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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凱旋歸來,但他並沒有為事情的這種表象而興奮。政府軍未作抵抗便放棄許多村鎮,這在自由派民眾當中激發的勝利憧憬不宜打破,然而革命者了解真相,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更是如此。此時他手下士兵超過五千,控制著沿海兩個州,但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背海受困,並陷入了混亂的政治環境之中,無怪乎當他下令重建毀於政府軍炮火的教堂尖塔時,尼卡諾爾神甫在病榻上不禁感慨:「這實在荒唐,基督信仰的衛士摧毀教堂,共濟會的人卻下令重建。」為了尋找一條出路,他在電報室一待就是幾個小時,與其他城鎮的首領商談,他日益確信戰爭已陷人僵局。每當自由派的捷報傳來,就會有通報大肆慶賀,但他會在地圖上標出實際進展,進而發現他們的隊伍正在深入雨林,與瘧疾和蚊蟲作戰,與現實背道而馳。「我們在浪費時間,」他向他的軍官們抱怨,「只要黨內那些混賬東西還在乞討國會的位子,我們就得接著浪費。」失眠的夜裡,就在當死囚犯時待過的同一個房間,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現出那些身著黑衣的律師的形象,他們在黎明的寒意中離開總統府邸,豎起大衣領子遮住耳朵,搓手禦寒,竊竊私語,庇身於凌晨時分昏暗的小咖啡館,細細揣摩總統說「是」的時候真正想說什麼,說「不」的時候又想說什麼,甚至還推測總統心口不一的時候究竟想的是什麼——而他此時在三十五度的高溫中驅趕著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到時他就只能下令讓自己的人跳進海里。
時局又變得像第一次戰爭爆發前的數月里那般緊張,一度獲得市長本人支持的鬥雞比賽都被取消了。市政大權實際落在駐軍首領阿基萊斯·里卡多上尉手中,自由黨人將他視作挑釁分子。「要出大事,」烏爾蘇拉對奧雷里亞諾·何塞說,「下午六點以後不要上街。」這些勸告都歸於徒然。奧雷里亞諾·何塞和當年的阿爾卡蒂奧一樣,已經脫離她的懷抱。他回到家裡,彷彿就可以不再為日常需要操心,這在他身上喚醒了伯父何塞·阿爾卡蒂奧那种放浪懶散的習性。他對阿瑪蘭妲的激|情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四處遊盪,打打檯球,拈花惹草排解孤獨,翻出各個角落裡烏爾蘇拉藏起又忘記的錢財。到後來他只為換衣服回家。「都一個樣。」烏爾蘇拉哀嘆道,「一開始好好的,又聽話又體面連只蒼蠅都捨不得打,結果剛長出鬍子就都變壞了。」與阿爾卡蒂奧不同,他知道自己是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兒子,她在家裡支起一張吊床供他午睡。兩人是母子,卻更像是孤獨中的同夥。庇拉爾·特爾內拉已經無所期盼。她的微笑帶上風琴那般的低音,她的乳|房經過無數愛撫耷垂下來,她的小腹和大腿成為無可挽回的尤|物生涯的犧牲品,但她的心在衰老中不覺苦澀。她肥胖,饒舌,散發出落難主婦的傲氣,摒棄了紙牌營造的乏味幻夢,卻在旁人的愛情中找到了慰藉。就在奧雷里亞諾·何塞午睡的屋子裡,鄰家的姑娘們帶著露水情郎來幽會。「把房間借給我,庇拉爾。」他們就這麼簡單說一句,人已經在屋裡。「沒問題。」庇拉爾回答。如果還有旁人在場,她會這樣解釋:
戰爭在五月結束。政府發布正式通告,言辭誇張地宣稱將毫不留情地嚴懲發動叛亂的首惡分子。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通告發布兩個星期前被捕,那時他化裝成土著巫醫,與西部邊境相距咫尺。追隨他上戰場的二十一人中,十四人陣亡,六人受傷,只有一人陪伴他直到最後的失敗時刻——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被捕的消息經一份特別通告傳到馬孔多。「他還活著,」烏爾蘇拉告訴丈夫,「我們祈求上帝讓他的敵人發發慈悲吧。」哀慟了三日,那天下午她正在廚房攪拌奶味甜食,耳邊忽然清晰無比地響起兒子的聲音。「是奧雷里亞諾,」她喊了起來,飛跑到栗樹下告訴丈夫,「我不知道這神跡是怎麼回事,不過他還活著,我們馬上就能見著他了。」她對此深信不疑。她把家裡的地板擦洗一新,又重新擺放了傢具。一個星期後,雖然政府通告里沒有提及,卻有來源不明的傳言戲劇性地證實了她的預感。奧雷里亞諾上校已被判處死刑,行刑地點定在馬孔多,以儆效尤。星期一上午十點二十分,正在為奧雷里亞諾·何塞穿衣服的阿瑪蘭妲聽到遠處人聲喧曄、軍號嘹亮,一秒鐘后烏爾蘇拉就衝進房間,大喊道:「他被押來了。」押解隊伍揮動槍托竭力抵禦蜂擁而至的人群。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妲一路擠到街角,看見了他。他儼然一副乞丐模祥,衣衫襤褸,鬚髮亂成一團,還赤著腳。他走在滾燙的地面上卻渾不在意,雙手捆在背後,繩索的另一頭系在一位軍官騎著的戰馬頸上。在他身旁,是同樣蓬頭垢面的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他們倆並未顯出悲傷,面對那些百般謾罵士兵的人群反倒有些困惑。
「你和你這個年齡時的奧雷里亞諾一模一樣,」她說,「你已經是大人了。」
實際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回國。人還未到,互相矛盾的傳言就已傳來,說他同一時間在相隔千里的不同地方出現,因此蒙卡達將軍起初並不相信他已歸來,直到官方正式宣布他佔領了沿海兩州。「祝賀您,大姐,」蒙卡達將軍對烏爾蘇拉說,同時把電報拿給她看,「您很快就能見著他了。」烏爾蘇拉從那時起擔心起來。「那您怎麼辦,老弟?」她問道。這個問題,蒙卡達將軍已經問過自己很多次。
她從未為此收錢。她從未拒絕幫忙,就像她從未拒絕不計其數的男人,而直到她盛年的尾聲還有人找上門來。他們既沒有付出錢財也沒有獻上愛情,連愉悅也不過奉上寥寥幾次。她的五個女兒遺傳了她火熱的天性,少女時代就迷失在人生的歧路上。兩個長大成人的兒子,一個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部隊里戰死,另一個十四歲時在大澤區某村偷一簍母雞受傷被抓。在某種意義上,奧雷里亞諾·何塞就是半個世紀以來金杯國王向她允諾的那個高大黝黑的男人,他也像所有紙牌召喚來的男人一樣,走進她內心時已經死星照命。她在牌上看到了。
「人家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
阿瑪蘭妲裝出生氣的樣子。
「可以把他帶來了。」他下了命令。
「膽小鬼!」他喊了起來,「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本人才好呢。」
「她還在馬納烏雷嗎?」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確認了他們不在衛兵的視線之內。「我用不著,」他壓低聲音答道,「不過還是給我,免得您出去的時候被搜出來。」烏爾蘇拉從胸衣里掏出左輪手槍,他接過去藏在床席下面。「現在不要告別。」他鎮靜地結束了談話,「不要乞求任何人,也不要向任何人低頭。您就當我早被槍斃了。」烏爾蘇拉咬著嘴唇沒哭出來。
庭長有些不快。
「我的孩子!」烏爾蘇拉在喧嚷中喊道,一巴掌打向試圖攔堵自己的士兵。軍官的坐騎前蹄騰空,直立起來,於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停住腳步。他顫抖著,避開母親的雙臂,目光堅定地望著她的眼睛。
「別耍滑頭,布恩迪亞,」他說,「你這是在拖延時間。」
聽她說這話的人,也是她對其出示信件的第一個人,是保守黨將軍何塞·拉克爾·蒙卡達,戰後馬孔多的市長。「這個奧雷里亞諾,」蒙卡達將軍說,「真可惜他不是保守黨。」他的敬佩出自真心。像許多保守黨人一樣,何塞·拉克爾·蒙卡達為了捍衛自己的黨派才參戰,並在戰場上獲得了將軍的頭銜,但他無意成為職業軍人。恰恰相反,他和黨內許多同道一樣,是反軍事主義者。在他看來,軍人都是些沒有原則的懶蟲、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慣於欺壓平民亂中牟利。他聰明和善,性格開朗,胃口好,愛鬥雞,一度成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最可怕的對手。他在沿海廣闊區域內的職業軍人中建立了自己的權威。曾有一次,他出於戰略考慮被迫放棄一座據點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軍隊佔領,同時留下了兩封信。其中一封很長,他在信中邀請對手共同努力促使戰爭更人道。另一封寫給他身陷自由派佔領區的妻子,他請求將信送給她。從那以後,即使在戰事最激烈的時期,兩位指揮官仍會達成暫時休戰的協定來互換戰俘。那些戰事間歇期洋溢著節慶氣息,蒙卡達將軍有了機會教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下象棋。他們成了好友。他們甚至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團結兩黨的民眾力量,肅清軍人和職業政客的流毒,建立一個汲取了兩黨理論思想精華的人道主義政府。戰爭結束后,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鋌而走險,不斷起事,而蒙卡達將軍被任命為馬孔多的里正。他脫下軍裝,以不帶武器的警察取代士兵,實行大赦法令,並救助一些陣亡自由黨人的家屬。他成功讓馬孔多提升為市,也因此當了第一任市長。他營造出安定的氛圍,令戰爭成為昔日荒誕的噩夢。尼卡諾爾神甫被肝病高熱折磨得奄奄一息,已由科羅奈爾神甫取代,後者被人稱作「新手」,是第一次聯邦戰爭中的老兵。布魯諾·克雷斯皮與安帕蘿·摩斯科特結了婚,他的玩具樂器店生意蒸蒸日上。他蓋了一座劇院,成為許多西班牙劇團的巡演站點。那是一座宏偉的露天大廳,配有木製靠背椅,飾以古希臘面具的天鵝絨大幕。三個售票窗造成獅頭形狀,從大張的獅口出售戲票。學校也在那一時期重建,由堂梅爾喬·埃斯卡洛納負責。他是一位從大澤區派來的老教師,讓不用功的學生在院中石灰地面上跪著行走,讓言語放肆的學生吃辣椒,家長們對此十分滿意。奧雷里亞諾第二和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這對任性的雙胞胎兒子,是第一批帶著小黑板、粉筆和標有名字的小鋁壺坐到教室里的學生。蕾梅黛絲遺傳了母親的美貌,開始被稱為美人兒蕾梅黛絲。儘管時光流逝,喪事接二連三,苦痛不斷增添,https://read.99csw.com烏爾蘇拉卻並不顯衰老。在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的幫助下,她將自己的甜食生意推上新的高峰,不僅在短短几年內掙回了兒子消耗于戰爭中的資財,還用純金塞滿了一個個葫蘆埋在卧室里。「只要上帝還讓我活著,」她時常這樣說,「這個凈出瘋子的家裡就缺不了錢。」就在這時候,奧雷里亞諾·何塞從尼加拉瓜聯邦派軍隊里開了小差,跑到一艘德國船上當水手,最後出現在家中的廚房裡。他壯實如馬,膚色黝黑,頭髮濃密,像個印第安人。他懷著秘密的目的回來,一心要和阿瑪蘭妲結婚。
「不光可以娶姑媽,」一個士兵回答,「我們現在跟教士打這場仗,就是為了讓人連親娘都能娶。」
「隨您怎麼說,先生,」她承認道,「只要能讓我見他就行。」
「我不需要追著男人嫁,」她回答,「我給赫里內勒多帶蛋糕,是覺得他可憐,遲早會被槍斃。」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東西收進兜里。
「還在馬納烏雷,,」蒙卡達將軍確認道,「還在教堂後面你送過信的同一幢房子里。」
「請別開槍,」上尉對何塞·阿爾卡蒂奧說,「您一定是上帝派來的。」
「不過我讓你來不是為了指責你,」他說,「我想拜託你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妻子。」
「也比你強,你是為了一樣對誰都沒用的東西打仗。」
奧雷里亞諾·何塞沒能理解這一懇求的深意。
「我祈求上帝讓您今晚不會在家裡看到奧雷里亞諾,」他說,「如果真是那樣,請代我擁抱他,因為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麗貝卡·布恩迪亞聽說了奧雷里亞諾將被槍決的消息,凌晨三點就起床。她待在卧室里,摸黑透過半開的窗戶盯著墓地的牆,身下坐著的床鋪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鼾聲中顫抖著。整整一個星期,她都執著地在暗中等待,就像當年等待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來信。「不會在這兒槍斃他。」何塞·阿爾卡蒂奧對她說,「他們會半夜在軍營里槍斃他,然後就在原地埋掉,免得讓人知道誰參加了行刑。」麗貝卡繼續等待。「他們那麼蠢,一定會在這兒槍斃他。」她說。她對此確信不疑,甚至連開門揮手告別的方式都預先想好了。「就憑那六個嚇破膽的士兵,他們才不會從街上押他過來,」何塞·阿爾卡蒂奧堅持道,「他們知道鎮上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儘管丈夫說得頭頭是道,麗貝卡仍然守在窗前。
從那時起預感不再光臨。烏爾蘇拉來探監的這一天,他反覆思考,終於得出結論:或許這次死亡不會給出預告,因為它並非由運氣決定,而是取決於劊子手的意願。他被癤子折磨得整夜不眠。黎明將近,走道上傳來腳步聲。「來了。」他對自己說,不知為什麼還想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而那老人這時也正在栗樹下晦暗的晨曦中想著他。他心裏沒有恐懼,沒有留戀,只有深深的怒氣,憤怒於這人為的死亡害得他看不到那麼多未竟的事情如何收場。門開了,衛兵端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第二天同一時間他還是一樣,為腋下的疼痛而惱火,發生的事情也一般無二。星期四,他和衛兵們分享了奶味甜點,換上了穿著略緊的乾淨衣服和漆皮靴。到了星期五,仍未行刑。
「一個人能娶自己的姑媽嗎?」他驚異地問。
「同意與否,悉聽尊便,」上校說,「但這就是我的最後願望。」
他看了阿瑪蘭妲一眼,她離烏爾蘇拉兩步遠,正不知所措。他微笑著問道:「你的手怎麼了?」阿瑪蘭妲舉起纏著黑紗的手。「燒傷。」她回答,同時一把拉開烏爾蘇拉免得被馬踐踏。軍隊朝天開槍示警。一支特別小隊將囚犯圍在中間,一路小跑趕到監獄。
她轉身,離開牢房。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站在那裡,若有所思,直到牢門關閉。他回到床上,仍舊大張雙臂。自從少年時代開始對自己的預感有所意識,他就想死亡的來臨會由一種不容置疑、不可改變的明確徵兆來預告,但如今還剩幾個小時就要上刑場,那徵兆仍未出現。有一次,一個極其美貌的姑娘走進他在圖庫林卡的營地,請求衛兵放她進去見他。衛兵同意了,因為他們知道有些狂熱的母親會把女兒送進最出名的勇士的卧室,據她們自己說是為了改良血統。姑娘走進房間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正要寫完那首關於雨中迷路人的詩。他背對著她,把詩頁收進存放詩作的帶鎖小箱子。他感覺到了。他抓起箱子里的手槍,卻沒有回頭。
「不光是這個,」阿瑪蘭妲反駁道,「會生出豬尾巴孩子的。」
「上路吧,布恩迪亞,」他告訴他,「時候到了。」
當他走入藍色的晨霧,臉龐像當年另一個清晨那般濕潤,他才明白為什麼要下令在院中行刑,而不是在墓地的牆前。行刑隊在門前列開,向他致以對國家元首的敬禮。
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最信任的人,還被烏爾蘇拉當作家中的一員。他體質虛弱,性格靦腆,生來文質彬彬,卻更適合打仗,不適合從政,他的政治顧問們毫不費力就將他繞進了理論迷宮。不過他還是在馬孔多實現了奧雷里亞諾上校夢寐以求的鄉土平安,後者希望可以在此安心打造小金魚以終老。他住在父母家裡,但每星期總有兩三次到烏爾蘇拉這裏吃午飯。他開始教奧雷里亞諾·何塞使用火器,對他提前迸行軍事訓練,還在徵得烏爾蘇拉的同意后帶他去軍營生活了幾個月,使他成長為男子漢。多年以前,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幾乎還是個孩子,就表白過對阿瑪蘭妲的愛意。她那時正沉浸在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單相思中,因而還嘲笑過他。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在等待。有一回他從獄中給阿瑪蘭妲捎來一張小紙條,請她在一打細棉布手帕上綉上自己父親的名字縮寫,還梢去了工錢。一個星期後,阿瑪蘭妲去監獄給他送那一打綉好的手帕,錢也還了他,兩人談了幾個小時的往事。「等我出去就和你結婚。」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在告別時說道。阿瑪蘭妲笑了,但教孩子們讀寫的時候仍然想著他,希望為他尋回年輕時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燃起的激|情。每個星期六是探監的日子,她都去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父母家,陪他們一同去監獄。其中一個星期六,烏爾蘇拉看見她在廚房裡等蛋糕出爐,要挑出最好的裹在專為此綉出的餐巾里。
「見鬼去吧,老兄。」他回答。
他握著子彈上膛的手槍轉過身,看見那姑娘已放下自己的槍,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就這樣,他躲過了十一次伏擊中的四次。相反,一個至今未被抓獲的兇手一天晚上潛入革命軍在馬納烏雷的軍營,刺死了他的好友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而他是為了讓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發熱退燒才把自己的行軍床讓出來的。他就睡在同一房間內幾米外的吊床上,卻毫無察覺。他試圖摸清預感的規律,卻是徒然。預感總是倏然來臨,靈光一現,好像一種確鑿無疑的信念在瞬間萌生卻無從捕捉。有些時候來得如此自然,直到應驗之後才有所察覺。也有些時候非常明確卻沒有應驗。還有許多時候不過是普通的迷信而已。然而在被判處死刑並被問及有何願望的那一刻,他毫無困難地認清了預感,據此作出回答:
「嫁給他吧,」烏爾蘇拉對她說,「你很難再找到像他這樣的男人。」
「這可不好。」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說。
並非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逃走一年後,何塞·阿爾卡蒂奧和麗貝卡搬進了阿爾卡蒂奧建起的房子。沒人知道他阻止行刑的事。新家坐落在廣場最好的一角,掩映在一棵巴旦杏樹的濃蔭里,樹上足有三個知更鳥的鳥巢。一扇大門迎送訪客,四扇明窗承接陽光,他們就在這房子里安下熱情好客的新家。麗貝卡舊日的女伴,包括摩斯科特家四個尚未出嫁的女兒,重新聚在一起刺繡,就像數年前在秋海棠長廊里一樣。何塞·阿爾卡蒂奧繼續享受掠奪來的土地收益,他的所有權已得到保守黨政府的承認。每天下午都可以看見他騎馬歸來,扛著雙銃獵槍,帶著獵狗,一串兔子掛在馬鞍上。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暴風雨迫近,他比平時提前回了家。他到飯廳和麗貝卡打過招呼,把狗拴在院中,又將兔子掛在廚房準備晚些時候腌起來,隨後去卧室換衣服。麗貝卡事後聲稱丈夫進卧室時自己正在浴室,絲毫沒有察覺。這一說法難以令人信服,但又沒有更可信的其他說法,另外誰也想不出麗貝卡會有什麼動機謀殺令她幸福的男人。這也許是馬孔多唯一從未解開的謎團。何塞·阿爾卡蒂奧剛關上卧室的門,一聲槍響震徹全屋。一道血線從門下湧出,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起伏不平的便道徑直向前,經台階下行,爬上路欄,繞過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轉向直奔布恩迪亞家,從緊閉的大門下面潛入,緊貼牆邊穿過客廳以免弄髒地毯,經過另一個房間,劃出一道大弧線繞開餐桌,沿秋海棠長廊繼續前行,無聲無息地從正給奧雷里亞諾·何塞上算術課的阿瑪蘭妲的椅子下經過而沒被察覺,鑽進穀倉,最後出現在廚房,烏爾蘇拉在那裡正準備打上三十六個雞蛋做麵包。
「你記住,老兄,」他說,「不是我要槍斃你。是革命要槍斃你。」
「你比我更清楚,」他說,「所有的軍事法庭都是鬧劇。實際上你是在為別人的罪行受過,因為這次我們不惜代價要贏得勝利。換了是你,難道不會這樣做?」
「你看著吧,他們就是那麼蠢。」她說。
阿瑪蘭妲見他進來,沒等他開口,便明白了他回來的原因。在飯桌上,他們不敢對視。但兩個星期後,他當著烏爾蘇拉的面盯著她的雙眼說:「我一直在想你。」阿瑪蘭妲躲著他,竭力避免碰面的機會,盡量不與美人兒蕾梅黛絲分開。那天當侄子問她手上的黑紗要戴到什麼時候,她臉紅了,並因自己臉紅而氣惱,因為她覺得那問題在影射她的童貞。自從https://read.99csw.com他回來后,她就閂上了卧室的門,但許多個夜晚過去,聽著隔壁房間他那平穩的鼾聲,她放鬆了警惕。在他歸來兩個月後的一天凌晨,她察覺到他進了卧室。那一刻,她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逃走或叫喊,心頭反而湧上一陣如釋重負的輕鬆。她感覺到他鑽進蚊帳,就像他孩提時代常做的那樣,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她意識到他寸絲不掛,不禁冷汗直流,牙齒咯咯打戰。「你走,」她低聲道,驚得喘不過氣來,「不走我就喊了。」但奧雷里亞諾·何塞知道此刻該做些什麼,他已經不再是怕黑的孩子,而是出自軍營的猛獸。自那天晚上起,沒有結果的無聲戰鬥又開始了,每每持續到黎明。「我是你姑媽,」精疲力竭的阿瑪蘭妲低聲道,「差不多就等於你母親,這不光因為年紀,我還把你養大,就差沒給你餵過奶。」奧雷里亞諾·何塞黎明時離開,第二天凌晨又回來,每次發現房門並未閂上就愈加興奮。他沒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鎮的陰暗卧室里,特別是在那些最下賤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傷員繃帶上乾涸血跡的味道中,覓見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險所激發的恐懼中,隨時隨地與她相遇。他曾經從她身邊逃開,試圖在記憶中將她抹去,為此不僅遠走他方,還表現出被戰友們歸為莽撞的兇悍冒進。他越是在戰爭的糞坑裡摔打她的形象,戰爭本身就越像阿瑪蘭妲。他就這樣在流亡中忍受煎熬,尋求以自己的死亡來消滅她,直到聽見有人講起那個古老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媽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結婚,結果生出的兒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她沿著血流溯源而上,穿過穀倉,經過秋海棠長廊——奧雷里亞諾·何塞正在那裡念誦三加三等於六、六加三等於九——又穿過飯廳和一個個房間,徑直走到街上,先右拐再左拐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忘了自己還穿著烤麵包的圍裙和家居拖鞋,來到廣場,走進一戶從未登過門的人家,推開卧室的門,險些被火藥燃燒的氣味嗆死,發現何塞·阿爾卡蒂奧仰面躺在地上,身下壓著剛脫下來的靴子,這就看到了血流的源頭,而血已不再從他右耳流出。沒發現他身上有任何傷口,也沒找到兇器何在。另外也無法除去屍體上嗆人的火藥味。最初用絲瓜瓤蘸肥皂洗過三遍,然後先用鹽和醋、後用草木灰和檸檬汁擦拭,最後浸到一桶鹼水裡泡了六個小時。經過反覆揉搓檫洗,他身上的刺青花紋開始退色。他們不得已想出一個極端的方案,加入辣椒、蒔蘿和月桂葉用小火煮上一整天,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不得不即刻下葬。他們用一口長兩米三、寬一米一,內部以鐵板與鋼栓加固的特製棺材將他裝起來秘密下葬,但仍然在一路經過的街道上留下了氣味。尼卡諾爾神甫的肝部腫脹緊繃如鼓,他只能在床上為死者祈福。此後數月,雖然為墳墓砌起層層護板,在其間撒上壓實的灰土、鋸末和生石灰,墓園依然飄蕩著火藥味,直到多年以後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在墓上添了一層水泥,那氣味才消失。從屍體被抬出的那一刻起,麗貝卡就緊閉家門,過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將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殼裡,塵世間的一切誘惑都無法將其打破。她出過一次家門,那時她已進入晚年,腳下一雙古銀色鞋子,頭上一頂綴有小花的女帽。那時正值傳言中「流浪的猶太人」經過村莊帶來酷暑,飛鳥都熱得撞破紗窗死在卧室里。最後一次有人看到她的時候,她一槍命中,當場擊斃一個企圖撬門入室的小偷。除了阿爾赫尼妲,她的女僕和心腹,再也沒人與她有過聯繫。人們一度聽說她給被她視作表兄的主教寫過信,但從未聽說她收到過迴音。她已被鎮上的人遺忘。
政府與反對黨發布聯合聲明宣告停戰,十天後傳來消息說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西部邊境發動了第一場武裝起義。他那支人員不足、裝備低劣的部隊不到一個星期就被擊潰。但在這一年,當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試圖使國人相信和解已經達成,他又組織了另外七次起義。一晚,他從一條縱帆船上炮轟里奧阿查,守軍將當地最知名的十四個自由黨人從床上拖出來槍決以示報復。他曾佔領一處邊界關卡半個多月,從那裡通電全國宣告發動全面戰爭。他曾在一次遠征中迷失於雨林三個月,異想天開地試圖穿越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原始森林直搗首都近郊。還有一次,他距馬孔多不到二十公里,卻在政府軍巡邏隊的威逼下退到山區,趨近他父親多年前發現西班牙大帆船殘骸的著魔之地。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為所動。蒙卡達將軍將眼鏡、徽章、懷錶和戒指遞給他,換了副口氣。
這本是期望已久的探視,雙方也都準備好了問題甚至預先想好了答案,可就這樣又變成了家常聊天。衛兵通知時間已到,奧雷里亞諾從床席下取出一卷汗濕的紙張。那是他寫的詩,有他離開時隨身攜帶的為蕾梅黛絲而作的,還有後來在危機四伏的戰時間歇寫的。「答應我別給任何人看,」他說,「今天晚上就用這些生爐子。」烏爾蘇拉答應了,站起身來與他吻別。
由此,又一場戰爭爆發。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帶著手下的六個士兵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起去里奧阿查,解救在那裡被判處死刑的革命軍將軍維多利奧·梅迪納。他們為了爭取時間,本想沿著當年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創建馬孔多時走過的道路穿越山區,但不到一個星期就確信那是不可能實現的行動。因此他們被迫取道危險的盤山路,隨身裝備除了行刑隊配備的彈藥再無其他。他們常常在村鎮附近紮營,派出一個人喬裝改扮一番,帶著一條小金魚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進村子和潛伏的自由黨人接頭,次日清早那些人便出門打獵一去不回。當他們從一處山脊遙遙望見里奧阿查的時候,維多利奧·梅迪納將軍卻已被處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手下人推舉他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統帥,掛將軍銜。他接受了職務,但拒絕升銜,併發誓一天不推翻保守黨政權就一天不變軍銜。三個月後,他們成功武裝起一千多人,但隨即被打垮,倖存者逃到了東部邊境。下一次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安的列斯群島,在貝拉角登陸。一份政府公告通過電文傳遍全國,歡天喜地地宣布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死訊。但是兩天後,另一封通電幾乎緊隨前一封的餘波,帶來南方平原爆發起義的消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無所不在的神話由此而生。相互矛盾的消息同時傳來,說他在比亞努埃瓦獲勝,說他在瓜卡馬亞勒被擊敗,說他被莫蒂隆印第安人生吃,說他死在大澤區的一個小鎮,說他又在烏魯米達起義。自由黨的領導人那時正忙於談判爭取國會席位,稱他為冒險主義者,完全不代表本黨立場。國民政府將他歸於土匪一類,懸賞五千比索買他的人頭。經過十六次失利,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率領兩千名武裝精良的土著從瓜希拉出發,里奧阿查的守軍在夢中驚醒,棄城而去。他在那裡建立總部,對政府全面宣戰。他從政府方面收到的第一份通告,以槍斃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相威脅,要他在四十八小時內帶人撤到東部邊境。羅格·卡爾尼塞羅上校當時是駐地負責人,沮喪地將電文呈送到他面前,但他看過之後卻出人意料的高興。
蒙卡達將軍站起身來,用襯衫衣角擦拭玳瑁框眼鏡的厚鏡片。「也許吧,」他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你要槍斃我,因為說到底,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他把眼鏡放在床上,又摘下懷錶。「我擔心的是,」他補充道,「你那麼憎恨軍人,跟他們鬥了那麼久,琢磨了他們那麼久,最終卻變得和他們一樣。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作為代價。」他摘下結婚戒指和救難聖母徽章,與眼鏡和懷錶放在一處。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那時還能抽出時間,每兩個星期發一份詳細的通報到馬孔多。只有一回,就在離開近八個月後,他直接寫信給烏爾蘇拉。一位特使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送到家裡,裏面的一張紙上是上校工整的字跡:好好照顧爸爸,他就要死了。烏爾蘇拉吃了一驚。「既然奧雷里亞諾這麼說,奧雷里亞諾就有把握。」她說。她去請人幫忙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帶回卧室。他一如往昔身子沉重,而且栗樹下的漫長歲月助長了他隨意增重的本事,結果七個人協力都搬不動他,只能勉強把他拖到床上。身量巨碩的老人飽受淫雨驕陽的折磨,他一呼氣,屋裡的空氣中便充溢著幼蘑、雞蛋花以及經年凝聚的風雨的味道。次日清晨,床上不見了他的蹤影。各個房間找過一遍之後,烏爾蘇拉發現他又回到了栗樹下。於是把他綁在床上。儘管氣力仍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卻無意反抗。他對一切都無所謂。他回到栗樹下也不是出於本人意志,只不過源於身體的習慣。烏爾蘇拉照顧他,喂他進食,給他講奧雷里亞諾的消息。然而實際上,他很久以來還保持交流的對象只有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死後衰老已極,幾近歸於塵土,但仍每天兩次找他聊天。他們談起鬥雞。他們約好建立一個飼養優異品種的養殖場,倒不是為了享受他們已不再需要的勝利,而是為了在陰間沉悶的星期天聊作消遣。正是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為他擦洗,給他餵食,向他講述一個陌生人的光輝業績,那人名叫奧雷里亞諾,是戰時的一名上校。一個人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一個有無窮房間的夢中得到慰藉。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裏面有同樣鑄鐵床頭的床、同樣的藤椅和后牆上同樣的救難聖母像。從這一間又進入另一間一模一樣的,如此循環,無窮無盡。他喜歡從一間走到另一間,彷彿漫步在鏡廊中,直到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輕拍他的肩頭。於是,他一間間回溯,漸漸九*九*藏*書蘇醒,他原路折返,在現實的房間里與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相會。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兩個星期之後,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在居中的房間里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遠留在了那裡,認為那才是現實的房間。第二天早上烏爾蘇拉給他送飯的時候,看見一個男人從長廊走近。他個子矮小敦實,身穿黑呢大衣,一頂同樣漆黑的巨大帽子直壓至憂鬱的眼際。「上帝啊,」烏爾蘇拉想,「簡直就是梅爾基亞德斯。」那是卡塔烏雷,比西塔西翁的兄弟,當年為了逃避失眠症而出走,一去再沒有消息。當比西塔西翁問他為什麼回來,他用他們莊重的語言答道:
衛兵擋住她的去路。「無論如何我要進去,」烏爾蘇拉表示決心已定,「如果你們得到了命令,那就開槍吧。」她推開一個衛兵,闖進當年的教室,裏面一群赤身露體的士兵正在給武器上油。一位身穿野戰服、戴著厚眼鏡、臉色紅潤、舉止莊重的軍官,做了個手勢要衛兵們退下。
烏爾蘇拉不僅這樣做了,而且叫上了所有生活在馬孔多的革命軍軍官的母親。這些建村元老都已年邁,其中不少人參加過當年翻越山脈的可怕遠征,她們一個接一個頌揚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的種種恩德。烏爾蘇拉最後登場。她莊嚴的哀傷、她顯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陳詞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靜。「諸位把這場可怕的遊戲玩得很認真,你們做得不錯,因為你們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對法庭成員說,「但是請別忘了,只要上帝還讓我們活著,我們就還是母親;不管你們有多麼革命,只要沒規矩,我們就有權脫了你們的褲子打一頓。」法官們退庭討論,她那鏗鏘的話語仍在已變為軍營的學校里迴響。午夜時分,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被判處死刑。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顧烏爾蘇拉激烈的責罵,拒絕改判。快天亮的時候,他去牢房探望死囚。
於是他們走進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房間,用盡全身力氣搖晃他,沖他耳邊叫喊,又把一面鏡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無法將他喚醒。不多時,木匠開始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們透過窗戶看見無數小黃花如細雨繽紛飄落。花雨在鎮上落了一整夜,這靜寂的風暴覆蓋了房頂,堵住了屋門,令露宿的動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時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層綿密的花毯,人們得用鏟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殯。
「聖母在上!」烏爾蘇拉喊了起來。
實際上,他們不敢執行判決。鎮上人的桀驁不馴使軍人們想到,處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馬孔多甚至整個大澤區都將引發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向省政府請求指示。星期六晚上等待命令的同時,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和其他幾個軍官去了卡塔利諾的店裡。只有一個女人,幾乎出於脅迫,才勉強答應和他同房。「沒人願意和一個要死的人上床,」她向他承認,「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大家都在說處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軍官,包括行刑隊的所有士兵,一個挨一個早晚都會被幹掉,就算躲到天邊也沒用。」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告訴了其他軍官,那些軍官又告訴了自己的上司。星期天,儘管沒人明確透露,儘管沒發生任何軍事行動打破這些日子透著緊張的平靜,整個鎮子卻都已知道軍官們在尋找各種託辭逃避行刑的任務。星期一,郵差帶來正式命令:「槍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執行。」當晚軍官們把七張寫著各自名字的小紙條放進一頂帽子,殘酷的命運令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中了彩。「霉運逃也逃不掉,」他滿心苦澀地說,「我生下來就不走運,到死也是倒霉鬼。」早上五點,他抽籤選出行刑隊,在院中排好,隨後一句話叫醒了死刑犯,也預告了他的命運。
「我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母親。」她自報家門。
他的警覺令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感到好笑。「當然,」他說,「不過不管怎麼說,這總比不知道為了什麼打仗強。」他看著他的眼睛,笑著加上一句:
星期二早上五點,何塞·阿爾卡蒂奧已喝過咖啡,放出狗去。這時麗貝卡關上窗戶,猛地抓住床頭,險些摔倒。「他們押他過來了,」她嘆了口氣,「他真精神。」何塞·阿爾卡蒂奧往窗外望去,看見了他,穿著年輕時穿的褲子,在晨曦中顫抖。他已背朝牆站好,兩手叉在腰間,因為腋下燒灼的癤塊令他無法垂下手臂。「忍來忍去,」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嘀咕著,「忍來忍去就為了讓六個軟蛋幹掉你,你還什麼都做不了。」他氣惱地反覆念叨,看起來幾近狂熱,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還以為他在祈禱,不禁為之感動。當行刑隊瞄準他的時候,怒氣凝成黏稠苦澀的東西,麻痹了他的舌頭又迫使他閉上眼睛。那一瞬間晨曦的銀白色光芒隱沒,他又看見了小時候穿著短褲系著領結的自己,看見了父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帶他走進帳篷見到了冰塊。他聽見喊叫聲,以為那是最後的行刑命令。他出於好奇顫抖著睜開眼,準備迎接子彈白熱的軌跡,卻只看見羅格·卡爾尼塞羅上尉高舉雙手,何塞·阿爾卡蒂奧穿過街道,手中端著可怖的獵槍隨時準備開火。
「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奧雷里亞諾。」她嘆息道,「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無情的人,現在更確定了。」
「請不要開槍。」他說。
「話是沒錯,」奧雷里亞諾附和道,「可也沒那麼快。」
他的答覆很乾脆。他會在三個月內將總部設到馬孔多,如果到時看不到活著的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他將不經審判,先從將軍們開始直接槍決俘虜的所有軍官,並將下達命令讓所有部屬照辦直到戰爭結束。三個月後,他勝利進入馬孔多,在通向大澤區的路上接受的第一個擁抱便來自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
「我誰也不嫁,」她告訴他,「尤其不嫁給你。你太愛奧雷里亞諾才想跟我結婚,因為你沒法跟他結婚。」
二十歲的處|女卡梅莉塔·蒙鐵爾,剛用橘花水沐浴完畢,正在庇拉爾·特爾內拉的床上撒迷迭香葉子,槍聲就在這時響起。奧雷里亞諾·何塞本來註定要在她身上享受阿瑪蘭妲拒絕給予的幸福,生下七個兒女,最後老死在她懷裡,然而一發步槍子彈被紙牌算命的失誤導引,從他背後穿入在胸前開花。而阿基萊斯·里卡多上尉,本是這天夜晚註定要死的人,確實比奧雷里亞諾·何塞早死了四個小時。槍聲剛響,他就被兩發至今未明來源的子彈同時擊中,人群的吶喊隨即響徹夜空。
奧雷里亞諾·何塞對一切道理都充耳不聞。
「自由黨萬歲!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萬歲!」
烏爾蘇拉那時還不知道將少女送進軍人卧室的習俗,那就像把母雞趕到良種公雞那裡去。但在這一年她有了充分的了解:又有九個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孩子被送到家裡起名。其中最大的已過十歲,長相奇特,膚色黝黑,眼睛碧綠,與父家沒有絲毫相似。送來的孩子有各種年齡各種膚色的,但都是男孩,都帶著落落寡合的神情,顯示出毋庸置疑的血緣歸屬。其中有兩個格外突出。一個身材魁偉與年齡不符,打碎了許多花瓶和餐具,雙手彷彿擁有損壞一切所碰東西的特性。另一個一頭金髮,長著母親那樣的藍眼睛,留著女人一樣的長鬈髮。他走進家裡,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彷彿就在這裏長大。他徑直來到烏爾蘇拉卧室里的一個箱子前,說:「我要上弦的跳舞|女郎。」烏爾蘇拉嚇了一跳。她打開箱子,在梅爾基亞德斯時期落滿塵灰的舊物中翻尋,找到了包裹在一雙長襪中的上弦跳舞|女郎,這東西是當初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帶到家裡的,此後被人遺忘了。不到兩年內,他們為上校在戰場上一路播撒的兒子命了名,都叫奧雷里亞諾,姓氏則隨母親:共計十七個。起初,烏爾蘇拉還往孩子的口袋裡塞滿錢,阿瑪蘭妲則努力爭取把他們留下來撫養,但後來她們只是送一份禮物,並擔當教母。「我們起了名就行了。」烏爾蘇拉一邊說,一邊在小本子上記下母親的姓名地址及孩子出生的時間地點,「奧雷里亞諾一定算得清楚,等他回來自己拿主意吧。」吃午飯時,她對蒙卡達將軍談起這意外的人丁興旺,希望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能回來一次,和所有兒子在家中團聚。
黃昏時分,烏爾蘇拉來到監獄探望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她曾試著通過堂阿波利納爾·摩斯科特獲得批准,但這位里正在專權橫蠻的軍人面前毫無權威可言。尼卡諾爾神甫得了肝病,發燒卧床不起。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沒被判處死刑,但他的父母去探監時仍被槍托轟了出來。眼看不可能找到任何傳話的人,又確信兒子明天一早會被槍斃,烏爾蘇拉便把要帶給他的東西包成一包,獨自去了軍營。
「回家吧,媽媽,」他說,「您去找當局批准,來監獄里看我。」
奧雷里亞諾·何塞回來后沒幾個月,家裡來了個體態豐|滿的女人,渾身散發出茉莉香,帶著一個五歲多的男孩。她聲稱那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兒子,她帶來請烏爾蘇拉起名。沒有人懷疑那個無名男孩的血脈:他和被領去看冰塊時的上校長得分毫不差。女人說孩子一出生就大睜雙眼,用大人的方式打量眾人,他那種眼睫不眨看東西的樣子令人害怕。「一模一樣,」烏爾蘇拉說,「就差用眼神翻倒椅子了。」他們給他起名為奧雷里亞諾,用了母親的姓氏,因為法律不允許在生父尚未承認前使用父姓。蒙卡達將軍做了教父。阿瑪蘭妲堅持要把孩子留下來撫養,但他母親拒不同意。
一天凌晨,他再也無法壓抑慾望和忍受痛苦,便去了卡塔利諾的店裡。他找到一個乳|房乾癟、親切又廉價的女人,暫時平息了欲|火。他試圖對阿瑪蘭妲釆取蔑視的態度,見到她在長廊里做縫紉活計,已經能將手搖式縫紉機應用自如時,一句話都不對她說。阿瑪蘭妲感覺卸去了重擔,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又想起了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九*九*藏*書校,為什麼懷念下跳棋的午後,甚至渴望他成為卧室中的情人。奧雷里亞諾·何塞還不知道自己已喪失多少領地,一天晚上他無法再忍受偽裝的漠然,又回到阿瑪蘭妲的房間。她以無可動搖的決心拒絕了他,從此永遠閂上了卧室的房門。
「您的意思是,」軍官臉露和藹的微笑糾正她,「您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先生的母親。」
十五天後他開了小差。他發現阿瑪蘭妲比記憶中更憔悴,也更憂傷、更端莊;她歲月的航船正在繞過盛年的最後一個岬角,但在卧室的幽暗中她卻顯出從未有過的狂熱,激烈的反抗也從未顯得這樣富於挑戰。「你是頭野獸。」受他追逼的阿瑪蘭妲說,「不能對一個可憐的姑媽幹這種事,除非有教皇的特許。」奧雷里亞諾·何塞答應去羅馬,答應膝行整個歐洲去親吻教皇的鞋子,只要她肯放下懸著的弔橋。
「我給你帶了把左輪手槍。」她低聲說道。
審查地契的同時即決審判也在進行,由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負責,以槍決所有被革命軍俘虜的政府軍軍官告終。最後受審的是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烏爾蘇拉出面干預。「他是我們馬孔多有史以來最好的長官。」她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他心腸有多好,待我們多親切,就更不用我跟你說了,因為你比誰都清楚。」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滿地盯著她。
「我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母親。」烏爾蘇拉重複了一遍。
「這樣一來,」他總結道,「你不僅會變成我們歷史上最專制最殘忍的獨裁者,而且還得槍斃我的烏爾蘇拉大姐來撫慰你的良心。」
當晚,他試圖逃離馬孔多時被捕,臨行前他還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了一封長信,追緬當年想讓戰爭更人道的共同理想,並祝願他在對抗兩黨軍人腐敗和政客野心的戰鬥中獲得最終勝利。次日,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和他在烏爾蘇拉那兒共進午餐,他就被囚禁在那裡等待革命軍事法庭決定他的命運。這是一次家庭聚會。然而就在敵對雙方忘卻戰事一起緬懷往昔的同時,烏爾蘇拉心頭卻蒙上一層陰影,感覺自己的兒子才是外來的侵入者。她從看到他進門起就有這種感覺,那時一群喧囂的軍人護衛著他進來,搜遍各個房間確信沒有危險才罷休。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僅允許他們這樣做,還頒下嚴令不準任何人走進他周圍三米以內,甚至連烏爾蘇拉也不例外,與此同時他的衛隊在房子附近忙著設置崗哨。他身穿尋常粗布軍裝,沒佩任何軍銜標誌,帶馬刺的長靴上沾滿泥土和干血跡。他腰間佩戴手槍,槍套未扣,手永遠按在槍柄上,與眼神一樣顯出高度的警覺與果斷。他的前額如今分外開闊,像是被文火烤過。他的臉龐因加勒比海的鹽分而皴裂,帶著幾分金屬般的堅厲。他憑著某種活力勝過了迫近的衰老,只是這活力與內心的冷漠不無關聯。他比離家時更高,更蒼白嶙峋,開始表露不念舊情的跡象。「上帝啊,」烏爾蘇拉心想,「他現在看起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他的確成了這樣的人。他帶給阿瑪蘭妲的阿玆台克頭巾,他在午飯時的懷舊,他口中的趣聞逸事,都不過是昔日性情的殘餘。將死屍掩埋到公墓里的命令剛被執行,他就指派羅格·卡爾尼塞羅上校去敦促建立軍事法庭展開審判,他自己則擔負起推行激進改革的艱巨任務,決心將江河日下的保守黨政權摧毀殆盡。「我們要趕在黨內政客前面。」他對自己的顧問說,「等他們睜眼面對現實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既成事實。」就在此時,他決定審查百年來的地契,便發現了他哥哥何塞·阿爾卡蒂奧強佔土地又將其合法化的行徑。他將那些文書一筆勾銷。最後出於禮貌,他擱下手頭的事務,抽出一個小時去見麗貝卡通知他的決定。
「你知道為了什麼,算是有福,」他答道,「我呢,現在剛發現我打仗是為了自尊。」
她本是隨口一說,卻趕上政府公開威脅,如果叛軍不交出里奧阿查就要槍斃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探監被取消。阿瑪蘭妲關起門來痛哭,與當初蕾梅黛絲死時相仿的罪疚感折磨著她,彷彿是她出於無心的話語又一次引來死亡。母親安慰她,讓她相信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定會有所舉動制止槍決,並許諾一等戰爭結束就親自把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給她帶來。結果她提前兌現了承諾。當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以軍政首領的顯赫身份再次登門時,她像對待兒子一般接待他,百般恭維以取悅他,全心祈求以喚起他迎娶阿瑪蘭妲的初衷。她的祈求看來靈驗了。每次吃過午飯,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都會留下,在秋海棠長廊里和阿瑪蘭妲下跳棋。烏爾蘇拉給他們送上牛奶咖啡和蛋糕,並照顧好孩子,免得他們被打擾。阿瑪蘭妲在奮力重燃心中已被遺忘的青春激|情的餘燼。她無法忍受心頭的焦慮,期盼著共進午餐的日子,期盼著下跳棋的午後。有這位勇士的陪伴時間流逝得飛快,他的名字帶有懷舊色彩,他的手指移動棋子時的輕微顫抖不易覺察。但那天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再次提出結婚的請求時,她拒絕了。
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是個有耐性的人。「我會再提出來,」他說,「我遲早要說服你。」他繼續登門造訪。阿瑪蘭姐關在卧室里強忍悲聲,捂住耳朵,免得聽見那位追求者向烏爾蘇拉談論最新戰況的聲音。儘管心裏無比渴望,她仍能克制著不出去見面。
家裡到處都是孩子。烏爾蘇拉收留了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和她的長女,以及阿爾卡蒂奧被處決五個月後出生的一對雙胞胎。她沒有遵照死者的遺願,而是用蕾梅黛絲的名字給女孩命了名。「我相信這才是阿爾卡蒂奧的意思。」她解釋道,「我們別叫她烏爾蘇拉,取這名字的人吃了太多的苦。」她給雙胞胎取名為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里亞諾第二。阿瑪蘭妲負責照顧所有的孩子。她在屋裡擺上小木椅,還接納了鄰居的孩子,開設了一個幼兒園。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歸來時,爆竹與時鐘齊鳴,一個兒童合唱團唱起歌來歡迎他。長得像祖父一樣高大的奧雷里亞諾·何塞身著革命軍軍服,向他行軍禮致敬。
其實他早就是了,這可以追溯到已然遙遠的一天,阿瑪蘭妲仍把他當作孩子,在浴室里當著他的面脫下衣服。自從庇拉爾·特爾內拉把孩子託付給她撫養,她一向這樣做,已經習慣了。他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唯一注意到的是乳|房間的深溝。他天真地問這是怎麼了,阿瑪蘭妲裝作用指尖在胸前掏挖的樣子回答:「挖呀挖呀挖呀就成這樣了。」後來,當她從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自殺事件中恢復,又和奧雷里亞諾·何塞一起洗澡,他已經不再注意那深溝,而注目于那紫色乳|頭和豐碩雙峰,感到一陣奇怪的戰慄。他繼續觀察,一點一點發現她隱秘處的神奇,窺看時感到皮膚上汗毛倒豎,就像她的皮膚碰到水時一樣。很小的時候他就習慣天亮前離開自己的吊床睡到阿瑪蘭妲的床上,覺得和她在一起就不會懼怕黑暗。然而從意識到她的裸體那天起,驅使他鑽進她蚊帳的不再是對黑暗的恐懼,而是對天明時感受她溫暖呼吸的渴望。一天凌晨,就在阿瑪蘭妲拒絕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的那段日子,奧雷里亞諾·何塞在幾近窒息中驚醒,感覺她的手指像滾燙的蟲子在焦灼地向他的腹部蠕動。他裝作熟睡未醒,調整姿勢為她除去一切障礙,隨即感到那隻未纏黑紗的手宛如失明的軟體動物在他饑渴的水藻間潛游。兩人都裝作不知道雙方心知肚明的事實,都裝作不知道對方已知情,自那天晚上起被一種不容侵犯的默契緊緊聯結在一處。奧雷里亞諾·何塞不聽到客廳里時鐘午夜報時的華爾玆就無法安眠,而那位容顏開始枯萎的盛年處|女沒等到夢遊人鑽進蚊帳也一刻不得安寧。她親手將他撫養大,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會成為寬慰自己孤獨的良藥。他們不僅赤身露體睡在一起,彼此愛撫到精疲力竭,還在家中各個角落互相追逐,隨時隨刻關在卧室里,沉浸於持久的興奮中。他們差點兒被烏爾蘇拉發現,那天下午她走進穀倉,正撞見他們準備接吻。「你很愛你姑媽?」她毫不知情地問奧雷里亞諾·何塞。他回答說是。「你做得對。」烏爾蘇拉評判道,稱好做麵包的麵粉就回了廚房。這一幕讓阿瑪蘭妲從狂熱中驚醒。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不是在和孩子玩親嘴遊戲,而是在挑動人過中年危險無望的情火,便決然斷絕了關係。奧雷里亞諾·何塞那時快要完成軍訓,最終接受了現實,搬到軍營去睡。每個星期六他都和士兵們去卡塔利諾的店裡。他突如其來的孤獨,早熟的青春,都在散發著殘花味道的女人們身上得到了慰藉。他在黑暗中展開幻想,竭力將她們想象成阿瑪蘭妲。
比西塔西翁在那段時間去世。她因為對失眠症的恐懼放棄王位,最後得償所願,安詳離世。她的遺願是起出埋藏在她床下二十多年的積蓄,寄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繼續戰鬥。烏爾蘇拉並未取出這筆錢,因為那時四處傳言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已經死於一次在省城附近的登陸行動中。人們相信了官方通告——那已是不到兩年內的第四份——因為六個月里再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當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妲舊喪未除又添新喪,意料之外的消息突然傳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還活著,但似乎已放棄對本國政府的侵擾,加入了加勒比海其他共和國勝利在望的聯邦派軍隊。他以不同的名字活動,離祖國日益遙遠。日後人們將會知道,當時的他一心想要聯合中美洲各地的聯邦派力量,橫掃從阿拉斯加到巴塔哥尼亞的一切保守黨政權。他離去幾年後,烏爾蘇拉第一次收到他的親筆信,那封信寄自古巴的聖地亞哥,經過多人輾轉傳遞已經皺皺巴巴、字跡模糊。
「不用擔心,大姐,」蒙卡達將軍不無神秘地說,「他會比您預料中回來得早。」
「今晚你別出門,」她對他說,https://read.99csw.com「你在這兒睡,卡梅莉塔·蒙鐵爾求了我不知多少次,讓我把她帶進你屋裡。」
「我們永遠失去他了,」烏爾蘇拉感嘆道,「這樣下去他就得在世界盡頭過聖誕了。」
「我不能越權執法,」他回答,「如果您有話要說,請到軍事法庭上去說。」
看見他走進來,蒙卡達將軍甚至沒從床上起來。
「就算生出犰狳也不要緊。」他懇求道。
「還能為了什麼,老兄,」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回答,「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太好了!」他喊道,「我們馬孔多已經有電報了。」
他的自尊曾令他放棄與內陸武裝組織的聯繫,除非黨的領導人公開更正稱他為強盜的說法。然而,他知道只要放下這些顧忌,就能立刻打破戰爭的惡性循環。休養身體給了他反思的契機。他說服烏爾蘇拉挖出剩餘的遺產,連同她可觀的積蓄都交給自己,又任命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為馬孔多的軍政首領,隨後便起程去與內陸的反抗武裝建立聯繫。
「告訴她半夜等我。」他回答。
「我要求在馬孔多執行。」他說。
在屋內的陰影中,那位曾經見證他被壓抑的愛情,並以自己的執拗救過他性命的孤零孀婦已變成往昔的幽靈。她遍體著黑直到指節,心如死灰,對戰事幾乎一無所知。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感覺她骨頭的磷光從皮膚透出,感覺她在重重鬼火間行走,而凝滯的空氣中還能隱隱聞到火藥的味道。他開始勸說她節哀除喪,改善屋內通風,不要再為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死遷怒整個世間。然而麗貝卡已經看破一切浮華。她曾經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芬芳的書信里,在丈夫如狂風暴雨的床榻上徒勞地尋尋覓覓,最終卻在這個家中找到了安寧。在這裏,記憶因思緒無情的力量化為實體,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閉的房間里遊盪。她躺在藤搖椅里,望著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彷彿他才是一個往昔的幽靈。甚至聽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強奪的土地都將歸還原主,她也不顯絲毫激動。
「和他一樣,大姐,」他回答,「盡我的職責。」
一個疑慮重重的夜晚,庇拉爾·特爾內拉正在院中和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請她用紙牌為自己推算將來。「當心嘴巴,」這是庇拉爾·特爾內拉推算三次后得出的全部結論,「我不知道什麼意思,但預示非常清楚:當心嘴巴。」兩天後,有人遞給勤務兵一大杯沒加糖的濃咖啡,勤務兵給了別人,這人又給了另一人,傳來傳去最後送到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辦公室里。上校並沒有要過咖啡,但既然端到面前,他便喝了下去。咖啡里下了足夠毒死一匹馬的馬錢子鹼。他被送回家的時候,身體已經僵成弓形,舌頭伸在齒間。烏爾蘇拉與死神搏鬥搶奪他的生命,她用催吐劑給他洗胃后,拿一床床熱毯子將他裹緊,又餵了他兩天蛋清,直到受損的身體恢復正常溫度。到第四天,他脫離了危險。在烏爾蘇拉和軍官們的堅持下,他無奈地又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那時他才知道他的詩稿並沒有燒掉。「我想不用那麼急。」烏爾蘇拉向他解釋,「那天晚上,我準備生火,就跟自己說最好還是等屍體送來了再說。」在身體初愈的恍惚中,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身邊擺滿了蕾梅黛絲落滿塵灰的娃娃,他讀起自己的詩來,生命中的關鍵時刻一一浮現。他又開始寫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他遠離這場徒勞戰爭中的驚濤駭浪,將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化作押上韻腳的詩行。他的想法由此變得分外清晰,經得起反覆思索。一天晚上他問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
烏爾蘇拉從他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中聽出了內地人特有的慵懶腔調。
十月一日黎明時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率領裝備精良的一千人進攻馬孔多,守軍接到命令要抵抗到底。到中午蒙卡達將軍與烏爾蘇拉一起吃飯的時候,起義軍的一聲炮擊響徹全市,將市政府金庫的大門炸為齏粉。「他們的裝備不比我們差,」蒙卡達將軍感嘆道,「而且他們士氣更高。」下午兩點,大地在雙方的炮聲中顫抖。他向烏爾蘇拉道別,確信自己在打一場無望的仗。
「原來是指這個,」上校回答,「我正夢見癤子都破了。」
蒙卡達將軍知曉這事卻不願在午飯時明說,其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正要發動一場迄今為止他所領導的最漫長、最激烈也最殘酷的起義。
「我來是為了王的下葬。」
十二點時,奧雷里亞諾·何塞血已流盡,卡梅莉塔·蒙鐵爾發現紙牌指引的前途落了空。四百多人列隊從劇院門口經過,用左輪手槍向阿基萊斯·里卡多上尉被遺棄的屍體開火。填滿鉛彈的屍體像泡了水的麵包支離破碎,動用了一個小隊推著獨輪車才運走。
「告訴我,老兄:你打仗是為了什麼?」
他去了劇院。一家西班牙劇團將上演《狐狸的匕首》,那實際上是索里利亞的戲,但阿基萊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改了名字,因為自由派把保守派稱作哥特人。到入口驗票的時候,奧雷里亞諾·何塞才發現阿基萊斯·里卡多帶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在搜查過往人流。「留神,上尉,」奧雷里亞諾·何塞提醒道,「敢對我動手動腳的人還沒生出來呢。」上尉試圖強行搜查,奧雷里亞諾·何塞因為沒帶武器,撒腿便跑。士兵們沒有聽從開槍的命令。「他是布恩迪亞家的人。」一個士兵解釋道。上尉氣急敗壞,一把搶過步槍,跨到街心,瞄準了目標。
阿瑪蘭妲坐在藤搖椅上,將手中活計擱在膝頭,看著奧雷里亞諾·何塞往下巴上塗滿泡沬,在皮條上刮著剃刀,準備平生第一次刮鬍子。他試著把上唇棕黃的茸毛理成髭鬚時不慎割破皮膚,粉刺流出血來,而到最後他也沒理成個樣子,但這番艱苦的努力卻讓阿瑪蘭妲覺得自己從這時起便開始老了。
「找熱石頭貼到癤子上。」她說。
上級下令不允許探視死刑犯,但那位軍官自行做主允了她十五分鐘的會面時間。烏爾蘇拉讓他檢查了自己的包袱:一套乾淨的換洗衣服,兒子結婚時穿過的靴子,她從預感兒子要歸來的那天存留至今的奶味甜食。她在牢房裡見到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他躺在行軍床上,大張雙臂,因為腋下長滿了癤子。他們允許他颳了鬍子,濃密的短髭尖角上翹,襯得顴骨線條分外突出。在烏爾蘇拉眼中,他比離開時更蒼白,但略高了些,也愈顯孤單。他對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自殺,阿爾卡蒂奧任意妄為後被槍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栗樹下昏沉度日。他也知道阿瑪蘭妲把近似孀居的單身時光全部花在了奧雷里亞諾·何塞的撫養上,這孩子已顯露出聰慧的頭腦,學說話的同時也學會了讀寫。從進入房間的那一刻起,烏爾蘇拉就被兒子老成持重的神情、生殺予奪的氣概和通身放射出的威嚴光彩所震懾。她奇怪他消息如此靈通。「您別忘了,我能未卜先知。」他開玩笑道,隨即又嚴肅地補充一句,「今天早上他們押我過來的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已發生過。」實際上,當喧囂的人群攔住去路,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驚訝于短短一年時間里鎮子就衰老如斯。巴旦杏樹枝葉凋零;漆成藍色的房子時而改漆紅色,時而又改回藍色,最後那顏色都變得難以辨別了。
「你還能指望什麼?」烏爾蘇拉嘆了口氣,「時間過得很快。」
「很樂意效勞,何塞·拉克爾。」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說。
直到此刻,歸來以後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才有機會與他真誠相對。上校驚訝於他的猝然衰老、他雙手的顫抖、他等候死亡時多少出於慣性的逆來順受,於是感到一陣對自己的深深蔑視,卻將其誤認為同情心萌發的表現。
沒過多久,開始傳來互相矛盾的戰局消息。政府承認叛亂在擴大,但馬孔多的軍官們卻得到內部消息稱和議即將達成。四月初,一位特使出現在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面前。特使向他證實,黨的領導人確實已經與內陸的起義軍取得聯繫,即將議定停戰協定,以此為自由黨換取三個部長職位、國會裡的少數席位以及對所有放下武器的起義者的大赦。特使同時帶來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絕密命令,他在命令中表明不贊同停戰協定,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應當選出五名最好的手下,作好準備帶他們離開國境。命令執行得極其隱秘。協定公布一個星期前,正當彼此矛盾的傳言四起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帶領包括羅袼·卡爾尼塞羅上校在內的十名親信軍官,夜半時分暗中潛入馬孔多,遣散駐軍,埋掉武器,毀去文件。天亮時,他們已經和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及其手下五名軍官一起離開鎮子。這次行動迅速又隱秘,連烏爾蘇拉都直到最後一刻才知情,那時有人輕輕敲響她卧室的窗戶,低聲道:「如果您想看一眼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現在就去門口。」烏爾蘇拉跳下床,穿著睡衣出了門,只隱隱望見一小隊騎手在無聲的塵煙中離開鎮子。到了第二天,她才知道奧雷里亞諾·何塞也隨他父親去了。
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對政府軍的過分舉動深感惱火,他運用自己的政治影響,重又穿上軍裝,掌握了馬孔多的軍政大權。但他並不指望憑自己息事寧人的態度改變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態。九月間傳來各種消息,彼此矛盾。政府一再宣稱仍掌握著對整個國家的控制權,而自由黨人接連收到內陸武裝起義的秘密消息。在軍事法庭缺席審判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並判處其死刑之後,政府才宣布進入戰時狀態。任何部隊一旦抓到他必須立即執行槍決。「這就是說,他回來了。」烏爾蘇拉在蒙卡達將軍面前喜形於色,但將軍自己並沒有得到這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