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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得知婚禮再次推遲,失望之極,但麗貝卡向他證明了自己的忠貞不渝。「等你準備好,咱們就私奔。」她對他說。然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並不是敢於冒險的人,他不像未婚妻那樣性情衝動,視對承諾的尊重為不容揮霍的資本。於是麗貝卡釆取了更大胆的舉措。一陣神秘的風吹滅了客廳里的燈,烏爾蘇拉隨即發現這對情侶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窘迫地向她解釋說這要歸咎於新式煤油燈的質量問題,甚至幫她在客廳里安上了更可靠的照明設施。但又一次不知是燈油出了問題還是燈芯被阻斷,烏爾蘇拉發現麗貝卡坐在未婚夫的腿上。她不再接受任何借口。她把麵包房託付給印第安女人比西塔西翁打理,親自坐到搖椅上監視情侶的相會,免得那些在自己的青春年代就已過時的花招得逞。「可憐的媽媽,」麗貝卡看著烏爾蘇拉在一旁打著哈欠昏昏欲睡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到死也要在這把搖椅上受罪。」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天天去察看施工,在過了三個月受監視的愛情生活后終於厭煩了緩慢的工程進度,決定自己出錢給尼卡諾爾神甫補足完工所需的資金。阿瑪蘭妲並沒有慌張。她每天和女友們在長廊里繡花或做編織活計,一邊聊天一邊醞釀新的計策。她自以為最有效的一招,即取走麗貝卡將嫁衣收入卧室衣櫃之前就放好的樟腦丸,卻因為估算失誤落了空。她是在離教堂完工不到兩個月時釆取的行動,但隨著婚期臨近麗貝卡迫不及待地要試穿嫁衣,比阿瑪蘭妲預計的時間提前了許多。麗貝卡打開衣櫃,依次取下包裝紙和護襯布,發現從錦緞禮服、織綉紗巾直到橘花頭冠都被蛾子蛀成了粉末。她確信當初在包裝里放過兩把樟腦丸,但這一悲劇似乎純粹出於偶然,她不敢責怪到阿瑪蘭妲身上。離婚禮已不到一個月,安帕蘿·摩斯科特竟慨然答允在一個星期內為她做出一身新嫁衣。那個陰雨綿綿的中午,當安帕蘿抱著一堆泡沬般的織物走進家門讓麗貝卡最後一次試衣時,阿瑪蘭妲幾乎要昏厥過去。她瞬間失聲,一道冷汗沿脊背下流。漫長的數月里,她一直在恐懼的戰慄中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她深信,如果最終找不到阻撓麗貝卡婚禮的辦法,到了一切手段用盡的最後時刻,她不會缺乏下毒的膽量。那天下午,安帕蘿以無窮無盡的耐心在麗貝卡周身上下別了千萬枚別針,麗貝卡則裹在那甲冑般的鍛料里熱得透不過氣來,與此同時,阿瑪蘭妲多次亂了針腳,扎了手指,但仍以可怕的冷靜作出決定:日期定在婚禮前最後一個星期五,方式是在咖啡中加一劑鴉片酊。
「這違背天理,」他解釋道,「另外,法律也不允許。」
他以此為生。他曾與一群無國籍的水手一起週遊世界六十五次。當晚與他在卡塔利諾店裡同床的女人將他赤身裸體帶到舞廳,讓大家觀賞他從前額到後背、從脖頸到腳趾,通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皮膚沒文刺青。他沒能融入家庭。他白天睡覺,晚上就去煙花巷賭賽力氣。難得幾次烏爾蘇拉把他拉到餐桌前,他表現得迷人又可親,特別是當他講述異國冒險的時候。他曾經遭遇海難,在日本海漂流了兩個星期,以死於日晒病的同伴屍體為食,那一次次用海水腌制,又經陽光烤熟的肉質有種甜美的味道。在孟加拉灣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他們的船殺死了一條海龍,他們還在龍腹中發現了一名十字軍戰士的頭盔、搭扣和武器。他在加勒比海見過維克多·休斯的海盜幽靈船,船帆被死亡的陰風扯得七零八落,桅杆被海蠊蛀蝕,它再也找不到瓜德羅普島的方向。烏爾蘇拉坐在桌邊哭個不停,彷彿在閱讀一封封從未抵達的家書,閱讀何塞·阿爾卡蒂奧講述的英雄業績和不幸際遇。「家裡有這麼多房間,我的兒子啊,」她抽泣道,「有那麼多吃的都餵了豬!」但在內心深處,她無法把那個被吉卜賽人帶走的男孩和這個吃午飯能吃掉半扇乳豬、放屁能令花兒枯萎的巨漢聯繫起來。其他家人的感覺也是如此。阿瑪蘭妲聽到他在席間如野獸般打嗝,無法掩飾自己的厭惡。阿爾卡蒂奧從未得悉自己的身世秘密,對他刻意博取好感的問長問短,幾乎不加理睬。奧雷里亞諾試圖重溫兩人共宿一室的舊日時光,重拾少年時代的默契,但何塞·阿爾卡蒂奧都已忘卻,因為海上生涯里有太多事情塞滿了記憶。只有麗貝卡一見面就被他征服。那天下午看見他從自己卧室門前經過,她就覺得比起這個呼氣好像火山爆發、全家都為之震顫的陽剛化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不過是個好趕時髦的文弱小子。她尋找一切借口接近他。有一次,何塞·阿爾卡蒂奧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她,對她說:「你很有女人味,小妹妹。」麗貝卡失去了自制力,又開始以往日的狂熱吃泥土和牆皮,饑渴地吸吮手指,拇指上甚至都結出了繭子。她嘔出混雜有死水蛭的綠色液體。她夜夜不眠,燒熱得顫抖,在譫妄中掙扎,直等到凌晨時分整棟房子因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歸來而震顫。一天下午全家人都在午睡,她再也無法忍受,去了他的房間。她發現他穿著短褲,醒著躺在用纜繩綁在柱子上的吊床里。她盯著那花飾繁複的巨大身軀大感震驚,不禁想要退回去。「對不起,」她辯解道,「我不知道您在這兒。」她壓低了聲音,以免驚醒旁人。「到這兒來。」他說。麗貝卡照做了。她站在吊床前,流出冷汗,感到五臟六腑都糾結在一起,而阿爾卡蒂奧用指肚撫摸她的腳踝,然後是小腿肚,然後是大腿,嘴裏喃喃地說:「小妹妹,啊,小妹妹。」一股強似龍捲風卻又驚人精準的力量將她攔腰舉起,三兩下扯去內衣,像撕裂一隻小鳥一般,她得努力支撐著才不至於死在當場。她感謝上帝讓自己擁有生命,隨即失去神志,沉浸在由無法承受的痛苦生出的不可思議的快|感中,撲騰掙扎于吊床這熱氣騰騰的泥沼間,噴出的血液被泥沼像吸墨紙一般吸收了。
「一https://read.99csw.com點兒也不荒唐,」奧雷里亞諾回答,「這是戰爭。另外請不要再叫我奧雷里托,我現在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
「她是您的妹妹。」
第二天,應朋友之請,他去拜訪阿利黎奧·諾格拉醫生,求治並不存在的肝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阿利黎奧·諾格拉醫生幾年前來到馬孔多,帶著一藥箱無味的藥丸和一塊無法令人信服的行醫招牌:「一釘入,一釘出。」其實那只是偽裝。那副平庸醫生的無辜外表下隱藏著一個恐怖分子,藉著及膝的高筒靴遮住相伴五年的腳鐐在踝部留下的疤痕。他是在參加聯邦派的第一次起事時被捕的,后喬裝改扮逃往庫拉索,被迫披上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憎惡的衣服——教士袍。漫長的逃亡歲月過去,從加勒比海各地來到庫拉索的流亡者帶來令人振奮的消息,他大受鼓舞登上走私販的帆船,隨身帶著一瓶瓶純由白糖製成的藥丸和一張他自己偽造的萊比錫大學文憑,出現在里奧阿查。但他隨即失望得痛哭起來。聯邦派的激|情在流亡者口中被描述成一觸即發的火藥桶,其實早已淪為對選舉的渺茫幻想。懷著受挫的苦澀,以及尋找一處安穩地方養老的渴望,這位冒牌的順勢療法醫生逃到了馬孔多。他在廣場一側租下間小屋,在這擺滿空藥瓶的斗室里過了幾年,生計全仰仗那些已經試遍所有醫藥,最後只靠糖丸聊作安慰的病人。在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有名無實的統治期間,他那煽動者的天性一直無用武之地。追憶往昔,與哮喘作鬥爭,他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大選的臨近使他重新找到了起事的機會。他與鎮上缺乏政治素養的年輕人建立聯繫,暗暗展開教唆工作。票箱中出現大量紅色選票,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歸因於年輕人的追新獵奇,但其實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強迫自己的門徒投票,好讓他們認清選舉不過是一場騙人的鬧劇。「唯一有效的,」他說,「就是暴力。」奧雷里亞諾的大多數朋友都為剷除保守秩序的念頭所鼓舞,但沒人敢拉他下水,這不僅因為他與里正的關係,也和他孤僻遁世的性格有關。另外眾所周知,他在岳父的授意下投了藍色選票。因此他表露自己的政治態度純屬偶然,為不存在的病痛去求診更是完全出於一時的好奇心。豬圈般的陋室里蛛網橫斜,樟腦味撲鼻,他見到的是一個渾身灰塵頗似蜥蜴的人,喘息間肺里呼嘯作響。醫生一言不發,先把他領到窗前,檢查下眼瞼。「不是這裏。」奧雷里亞諾按照人家事先所教的說道。他用指尖按住肝部,加了一句:「是這裏疼得讓我睡不著覺。」於是阿利黎奧·諾格拉醫生推說陽光太強,關上了窗,隨即向他簡潔地解說為什麼刺殺保守派是一種愛國行為。連續幾天奧雷里亞諾都在襯衣兜里揣著小藥瓶,每兩個小時取出一次,倒出三粒藥丸在手上,然後放進嘴裏慢慢含服。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嘲笑他競信任順勢療法,但那些知情人都把他當成又一個加人的同伴。幾乎所有建村元老的兒子都參与其中,但沒人知曉他們所醞釀的行動的具體內容。然而有一天醫生向奧雷里亞諾吐露了秘密,他終於弄清了密謀的詳情。雖然當時他確信剷除保守黨政權刻不容緩,但這一計劃仍令他不寒而慄。阿利黎奧·諾格拉醫生是個信奉個人暗殺的狂熱分子,他的方案可歸納如下:將一系列個人行動匯成一次全國範圍內的總攻,剷除當局官員及其親屬,特別是孩子,以達到將保守主義斬草除根的目的。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他的妻子和六個女兒,自然全在目標之列。
烏爾蘇拉困惑不已。儘管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抱有好感,她仍然無法確定他經歷了與麗貝卡風波重重的漫長戀愛後作出這一決定,從道德角度來看究竟是好是壞。其他人沒有這樣的顧慮,最後她只好將此事當作無從判斷的事實接受下來。奧雷里亞諾是家中的主心骨,他的意見神秘難解卻又不容置疑,更為烏爾蘇拉平添一重困惑。
「每人再出五比索,」何塞·阿爾卡蒂奧建議,「我就讓你們兩個分享。」
「Nego,」他說,「Factum hoc existentiam Dei probat sine dubio.」
星期二午夜,在一次近乎瘋狂的行動中,二十一個不到三十歲、用餐刀和尖鐵棍武裝起來的男子由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率領,奇襲軍營,繳獲武器,並在院中將上尉和四個殺害那女人的兇手槍斃。
「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奧雷里亞諾是唯一關心他們的人。他給他們買了一些傢具,並送錢過去,直到何塞·阿爾卡蒂奧恢復常態,開始耕種與家中院子相鄰的無主土地。阿瑪蘭妲卻永遠無法擺脫對麗貝卡的怨恨,儘管生活為她帶來了超出夢想的滿足:烏爾蘇拉不知如何洗刷恥辱,她主動提出讓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每個星期二仍來家中共進午餐,後者平和而不失尊嚴地戰勝了挫折。出於對這一家人的尊敬,他在帽子上仍然系著黑紗,並很樂意親近烏爾蘇拉,為她帶來異國禮物:葡萄牙沙丁魚,土耳其玫瑰果醬,還有一次是一條精美的馬尼拉大披巾。阿瑪蘭妲總是親切殷勤地款待他。她揣測他的喜好,為他扯掉襯衫袖口的脫線,在他過生日時送上一打綉著他姓名縮寫的手帕。每個星期二吃過午飯,她在長廊里繡花,他陪伴一旁,其樂融融。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而言,這個他一向當小女孩對待的姑娘不啻全新的發現。她雖然外表缺乏魅力,卻擁有罕見的感受力,能體會世間萬物的美好,還蘊含一種不為人知的柔情。一個星期二,發生了眾人意料中早晚會發生的事: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向她求婚。她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等耳邊火熱的紅潮退去才開口,鎮靜的聲音顯出老成持重。
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用散發出薰https://read.99csw.com衣草氣味的手帕擦了擦額頭。
「好吧,」他換了一副腔調,「如果您真喜歡我們家,那還有阿瑪蘭妲呢。」
六個月後,奧雷里亞諾才得知醫生當時曾宣布他已無可救藥,說他性格被動、生性孤僻,是個感情用事、沒有前途的傢伙。他們擔心他會泄密,試圖困住他。奧雷里亞諾打消了他們的顧慮:他不會說出一個字,但在刺殺摩斯科特一家的晚上,他們將會看見他守在門口。他表現出不容置疑的決心,那計劃只得無限期推延。就在這段日子里,烏爾蘇拉詢問他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和阿瑪蘭妲成親的意見,他於是回答說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從一個星期前開始,他就在襯衣下藏著一把老式手槍,並監視著自己的朋友們。每天下午他與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喝咖啡——他們的家開始有些樣子了——從七點起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午飯時他會與阿爾卡蒂奧聊天,後者已經長成一個身材魁偉的少年,因戰爭的迫近越來越興奮。在學校里,比阿爾卡蒂奧還要年長的學生跟剛學會說話的孩子混在一起,自由派的激|情在那裡傳播開來。他們談論著槍斃尼卡諾爾神甫,將教堂改成學校,實現自由戀愛。奧雷里亞諾試圖抑制他的狂熱,勸他要小心謹慎。阿爾卡蒂奧聽不進他冷靜的說理和對現實的客觀估計,當眾斥責他性格軟弱。奧雷里亞諾等待著。終於,在十二月初,烏爾蘇拉驚慌失措地衝進作坊。
但當看到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眼眶濕潤,他粗暴的態度軟了下來。
「去他的天理,」他說,「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不要再費心去問麗貝卡什麼。」
「稍等,」他說,「現在我們要親眼觀看上帝神力無窮的明證。」
三天後,他們在五點鐘的彌撒上結為夫婦。何塞·阿爾卡蒂奧前一天去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商店,看見他正在給學生上古弦琴課,但並沒有杷他叫到一邊迴避學生。「我要和麗貝卡結婚了。」他說。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頓時臉色煞白,把琴交給學生,宣布課程結束。等到堆滿樂器和上弦玩具的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說:
「您不是什麼自由派,您什麼派也不是,」奧雷里亞諾波瀾不驚地對他說道,「您就是一個屠夫。」
三月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和蕾梅黛絲·摩斯科特在尼卡諾爾·雷伊納神甫于客廳里搭起的祭壇前結為夫婦。摩斯科特家四個星期以來的擔驚受怕至此達到頂點,因為小蕾梅黛絲雖已進入青春期,卻尚未擺脫童年的習慣。母親已經給她講授過青春期的變化,但二月的一個下午她仍然驚叫著衝進房間,打斷了姐姐們和奧雷里亞諾的談話,向他們展示內褲上一塊巧克力色的污跡。於是婚禮定在一個月後舉行。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教會她自己洗澡穿衣,讓她懂得最基本的家庭事務。他們讓她在燒熱的磚上小便,好擺脫尿床的習慣。他們還費了不少工夫才說服她相信夫妻間的秘密絕不可外傳,因為她聽說以後既驚惶又興奮,恨不得和遇見的每一個人討論新婚之夜的種種細節。這項工作頗費心神,但當預定的佳期到來,小女孩熟諳人情世故已經不遜於任何一位姐姐。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挽著她的手臂,在鞭炮聲和數家樂隊的樂聲中走過鮮花與花環裝點一新的街道。新娘揮手致意,並向在窗口為她祝福的人們表示感謝。奧雷里亞諾身著黑呢正裝,腳穿帶金屬搭扣的漆皮靴,數年後面對行刑隊時他穿的也是這一雙。他在家門前迎接新娘,隨後帶她走向祭壇,整個過程中臉色極其蒼白,喉嚨里像有個硬球堵著。新娘卻表現得自然得體,即使在奧雷里亞諾為她戴戒指卻失手落地時也沒有絲毫失態。四周一片耳語,賓客開始騷動,而她仍抬起戴著花邊手套的手,無名指兀自不動,直到新郎趕在戒指滾到門口之前伸腳擋住,又面紅耳赤地回到祭壇前。她母親和姐姐們提心弔膽,生怕小女孩在儀式上有不得體的舉動,結果倒是她們自己失態,衝上去吻她。從那天起,她就展示出責任感、大方的儀態,以及面對逆境仍波瀾不驚的控制力。她還想到留下結婚蛋糕最好的部分,盛在盤裡配上叉子端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面前。身形魁梧的老人被綁在栗樹樹榦上,蜷縮于棕櫚葉頂棚下的一張小木凳上,飽經日晒雨淋已失去血色。他沖她感激地笑了笑,一邊用手指抓蛋糕吃,一邊哼著一首難以理解的聖詩。喧鬧的慶典一直持續到星期一早上,其間唯一不幸的人是麗貝卡·布恩迪亞。這本該也是她的喜事。烏爾蘇拉已同意在同一天為她舉行婚禮,不料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星期五接到的一封信帶來了他母親病危的消息。婚禮推遲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接到信后一個小時即起程前往省城,在路上錯過了與母親的相遇,他母親星期六晚上準時抵達馬孔多,並在奧雷里亞諾的婚禮上獻唱了本是為自己兒子婚禮準備的悲傷詠嘆調。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為了及時趕回自己的婚禮,一路跑癱了五匹馬,但當他星期天午夜時分趕到的時候,能做的只剩下打掃喜事的殘燭餘燼。從未查出究竟是誰寫了那封信。在烏爾蘇拉的拷問下,阿瑪蘭妲氣得哭了起來,對著木匠們尚未拆除的祭壇賭咒發誓以證明自己的無辜。
「用什麼武器呢?」他問。
烏爾蘇拉吩咐關閉門窗守喪,如非絕對必要不許任何人出入。她還要求一年之內不得高聲說話,並將一張蕾梅黛絲的銀版照片擺在停放遺體守靈的地方,照片上斜系著一根黑色飾帶,前面點起一盞長明燈。此後子孫們一直保持燈火不熄,他們面對著照片上這個身著百褶裙、腳踏白色小靴子、頭系蟬翼紗蝴蝶結的小女孩卻不免困惑,難以將其與曾祖母的標準像聯繫起來。阿瑪蘭妲擔負起照顧奧雷里亞諾·何塞的職責。她當作兒子擾養的這個孩子,將會分擔她的孤獨,緩解她的內疚——由於她向上帝瘋狂祈求,鴉片酊誤落在蕾梅黛絲的咖啡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戴著系了黑紗的帽子輕手輕腳走進家門,與一襲黑衣長袖及手、心中彷彿暗暗淌血的麗貝卡默默相會。此時此刻連重議婚期的念頭也會被視為大不敬,戀人關係就此永遠停滯不前九*九*藏*書,淪為無人再去理會的倦怠愛情,彷彿昔日為了親吻而熄滅燈火的情侶已被拋棄,屈從於死神的淫|威。方向迷失,希望破滅,麗貝卡又開始吃土。
「這樣的話,」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把藥瓶還給我。你不再需要了。」
「這真荒唐,奧雷里托!」他喊道。
不料一個更大的障礙突然出現,並且無法挽救,迫使婚禮再次無限期延遲。婚期前一個星期,小蕾梅黛絲半夜醒來,內臟打嗝般撕裂,火熱的汁液爆涌浸透全身。三天後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一對雙胞胎也橫死腹中。阿瑪蘭妲受到良心的譴責。她曾切切祈求上帝,希望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情免得自己向麗貝卡下毒,因此對蕾梅黛絲的死懷有負罪感。那並不是她日夜祈禱所期盼的障礙。蕾梅黛絲為這個家帶來了歡快氣息。她和丈夫在作坊旁收拾出一間小屋,用剛剛告別的童年時代的娃娃和玩具裝飾一新。她歡快的活力溢出房間四壁,像生機盎然的和風吹過秋海棠長廊。她從清晨便開始唱歌。她是唯一敢在麗貝卡與阿瑪蘭妲爭吵時從中斡旋的人。她擔負起照顧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繁重任務。她為他送去食物,每日伺候他大小便,用肥皂和絲瓜瓤給他檫洗,為他除去頭髮鬍鬚里的跳蚤和虱子,還讓棕櫚葉頂棚保持完好並在暴風雨天氣用防水帆布加固。最後幾個月,她已經能夠用簡單的拉丁語與他溝通。當奧雷里亞諾和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兒子出生后被送到家裡,並在家中舉行儀式命名為奧雷里亞諾·何塞,蕾梅黛絲決定把他認作自己的長子。她這種母性本能令烏爾蘇拉驚訝不已。就奧雷里亞諾而言,他在她這裏找到了生存的意義。他整日在作坊幹活,蕾梅黛絲會在上午送去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夫婦倆每天晚上都去摩斯科特家。奧雷里亞諾和岳父一局接一局地玩多米諾骨牌,蕾梅黛絲則與姐姐們聊天,或和母親商量大人的事情。與布恩迪亞家的聯姻穩固了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在鎮上的權威。他頻繁前往省城,結果成功讓政府在鎮上建立一所學校,便交由繼承了祖父教學熱忱的阿爾卡蒂奧掌管。他說服了大多數人家將房子漆成藍色以紀念國家獨立日。應尼卡諾爾神甫之請,他將卡塔利諾的店鋪遷往一條偏僻的街道,還關閉了鎮中心多處生意興隆卻有傷風化的場所。他帶回六名荷槍警察來維持秩序,這時卻沒人想起當初鎮上不準有武裝人員的協議。奧雷里亞諾對岳父的工作效率頗為欣賞。「你也會變得像他一樣胖。」他的朋友們對他說。但長久端坐著幹活,令他顴骨線條更明顯,使他眼神更銳利,卻沒有增加他的體重,也不曾影響他的冷靜性格,相反還加深了他唇間的筆直線條,那代表著孤獨的沉思和無情的決斷。他和妻子在雙方家裡都成功喚醒了深厚的親情,因而當蕾梅黛絲宣告懷孕的時候,甚至連麗貝卡和阿瑪蘭妲都暫時休戰,忙著編織藍毛衣——如果生的是男孩;還有紅毛衣——如果生的是女孩。幾年以後面對行刑隊,阿爾卡蒂奧最後想到的人也是她。
尼卡諾爾神甫一抬手,凳子的四條腿同時落了地。
「用他們的。」奧雷里亞諾回答。
居喪多日後十字綉活動已經恢復,一天下午兩點,酷熱的死寂中突然有人推開大門。房柱震顫不已,長廊里刺繡的阿瑪蘭妲及其女友,卧室里吸吮手指的麗貝卡,廚房裡的烏爾蘇拉,作坊里的奧雷里亞諾,甚至栗樹下孤零零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都感到房子在大地的震動中搖搖欲墜。來人是一個身材過人的大漢。他粗壯的胸背幾乎擠不進門。他野牛似的脖子上掛著救難聖母像,雙臂和胸前覆滿神秘的刺青,右手腕上緊緊纏著「十字架嬰孩」護符銅手鏈。他的身體經風吹日晒變成棕褐色,短髮豎起好像騾子的鬃毛,下頜堅毅,眼神悲傷。他的腰帶比馬肚帶寬兩倍,靴子帶護腿和馬刺,靴跟釘了鐵掌,走到哪裡都給人以地震般的戰慄感。他拎著幾個破舊的褡褳穿過客廳和起居室,像一陣風暴般出現在秋海棠長廊,驚得阿瑪蘭妲和女友們一動不動,繡花針停在空中。「嗨。」他用疲倦的聲音說道,隨手將褡褳往縫紉桌上一丟,徑直走向家中深處。「嗨。」他向麗貝卡打了個招呼,她看著他從自己卧室門前經過,嚇得呆了。「嗨。」他對奧雷里亞諾說道,後者正在作坊工作台前全神貫注地幹活。他沒在任何人身邊停留,直接走向廚房,在那裡才第一次停住腳步,結束了從世界另一端起程的旅行。「嗨。」他說。烏爾蘇拉瞬間愣住,看著他的眼睛,隨即發出一聲驚呼,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得又哭又叫。他是何塞·阿爾卡蒂奧。他像離開時一樣赤貧,烏爾蘇拉還得給他兩個比索付雇馬的錢。他說的西班牙語摻雜著水手的黑話。家人問他都去了哪裡,他回答:「那邊。」他把吊床支在為他安排的房間里,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吃了十六個生雞蛋,便直接去了卡塔利諾的店裡,他那超常的身材在女人當中引發了好奇和恐慌。他要求奏樂並請所有人喝甘蔗酒。他打賭說能同時和五個男人掰腕子。「這不可能。」那些人確信無法撼動他的手臂后,不禁發出感慨,「他有『十字架嬰孩』。」卡塔利諾不相信這類角力花樣,押上十二比索賭他挪不動櫃檯。何塞·阿爾卡蒂奧將櫃檯從原地搬起,舉過頭頂,又放到大街上。結果出動了十一個男人才把它搬回去。在節慶般的狂熱氣氛中,他在櫃檯上展示了自己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陽物,上面紅藍兩色縱橫交錯,覆滿多種語言的刺青。那些女人饑渴地圍在他身邊,他問誰肯出最高價。最有錢的一個願出二十比索。他又提議所有女人一起抽籤,十比索一個簽號。這是個誇張的價格,最紅的姑娘一夜也不過掙八比索,然而所有女人都表示同意。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十四張紙條上,放在一頂帽子里,然後每人https://read.99csw.com抽出一張。最後抽到只剩兩張了,中獎者將在其中產生。
「如果一定要當什麼,我當自由派,」他答道,「因為保守派凈是些騙子。」
何塞·阿爾卡蒂奧失去了耐性,倒不是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所講的道理,而是他那副蒼白的臉色更讓人惱火。
實際上,戰爭三個月前就開始了。整個國家都進入戒嚴狀態。唯一及時獲悉情況的人是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但他連自己妻子都沒告訴,直到一支小部隊突然趕到控制了鎮子。他們用騾子拖著兩門輕型炮,在拂曉前悄無聲息地入駐,把軍營扎在學校。下午六點開始實施戒嚴。這次搜查比前次更加嚴格,挨家挨戶連農具也沒收了。他們把阿利黎奧·諾格拉醫生拖出來,綁在廣場上的一棵樹上,未經審判就地槍斃。尼卡諾爾神甫試圖憑藉騰空的神跡令軍方折服,結果一個士兵用槍托給了他一下,打破了他的腦袋。自由派的群情洶湧在無聲的恐懼中沉寂。奧雷里亞諾面色蒼白,沉默寡言,繼續和岳父玩牌戲。他明白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儘管還擁有鎮上軍政首領的頭銜,實際上又一次淪為傀儡。所有決策都由一位上尉作出,他的部隊每天都要徵收一筆特殊的治安稅。在他的命令下,四個士兵把一個被瘋狗咬過的女人從家中強拖出來,當街用槍托活活打死。軍事佔領兩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奧雷里亞諾走進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家,像往常一樣從容地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只剩下他們兩人在廚房裡時,奧雷里亞諾的聲音里平添了一種此前從未有過的權威。「叫小夥子們準備好,」他說,「我們要開戰了。」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無法相信。
從那以後,神甫擔心自己的信念會動搖,就不再去探望他,全心投入教堂的建造以加快進程。麗貝卡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的未來全繫於教堂的竣工,因為有個星期天尼卡諾爾神甫來家裡吃午飯時,全家人都在席間談論教堂建成后舉行的宗教儀式將是何等莊重堂皇。「最幸運的人是麗貝卡。」阿瑪蘭妲說。麗貝卡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於是她帶著天真的笑容解釋:
就這樣,人們知道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口中的鬼話其實是拉丁語。尼卡諾爾神甫利用自己是唯一能與他交流的人這一優勢,試圖將信仰灌輸到他錯亂的頭腦中。他天天下午坐到栗樹下用拉丁語傳教,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拒不相信繁複的證明和巧克力的效驗,單單要求拿上帝的照片作為憑證。尼卡諾爾神甫給他帶去各式聖牌聖像,甚至包括一件維羅妮卡手帕的複製品,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將這些通通視作缺乏科學依據的人工製品概不承認。面對他的冥頑不靈,尼卡諾爾神甫放棄了向他傳福音的念頭,但出於慈悲心懷仍舊每天來探望他。這時就輪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轉守為攻,試圖用他理性主義者的種種策略動搖神甫的信仰。有一回,尼卡諾爾神甫帶上棋盤和棋子來到樹下邀他下西洋跳棋,他沒有答應,理由是既然都同意遵守規則,他無法理解兩個對手如何還能爭鬥。尼卡諾爾神甫從未自這個角度思考,但此後再也沒有摸過跳棋。他越來越驚嘆於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睿智,便問他怎麼會被綁在樹上。
「Hoc est simplicisimum,」他回答,「因為我瘋了。」
「我無所謂。」何塞·阿爾卡蒂奧回答。
真正在鎮上激起民憤的不是選舉的結果,而是士兵們沒有歸還查收的武器。一群婦女找到奧雷里亞諾,請求他向岳父要回那些菜刀。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非常含蓄地向他解釋,士兵們已經把查沒的武器運走,作為自由派準備開戰的證據。奧雷里亞諾對此沒作任何評論,但有天晚上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和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跟其他朋友談論菜刀事件,他們問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時,他沒有猶豫。
方才助祭的男孩遞過一杯熱氣騰騰的濃巧克力,他一口喝了下去。然後他從袖子里掏出手帕擦嘴,閉上眼睛大張雙臂。隨即,尼卡諾爾神甫從地面憑空升起足足十二厘米。這一舉動很有說服力。一連幾天他走街串巷,憑藉巧克力的助力一再重現升空的明證,施捨源源不斷地被祭童收到口袋裡。不到一個月,教堂便得以開工建造。沒有人懷疑這一演示的神聖源起,除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一天上午人們聚集在栗樹周圍想再次見證神跡,他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當尼卡諾爾神甫連同身下的凳子一起離地騰空,他只在小木発上挺了挺身,聳聳肩膀。
「Hoc est simplicisimum,」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說,「homo iste statum quartum materiae invenit.」
「因為你的婚禮將是教堂落成后舉行的第一個儀式。」
尼卡諾爾,雷伊納神甫是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從大澤區請來主持婚禮的,這位老人因清苦的職業而變得刻板。他膚色陰沉,痩得皮包骨,肚子卻渾圓凸出,一副老好人的表情與其說是善良不如說是天真。他本打算婚禮結束后就回自己的教區,但馬孔多居民的靈性貧瘠狀態令他大吃一驚,他們按本性行事,肆無忌憚地繁衍生息,不給兒女施洗,不為節慶祝聖。考慮到世上沒有別的地方更需要上帝的種子,他決定再待一個星期來教化猶太人和外邦人,使同居的合法化,讓瀕死的領聖禮。然而沒有人理睬他。他們回答說這裏很多年來沒有神甫,大家一向都是直接和上帝解決靈魂問題,已經擺脫了致死之罪的污染。尼卡諾爾神甫厭倦了在曠https://read•99csw.com野講道,決心建造一座教堂,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要有真人大小的聖徒群像和彩繪玻璃窗,要讓人們從羅馬來到這個不敬神的中心敬拜上帝。他托著一個小銅盤四處募捐。人們給了他不少捐資,但他想要更多,因為教堂得有一口鐘聲能震得溺水者浮出水面的大鍾。他苦苦懇求,直到聲音嘶啞,渾身骨頭開始咯咯怍響。到一個星期六,他連造門的錢都沒募齊,不由陷人絕望。他臨時在廣場搭起一個祭壇,星期天就像失眠症時期一樣搖著鈴鐺,召喚居民參加露天彌撒。一些人出於好奇,另一些人出於懷舊,還有些人唯恐上帝將他們對其代理人的輕慢視為對其本身的冒犯,都應邀而來。就這樣,早上八點的時候半個鎮子的人都聚集在廣場上,聽尼卡諾爾神甫用因乞討變得嘶啞的嗓音詠唱福音書。最後,當人群開始散去,他舉手提請大家注意。
「當然可以,克雷斯皮,」她回答,「但要等了解更深的時候。太著急總是不好。」
「哈,奧雷里托,」他說,「如果你是自由派,就算你是我女婿也看不著換票的事。」
這句話的含義烏爾蘇拉幾個月後才明白,但那已是奧雷里亞諾當時所能給出的最坦誠的意見,不光涉及婚嫁,也適用於戰爭以外的所有事項。他自己面對行刑隊的時候,仍將無法理解一系列微妙又無可抗拒的偶然事件是如何將他引向那個結論的。蕾梅黛絲的死並未引起他所擔心的震驚,而更像是一種沉鬱的憤怒,漸漸轉化為寂寞消極的挫敗感,與當初他認命選擇獨身時的感受相仿。他重新沉浸到工作中,但保留了與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那個因守喪而陷於沉寂的家裡,晚間的交談加深了兩個男人的友誼。「再結婚吧,奧雷里托,」岳父對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可選。」選舉前夕,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頻繁出行,有一次歸來後為國家的政局憂心忡忡。自由派已決意開戰。奧雷里亞諾那時還完全不明白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區別,岳父為他作了簡要介紹。自由派,他說道,都是些共濟會分子,心術不正,主張絞死教士,實行世俗婚姻並允許離婚,承認私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等權利,試圖分裂國家建立聯邦制以剝奪最高當局的權力。而保守派不同,他們直接從上帝那裡獲得天賦權柄,以維護公共秩序和家庭道德為己任;他們是基督信仰和當局權威的桿衛者,決不允許國家分裂搞自治。出於人道方面的情感,奧雷里亞諾對自由派關於私生子的主張頗有好感,但他難以理解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竟會鬧到發動戰爭的地步。在他看來,岳父為了選舉請求調來六個荷槍實彈的士兵,由一名士官率領進駐這個沒有絲毫政治熱情的小鎮,實在有些小題大做。士兵不僅進駐了鎮子,還挨家挨戶收繳獵槍、砍刀甚至菜刀,然後才給二十一歲以上的男子分發寫有保守派候選人名字的藍色選票和寫有自由派候選人名字的紅色選票。選舉前夜,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親自宣讀了一份公告:從星期六午夜開始四十八小時內禁止販賣酒精飲料,禁止非同一家庭的三人以上聚會。選舉順利進行,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星期天早上八點廣場上安放了一個木箱,由六個士兵看守。投票完全自由,這一點奧雷里亞諾可以作證,他幾乎一整天都和岳父一起監督,確保每人只投一次。下午四點,廣場上響起一陣軍鼓聲宣告投票結束,堂阿波利納爾用帶有自己簽名的標籤封住票箱。當晚,他和奧雷里亞諾玩多米諾骨牌時,命令士官打開票箱計票。紅色選票與藍色選票的數目不相上下,但士官只留下十張紅色選票,其餘用藍色選票補足。然後他們用新標籤重新封好票箱,第二天一早便送去省城。「自由派一定會開戰。」奧雷里亞諾說。堂阿波利納爾沒將視線從自己的多米諾骨牌上移開。「如果你是指換票的事,那他們不會。」他說,「已經留下一些紅的,免得他們有意見。」奧雷里亞諾明白了反對派的不利地位。「如果我是自由派,我就要為選票的事開戰。」岳父從眼鏡上方瞟了他一眼。
麗貝卡試圖搶先作出評論。以現在的施工速度來看,教堂竣工起碼要等十年。但尼卡諾爾神甫看法不同:鑒於信徒們捐贈日益慷慨,完全可以作出更樂觀的估計。儘管麗貝卡暗暗生氣,連飯都沒有吃完,烏爾蘇拉還是贊同阿瑪蘭妲的主意,並捐出一筆可觀的款項以加速施工。尼卡諾爾神甫認為再有一筆相同數額的捐贈,教堂就能在三年內竣工。從此,麗貝卡不再和阿瑪蘭妲說話,確信她的用心並不像表面那樣單純無辜。「我已經手下留情了,」在當晚的激烈爭吵中阿瑪蘭妲回答道,「這三年我都用不著殺你了。」麗貝卡接受了挑戰。
尼卡諾爾神甫在星期天的講道中申明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不是兄妹。烏爾蘇拉視此事為不可想象的失禮,永遠不肯原諒。當他們從教堂回來的時候,她禁止這對新人再邁進家門。對她來說,他們就等於死了一樣。因此他們到公墓對面租了一間小屋,屋裡唯一的傢具是何塞·阿爾卡蒂奧的吊床。新婚之夜一隻蝎子鑽進拖鞋蜇了麗貝卡的腳,她的舌頭為此都麻痹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度過一個驚世駭俗的蜜月。鄰居們因驚醒整個街區的叫聲而恐慌——每夜八次,連午睡時段也有三次——祈禱那種肆無忌憚的激|情不要侵擾死人的安眠。
「開戰了!」
當夜,在行刑槍聲響起的同時,阿爾卡蒂奧被任命為鎮上的軍政首領。那些已成家的起義者甚至沒有時間與妻子告別,只能任由她們從此自生自滅。黎明時,在擺脫了恐懼的鎮民的歡呼聲中,他們出發去投奔革命軍將領維多利奧·梅迪納,據最新消息說他的隊伍正在馬納烏雷一帶活動。出發前,奧雷里亞諾把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從衣櫃里請了出來。「您不用緊張,岳父,」他說,「新政府會保證您本人和您家人的安全。」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很難將眼前腳踏高筒靴、肩挎步槍的陰謀家與晚上和他玩多米諾骨牌到九點的那個人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