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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渾蛋!」他喊道,「自由黨萬歲!」
天亮的時候,經過軍事法庭的即時審判,阿爾卡蒂奧被判處槍決,在公墓的牆前執行。在生命的最後兩個小時里,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童年時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懼感消失了。他無動於衷地聽著冗長的指控,甚至沒想去展現自己剛剛獲得的勇氣。他想著烏爾蘇拉,她這會兒應該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栗樹下喝咖啡。他想著八個月大的女兒還沒有名字,想著即將在八月出生的孩子。他想著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昨天晚上他還給她留了一頭鹿腌起來準備星期六中午吃;他想念她披散在肩頭的髮絲和她彷彿出自人工的睫毛。他想著他的親人,並無感傷,只是在嚴格盤點過往時發現,實際上自己是多麼熱愛那些曾經恨得最深的人。軍事法庭的庭長開始宣讀最後的判決,阿爾卡蒂奧這才意識到已經過去兩個小時。「儘管業已證實的指控不足以構成宣判依據,」庭長說,「然而被告人犯下了可怕的瀆職罪行,導致其下屬作出無謂的犧牲,僅此已足夠被處以極刑。」置身於滿目瘡痍的學校,他曾在這裏第一次感受到權力帶來的安全感,他曾在一旁幾米開外的房間里初嘗情愛的滋味,阿爾卡蒂奧感到這樣煞有介事的死亡不免可笑。其實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聽到死刑判決時他心中沒有恐懼只有留戀。直到被問及最後的願望,他才開口。
了解他身世秘密的人從這句反駁推想他自己也已知情,其實他一直蒙在鼓裡。庇拉爾·特爾內拉,他的母親,曾經在照相暗室里令他熱血沸騰,對他而言,她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就像對當初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隨後的奧雷里亞諾一樣。儘管她已失去迷人的風釆和笑聲的魅力,他仍然循著她的煙味四處尋找她,找到她。開戰前不久的一天中午,她比平時晚了些來學校接她的小兒子,阿爾卡蒂奧就在他用來午休、後來增設了鎖鐐的房間里等她。孩子在院中玩耍,他則躺在吊床上等待,焦渴得渾身顫抖,他知道庇拉爾·特爾內拉一定會從這裏經過。她來了。阿爾卡蒂奧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拉到吊床上。「我不能,不能,」庇拉爾·特爾內拉驚恐地說,「你不知道我多想讓你高興,但是老天在上,我不能這樣。」阿爾卡蒂奧以家傳的超凡力氣攬住她的腰,肌膚相觸讓他感覺世界在融化。「別裝聖女了,」他說,「說到底,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婊子。」可悲的命運令庇拉爾一陣噁心,她只得強行忍住。
「放開那個男人,女士,」其中一個士兵喊道,「不然後果自負!」
「你瞧,好運還沒離開我們,」她說,「阿瑪蘭妲和擺弄自動鋼琴的義大利人要結婚了。」
行刑前,尼卡諾爾神甫想要引他作懺悔。「我沒什麼可懺悔的。」阿爾卡蒂奧喝過一杯黑咖啡,便聽候行刑隊處置。行刑隊的首領是個擅長緊急槍決的老手,他擁有羅格·卡爾尼塞羅這樣的姓名絕非偶然。走向墓地的路上,細雨綿綿不絕,阿爾卡蒂奧望見星期三的曙光閃現在地平線上。留戀之情隨著晨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感。當行刑隊命令他靠牆站好的時候,他才看見麗貝卡。她頭髮濡濕,身穿帶玫瑰色花朵圖案的外衣,正打開屋門。他努力想讓她認出自己。實際上麗貝卡只是偶然向牆邊瞟了一眼,立時驚呆,而後才勉強反應過來向他揮揮手以示告別。阿爾卡蒂奧也同樣揮揮手。在被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瞄準的瞬間,他聽見梅爾基亞德斯彷彿教皇通諭的吟唱,聽見還是處|女的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在教室里迷離的足音,同時鼻中感受到曾在蕾梅黛絲屍體鼻腔內發覺的冰塊般的堅冷。「啊,糟糕!」他想起來了,「我忘了說,如果生女兒,就叫她蕾梅黛絲。」一時間,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痛,折磨他一生的全部恐懼重又湧上心頭。上尉下令開槍。阿爾卡蒂奧幾乎來不及挺胸抬頭,就感到不知從哪裡流出的滾燙液體在大腿間燒灼。
「自然是沒帶,」信使回答,「這不難理解,當前形勢下不能帶任何會連累別人的東西。」
士兵們瞄準了他們。
他帶來了壞消息。據他說,自由派的最後幾個抵抗據點都危在旦夕。奧雷里亞諾上校正邊戰鬥邊向里奧阿查一側撤退,他是受上校委派來向阿爾卡蒂奧報信的。阿爾卡蒂奧應當放棄抵抗投降,以換取敵人保證自由派生命財產安全的允諾。阿爾卡蒂奧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這位https://read•99csw.com奇怪的信使,他看起來與一個逃難的老婦人沒什麼兩樣。
「告訴我女人,」他聲音非常平靜,「給女兒起名烏爾蘇拉。」他頓了一下,重複道,「烏爾蘇拉,跟她祖母一樣。再告訴她如果生了男孩,就叫他何塞·阿爾卡蒂奧,但不是隨他伯父的名字,而是隨他祖父。」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動過三十二場武裝起義,無一成功。他與十七個女人生下十七個兒子,一夜之間都被逐個除掉,其中最年長的不到三十五歲。他逃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伏擊和一次槍決。他有一次被人在咖啡里投毒,投入的馬錢子鹼足夠毒死一匹馬,但他仍大難不死。他拒絕了共和國總統頒發的勳章。他官至革命軍總司令,從南到北、自西至東都在他的統轄之下,他也成為最令政府恐懼的人物,但從不允許別人為他拍照。他放棄了戰後的退休金,到晚年一直靠在馬孔多的作坊中製作小金魚維持生計。他一向身先士卒,卻只受過一次傷,那是他在簽署尼蘭迪亞協定為長達近二十年的內戰畫上句號后自戕的結果。他用手槍朝胸部開了一槍,子彈從背部穿出卻沒有損及任何要害部位。經過這一切,留下來的只有一條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馬孔多街道。然而據他壽終正寢前幾年的自述,那天清晨他帶著二十一個人投奔維多利奧·梅迪納將軍的時候,甚至連這事也沒期望過。
烏爾蘇拉決定在家中為他守靈。尼卡諾爾神甫反對舉行宗教儀式,也不同意將他葬在公墓里。烏爾蘇拉頂撞了他。「儘管您和我都理解不了,但這個男人是一位聖徒,」她說,「所以我要違背您的意思,把他安葬,就葬在梅爾基亞德斯的墓旁邊。」她得到了整個鎮子的支持,葬禮極其隆重。阿瑪蘭妲沒有離開卧室,她在床上聽見烏爾蘇拉的哭聲,湧進家中的人群的腳步聲和低語聲,然後是一片深沉的寂靜,帶有被踐踏花朵的氣味。很長一段時間,每到傍晚她依然會聞到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余香,但她還能克制住不至於陷入譫妄。烏爾蘇拉拋棄了她。那天下午當阿瑪蘭妲走進廚房,把手伸到爐子的炭火中,她甚至沒有抬頭表示同情。阿瑪蘭妲在劇痛中失去了痛感,只聞到自己皮肉燒灼的焦味。這是治療悔恨的一劑猛葯。很多天來,她在家裡的時候都把手浸在一個盛著蛋清的碗里。當燒傷痊癒時,那些蛋清似乎也使她心中的創傷愈合。這場悲劇為她留下的唯一外在痕迹便是裹在傷手上的黑紗,她到死也沒摘下。
從那時起鎮上的事便由她做主。她恢復星期天的彌撒,停用紅袖章,廢除那些輕率無理的條令。她固然性格堅強,仍不禁為自己的不幸命運哀慟。她感覺如此孤單,只好到被人遺忘在栗樹下的丈夫那裡徒勞地尋求陪伴。「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她向他傾訴著,頭上的棕櫚葉頂棚在六月的雨水中搖搖欲墜,「你看看家裡都空了,孩子們四散在外,又只剩下咱們兩個,跟當初一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深陷於無意識的深淵,對她的哀怨無動於衷。剛發瘋那會兒,他還能用半吊子的拉丁語急切地表達日常需要。在偶爾恢復理智的短暫時刻,阿瑪蘭妲送來食物時,他還會訴說最令他煩擾的痛苦,順從地讓她拔火罐和敷芥子泥。但當烏爾蘇拉來他身邊訴苦時,他已經完全脫離現實。她給坐在小木凳上的他一點一點擦身,同時把家裡的近況講給他聽。「奧雷里亞諾去打仗了,四個多月了,到現在也沒有他的消息,」她一面說,一面用蘸了肥皂的絲瓜瓤給他檫背,「何塞·阿爾卡蒂奧回來了,變成比你還高的大個兒,渾身都是刺青,但他回來就給這個家丟臉。」她隨即發覺,聽了這些壞消息丈夫似乎很難過,於是決定說謊。「別信我跟你說的話,」她說著往丈夫的便溺上撒灰土以便鏟走,「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結婚是上帝的安排,他們現在挺幸福。」謊言說得越來越真誠,最後連她自己也從中得到了安慰。「阿爾卡蒂奧已經是個穩穩噹噹的大人了,」她說,「而且非常勇敢,穿上制服挎上馬刀可精神了。」這好像在跟一個死人說話,因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不會再為任何事操心。但她仍舊說個沒停。在她眼裡,他是那麼溫順那麼超然,就決定給他鬆開繩索。可他甚至都沒離開小木凳一步,任憑日晒雨淋一如往昔,彷彿那些繩索毫無必要,實際上是某種比任何有形捆綁更加強大的束縛將他禁錮在栗樹樹榦上。將近八月,漫長的冬天初始,烏爾蘇拉終於可以告訴他一個近乎事實的消息。
直到喝咖啡的時候,阿read•99csw.com爾卡蒂奧才說明來意:他收到一份針對何塞·阿爾卡蒂奧的起訴。起訴人說他開始時在自家院子里耕地,後來擴展到四周相鄰的土地,趕著牛推倒籬笆掀翻棚屋,甚至強行佔據了周邊最好的田地。有些農民的土地他不感興趣沒有霸佔,但卻向他們強行征租,每個星期六扛著獵槍帶著獵犬前去收取。他對此並不否認。他的理由是搶佔的這些土地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年建村時分掉的,而他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的父親從那時起就失去了理智,因為他處理的實際上是自家的財產。這一申辯其實毫無必要,阿爾卡蒂奧並非來此主持公道。他僅僅是來建議設立一個財產登記處,使何塞·阿爾卡蒂奧能合法擁有搶佔的土地,條件是後者委託當地政府來行使征租的權利。他們達成了協議。數年以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審核地契時,發現從院落所在的小丘直到視野盡頭所有的土地,包括公墓在內,都在他哥哥名下,而阿爾卡蒂奧在任職的十一個月內不僅收取地租,還向喪家索要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的土地上下葬親人的費用。
「孩子們會知道的,」她低聲說,「最好是你今晚別閂門。」
「瞧瞧這傢伙都跑到哪兒來了,」上尉對他們說,「是格雷戈里奧·史蒂文森。」
「我是格雷戈里奧·史蒂文森上校。」
阿瑪蘭妲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得到了烏爾蘇拉的信任,友情日深,這一回她認為沒有必要再監視他們的見面。這是一段暮色戀情。義大利人每天傍晚登門,扣眼裡別著一枝梔子花,把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譯給阿瑪蘭妲聽。他們待在瀰漫著牛至和玫瑰香氣的長廊里,他朗讀,而她編織袖口花邊,對戰爭中的種種動亂和噩耗都毫不關心,直到不堪蚊子的煩擾才躲進客廳。阿瑪蘭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溫柔,織起一幅無形的網羅把男友圍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蒼白手指生生撥開,才能在八點時告辭離去。他們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收到的義大利明信片做成一本精美的圖冊,裏面的圖畫都是幽靜園林中的戀人,配以中箭的紅心和鴿子銜起的金色緞帶。「我知道佛羅倫薩的這個公園,」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邊瀏覽明信片邊說,「你一伸手,鴿子就落下來吃食。」有時看著一幅威尼斯的水彩畫,思鄉之情使運河中污泥和腐敗水產的氣味升華成了花朵的幽香。阿瑪蘭妲一時嘆息,一時歡笑,幻想著第二故鄉,在那裡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說著孩童的語言,古老的城市昔日榮光不再,只剩下出沒于瓦礫間的貓兒。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曾經穿過大洋上下尋索,曾經在麗貝卡衝動的糾纏中錯生激|情,最終找到了真愛。愛情的幸福帶來了生意的興隆。他的商店那時幾乎佔據了整個街區,堪稱幻想的溫床,裏面有能以鐘琴報時的佛羅倫薩鐘樓仿製品,有索倫托的八音盒,有一開蓋便奏起五音曲的中國香粉盒,以及一切所能想象的樂器和一切所能構想的上弦裝置。他的弟弟布魯諾·克雷斯皮負責商店的業務,因為他自己單單照管音樂學校就忙不過來。多虧了他那五光十色的玩物博覽,土耳其人大街變成了一方和諧的綠洲,令人淡忘了阿爾卡蒂奧的種種專橫和遙遠的戰爭夢魘。烏爾蘇拉恢復星期天彌撒的時候,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捐贈給教堂一架德國簧風琴,組織了一個兒童唱詩班,教他們唱格列高利聖詩,為尼卡諾爾神甫沉鬱的儀式平添了幾許亮麗色彩。沒有人懷疑阿瑪蘭妲會是一位幸福的妻子。他們不刻意推進戀情,任憑心中的感情自然發展,最後只差定下婚期。他們沒遇到什麼阻礙。烏爾蘇拉為當初反覆推遲麗貝卡的婚期這一失誤暗中自責不已,不願重蹈覆轍增添懊悔。戰爭的戕害,奧雷里亞諾的遠走,阿爾卡蒂奧的暴行,以及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的被逐,都令為蕾梅黛絲的服喪退居其次,不再那麼嚴格。婚期在望,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暗示將收養奧雷里亞諾·何塞為長子,他一直待他以父親般的親切。一切都預示著阿瑪蘭妲將一帆風順地走向幸福。然而與麗貝卡相反,她絲毫不顯急切。一如染桌布、織絛帶、綉孔雀那樣,她耐心等待著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向內心的煎熬屈服。她盼望的時刻與十月不祥的陰雨一同到來。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拿過她膝上的綉筐,雙手緊握她的手。「我不能再等了,」他對她說,「我們下個月就結婚。」阿瑪蘭妲觸碰到他冰冷的雙手時沒有顫抖。她像只抓不住的小動物似的縮回手去,繼續自己的活計。
阿爾卡蒂奧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第一記鞭子就抽了過read.99csw.com去。「我看你敢,殺人犯!」她喊道,「婊子養的,你把我也殺了算了,省得我丟人,養了你這麼一個怪物。」她毫不留情地鞭打,一直把他逼到院子深處,像蝸牛似的縮成一團。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被綁在柱子上,昏迷不醒,原先立在同一位置的稻草人經受演習的彈雨早已支離破碎。行刑隊的小夥子們四散奔逃,害怕烏爾蘇拉拿他們出氣,但她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她任憑身上制服破爛的阿爾卡蒂奧在一旁又疼又怒地吼叫,解開繩索把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帶回了家。離開軍營前,她還釋放了那些囚犯。
阿爾卡蒂奧顯出少見的慷慨,下令全鎮為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守喪。烏爾蘇拉將此視為羔羊迷途知返。但她錯了。她已經失去阿爾卡蒂奧,不是從他穿上制服的時候,而是從一開始。她自認為把他當兒子養育成人,就像撫育麗貝卡那樣,既無優待也無歧視。然而,當阿爾卡蒂奧還是個孤獨的孩子時,時常擔驚受怕,他經歷了失眠症的肆虐,見證了烏爾蘇拉的實幹熱情,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瘋癲,奧雷里亞諾的高深莫測,以及阿瑪蘭妲和麗貝卡之間的殊死對抗。奧雷里亞諾教他讀寫,但同時總想著別的事,彷彿一個陌生人。奧雷里亞諾的衣服小了,就送給他,讓比西塔西翁裁改。阿爾卡蒂奧為著過大的鞋子、改小的褲子,以及自己女人般的臀部而深深苦惱。他從來沒有像與比西塔西翁和卡塔烏雷用他們的語言交談那樣,與其他人自由地交流過。實際上梅爾基亞德斯是唯一關心他的人,給他念那些難以理解的手稿,教他銀版照相技術。沒有人想到他暗地裡如何為梅爾基亞德斯的死哀哭,又以怎樣的瘋狂徒勞地鑽研他留下的手稿,試圖使他重返人間。學校里獲得的關注和尊敬,掌權后的發號施令和榮耀四射的制服,使他從苦澀過往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一天晚上在卡塔利諾的店裡,有人放膽說了他一句:「你不配姓這個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並沒有下令將那人槍決。
「我看你敢,雜種!」烏爾蘇拉喊道。
「您自然是帶來什麼書面證明了。」他說。
「快進來,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喊著,「別再發瘋了!」
烏爾蘇拉幾個月後才知道這個已經眾所周知的消息,因為人們不願增添她的痛苦,有意隱瞞。她一開始就有些懷疑。「阿爾卡蒂奧在蓋房子。」她裝出自豪的樣子告訴丈夫,同時試著往他嘴裏灌進一勺加拉巴木糖漿。但她隨即下意識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晚些時候她得知阿爾卡蒂奧不僅蓋好了房子,還訂購了一套維也納傢具,由此懷疑得到證實:他果然在濫用公款。一個星期天,彌撒結束后她看見他正在新家和手下玩牌,就朝他喊道:「你是我們家的敗類!」阿爾卡蒂奧沒有理睬她。直到那時,烏爾蘇拉才知道他有一個六個月大的女兒,而和他未婚同居的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又懷孕了。她決定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信,不管他在哪裡,告訴他這裏的情形。然而那段日子里接連發生的事件使她沒能實現想法,甚至讓她後悔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戰爭,從那時起不再是遙遠模糊的字眼,而是實實在在地變成了嚴峻的現實。二月末的時候,馬孔多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老婦人,騎著一頭馱著掃帚的驢子。她一副人畜無傷的樣子,巡邏隊未加盤問就放了進來,把她當成了從大澤區那些村莊常來的小販中的一個。她徑直來到軍營,阿爾卡蒂奧在曾經的教室、如今的後方基地接待了她。四圍的吊床或捲起或系在鐵環上,角落裡堆著棕席,步槍、卡賓槍和獵槍散置一地。老婦人先立正行了個軍禮,然後才自報身份:
親戚中只有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知情,那時候他們與阿爾卡蒂奧的親密關係與其說是出於親情,倒不如說是源於同謀間的戚戚。何塞·阿爾卡蒂奧已然低頭負起婚姻的重軛。麗貝卡憑著不屈的性格、貪婪的情慾和執著的野心,吸納了丈夫超常的精力,使他從一個遊手好閒、尋花問柳的男人變成一頭幹活的巨大牲口。他們的家清潔整齊。每天清晨麗貝卡都打開門窗,墓地的風從窗子進自院門出,裹挾著屍骨析出的硝石,在家中的牆壁和傢具上都覆了一層泛白的粉末。想吃泥土的饑渴,父母骨殖的咯啦咯啦響聲,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優柔寡斷激起的厭煩心緒,這些都被拋在了記憶的角落。她不受戰亂的影響,從早到晚都在窗邊刺繡,等到陶瓷的鍋碗瓢盆開始在碗櫥里顫抖就起身熱飯。過了很久才會出現那幾隻邋遢的獵犬,然後是腳踏帶馬刺的高筒靴,肩挎雙九*九*藏*書銃獵槍的巨人,他有時會帶回一頭鹿,更多的時候是一串兔子或野鴨。一天下午,上任不久的阿爾卡蒂奧突然登門。自從離家后,他們再沒見過他,但他表現得那樣親熱,他們便邀他共享野味。
「我們就把馬孔多交給你了。」這便是他臨行前對阿爾卡蒂奧的全部囑託,「我們好好地交給你,你爭取讓它變得更好吧。」
他說著從內衣里掏出一條小金魚放在桌上。「我想有這個就足夠了。」他說。阿爾卡蒂奧確信那小金魚出自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之手,但也可能是別人在戰前購買抑或偷搶得來,因而不足為憑。信使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惜泄露一項軍事秘密。他透露自己即將趕赴庫拉索,招募整個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籌集武器裝備,計劃在年底登陸殺回國。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支持這一計劃,不同意當下再作無謂的犧牲。但阿爾卡蒂奧沒有動搖,他下令將信使關押起來直到弄清他的身份,並決心誓死守衛轄地。
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瞬時崩潰,他不顧羞恥地哭泣,絕望得幾乎扭斷手指,但無法令她改變主意。「別浪費時間了,」這便是阿瑪蘭妲的全部回應,「如果你真那麼愛我,就請不要再進這個家。」烏爾蘇拉覺得自己羞愧得要發瘋。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百般哀求,卑躬屈膝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他在烏爾蘇拉的懷裡哭了一個下午,而她恨不得出賣自己的靈魂換取對他的安慰。雨夜裡常可見到他的身影,擎著一把綢傘在屋子附近遊盪,期望看到阿瑪蘭妲卧室里的一點兒燈光。他的衣著打扮從未像那段時間那樣考究。他那受難君王一般的莊嚴頭顱,顯出一種奇異的偉大風姿。他去哀求阿瑪蘭妲的女友,就是那些和她一同在長廊里刺繡的女郎,請她們從中說項。他拋下生意,整日待在店后寫下狂熱的短箋,連同花朵薄瓣與蝴蝶標本寄給阿瑪蘭妲,又都被她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他關在屋裡無休無止地彈古弦琴。一天晚上,他唱了起來。馬孔多在睡夢中驚醒,心神俱醉,那琴聲不似這個世界所有,那飽含愛意的歌聲也不會再現人間。一時間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看見鎮上所有的燈火都亮了,唯獨阿瑪蘭妲的窗前依舊黑暗。十一月二日,亡靈節,他弟弟打開店門,發現所有的燈都亮著,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樂,所有的鍾錶都停在一個永恆的時刻。在這紛亂的合奏中,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寫字檯上,雙腕用剎刀割破,雙手浸沒在一盆安息香水裡。
「別天真了,克雷斯皮,」她微笑著,「我死也不會和你結婚的。」
阿爾卡蒂奧把烏爾蘇拉推向家門,隨即投降了。很快槍聲停息,鐘聲敲響。不到半個小時,抵抗被徹底粉碎。阿爾卡蒂奧的人一個也沒活下來,但在戰死前拉上了三百個士兵陪葬。最後被攻佔的堡壘是軍營。那個自稱格雷戈里奧·史蒂文森上校的人釋放了囚犯,命令他的人上街戰鬥。他身形靈活,彈無虛發,將二十發子彈從不同窗口|射出,給人以此地有重兵把守的印象。於是進攻者開炮將軍營轟為平地。指揮進攻的上尉驚奇地發現,瓦礫堆里只有一個穿著襯褲的男人死在那裡,沒有子彈的步槍仍被炸離身體的手臂緊緊抓著。他那頭像女人一樣的濃密頭髮用發梳綰在頸后,脖子上的披巾上掛著一條小金魚。上尉用靴尖翻過屍體,照亮這男人的臉,頓時愣住。「見鬼!」他喊了一聲。其他軍官圍了上來。
「我很榮幸,」他說,「我不是布恩迪亞家的人。」
阿爾卡蒂奧對這一託付有自己的獨特理解。他從梅爾基亞德斯一本書的插圖獲得靈感,發明了一套帶飾帶和元帥肩章的制服穿上,腰間還挎著那位被處決的上尉的金穗馬刀。他將兩門火炮設在鎮子入口,讓他昔日的學生統一著裝,他們聽了他的演講群情激奮,全副武裝四處巡邏,給外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這一策略有利有弊,政府的確在十個月內都沒敢進攻,可一旦行動就派出占絕對優勢的兵力,半個小時內消滅了抵抗。從掌權的第一天起,阿爾卡蒂奧便顯露出發號施令的嗜好。他有時一天頒布四份公告,想到什麼立即宣布實施。他推行針對十八歲以上男子的義務兵役制,將下午六點以後還在街上行走的牲畜都征作公用,還強迫成年男子佩戴紅袖章。他將尼卡諾爾神甫幽禁在神甫寓所,並以槍決相威脅,禁止他主持彌撒或敲鐘,除非是慶祝自由派的勝利。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不容置疑,他下令讓一支行刑隊在廣場上練習射擊稻草人。起初沒人當真。歸根結底,那不過是些還上學的孩子在扮大人。然而一天晚上,阿爾卡蒂奧走進卡塔利諾的店裡,樂隊的九*九*藏*書小號手吹出誇張的調子跟他打招呼,引得客人笑聲連連,他當即以藐視當局的罪名下令將小號手槍決。凡是抗議的人,一律關進他在學校設立的一間牢房,戴上腳鐐,只給麵包和水。「你是個殺人犯!」烏爾蘇拉每次聽到他任意妄為的消息都會向他大吼,「等奧雷里亞諾知道了,會把你給斃了,我第一個去放鞭炮。」但這些都無濟於事。阿爾卡蒂奧繼續強化他那毫無必要的鐵腕手段,成為馬孔多有史以來最殘酷的統治者。「現在嘗到不同滋味了吧,」一次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這麼評論道,「這就是自由派的天堂。」話傳到了阿爾卡蒂奧那裡。他領著巡邏隊闖進屋門,砸爛傢具,毆打女眷,把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拖走了。烏爾蘇拉一邊滿心羞恥地哀號,一邊揮舞著塗過柏油的馬鞭,穿過鎮子衝進軍營的院中,這時阿爾卡蒂奧已準備就緒,正要下令執行槍決。
他無須等上很久,因為自由派失利的消息不斷傳來,而且越發確切。三月末,提前到來的雨季的一個清晨,幾星期以來緊張的平靜被尖厲的軍號聲猝然打破。隨後一聲炮響,教堂的尖塔轟然倒塌。阿爾卡蒂奧的抵抗決心與瘋狂無異。他手下不過五十來人,裝備低劣,每人至多能分到二十發子彈。但這些人,他舊日的學生,受他那慷慨激昂的宣言所鼓動變得熱血沸騰,時刻準備著為一項無望的事業獻出生命。紛亂的軍靴聲,互相矛盾的號令聲,令大地震顫的炮火聲,慌亂的射擊聲,無謂的軍號聲——在這片混亂中,自稱格雷戈里奧·史蒂文森上校的男人設法與阿爾卡蒂奧對上了話。「請不要讓我蒙受羞恥,戴著鐐銬穿著女人的破爛死掉,」他說,「如果我非死不可,請讓我戰鬥而死。」他說服了他。阿爾卡蒂奧下令給他一支槍和二十發子彈,讓他帶著五個人保衛軍營,他自己則領著參謀部沖向抵抗前線。他沒能到達通往大澤區的路。街壘都已被清除,守軍在無遮無擋的街道上作戰,他們先用步槍直到子彈耗盡,然後用手槍對步槍,最後展開肉搏戰。在鎮子失守前,一些用棍棒和菜刀武裝起來的婦女衝到街上。阿爾卡蒂奧在混亂中發現阿瑪蘭妲正像個瘋子一樣四處找他,身上還穿著睡衣,手持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兩把老式手槍。他把步槍交給一位在戰鬥中弄丟了武器的軍官,拉上阿瑪蘭妲逃向鄰近的街巷帶她回家。烏爾蘇拉等在門口,紛飛的流彈已在鄰居家牆上打出一個窟窿,她卻全不在乎。雨停了,街面變得像泡化的肥皂又軟又滑,而且黑暗中辨不出遠近距離。阿爾卡蒂奧把阿瑪蘭妲交給烏爾蘇拉,想去對付兩個從街角胡亂開槍的士兵,但老手槍在衣櫃里收藏多年之後失去了效用。烏爾蘇拉用身體護住阿爾卡蒂奧,想把他拉進家門。
當天夜晚,阿爾卡蒂奧躺在吊床上等待,狂熱得發抖。他沒有睡覺,凌晨聽著蟋蟀無休無止的紛亂鳴叫和石鴴準確無誤的報時,越來越覺得自己受了騙。正當焦慮變為怒氣的時候,門突然開了。幾個月後,面對行刑隊,阿爾卡蒂奧將會回想起此時發生的一切:教室里迷離的腳步聲,板凳的磕絆聲,最後是黑暗中的軀體以及另一顆心髒的搏動引起的空氣悸動。他伸出手,碰到了另一隻即將在黑暗中沉溺的手,摸到有兩枚戒指戴在同一根手指上。他感覺到她手上的筋脈、她厄運的搏動,感覺到她濕潤的手掌上生命線在拇指根部被死亡的魔爪掐斷。他知道這不是他等待的女人,因為她散發出的不是煙味,而是髮蠟的芳香氣味,而且她雙乳鼓脹,乳|頭如男人的一樣,陰|部堅實渾圓像榛子,並且她的興奮顯出生澀,她的溫存不無慌亂。她是處|女之身,名字居然叫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庇拉爾·特爾內拉付了她五十比索,畢生積蓄的一半,讓她來做如今她正在做的事。阿爾卡蒂奧多次看見她在父母開的日用品小店裡看店,但從未留意過,因為她擁有一種罕見的美德,只在適當的時機現身,平時都無人察覺。但從那天起,她便纏上了他,就像到他腋下尋找溫暖的貓。她每到午休時間就來學校——她父母收了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另一半積蓄,也不加阻攔。晚些時候,政府軍將他們趕出了學校,兩人便在店后的黃油罐頭與玉米袋中間恩愛。到阿爾卡蒂奧被任命為軍政首領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