漆皮靴在世界另一處所踏的土地傳來礦物的味道,她從中品出了他鮮血的重量和溫度,這感覺在她口中猛烈燒灼,在她心裏留下安慰。一天下午,安帕蘿·摩斯科特無緣無故請求參觀新家。阿瑪蘭妲和麗貝卡對這突如其來的到訪不明所以,禮貌而生硬地接待了她。她們向她展示擴建后的家宅,請她聽自動鋼琴的演奏,為她端上橘子水和小餅乾。安帕蘿給她們上了一課,諸如什麼是端莊大方,什麼是儀態可親,什麼是舉止得體,給在場不過短短一會兒的烏爾蘇拉留下了深刻印象。兩小時后,談話漸漸無味,安帕蘿趁阿瑪蘭妲分神的瞬間將一封信塞給麗貝卡。她只來得及看見「可敬的麗貝卡·布恩迪亞小姐」字樣,與自動鋼琴說明書上的字體同樣工整,以同樣的綠色墨水寫就,使用同樣的綺麗措辭。她立刻用指尖將信折起藏進胸衣,望著安帕蘿·摩斯科特的眼神中充滿無盡感激,還有結下生死之盟的無聲承諾。
阿瑪蘭妲感到受了侮辱,帶著刻骨的怨恨告訴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她下定決心要阻止姐姐的婚禮,就算橫屍門前也在所不惜。義大利人對如此駭人的威脅大感震驚,忍不住告訴了麗貝卡。於是,因烏爾蘇拉的繁忙一再推遲的旅行,在不到一個星期內就安排妥當。阿瑪蘭妲沒有反對,但在與麗貝卡吻別的一刻,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九九藏書:「你別做夢了。就算把我趕到天邊,我也能想辦法讓你結不成婚,哪怕要殺了你也不在乎。」
與麗貝卡結下的友誼為庇拉爾·特爾內拉重新敞開了家門,而那扇門自從阿爾卡蒂奧出生后烏爾蘇拉就不曾為她打開過。她隨時隨刻都會登門,鬧出的動靜活像一群山羊,並以狂熱的幹勁做著最繁重的家務。有時她會走進作坊幫阿爾卡蒂奧敏化照相版,手腳利落,溫情脈脈,卻給他造成困惑。這女人令他不知所措。她肌膚的熱度,她身上的煙味,她在暗室里無拘無束的笑聲,都令他心神不定腳下磕絆。
「我不明白。」她說。
他的衣服上滿是污泥和嘔吐的痕迹。庇拉爾·特爾內拉那時候和兩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她沒有問他什麼,把他引到床前。她用打濕的絲瓜瓤給他擦臉,為他脫了衣服,自己也赤|裸身體,然後放下蚊帳,免得孩子們萬一醒來看到。她已經厭倦了等侍留下的男人,離開的男人,無數因紙牌的模糊指引迷了路沒能趕到她家的男人。在等待中她的皮膚起了皺褶,乳|房被掏空,心裏的餘燼熄滅。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奧雷里亞諾,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帶著母性的溫柔親吻他的脖子。「我可憐的小寶寶。」她喃喃道。奧雷里亞諾顫抖起來。他平穩老練、毫無滯礙地越過痛苦的峭壁,發現蕾梅黛絲變成了無邊的沼澤,聞起來好像幼獸和新熨好的衣服。渡過難關之後,他哭了起來。一開始是幾聲不由自主、斷斷續續的抽泣,隨後淚如泉湧,他感覺心中苦痛的塊壘迸裂了。她等待著,用指肚摩挲他的頭髮,直到他的身體傾空那令他無法活下去的黑暗。然後庇拉爾·特爾內拉問他:「她是誰?」奧雷里亞諾告訴了她。她笑了,只是昔日足以驚飛鴿群的笑聲如今甚至不會把孩子們吵醒。「你得先把她養大。」她開玩笑說。但在玩笑背後,奧雷里亞諾感受到了理解。他離開房間的時候,不僅拋下了不解人事時的惶惑,也卸下了幾個月來折磨內心的重負。庇拉爾·特爾內拉當下給了他一個承諾。
蕾梅黛絲走近問了幾個關於小金魚的問題,奧雷里亞諾無法回答,因為他猝然間喘不過氣來。他想永遠這樣待下去,守著她百合般的肌膚,伴著她翡翠色的眼睛,聽她以對待父親的尊敬,每問一個問題都叫一聲「先生」。梅爾基亞德斯坐在角落裡的書桌前,畫著難以索解的符號。奧雷里亞諾恨他。他做不了別的,只能對蕾梅黛絲說要把小金魚送給她,結果嚇得她飛快地逃出了作坊。那天下午奧雷里亞諾失去了隱藏於心底的耐性,此前他正是靠這種耐性等待見面的機會。他無心幹活。他竭力集中精神無數次呼喚,但蕾梅黛絲沒有回應。他到她姐姐們的縫紉店尋找她,在她家窗前尋找她,去她父親的辦公室尋找她,但她的身影只出現在他心中,填滿了他可怕的孤獨。他和麗貝卡在客廳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聽著自動鋼琴彈奏華爾玆。麗貝卡這樣做是因為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曾教她如何伴著那音樂跳舞,奧雷里亞諾這樣做則是因為一切,包括音樂在內,都能讓他想起蕾梅黛絲。
「進來。」
有一次,奧雷里亞諾正在打造金銀器,庇拉爾·特爾內拉就倚在桌上觀賞他耐心地幹活。事情發生在突然之間。奧雷里亞諾確認阿爾卡蒂奧在暗室里,才抬起頭迎上庇拉爾·特爾內拉的視線,她的想法毫無掩飾,彷彿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下。
她做到了。只是時機不對,因為家裡已經失去往日的平靜。麗貝卡那般喊叫已經無法保守秘密,阿瑪蘭妲發現了她的痴戀后開始發燒。她也在為沒有回應的愛情而飽受折磨。她把自己關在浴室里,寫下一封封狂熱的信,以擺脫沒有希望的激|情帶來的折磨,然後把信深藏在衣箱內。烏爾蘇拉同時照顧兩個病人,幾乎忙不過來。她費盡心機長時間詢問,也沒能問出阿瑪蘭妲委靡的緣由。最終,她又靈機一動,撬開衣箱,便發現了用玫瑰色絲帶系好的信,信內塞滿新鮮的百合花瓣,信上淚痕未乾,封封都寫給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但從未寄出。烏爾蘇拉眼含憤怒的淚水,詛咒自己動念購買自動鋼琴的那個時刻,並取消了刺繡課程,下令進入沒有死人的喪期,直到女兒們死心斷念為止。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已經改變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最初的看法,十分欣賞他對音樂器械的靈活掌握,於是試圖干預,卻無濟於事。庇拉爾·特爾內拉告訴奧雷里亞諾,蕾梅黛絲已經作好結婚的準備,他意識到這個消息會給父母帶來新的痛苦。但他還是選擇面對現實。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烏爾蘇拉被鄭重其事地請到客廳,漠然聽著兒子的宣告。但聽到那未婚妻的名字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氣紅了臉。「愛情是瘟疫!」他咆哮著,「有那麼多漂亮又正派的女孩,你偏偏要娶敵人的女兒。」烏爾蘇拉卻贊成兒子的選擇。她坦承自己對摩斯科特家七姐妹的好感,說她們漂亮、能幹、端莊又有教養,稱讚兒子有眼光。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面對妻子的熱情讓了步,但提出一個條件:作為交換,麗貝卡要嫁給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烏爾蘇拉等到能騰出時間時,會帶阿瑪蘭妲去省城觀光,讓她多和外人接觸以淡忘自己的失落。麗貝卡聽到這個結果,立時恢復了健康,給未婚夫寫了一封歡喜萬分的信,經父母過目后親自送到郵局投遞。阿瑪蘭妲假意接受了這一決定,漸漸退了燒,但在心中暗暗發誓,麗貝卡想要結婚除非從她的屍體上跨過去。
「我認了,」他說,「就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