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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能耐,並沒流露出憂愁的跡象。是她令他成為男人。當初她把他從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里引出來時,他還是個孩子,一腦袋荒唐的念頭,對現實一無所知,是她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位置。他天生內向,落落寡合,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她賦予他截然相反的性格:充滿活力,豪爽開朗,無拘無束;是她教會他享受生命和狂歡揮霍的樂趣,最終將他由內到外塑造成自己從少女時代起就夢寐以求的男人。他結婚了,就像兒女們或早或晚都會成家一樣。他不敢事先告訴她這個消息。在這種情形下,他釆取了非常幼稚的做法,不是無端發火便是憑空抱怨,總之想讓佩特拉·科特斯主動提出分手。一天,奧雷里亞諾第二又無理取鬧,她避開了圈套,並將事情挑明。
「這得怪你,」烏爾蘇拉說,「你坐在不該坐的地方。」
「唯一一根能讓他回來的蠟燭一直亮著。」
「您好,」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是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布恩迪亞。」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沒有去栗樹下,也走出門外,混在好奇的人群里觀看遊行。他看見一個女人穿得金光閃閃騎在大象的脖子上。他看見哀傷的單峰駝。他看見打扮成荷蘭姑娘的熊用炒勺和菜鍋敲出音樂節奏。他看見小丑在遊行隊尾表演雜耍。最後當隊伍全部走過,街上只剩下空蕩蕩一片,空中滿是飛蟻,幾個好奇的人還在茫然觀望時,他又一次看見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獨的臉。於是他向栗樹走去,心裏想著馬戲團。小便的同時,他仍努力想著馬戲團,卻已經失去記憶。他像只小雞一樣把頭縮在雙肩里,額頭抵上樹榦便一動不動了。家裡人毫無察覺,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去後院倒垃圾,忽然發現禿鷲正紛紛從天而降。
「我就不喜歡你這一點,」她微笑著說,「你總是說最不該說的話。」
「我明白得太晚了,」上校對他說,「當初讓他們槍斃你才是幫了你的大忙。」
朋友們把他送回家,認為他算是履行了對妻子的承諾,沒有死在情婦的床上。佩特拉·科特斯把他想要穿到棺材里去的那雙漆皮靴打好鞋油,正四處找人要給他送去,這時卻有人來告訴她說奧雷里亞諾第二已脫離危險。實際上他不到一個星期就康復了,十五天後舉辦了規模空前的筵席慶祝大難不死。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斯家裡,但每天都去看望費爾南達,有時還會留下來和家人吃飯,彷彿命運顛倒了事物,使他變成了情人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今天不用理了,」他對理髮師說,「星期五見。」
終於有一天,費爾南達再也無法忍受嘲弄,想知道阿瑪蘭妲究竟說了些什麼。她直截了當地作出回答,毫不拐彎抹角。
「十月嘛。」他回答。
「噢,奧雷里亞諾,」他嘆氣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現在才明白你比看起來的樣子還要老得多。」
「沒什麼,」梅梅回答,「我到現在才發現我多愛你們倆。」
「你心腸硬得像石頭。」她對他說。
費爾南達在那些動蕩的日子里安之若素。丈夫因她未經自己同意就決定了梅梅的命運而與她大吵一通,從那以後她便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繫。奧雷里亞諾第二曾想去搭救女兒,必要的話甚至會報警,但費爾南達給他出示了文件,上面寫明女兒進修道院是出於自願。實際上,梅梅簽字時已經置身於鐵柵的另一邊,仍像被人領入時一樣渾不在意。在內心裡,奧雷里亞諾第二不相信那些證據的合法性,就像他不相信馬烏里肖·巴比倫進院子是為了偷雞,但這兩個說法安撫了他的良心,使他沒有歉疚地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護庇下,繼續擺宴歡鬧、大吃大喝。費爾南達對市鎮上的動蕩漠不關心,對烏爾蘇拉的預言充耳不聞,實施了自己的最後一步計劃。她給將要成為初階神職人員的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寫了一封長信,在信中說他姐姐雷納塔因患黃熱病已安息在天主的懷抱里。後來,她將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交給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照顧,專心與隱身的醫生通信。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幾經推遲的通靈手術定下最終日期。然而隱身的醫生答覆說鑒於馬孔多的局勢不穩定,暫時不宜做手術。她急不可耐同時又缺乏對外界的了解,居然在另一封信里向他們解釋不存在什麼時局不穩,一切都是自己小叔子胡鬧的結果,說他最近心血來潮搞什麼工會,就像以前開河通航時一樣瘋狂。到了炎熱的星期三,他們還沒達成共識,這時有人敲響家門,是一位老修女挎著一個籃子。為她開門的時候,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以為是一件禮物,想接過那個用繡花台巾蓋著的籃子。但修女沒讓她拿過去,聲稱自己受命要嚴守秘密,親手交與堂娜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德·布恩迪亞本人。那是梅梅的兒子。費爾南達以前的靈修導師在信中告訴她孩子出生於兩個月前,由於他母親不願開口表達自己的意願,只好用他外祖父的名字奧雷里亞諾為他命名施洗。費爾南達對命運的這一嘲弄憤怒不已,但在修女面前仍不動聲色。
「這非是非,」她說,「非那發種發連非自非己非拉非的非屎非都夫惡發心夫的發女非人非。」
「我們走,雷納塔。」她說。
「太不幸了!」費爾南達哀嘆道,「這孩子和她父親一樣荒唐!」
「渾蛋!」他高喊道,「這一分鐘你們自己留著吧。」
就在梅梅出生后不久傳來意外的消息,政府將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舉行紀念特典以慶祝當年尼蘭迪亞協定的簽訂。這一舉動與當局的施政方針大相徑庭,上校毫不掩飾地表示了反對,並拒絕參加紀念活動。「我平生第一次聽說特典這個詞,」他說,「但不管是什麼意思,這隻能是個笑話。」局促的作坊里擠滿了使者。當年像烏鴉一般圍著上校轉的那幾位黑衣律師再次登門,一個個更加衰老卻也更加莊嚴。看著這些人像當年斡旋停戰時一樣出現在眼前,為自己唱起讚歌,上校實在無法容忍他們的厚顏無恥。他下令不許他們打擾,堅稱自己不是他們所說的什麼開國元勛,而只是個沒有回憶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夢想就是被人遺忘,清貧度日,製作小金魚勞累而死。共和國總統要來馬孔多參加儀式並親自為他授勛的消息,最令他惱火。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派人一字不差地傳話給總統,說自己非常期待這個遲到的機會好給他應得的一槍,倒不是為了懲罰他治下政府的任意妄為和倒行逆施,而是因為他沒有尊重一個已經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危險的老人。這一有力威脅促使總統在最後一刻取消了行程,派一名代表送來勳章。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迫於各界壓力,離開病床抱著癱瘓之軀來勸說他的老戰友。上校看見從青年時代起與自己同甘共苦的夥伴倚著厚厚的靠墊坐在四人抬著的搖椅上進來,一刻也沒有猶疑,認定他辛苦趕來是為了支持自己。當他發現了來訪者的真實意圖,便立刻叫人把他從作坊里抬了出去。
那些天里,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又在家中出現。他穿過長廊,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一頭鑽進作坊與上校交談起來。儘管眼不能見,烏爾蘇拉卻聽出了他那代表監工身份的皮靴聲,驚訝於他與家人之間,包括與他的孿生兄弟之間無法消弭的隔閡,他們童年時曾一起上演奇妙的換名遊戲,現在卻已不剩任何相似之處。他痩削,嚴肅,總帶著一副沉思的神態和幾分撒拉遜人的憂鬱,暮色沉沉的臉上閃爍著凄涼的光亮。他最像他們的母親,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烏爾蘇拉在說起家人的時候常忘掉他,並因此而自責。但當她感覺到他又在家中出現,而且注意到上校是在幹活的時候允許他進了作坊,不由再次檢視往日的記憶,從而確認了在童年的某個時刻他一定與孿生兄弟換了身份,應該是他而不是他的兄弟叫奧雷里亞諾這個名字。沒人了解他的生活細節。據說有一段時間他沒有固定住所,在庇拉爾·特爾內拉家裡養鬥雞,有時也睡在那裡,但一般都會在法國女郎的房間里過夜。他胡亂度日,不動感情,毫無志氣,彷彿烏爾蘇拉星系中的一顆流星。
「已經沒這個必要了。」阿瑪蘭妲回答。
此前三個月沒有下過雨,正值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決定后,整個香蕉種植區暴雨大作,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在回馬孔多的路上正趕上這場暴雨。一個星期後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傳播渠道在全國千百遍反覆宣傳,官方說法最終成為定論:沒有死人,心滿意足的工人們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間取消一切活動。軍事管制法繼續施行,以備在必要時釆取緊急措施處理持續降雨造成的社會危害,但軍隊已撤回軍營。白天,士兵們高高挽起褲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們玩溺水者遊戲。晚上宵禁之後,他們用槍托砸開房門,把嫌疑人從床上拖出來,送他們踏上沒有歸途的旅程。根據四號令對不法分子、殺人犯、縱火犯和反叛分子實施的搜捕及剿滅仍在繼續,但軍方面對擠滿司令部辦公室的受害者親屬的詢問,卻一概矢口否認。「您一定是在做夢,」軍官們堅持道,「馬孔多沒發生過任何事,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這樣,工會領導人被消滅殆盡。
阿瑪蘭妲在織她的壽衣。費爾南達不理解她為什麼不時給梅梅寫信,還寄去禮物,但對何塞·阿爾卡蒂奧卻提都不願提起。「你們到死也不會明白。」當她通過烏爾蘇拉詢問原因時,阿瑪蘭妲這樣回答,而這一回答在她心中種下的疑問,永遠也沒有得到解答。身材高挑痩削,神情高傲,總穿著寬鬆的泡泡紗裙,頑強地抗拒歲月流逝以及苦痛記憶的侵蝕,阿瑪蘭妲彷彿在前額上刻著代表貞潔的灰燼十字。其實真正的記號在她手上,在她睡覺時也不摘下並且總是親手清洗熨平的黑紗上。時間在她織綉壽衣的指縫間流逝。在人們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織晚上拆,卻不是為了藉此擊敗孤獨,恰恰相反,為的是持守孤獨。
「女士們,先生們,」上尉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些許疲倦,「各位有五分鐘的時間撤離。」
這一事件結束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贖罪心境。驀然間他內心又充滿了年輕時的憤怒,當年他面對那個因被瘋狗咬傷就慘遭亂棍打死的女人的屍體時也曾這般怒火中燒。他望著家門口好奇圍觀的人群,因著對自己的深深蔑視又恢復了當年的洪亮嗓音,向他們發泄胸中再也無法忍受的憤恨。
「麗貝卡,」她說著,手在牆壁上摸索,「我們對你太不公平!」
家中限制如此之嚴,相形之下奧雷里亞諾第二更體會到在佩特拉·科特斯那裡的舒適。起初,他借口減輕妻子的負擔,將宴會轉移過去。後來,又借口牲畜的繁殖力下降,將牛棚和馬廄移走。最後,借口情婦家更涼快,將打理生意的小辦公室也移了去。等費爾南達發覺丈夫還在世自己就成了寡婦,已經錯過了挽救的時機。奧雷里亞諾第二幾乎不在家裡吃飯,雖然還陪妻子過夜,但這些表面維持的假象已經無法瞞過任何人。一天晚上,他由於疏忽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床上過了一夜。出乎他的意料,費爾南達既無一句斥責也無一聲幽怨,只是在次日把他的兩箱衣物送到他情婦家裡。她有意挑選大白天,又命人抬著箱子走在街道中央,好讓所有人看到,以為這樣做能使迷途的丈夫羞愧難當,低頭回歸正道。然而這一英勇壯舉只是再次證明費爾南達不僅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而且也不了解這個與她父母所處完全不同的社區,因為所有看到衣箱經過的人都認為這是一段眾所周知的歷史的必然結局,奧雷里亞諾第二則連續三天大擺筵席慶祝獲得自由。對他妻子尤為不利的是,當她因顏色陰鬱垂至腳踵的長袍、散發陳腐氣息的諸多聖牌和不合時宜的高傲顯得未老先衰,那位情婦卻身裹華麗的真絲衣裙,眼中因舊情重燃漾出虎紋一樣的光彩,像是再度煥發青春。奧雷里亞諾第二對她重又萌發了年輕時的激|情,那時佩特拉·科特斯將他錯認為他的孿生兄弟而愛他,同時與兩人睡覺,並相信是上帝賜予好運讓自己擁有這樣的男人,做起愛來好像兩個不同的人。這重拾的激|情如此熾烈,兩人不止一次正要吃飯,只因眼波交錯,無需隻言片語就立刻蓋上飯菜,忍著飢餓去卧室里極盡歡愛。奧雷里亞諾第二從偷偷拜訪法國女郎的幾次經歷中受到啟發,為佩特拉·科特斯買了一張帶主教式華蓋的床,在窗前掛起天鵝絨窗帘,在天花板和牆壁上鑲滿水晶鏡面。他從未像那時一般喜愛歡宴,大肆揮霍。每天十一點抵達的火車為他運來一箱又一箱的香檳和白蘭地。從車站回家的路上,他像跳昆比安巴舞時即興邀請舞伴一樣將所有碰見的人拉去赴宴,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鄉人,認識的還是即將認識的,一概都在邀請之列。連只會說外語的布朗先生那樣難以捉摸的人物,也被奧雷里亞諾第二誘人的表情和手勢招引來,一次次在佩特拉·科特斯家爛醉如泥,甚至在手風琴的樂聲中胡亂哼唱得克薩斯民歌,讓一直跟在身邊的德國猛犬伴著歌聲跳舞。
多年以後,儘管仍被鄰居們當作在胡言亂語,那孩子還會傳講,自己被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舉過頭頂隨他奔走,幾乎騰空,飄蕩在人潮的恐懼之上,沖向附近的街道。他處在居高臨下的位置,看到失控的人群衝到街角,一排機槍開始掃射。許多個聲音同時叫喊:
「說白了,」她說,「你就是想和女王結婚。」
他的鬍鬚三天沒刮,夾雜著白茸毛,但他覺得沒必要刮,反正星期五可以在理髮時一併解決。糟糕的小睡后,黏糊的汗水令他腋下癤子的舊疾又隱隱發作了。雨停了,但還沒出太陽。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打了個響亮的嗝,嘴裏泛起湯的酸味,彷彿是身體在下達命令,要他披上毯子去上廁所。他蹲在那裡超出了必要的時間,腳下木箱中發酵的臭氣直往上騰,最後還是習慣提醒他該回去幹活了。在剛才等待的時間里,他又想到今天是星期二,香蕉公司的莊園里發工資的日子,所以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沒來作坊。這一記憶和近年來所有的記憶一樣,總會讓他不知不覺想起戰爭。他記得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曾答應為他找一匹額間帶白斑的馬,此後卻再沒談起這個話題。隨後他又想起其他紛雜的事情,卻無意評判,因為既然無法引開思緒,他便學會了冷靜地回想過往,不讓那些無法刪除的記憶勾起自己的情感。在回作坊的路上,他見空氣開始變得乾爽,覺得是洗澡的好時候,卻被阿瑪蘭妲搶了先,於是便去製作當天的第二條小金魚。在他嵌魚尾的時候太陽出來了,射出熾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響。空氣經過三天細雨的洗滌,漫天都是飛蟻。這時他覺得想要小便,但一直拖到把小金魚做完才去。四點十分,他向院子走去,忽然聽見遠處銅管奏樂、大鼓轟鳴、孩童歡呼。從年輕時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懷舊的陷阱,彷彿回到了吉卜賽人到來時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神奇下午。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丟下廚房裡的活計,向門口跑去。
在最後惶惑的幾年,烏爾蘇拉幾乎無暇顧及對何塞·阿爾卡蒂奧的教皇培養,一轉眼就到了他該收拾行裝去上神學院的時候。他的妹妹梅梅,夾在費爾南達的嚴厲和阿瑪蘭妲的幽怨之間,幾乎同時到了預定的年齡,該送到修女開辦的學校,她將在那裡被培養成古鋼琴大師。烏爾蘇拉十分苦惱,她懷疑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竟調|教出這樣一位倦怠的見習教皇,但她沒有歸咎於自己老年蹣跚的步履、視物模糊的翳障,而是怪罪于某種她說不清的東西,只能模糊地想象為時代的逐漸衰敗。「如今的日子不比從前了。」她常這麼說,感到失去了對日常現實的把握。以前,她覺得孩子們很久也長不大。只要想想,過了多長時間長子何塞·阿爾卡蒂奧才跟著吉卜賽人離開,又過了多久之後他才刺了一身蟒蛇似的花紋,帶著滿口占星術士的腔調回家,而在阿瑪蘭妲和阿爾卡蒂奧忘掉印第安人的語言學會卡斯蒂利亞語之前家裡又發生了多少事。再想想可憐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栗樹下經歷了多少天烈日與寒露,她為他的去世又哭過多少回,然後是經歷無數戰事、為家人帶來無數憂愁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奄奄一息中被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過去,她做了整整一天的糖果小動物仍有時間照顧孩子,檢查他們的眼白看是否需要一劑菌麻油。而現在,她無事可做,馱著何塞·阿爾卡蒂奧從早到晚遊逛,這分外匆忙的時光流逝卻使得她做起事來全都半途而廢。事實上烏爾蘇拉雖然連自己的年歲都已忘記卻仍不服老。她四處礙事卻又想事事插手,連外鄉人也厭煩了她不停的詢問,問他們在戰爭時期可曾寄存一尊聖約瑟石膏雕像,等過了雨季再取走。沒人確切知道她從何時開始喪失視力。最後幾年她已經卧床不起,但仍表現得彷彿只是衰老所致,沒有人察覺到她的失明。她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出生之前便意識到了這一異常。一開始她以為只是暫時的視力衰退,偷偷服用骨髓糖漿並往眼睛里滴蜂蜜,但不久便漸漸確認自己已經無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以至於對電燈這一新發明一直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第一批電燈泡裝上時她只能隱約感受到那光亮。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那等於公開承認自己的無用。她暗中用心記下東西的位置、人們的聲音,繼續憑記憶「觀看」患白內障后看不到的事物。到後來她意外地發現了氣味的助益,在黑暗中據此分辨東西遠比憑藉體積和顏色更為有效,她由此終於免去了認輸的羞恥。在黑暗的房間里,她能穿針縫扣,還知道牛奶何時會煮沸。她對所有東西的位置了如指掌,有時連她自己都忘記她已失明。有一次,費爾南達因丟失了結婚戒指把家裡攪得地覆天翻,最後還是烏爾蘇拉在孩子們房間的壁架上找到。其實很簡單,當其他人漫不經心地四下走動時,烏爾蘇拉用剩餘的四種感官關注著他們,免得被他們不小心撞到;一段時間后她發現家裡的每個人每天都在無意中重複同樣的路線,做同樣的事,甚至在同一時刻說同樣的話。只有當他們偏離這些刻板的常規時,才會有丟東西的危險。因此烏爾蘇拉聽見費爾南達為丟了戒指而沮喪,立刻想起她當天所做唯一與往日不同的事就是晾曬孩子們的床席,因為前一天夜裡梅梅發現了一隻跳蚤。那時孩子們也幫忙幹活,由此烏爾蘇拉想到費爾南達一定是將戒指放在了他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壁架上。而費爾南達只在她平常經過的路線上尋找,殊不知尋找失物會受到日常習慣的妨礙,因此總是難以找到。
「跟費爾南達告別吧,」她懇求道,「一分鐘的和好抵得過一輩子的友誼。」
阿瑪蘭妲正要把衣服收進箱子,以為她被蝎子蜇了。
「你怎麼了?」她問。
「朝這邊來了,」她竭力解釋道,「一個嚇人的東西,好像一間廚房拖著一個鎮子。」
「蟲子!」阿瑪蘭妲解釋道。
「這雨下的!」烏爾蘇拉說。
費爾南達不曾料到自己無可更改的宿命中會出現這樣的變數。她本以為已經徹底消除的恥辱,隨著那孩子又回到了家中。當初被子彈擊斷脊柱的馬烏里肖·巴比倫剛被抬走,費爾南達就已制定出全盤計劃來洗濯恥辱。她沒和丈夫商量,第二天收拾好行裝,往小行李箱里放進女兒的三套換洗衣服,在火車抵達半小時前來卧室找她。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淫穢的,」他大叫道,笑聲在整個家中回蕩,「我娶了個慈悲的修女回家。」
他喊叫后發生的事情並未令他產生恐懼,而是恍如幻覺。上尉下令開火,十四處機槍掩體立時響應。但一切宛似一場鬧劇,彷彿機槍正在噴射的只是騙人的煙火,因為能聽見急迫的槍聲嗒嗒,能看見白熾的烈焰噴吐,卻感受不到任何輕微的反應,聽不到任何聲音,甚至一聲嘆息。密集的人群彷彿瞬間石化,刀槍不入。突然,在車站一側,一聲垂死的呼號打破了著魔般的狀態:「啊啊,媽媽呀。」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一種火山爆發的氣流,一陣大難臨頭的咆哮,在人群中以無比兇猛的勢頭猝然爆發。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幾乎來不及抱起孩子,而他母親和另一個孩子已經被四下奔逃的驚惶人群所吞沒。
從那天開始兩人不再說話。實在迫不得已,她們會互留便條,或者對著空氣傳話。費爾南達感覺得到自己在家中不受歡迎,但並未因此稍減推行祖上規矩的決心。她取締了家中誰餓了就自行去廚房吃飯的習慣,強制家人準時準點在飯廳的大桌上就餐,並鋪好亞麻桌布,配上枝狀燭台和銀餐具。烏爾蘇拉一向視為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情變成莊嚴的儀式,由此形成了一種緊張氣氛,沉默寡言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首先對此表示反對。但這一儀式仍被固定下來,再加上晚飯前念誦玫瑰經的程序,都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很快就有風言風語傳出,說布恩迪亞家的人不像一般人家那樣坐在桌旁,而是把就餐變成了一場大彌撒。甚至烏爾蘇拉的迷信也和費爾南達的迷信之間產生了衝突,前者更多源於個人的靈光一現,與傳統關係不大,而後者則繼承自父母,清晰明確,分門別類適用於不同場合。在烏爾蘇拉耳聰目明的時候,她的意願在家中還有一定影響,往日的一些習慣尚能勉強保留,但當她視力大減,被歲月的重負逼入角落,從費爾南達到來的那一刻啟動的嚴酷變革便徹底完成,家庭的發展走向完全取決於她一人的決定。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按照烏爾蘇拉的吩咐接手經營甜食和糖果小動物生意,這在費爾南達眼中有失體面,立刻被取消了。往日從清晨到人睡一直敞開的屋門,在午睡時段以陽光曬熱了卧室為理由關閉,到後來也就不再打開。從村莊創建時起就掛在房樑上的蘆薈枝和麵包,被一座耶穌聖心神龕代替。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察覺了這些變化並對後果作出預言。「我們正在變成貴族老爺,」他抗議道,「這樣下去,我們又得跟保守黨政府開戰了,不過這一次是要把國王推上台。」費爾南達極有分寸,避免與他發生衝突。但他的特立獨行、他對一切社會成規的排斥,都令她在內心深處十分反感。他清晨五點必喝的咖啡,作坊里的雜亂無序,身上脫線的毛毯以及傍晚坐在門口的習慣都讓她惱火。但她不得不忍受家裡的這一不和諧音,因為她確信年老的上校是一頭猛獸,只是因歲月消磨和理想幻滅而暫時平靜下來,而一旦老人脾氣失控就足以令家裡天翻地覆。當丈夫決定用曾祖父的名字為他們的長子命名時,她沒敢提出異議,因為她來到這個家不過一年。到第一個女兒出生時,她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決定,要用她母親的名字取名——雷納塔。那時烏爾蘇拉已經想好要叫她蕾梅黛絲。經過一番緊張的爭執,並由奧雷里亞諾第二笑吟吟地居中調停,新生兒以雷納塔·蕾梅黛絲的名字受洗。但費爾南達仍叫她雷納塔,而她丈夫一家及市鎮上的人都叫她梅梅,即蕾梅黛絲的昵稱。
「沒那個必要,」她說,「從沒見過誰往背上打肥皂。」
梅梅感到他的手重重壓在自己的膝蓋上,明白那一刻兩人都已抵達孤獨的彼岸。
「他早晚會回來的,」她想,「哪怕只是為了穿這雙靴子。」
「等著瞧,」他喊道,「我要領著我的人拿起武器,幹掉這些該死的美國佬!」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喝完咖啡才開口說話。
她信以為真,儘管家裡將亞麻布鋪上長桌又擺上銀餐具,只是為了喝一杯摻水的巧克力、吃一塊甜麵包而已。直到婚禮那天,她還夢想著成為一個傳奇國度的女王,儘管她父親堂費爾南多為置辦嫁妝不得不將房產抵押。這並非幼稚無知或是野心譫妄。她就是這樣被培養成人的。從記事時起,她記得自己都是在刻有家族紋章的黃金溺盆里大小便。十二歲時第一次出家門,她去的不過是兩個街區外的修道院,仍需乘坐馬車前往。她的同學驚奇地發現她被單獨隔開,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即使在休息時間也不和旁人混在一處。「她可不一般,」修女們解釋道,「將來是要做女王的。」她的同學深信不疑,因為那時的她就已出落成她們從未見過的美貌、高貴又端莊的姑娘。八年之後,她學會了用拉丁語作詩,學會了彈奏古鋼琴,學會了與紳士談鷹獵術、和主教論護教學,學會了向外邦君主闡述人間政務、為教皇詮釋天國事宜,卻還是回到父母家中又編起花圈來。她發現屋裡已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必需的傢具、燭台和銀餐具,其他家居物品都已一件件賣掉以負擔她的學費。母親因五點鐘熱病去世了。父親堂費爾南多一身黑衣,戴著硬領,懷錶的金鏈繞過胸前,他每星期一給她一枚銀幣作為家用,同時取走前一個星期編好的花圈。他一天大部分時間都關在書房裡,少有的幾回出門上街也都會在六點前回家,陪她一起念玫瑰經。她從未和任何人結下親密的友情。她從未聽說過令整個國家流血敗落的頻繁戰事。她從未間斷過每天下午三點傾聽鋼琴練習曲。她那做女王的夢想開始破滅時,大門上傳來了兩下急迫的門環敲擊聲。她打開門,面前是一位衣著得體的軍人,舉止莊重有禮,臉頰上有一道傷疤,胸前佩戴著一枚金質勳章。他和她父親走進書房密談。兩個小時后,父親來縫紉間找她。「請準備好行李,」他對她說,「你要長途旅行了。」她就這樣被帶到了馬孔多。僅僅一天之內,生活粗暴地打碎了幻夢,將父母多年來極力向她隱藏的現實赤|裸裸地全盤呈現。回家后,她把自己關在房裡痛哭,毫不理睬堂費爾南多的哀求和解釋,試圖藉此消抹這場聳人聽聞的嘲弄造成的創傷。就在她下定決心終生不再走出卧室一步的時候,奧雷里亞諾第二趕來找她了。這一轉機完全出乎意料,因為她當初又驚又怒、又羞又惱,便撒謊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奧雷里亞諾第二出門來找她的時候,所掌握的真實線索只有兩條:內地人的獨特口音和編棕櫚花圈的職業。他豁出一切尋找她。他憑著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翻越山脈創立馬孔多那樣的蠻勇,憑著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一次次徒勞發動戰爭那樣的盲目驕傲,憑著烏爾蘇拉一心延續家族血脈那樣的瘋狂執拗,尋找費爾南達時不曾有片刻氣餒。當他問起何處出售棕櫚花圈時,人們帶他一家一家挑選。當他問起哪裡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時,所有的母親都把自己的女兒帶到他面前。在霧氣瀰漫的隘道間,在註定被遺忘的時光中,在幻滅的迷宮裡,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過一片黃色荒原,在那裡回聲重複著人的所思所想,焦慮引出預示未來的蜃景。徒勞尋找數星期後,他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裡所有的鐘https://read.99csw.com樓同時敲響喪鐘。儘管從未見過,也從沒聽人描述過,他還是立即認出了被屍骨析出的石灰質侵蝕的外牆,被菌類蛀空木頭的衰敗涼台,以及釘在大門上,被雨水沖刷得模糊難辨,堪稱世上最悲涼的紙板:出售棕櫚花圈。從那一刻起到費爾南達將家裡託付給女修道院院長照看后出發的那個寒冷早晨,修女們幾乎來不及縫好嫁衣,並將燭台、銀餐具、金溺盆,以及兩百年間家業衰敗后餘下的無數無用的家什裝進六個箱子。堂費爾南多婉拒了同去的邀請。他答應晚些時候等處理完手頭的事務再去。他為女兒送上祝福后,又關在書房裡,用印有慘淡花飾和家族紋章的信箋給她寫信,那是父女倆有生以來第一次充滿人情味的交流。對費爾南達而言,這才是生活的真正開始。對奧雷里亞諾第二而言,這幾乎同時是幸福的開端和結束。
「什麼?」
「應該有三千人的樣子。」他喃喃道。
「這家住了幾口人?」他問道。
「五分鐘過去了,」上尉聲調不變,「再有一分鐘就開槍了。」
數月過去,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已為人們所熟識和喜愛,開始四處尋找房屋準備把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看上了廣場一角那座似已廢棄的破敗宅子,便打聽主人是誰。有人告訴他那房子沒有主人,過去曾經住過一位以泥土和牆皮為食的孤單寡婦,她晚年時別人在街上只見過她兩次。她頭戴綴有細小假花的女帽,腳穿古銀色的鞋子,穿過廣場到郵局寄信給主教。他們說陪伴她的只有一個殘忍的女僕,那女人殺死貓狗及其他一切闖人家中的動物,並把屍體拋到街上,讓市鎮上的人都聞得到腐爛的惡臭味。自從最後一隻動物的屍體在陽光下晒乾后,又過了很久,所有人都確信那女主人和她的女僕早在戰爭結束前就已去世,房子迄今未倒不過是因為近年來沒趕上嚴酷的冬季,也沒遇上能使房倒屋塌的暴風。鉸鏈因鏽蝕而斷裂,門板靠成團的蛛網勉強支撐,窗框受潮卡死,地面長滿雜草野花,其間裂縫成為蜥蜴和各種爬蟲的巢穴,一切似乎都證明這裏至少有半個世紀沒人居住過。對衝動的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而言,並不需要見到這些跡象才會釆取行動。他用肩膀撞了下大門,蛀蝕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塵四溢,白蟻巢碎屑飛揚。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仁立在門口不動,等到塵霧落定,立時看見了客廳中央那位痩骨嶙峋的女人。她穿著上個世紀的衣服,光禿的頭頂上稀疏幾根黃髮,一雙大眼睛仍殘存著昔日的美麗,只是最後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間熄滅,臉上的皮膚因孤寂而乾裂。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被眼前非人間所有的景象震懾,險些沒有察覺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舊的軍用手槍指著他。
「我只想看看你。」外鄉人囁嚅道。
家裡不得不向鄰居借床及吊床,讓她們分成九組就餐,排定沐浴時刻,並借來四十張凳子好讓這些穿著藍色校服和男式靴子的姑娘安穩片刻。這是一次失敗的邀請,因為這些唧唧喳喳的女學生剛剛吃完早飯,不一會兒又得開始排隊吃午飯,然後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只來得及去種植園散了一次步。到了晚上,修女們個個精疲力竭,無法動彈也無力再下達命令,而不知疲憊的女學生們仍在院中高唱乏味的校歌。一天,她們險些踩到烏爾蘇拉身上,因為她總是堅持要幫忙,結果越幫越忙。另一天,修女們一陣大亂,因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栗樹下小便,毫不顧及院中有女學生在場。阿瑪蘭妲也險些製造出恐慌,當時一位修女走進廚房看見她正往湯里放鹽,一時覺得沒話可說,便問她那白色粉末是什麼。
梅梅·布恩迪亞的兒子被送到家中時,行將給馬孔多帶來致命打擊的各種事件已經漸露端倪。當時局勢很不明朗,人們無心關注私人醜聞,費爾南達藉著這有利的環境將孩子藏匿起來,只當他從未存在。她不得不收留他,因為他被送來時的情形不容她拒絕。她不得不在餘生中違心地忍受他,因為真要下手時她又缺乏勇氣將他溺死在浴室的水池裡。她把孩子關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舊日的作坊里,並讓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相信這孩子是她在一個漂來的籃子里撿到的。烏爾蘇拉到死也不會知道孩子的真實來歷。小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一次去作坊時撞見費爾南達給孩子餵食,也相信了籃中漂來這一說法。奧雷里亞諾第二因妻子以荒唐的方式處理梅梅的悲劇而徹底與她疏遠,直到孩子被送來三年後他才知道外孫的存在,這還是因為費爾南達一時不慎讓孩子從禁閉中跑了出來,在長廊里停留了片刻。他渾身赤|裸,頭髮蓬鬆,驚人的生殖器好像火雞垂肉,不似人類的後代倒像地道的野人。
「哪怕只是背上也行。」外鄉人懇求道。
梅梅以為是蝴蝶令母親留下了深刻印象。修剪完玫瑰,她洗了手把包裹拿進卧室打開。那是一套中國玩具,由五個盒子層層相套,最裡面的那個裝有一張卡片,上面的字跡寫得很吃力,彷彿出自不大會寫字的人之手:我們星期六劇院見。盒子那麼長時間一直放在扶欄上,費爾南達完全有可能出於好奇打開,梅梅此時一陣后怕,同時也為馬烏里肖·巴比倫的大胆機智而歡喜,並驚訝於他認定自己必然赴約的天真信念。梅梅已經知道奧雷里亞諾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約會,但渴望的烈焰炙烤了她一個星期,到星期六她終於說服父親把她一個人留在劇院,等電影散場再來接她。燈光還亮著的時候,就有一隻夜間活動的蝴蝶在她頭頂盤旋。時候到了。燈光熄滅,馬烏里肖·巴比倫坐到了她身邊。梅梅感覺自己在惶然不安的沼澤中掙扎,而且就像她夢到的那樣,只有那個身上帶著機油味、黑暗中幾乎看不見的男人才能拯救她。
奧雷里亞諾第二被暴雨攔住只好睡在家裡,下午三點還在等待天晴。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暗中告訴了他,他便在這時去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看望自己的兄弟。他同樣無法相信大屠殺的發生,更不相信滿載屍體的火車駛向大海的夢魘。前一天晚上,他已讀過政府特別通告,通告稱工人們已經聽從命令撤離車站,平靜地各自回家了。通告還稱工會領導人本著高度的愛國精神,已將要求減為兩條:改善醫療服務和在居住區設置廁所。晚些時候傳來消息,稱軍隊首腦與工人達成協議后,立即與布朗先生溝通,布朗先生不僅接受了新條件,而且主動提議出資舉行三天的公眾娛樂活動來慶祝爭端的解決。只是當軍方問及何時可以宣布簽署協議,他望了望窗外閃電縱橫的天空,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們家權勢無比,財富無邊,」她說道,「你也會成為女王的。」
「讓我給你打肥皂吧。」他囁嘯道。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是唯一的倖存者。二月的一天晚上,響起槍托砸門特有的聲音。仍在等待雨停的奧雷里亞諾第二打開門,看見一位軍官帶著六名士兵。他們渾身淋得濕透,一言不發,從廳堂到穀倉逐一搜查,不放過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衣櫃。烏爾蘇拉被屋裡亮起的燈光驚醒,但在搜查的過程中沒吭一聲,只是將手指交疊,指向士兵們活動的位置。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急忙去通知睡在梅爾基亞德斯房間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但他知道已經來不及逃走。於是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又把門鎖上。他在屋裡穿上襯衣和鞋子,坐在行軍床上等待他們到來。那時他們正在搜查金銀器作坊。軍官命人打開門鎖,藉著提燈的光亮掃視一周,看到了工作台和玻璃櫃,櫃中的酸液瓶罐和各式器具都按當初主人留下的原樣放著。他看出來沒有人住在這房間里,卻仍狡詐地向奧雷里亞諾第二詢問他是不是金銀匠。奧雷里亞諾第二向他解釋這作坊屬於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啊哈。」軍官恍然大悟,打開燈下令仔細搜查,連收在瓶子後面鐵皮罐里的十八條未被熔化的小金魚也被找了出來。軍官將小金魚擺在工作台上一條一條檢查了一遍,神色和緩下來,忽然間變得有人情味了。「我想要一條,如果您允許的話。」他說,「過去是叛亂的信物,現在可成了文物。」他很年輕,幾乎還未成年,但絲毫不顯靦腆,並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只是直到此時才流露出來。奧雷里亞諾第二送了他一條小金魚,軍官收在襯衣口袋裡,眼中閃爍著孩子般的光彩,又把餘下的倒進罐里放回原處。
梅梅的最後一個假期正趕上家人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守喪。家裡大門緊閉,一切聚會取消。他們低聲說話,安靜進餐,每天三次念誦玫瑰經,連炎熱的午休時分古鋼琴練習都流露出舉哀的悲音。費爾南達曾暗中對上校不滿,但正是她嚴格規定以上守喪禮儀,同時驚訝于政府對死去的敵手大肆追緬。奧雷里亞諾第二照例在女兒休假期間睡在家裡。費爾南達想必作出了某些努力來恢複合法妻子的權利,轉過年來梅梅就多了一個新生的小妹妹,家人不顧做母親的意願,給她起名為阿瑪蘭妲·烏爾蘇拉。
「有三千多人,」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隻說了一句話,「現在我能確定車站裡所有的人都死了。」
「趴到地上!趴到地上!」
他吃完第一把香蕉之前,並沒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奧雷里亞諾第二隻是偶然遇見了他,當時雅各酒店已客滿,他正費勁地用西班牙語抗議。奧雷里亞諾第二就像平常對待陌生人那樣,將他帶回家裡。他經營系留氣球生意,已經游遍半個世界,一向收入可觀,但在馬孔多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乘坐氣球升空,因為人們曾經見識並坐過吉卜賽人的飛毯,不免把這項發明視為一種倒退。他正打算趕下一趟火車離開。午飯時,平日掛在飯廳里的虎紋香蕉端上了桌,他心不在焉地掰下一根。他邊說邊吃,慢慢品嘗,細細咀嚼,不像是食客在享受美味,倒像是學者在藉此消遣。他吃完一把又要了一把。這時他從一直帶在身邊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精密儀器,以絲毫不遜於鑽石買家的謹慎專註態度仔細檢查了一根香蕉,又用專門的探針切割,再用藥劑師的天平稱重,用軍械師的卡尺測長。隨後他又從箱子里拿出一系列儀器,依次測量溫度、濕度和光照強度。面對這一令人困惑的儀式,沒有人還能安心吃飯,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最後發布重大結論,但他卻守口如瓶,絲毫沒有透露自己的意圖。
她覺得自己是對的。但從那天起,她意識到從沒有人發現過的一件事,即一年中太陽的位置不斷發生細微的變化,坐在長廊里的人也會不知不覺隨之挪動。從那以後,烏爾蘇拉只需記得日期,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阿瑪蘭妲所坐的位置。儘管雙手顫抖得越來越明顯,雙腳越來越沉重,她痩小的身影卻從未那樣活躍,同時在無數地方出現。她幾乎像當年操持整個家時一樣忙碌。然而,在晚年無法穿透的孤獨中,她獲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能察覺到家中任何不起眼的小事,也第一次看清了過去因忙碌而忽略的真相。在培養何塞·阿爾卡蒂奧為上神學院作準備的那段時期,她細細回顧了馬孔多創建以來家中的大事小情,徹底改變了對子孫的一貫看法。她意識到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並非像她想的那樣,由於戰爭的摧殘而喪失對家人的情感,實際上他從未愛過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絲和一夜風流后隨即從他生命中消失的無數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兒子們。她猜到他並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樣為著某種理想發動那些戰爭,也並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樣因為疲倦而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勝利,實際上他成功和失敗都因為同一個原因,即純粹、罪惡的自大。她最終得出結論,自己不惜為他付出生命的這個兒子,不過是個無力去愛的人。他還在她腹中的時候,一天晚上她聽見他哭泣。那清晰可辨的哭聲驚醒了身邊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高興地認定兒子擁有腹語能力。其他人則預測他會成為一個預言家。而她卻渾身顫抖,確信這深沉的哭號正是那可怕的豬尾巴的最初徵兆,懇求上帝讓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這一點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兒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語或預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愛的能力的明顯信號。兒子身上的光環剝落,反而在她心裏激起所有他應得的同情。至於阿瑪蘭妲,那孩子的鐵石心腸曾令她恐懼,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痛苦,但現在她終於發現阿瑪蘭妲才是世上從未有過的最溫柔的女人。她懷著惋惜的心情弄明白了,阿瑪蘭妲令皮埃特羅·克雷斯皮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並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樣是出於報復心理;令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勞等待,也並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樣是出於痛苦的怨毒。實際上,這兩樣行為都屬於無窮的愛意與無法戰勝的膽怯之間的殊死較量,最終勝出的是阿瑪蘭妲毫無理由的恐懼,恐懼的對象是她自己飽受折磨的心靈。也正是在這段時間,烏爾蘇拉開始呼喚麗貝卡的名字。遲來的悔恨和突如其來的敬意激發了舊日的親情,她明白只有麗貝卡,從未喝過自己的奶水只以地上的泥土和牆上的石灰為食的麗貝卡,血管中流淌的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們的骨殖仍在墳墓里咯咯作響——擁有衝動心性和熾熱情慾的麗貝卡,才擁有無畏的勇氣,而那正是烏爾蘇拉希望自己的後代具備的品質。
梅梅的女友中有三個美國姑娘,她們鑽出電網雞籠和馬孔多的少女們建立了友誼。其中一個叫帕特里夏·布朗。出於對奧雷里亞諾第二慷慨招待的感謝,布朗先生也為梅梅敞開了自家的大門,邀請她參加星期六的舞會,那是美國佬和本地人共同參与的唯一活動。費爾南達知道后,暫時撇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和隱身的醫生,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你想想,」她對梅梅說,「上校在墳墓里會怎麼看呢?」顯然,她是在尋求烏爾蘇拉的支持。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位失明的老婦人認為梅梅參加舞會並和同齡美國姑娘交友沒什麼不妥,只要她立場堅定不改信新教就好。梅梅很好地領會了高祖母的意思,舞會後第二天都會提早起床去望彌撒。費爾南達依然反對,直到有一天梅梅告訴她美國人想聽自己彈奏古鋼琴。古鋼琴再次從家中運出,送到布朗先生家中,在那裡年輕的演奏家贏得了最真誠的掌聲和最熱烈的祝賀。從此以後,他們邀請她參加舞會、星期天去泳池游泳,還每星期請她吃一次午飯。梅梅學會了游泳且游得相當專業,還學會了打網球和吃弗吉尼亞火腿配菠蘿片。從舞會、泳池到網球場,她很快發現英語對她不再是難題。奧雷里亞諾第二因女兒的進步興奮不已,於是從一個游商手中買下配有許多彩圖的六卷本英語百科全書送給她,她就在空閑時閱讀。讀書取代了以前的情愛八卦、和女友一起進行的密室探險,這倒不是因為有人強迫,而是因為她不再有興趣討論已經眾所周知的所謂秘密。回想起醉酒的經歷,她只當作幼稚的冒險,並興緻盎然地講給父親聽,結果奧雷里亞諾第二比當事人更覺有趣。他笑得喘不過氣來,「要是讓你母親知道了」,每當她透露一個秘密他都會這樣評論。他曾經讓女兒答應以同樣的信任告訴他初戀的進展,而梅梅也向他傾訴過自己對一個隨父母來度假的美國紅髮男孩的好感。「好傢夥,」奧雷里亞諾第二笑道,「要是讓你母親知道了……」但梅梅又告訴他那男孩已經回國,再也沒有消息。她周全的考慮確保了家中的和睦。奧雷里亞諾第二有了更多時間花在佩特拉·科特斯那裡,儘管身心都不允許他再像當年那般大宴賓客,但他仍不放過宴飲作樂的機會,再次拿出自己的手風琴,那琴上已經有些按鍵鬆動要用鞋帶系住。在家裡,阿瑪蘭妲織著那永遠織不完的壽衣,烏爾蘇拉則任憑自己被衰老引向幽暗深處,那裡唯一可見的就是栗樹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鬼魂。費爾南達鞏固了自己的權威,在每月寄給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的信里沒再寫一句謊言,只是略去了自己和隱身的醫生通信一節。他們診斷出她的大腸里有個良性腫瘤,正準備運用通靈術實施治療。
「請走開,」她對他說,「我們正派人家裡沒有您要找的人。」
美人兒蕾梅黛絲是唯一不為香蕉熱潮所動的人。歲月流逝,她卻永遠停留在天真爛漫的童年,對各樣人情世故越發排斥,對一切惡意與猜疑越發無動於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單純的現實世界里。她不明白女人為什麼要費事穿胸衣和襯裙,便為自己縫製了一件麻布長袍,往頭上一套就簡單解決了穿衣服的麻煩,並且感覺上仍像沒穿一樣。按照她的想法,在家裡赤身露體才是唯一體面的方式。她本有一頭瀑布般垂至腿肚的長發,但她厭煩了家人總要她修剪,還要用發卡束成髮髻,或用彩色繩圏編出辮子,便索性剃了個光頭,拿頭髮去給聖徒像做假髮。她簡化事物的本性有個驚人之處:她越是拋開時髦只求舒適,越是罔顧成規僅憑感覺行事,她那不可思議的美貌就越發動人心魄,對男人也越有誘惑力。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兒子們第一次來到馬孔多時,烏爾蘇拉一想到他們和曾孫女的血管里流淌著同樣的血液,立刻因久遠的恐懼而戰慄。「你得睜大眼睛,」她提醒蕾梅黛絲,「跟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搞上,都會生出長豬尾巴的孩子。」她毫不理會這提醒,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個滾就去爬竿。十七個堂兄弟見此景象都難以自持,險些釀成一場悲劇。正因如此,他們逗留期間都沒住在家裡,其中四人留下后也都按烏爾蘇拉的安排租房另住。如果美人兒蕾梅黛絲得知這樣小心防範的理由,一定會覺得十分好笑。直到羈留塵世的最後一刻,她都絲毫不曾察覺自己紅顏禍水的宿命意味著日常生活中的災難。每一次她不顧烏爾蘇拉的命令出現在飯廳,總會在外鄉人中激起驚恐和騷亂。顯而易見,她在肥大的外袍下全然赤|裸,而且所有人都會把她線條完美的光頭當作挑逗,把她天熱時肆無忌憚露出的大腿、用手吃飯後吸吮手指的習慣視為罪惡的誘惑。家裡從沒人注意,外鄉人卻很快發覺,美人兒蕾梅黛絲能散發撩人心魄的氣息、揚起令人斷腸的微風,所過之處幾小時后仍然余香裊裊。在世界各地歷經滄桑的情場老手一致認定,像美人兒蕾梅黛絲天生香氣所催發出的這般強烈的渴望,他們平生從未體驗過。憑著這種氣息,他們在秋海棠長廊、在客廳、在家中任何一處,都能判斷出她駐足的確切位置以及她離開了多長時間。這是一種特徵明顯、不易混淆的蹤跡,很久以前就已融入家中其他氣味因而家裡人無從察覺,但外鄉人卻能立刻辨認出來。因此,只有他們能理解那位年輕的警衛隊隊長為何殉情,另一位來自遠方的紳士為何陷入絕望。美人兒蕾梅黛絲對身邊的緊張氛圍毫無察覺,對自己在所到之處引發的可怕的情感災難一無所知。她對男人沒有絲毫惡意,可最終她那無辜的和善態度卻使他們陷人狂亂。烏爾蘇拉為了讓她不被外鄉人看到,強迫她和阿瑪蘭妲在廚房裡吃飯,她反倒覺得更輕鬆自在,終於從一切束縛中解放出來。實際上,她對在哪兒吃飯無所謂,也沒有固定時間,而是視自己的胃口而定。有時她凌晨三點起床吃午飯,然後睡上一整天,如此日夜顛倒過上幾月,直到某個偶然事件讓她恢復正常。情形好的時候,她上午十一點起床,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赤身露體關在浴室里殺蝎子,慢慢從漫長而昏沉的夢境里清醒過來。然後她用加拉巴木果殼瓢從池裡舀水沐浴。沐浴過程漫長且細緻,充滿儀式感,不了解她的人會以為她在專註地欣賞自己的胴體,而那胴體也的確值得這樣欣賞。其實對她而言,這一獨自進行的儀式毫無肉|欲的意味,僅僅是打發時間的方式,直到自己有了吃飯的胃口。一天,她剛開始沐浴,有個外鄉人掀開屋瓦偷窺,看到她驚人的裸體頓時透不過氣來。她從屋瓦的縫隙間發現了那雙凄楚的眼睛,但並沒有害羞,只是驚慌。
當天晚上吃飯時,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向家人講起自己的遭遇,烏爾蘇拉難過地哭了起來。「神聖的上帝啊,」她雙手抱頭喊道,「她還活著!」時光流逝,戰事頻仍,加上平日里無數的不幸,她都把麗貝卡給忘了。自始至終清楚地知道她還活著並在蛆蟲窩裡腐爛的人,只有日漸衰老卻毫不心軟的阿瑪蘭妲。當天亮時心中的寒意將她從孤枕上喚醒,她會想起她;當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當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細棉布裙和胸衣,當她更換手上纏裹贖罪傷痕的黑紗,都會想起她。無論何時,或睡或醒,從最莊重到最卑下的時刻,她都會想起麗貝卡,因為孤獨已經為她篩選記憶,將生活在她心中累積的無數垃圾盡行焚毀,並凈化、升華了其他記憶,即那些最苦澀的記憶,使其永遠存留。從她那裡美人兒蕾梅黛絲知道了麗貝卡的存在。每當她們路過那幢破敗的房子,她都會講起麗貝卡一樁負心的事件,一個出醜的故事,想藉此讓侄女分享自己日漸衰竭的怨尤,並使積怨在她死後延續。但她沒能成功,因為蕾梅黛絲對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論他人恩怨。烏爾蘇拉經歷了與阿瑪蘭妲截然相反的過程,她記憶中的麗貝卡已經被凈化,那個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來的小女孩令人憐惜的形象已經掩蓋了大逆不道脫離家庭的那段過往。奧雷里亞諾第二決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麗貝卡的斷然拒絕。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贏得的孤獨特權,絕不肯用來換取一個被虛假迷人的憐憫打擾的晚年。
門一關上,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就確信自己的戰爭已經結束。數年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曾對他講起戰爭的魅力,並試圖用個人經歷中的無數實例來證明。他信以為真。但就在軍人們對他視而不見的這個晚上,他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緊張局勢,獄中的苦難,車站裡的恐慌,以及滿載死屍的火車,得出一個結論: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不過是個偽君子或懦夫。他不理解上校何必用那麼多言辭來解釋自己在戰爭中的感受,其實用一個詞便足夠:恐懼。相反,在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里,被神奇的光線、落雨的聲音、隱身的感覺所保護,他找到了此前生命中一刻不曾有過的安寧,餘下的唯一恐懼就是自己有可能會被活埋。他告訴了每天前來送飯的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她答應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一定讓他先死後葬。擺脫了所有恐懼,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得以專心鑽研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愈難索解興緻愈高。他習慣了雨聲,兩個月之後那已經無異於另一種靜謐,唯一打擾他獨處的就是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的進進出出。因此他懇求她把飯留在窗台上,再次關門上鎖。家人已將他遺忘,包括費爾南達,她得悉軍人們對他視而不見,便不覺得留他在那裡有什麼不妥。六個月的幽閉過去,軍隊已撤離馬孔多,奧雷里亞諾第二想找人聊天打發等待雨停的時間,便打開門鎖。門一開,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氣味散發自屋裡滿地的便盆,每一個都已用過多次。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鬚髮蓬亂形容難辨,對令人作嘔的氣味恍若不知,仍在反覆研讀天書般的羊皮卷。他身上閃耀著天使般的光芒。門開的時候,他只是微微抬了下頭,但就在那一瞥中,他的兄弟分明看到了曾祖父那種無可挽回的宿命在重演。
「來,」她對他說,「告訴我天使長聖拉斐爾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
「媽的!」她叫了一聲。
「你要是不來,」他說,「以後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噓聲和高聲喊叫淹沒了計時開始的軍號聲。沒有人挪動。
她沒再站起來。她靠在厚墊子上彷彿真的病了,編起長辮子在耳邊盤好,根據死神的教導她應該這樣躺進棺材。然後,她向烏爾蘇拉要來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自己飽經歲月摧殘與苦痛煎熬的面容,驚訝于所見竟然與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烏爾蘇拉從房間里的寂靜知道天色已暗了下來。
他氣色從未那樣好過,他本人從未像那樣廣受愛戴,他的畜群也從未像那樣瘋狂地繁殖。那麼多的豬、牛、雞在無休無止的宴席中被屠宰,院中泥土在無數鮮血的澆灌下變得淤軟烏黑。那裡成了永久垃圾場,骨骸內臟遍地,殘羹剩飯成堆,人們不得不一直燃放炸藥嚇走禿鷲,以免它們啄出賓客的眼珠來。奧雷里亞諾第二變得肥碩臃腫,面色紅中透紫,走路像烏龜般遲緩。這都要歸因於他奇佳的胃口,只有週遊世界歸來時的何塞·阿爾卡蒂奧才能比得上。聳人聽聞的貪食,一擲千金的豪氣,無人可比的好客,他的名聲越出大澤區的邊界,吸引了沿海一帶最知名的老饕。神奇的飯桌精英從四面八方趕到,參加在佩特拉·科特斯家舉行的瘋狂的饕餮大賽。奧雷里亞諾第二保持常勝不敗,直到那個不祥的星期六卡米拉·薩迦絲杜梅出現,這個圖騰般的女人以「母象」的美名享譽全國。比賽一直持續到星期二清晨。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時里,奧雷里亞諾第二就著木薯、山藥和烤香蕉吃掉一頭牛,喝下一箱半香檳,對勝利充滿信心。比起波瀾不驚的對手,他看起來興奮活躍得多。對手明顯更有專業風範,但也正因如此在擠滿屋子的各路觀眾眼中顯得缺乏激|情。奧雷里亞諾第二在求勝慾望驅使下張口大嚼的同時,「母象」施展外科醫生般的技藝將肉細細分解,慢慢享用,甚至帶有幾分愉悅。她體形巨大敦實,但壯碩的身架掩不住女性的溫情。她臉龐秀美,纖細的雙手保養得當,渾身散發出不可抗拒的個人魅力,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她進門時低聲說,自己寧願和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比賽。後來看到她吃下整整一扇牛肉仍保持著淑女的最佳儀態,他嚴肅地評價道,這頭嬌柔迷人而又胃口奇佳的長鼻動物從某種角度來看正是理想的女人類型。他說得不錯。得名「母象」之前,她一度被稱為「兀鷲」,這實在沒有道理可言。她不像流言所說是殺牛碎骨的屠夫,也不是希臘馬戲團里長鬍子的焊婦,而是一所聲樂學校的校長。她開始學習進食技巧時已是一位可敬的母親,她這麼做是為了找到合適的方式讓自己的兒女吃得更好,即不靠人為刺|激,而是憑藉精神的絕對平靜。她那已被實踐證明的理論基於以下原則:一個人只要能完全擁有良心上的安寧,就可以不斷進食直到疲憊無力為止。因此,她是出於道義上的考慮而非競技方面的興趣才離開學校和家庭,來與這個以無所顧忌的大胃王之名享譽全國的男人比試。她第一眼看到奧雷里亞諾第二,就意識到他不會輸在胃上,卻會輸在性格上。第一個夜晚過去,「母象」依然不動聲色,奧read•99csw.com雷里亞諾第二卻因為說笑太多而漸漸睏乏。他們睡了四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每人喝下五十個橙子榨出的果汁、八升咖啡,吃了三十個生雞蛋。到第二個早上,兩人都許久未眠,又吃下兩頭豬、一把香蕉和四箱香檳。「母象」懷疑奧雷里亞諾第二也在無意中發現了同樣的進食訣竅,但區別在於他是從徹底放縱的荒唐之道中領悟的。這樣他就比她預想的更為危險。然而在佩特拉·科特斯端上兩隻烤火雞時,奧雷里亞諾第二的肚子已快撐到極限。
「別打擾我,」他說,「我沒空。」
「五口。」
「這是無價的紀念品,」他說,「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可是一位最偉大的人物。」
當臨時搭起的舞台上燈光亮起,演出的第二部分開始時,梅梅不禁想到了她。曲子彈奏到一半時,有人到她耳邊告知了消息,演出當即中止。奧雷里亞諾第二趕到家中的時候,不得不推開人群擠進去,看到了那位老處|女的屍體。她面容醜陋慘淡,手纏黑紗,身穿精美的壽衣。棺材安置在客廳里,旁邊是一箱信件。
費爾南達有一冊配有金色小鑰匙的精美曆書,她的靈修導師在上面用紫色墨水標出了需要禁慾的日期。除去聖周、主日、守節日、每月第一個星期五、靜修日、彌撒日以及月事周期,她一年中可行房的日子只剩四十二天,分散在密密麻麻的紫色小叉之間。奧雷里亞諾第二確信時間會摧毀這面兇惡的鐵網,同時大大延長了預定的喜宴天數。烏爾蘇拉忙於將白蘭地和香檳的空瓶丟進垃圾桶,以免家中無處落腳,她在精疲力竭之餘驚奇地發現,爆竹聲和音樂聲在繼續,一頭頭牛被屠宰,但新婚夫婦卻在不同時間就寢且睡在不同的房間。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經歷,暗中疑惑費爾南達是否也貼身穿著一條貞節褲,遲早會引發人們的嘲笑,釀成又一場悲劇。然而費爾南達向她坦誠,自己僅僅是需要兩個星期的預備期才能和丈夫有肌膚之親。期限過去,她果然打開卧室房門,表現出贖罪祭品一般的自我犧牲氣概。世上最美的女人出現在奧雷里亞諾第二眼前,她光彩誘人的眸子好像受驚的動物,長長的黃銅色髮絲散滿枕上。目醉神馳之下,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費爾南達穿了一件寬大的白睡衣,衣角直垂至腳踩,袖口遮住雙手,小腹位置一個圓洞掩映于精美花邊中。奧雷里亞諾第二不禁放聲大笑。
「沒人會相信。」修女說。
「我們就說是從漂來的籃子里發現的。」她微笑道。
「這兒。」她回答。
馬孔多人被諸多神奇發明弄得眼花繚亂,不知該從哪裡開始驚嘆。他們徹夜觀看發出慘白光芒的電燈泡,電力是由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車帶來的發電機所提供,機器發出的無休無止的嗡嗡聲他們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習慣。生意興隆的堂布魯諾·克雷斯皮在他那獅頭狀售票窗的劇院里放映的活動人影戲,引發了市民的憤慨,因為他們剛剛為一個人物不幸死亡並被下葬而拋灑傷心之淚,轉眼間那人又變成阿拉伯人,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下一部影片里。付過兩個生太伏來與劇中人共悲歡的觀眾無法忍受這種聞所未聞的嘲弄,遂將坐椅砸個稀爛。市長應堂布魯諾·克雷斯皮之請,特意發布公告解釋,稱電影不過是一種造夢機器,不值得觀眾如此激|情投入。聽到這一令人沮喪的解釋,不少人認為自己成了吉卜賽人又一新奇發明的犧牲品,決定再也不來劇院,因為自家已經有夠多煩惱,不必再為那些虛幻人物裝出來的不幸落淚。手搖唱機也遭遇了類似的命運。那些法國賣笑女郎帶來唱機取代了過時的手搖風琴,令樂隊的收入一度受到嚴重影響。開始的時候,好奇心使光顧花街柳巷的尋歡作樂者人數激增,據說連一些可敬的女士也化裝成鄉民男子,特意跑去就近觀看新奇的唱機,但經過反覆的近距離觀察,她們很快得出結論:那並不是所有人想象的,或是那些女郎宣傳的什麼魔法音樂輪,而不過是個機器把戲,遠不如樂隊那樣富於感染力、人性化又充滿日常真實感。人們深感失望,因此到後來唱機變得普遍,家家戶戶都有一台的時候,也沒有用來供成人消遣,而是當作給兒童拆卸的玩具。然而,當市鎮上有人在火車站親身體驗了電話這一驚人事物——因為也有手柄,一度被視為簡易唱機——連最不肯輕信的人也陷入了困惑。上帝彷彿決心要試驗人類驚奇的極限,令馬孔多人時時搖擺于歡樂與失望、疑惑與明了之間,結果再沒有人能確切分清何處是現實的界限。真實與幻景錯綜糾結,引得栗樹下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鬼魂也按捺不住,大白天在家中四處遊盪。鐵路正式開通之後,火車于每個星期三上午十一點定時抵達,於是一座簡易的木屋小站蓋起來了,配有一張寫字檯、一部電話和一個售票窗口。從那以後,馬孔多的街巷間出現了許多男男女女,他們裝作平常人模樣,其實卻像馬戲團的演員。這些走街串巷、巧舌如簧的商販以同等泛濫的熱情推銷高壓鍋和宣揚第七日使靈魂得救的修行法則,按說他們在這個受過吉卜賽人愚弄的市鎮上前景並不樂觀,但仍從那些耐不住反覆遊說以及容易上當的人身上獲得了不菲的收入。在這些夸夸其談的演員中,有一位身穿馬褲加護腿,頭戴軟木帽,鼻上架著一副鋼框眼鏡,眼睛呈黃玉色,皮膚如鬥雞的人物,在一個星期三來到馬孔多並在布恩迪亞家用了午飯。他就是身材矮胖、一臉笑容的赫伯特先生。
她瘋狂地愛上了他。她輾轉難眠,茶飯不思,深深沉浸在孤獨里,連自己的父親都成了障礙。她利用約會的借口編織出錯綜複雜的迷網令費爾南達無從捉摸,她不再去看女友,打破常規在任意時間和地點與馬烏里肖·巴比倫見面。開始的時候她不喜歡他的粗魯。他們在汽修廠後面荒涼的草地上第一次單獨相處時,他毫不憐惜地帶著她進入野獸般的狀態,令她精疲力竭。後來她意識到這種方式也是柔情的表現,便失去了平靜,再也離不開他,一心渴望沉醉在他那混雜著去污劑和機油氣味的迷人氣息中。阿瑪蘭妲死前不久,梅梅在瘋狂中突然顯出一線清醒,開始為未卜的前途恐慌。這時她聽說有個女人會用紙牌算命,便暗中登門拜訪。那是庇拉爾·特爾內拉。一見梅梅進門,她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坐吧,」她說,「不用紙牌我也能猜出布恩迪亞家人的未來。」梅梅那時並不知道,而且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年過百歲的算命老嫗是自己的曾袓母。即使她知道也不會相信,尤其老人還毫不掩飾地告訴她熱戀中的焦灼只能在床上平息。馬烏里肖·巴比倫也持同樣的觀點,但梅梅不肯相信,她在內心深處懷疑那隻不過是匠人的錯誤想法。她當時認為愛情的一種方式能夠擊敗另一種方式,這與胃口得到滿足就不覺飢餓是同樣的道理。庇拉爾·特爾內拉不僅糾正了她的錯誤,還將那張鋪著麻布的舊床慷慨出借,她在那上面孕育了梅梅的祖父阿爾卡蒂奧,後來又懷上了奧雷里亞諾·何塞。她還教她如何用芥末泥蒸氣來避孕,並傳授她藥水配方,好在意外發生時消除麻煩,甚至擺脫「良心的掙扎」。這次會面令梅梅獲得了與那天下午醉酒後同樣的勇氣。然而,阿瑪蘭妲的死迫使她推遲了行動。在守靈的九天里,她片刻不曾離開混在家中弔唁人群里的馬烏里肖·巴比倫。後來是漫長的服喪和必不可免的閉門幽居,他們分開了一段時間。那段日子她內心受盡煎熬,焦急不安,難忍衝動,因此在能夠脫身出門的第一個下午便徑直來到庇拉爾·特爾內拉家裡。她獻身給馬烏里肖·巴比倫,不抗拒、不扭捏也不羞赧,顯出優異的天賦和過人的敏銳,若換一個比她的情人更多疑的男人或許要懷疑她熟稔此道。三個多月中他們每星期幽會兩次,蒙在鼓裡的奧雷里亞諾第二還一直提供庇護,天真地為女兒的借口作保,只為幫她擺脫她母親的嚴厲管束。
後來,她檫干身子的時候,外鄉人雙眼含淚地懇求她嫁給自己。她直截了當地答道,自己絕不會嫁給就為了看女人洗澡而浪費將近一小時,甚至錯過了午飯的傻男人。最後,當她穿上外袍,他證實了她裏面的確什麼也沒穿,就像所有人猜測的那樣。他再也無法忍受,感覺這秘密像灼|熱的鐵已經在自己身上留下永遠的烙印。於是他又揭去兩片屋瓦,準備跳進浴室。
這是馬孔多人第一次聽說鐵路這個詞。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在桌上畫出的圖樣,分明與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年為太陽戰方案所繪製的草圖一脈相承,烏爾蘇拉見此情形便確認了自己的感覺:時光倒流了。然而與祖父不同,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既不失眠也沒影響胃口,更沒亂髮脾氣遷怒旁人。再荒唐的設想他都視為近在眼前的可能,他合理地計算成本和工期,有條不紊地實施計劃。而奧雷里亞諾第二——如果說他從曾祖父身上繼承了某種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所不具備的氣質,那就是從不汲取過往的教訓——掏出大把的錢來資助修建鐵路,就像過去資助他兄弟荒唐的航運事業一樣。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查過日曆后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三出發了,預計雨季過後返程。但從此就沒有了他的音訊。鑒於生產過剩,奧雷里亞諾·森特諾已經開始用果汁代替水製冰,無意中為冰激凌的發明奠定了基礎。他相信這樣做可以使廠子的產品多樣化。由於雨季已過而他兄弟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有消息,也沒有任何返回的跡象,他已將這廠子視為己有。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個女人在最炎熱的時候去河邊洗衣,忽然她喊叫著跑過市鎮中心的大街,神情緊張而興奮。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那是費爾南達最後一次看見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腳步,最後消失在修道院的鐵柵後面。她仍在想念馬烏里肖·巴比倫,想念他身上的機油味和身邊的蝴蝶。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後一個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陰森的醫院里衰老而死,那時的她已改名換姓,終生一言未發。
「什麼?」
第二天下午六點,費爾南達聽出了那個登門拜訪者的聲音。他年輕,臉色青黃,若是她以前見過吉卜賽人便不會為他那雙悲傷的深色眼睛而吃驚,若是其他任何心腸不這樣冷酷的女人見了他那夢幻般的神情都會理解女兒的心思。他身穿舊亞麻衣裳,鞋上奮力塗過層層鋅白,手裡拿著上星期六新買的窄邊草帽。在一生中,他此前沒有過而此後也不會有現在這般恐懼,但他的自尊和穩重使他不顯卑屈,只是因幹活而變得粗糙的雙手和開裂的指甲有損他不凡的風度。然而費爾南達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是個工匠。她還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唯一一套周末正裝,襯衫下面的皮膚上生著從香蕉公司染上的癤子。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她甚至沒讓他進屋,片刻后就不得不將門關閉,因為家裡已經到處飛舞著黃蝴蝶。
於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拉開門閂,看見門口聚集著十七個形貌迥異的男子,他們體型膚色各不相同,但都帶著落落寡合的氣質,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分辨出來。他們是他的兒子。他們事先未經協商,甚至彼此互不相識,都是風聞紀念特典的消息從沿海地區的各個角落趕來。他們都自豪地取了奧雷里亞諾這個名字,用的母親的姓氏。他們在家中逗留了三日,弄得像戰場一樣混亂,烏爾蘇拉心滿意足,費爾南達又驚又怒。阿瑪蘭妲從故紙堆里找出烏爾蘇拉當年記錄姓名、出生日期和受洗日期的小本子,在對應每個名字的空白中添上現在的住址。這份表格可以看作是二十年戰爭的縮影,憑著它足以重繪上校夜間的行軍路線,從那天凌晨他帶著二十一個人離開馬孔多加人一場荒唐的起義,直到最後一次他裹在沾了血跡而硬結的毯子里歸來。奧雷里亞諾第二沒有放過款待堂兄弟們的機會,他打開香檳,拉起手風琴,大肆慶祝,算是補回了因紀念特典而未能盡興的狂歡節。他們打碎了家裡一半的餐具,為了追趕一頭公牛並將它兜在毯子里拋耍而將花園裡的玫瑰踐踏殆盡,他們開槍射殺母雞,強迫阿瑪蘭妲跳起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所教的悲傷華爾玆,慫恿美人兒蕾梅黛絲穿上男人的褲子參加爬竿遊戲,他們在飯廳里放出一頭塗滿油脂的豬,結果將費爾南達撞翻在地,但沒有人抱怨這些意外,歡快的氣氛席捲全家。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開始時還有所顧慮,甚至對其中幾人的血脈心存懷疑,但他漸漸被他們的瘋狂感染,臨行前還送了每人一條小金魚。連冷漠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也為他們準備了一場鬥雞,但險些以悲劇結束,因為好幾個奧雷里亞諾都是此中老手,一眼就看穿了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傳授的花招。奧雷里亞諾第二從這些為數眾多的親戚身上看到了大肆歡宴的無限可能,決定讓所有人都留下來跟他一起幹活。唯一接受邀請的人是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一個身形高大的黑白混血兒,有著祖父的衝勁兒和開拓精神,他已經周遊半個世界尋找機會,留在哪裡都一樣。其他人儘管尚未成家,但都已認準自己的前途,個個都是靈巧的工匠,家中的支柱,性情平和的男人。到了聖灰星期三,在眾人四散回到沿海各地之前,阿瑪蘭妲讓他們穿上主日正裝,陪他們去了教堂。他們更多是感到有趣而非出於虔誠,被領到祭壇圍欄前,由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用聖灰在前額上畫上十字。回到家后,最小的奧雷里亞諾想要清洗前額,卻發現那痕迹無法消除,他的兄弟們也是如此。他們試過清水與肥皂,試過泥土和瓜瓤,最後用上了浮石和鹼液,仍然無法除去那痕迹。但阿瑪蘭妲和其他去望彌撒的人都輕而易舉地洗掉了。「這樣更好,」烏爾蘇拉在與他們告別時說,「從今往後誰都不會把你們認錯。」他們在樂隊演奏聲和爆竹聲中胡亂散去,給市鎮上的人留下的印象是布恩迪亞家的血脈將綿延不絕。額上印著十字的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在市郊建起一座製冰廠,那正是昔日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痴迷於發明變得癲狂時所夢想的事。
她沒作任何解釋。梅梅沒指望也無心聽她解釋。她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哪怕是被送到屠宰場也不在乎。自從聽見後院的槍聲和馬烏里肖·巴比倫同時發出的痛號,她再沒說過一句話,至死不曾開口。母親命她離開房間時,她沒梳頭也沒洗臉。她像個夢遊者般登上火車,甚至沒有注意到那些黃蝴蝶仍然陪伴著她。費爾南達從未知道,也不曾費心去探究,女兒岩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出於意志還是因為慘遭打擊后喪失了言語能力。梅梅對穿越昔日著魔之地的旅行幾乎毫無意識。她不曾看見鐵路兩側遮天蔽日的香蕉種植園。她不曾看見美國佬的白房子,因塵土和酷熱變得荒蕪的花園,身穿短褲和藍條襯衫在門廳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見塵霧飛揚的路上滿載著香蕉的牛車。她不曾看見如同鯡魚般躍入清澈河水的少女,她們高聳的酥|胸令火車上的乘客飽受折磨。她不曾看見工人居住的雜亂破爛的棚屋,馬烏里肖·巴比倫的黃蝴蝶在那裡盤旋,臉色青綠、痩骨嶙峋的孩子坐在門口的便盆上,懷孕的女人們朝開過的火車高喊著污言穢語。這些飛速閃過的情景,當初在離校回家的路上曾令她興奮不已,如今卻無法在她心裏激起一絲漣漪。種植園熱烘烘的濕氣消失了,火車穿過開滿罌粟花,還矗立著西班牙大帆船燒焦的龍骨的原野,迎上與將近一個世紀前同樣清涼的空氣,駛向泡沬泛涌的骯髒大海邊,駛向當年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夢想破滅的地方,而梅梅卻不曾往窗外看過一眼。
三個月後,奧雷里亞諾第二和費爾南達把梅梅送到學校,帶回一架擊弦古鋼琴代替了原先的自動鋼琴。正是在這個時候阿瑪蘭妲開始織起自己的壽衣。香蕉引發的狂熱已經平息下去。馬孔多的老住戶被外鄉人擠到邊緣,勉強守住舊日的營生,但仍深感慶幸彷彿遭遇了一場海難劫後餘生。家裡依舊招待客人吃午飯,一直要等到多年以後香蕉公司離開時,昔日的生活才得以恢復。然而好客的傳統發生了根本變化,因為現在是費爾南達發號施令。烏爾蘇拉被遺忘在黑暗中,阿瑪蘭妲只顧織壽衣,舊日的見習女王終於掌控了選擇賓客的權力,並將承襲自父母的森嚴規矩強加給他們。在這樣一個外鄉人胡亂揮霍輕易得來的財富,鬧得四處烏煙瘴氣的市鎮上,她的嚴厲舉措卻將家裡變成舊習俗的堡壘。對她而言,只有和香蕉公司無涉的人才是體面人,就此毫無通融餘地。連小叔子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也成為她歧視之下的犧牲品,因為他早在第一波狂潮中就將自己優異的鬥雞全部出手,當上了香蕉公司的莊園監工。
「估計要等到天晴。」他說,「只要雨還在下,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取消。」
「大家都來,」他們說,「我們也來了。」
軍官顯然無法理解。他的視線停留在奧雷里亞諾第二和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看見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的地方,但連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也意識到他對自己視而不見。隨後他熄了燈,關上門。聽著他對士兵們說的話,奧雷里亞諾第二明白這位年輕的軍官和當年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看到的是同樣的景象。
「抱歉。」他含糊地低聲道。
二月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十六個兒子歸來時額上仍帶著灰燼十字的印記。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在歡鬧中提起麗貝卡,於是他們在半天內就修復了房子外觀:更換門窗,給立面漆上歡快的顏色,加固牆壁,重鋪水泥地面。但他們沒能得到許可進行室內裝修。麗貝卡甚至沒在門口露面。她任憑他們七手八腳完成了工程,隨後估算了花銷,讓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女僕阿爾赫尼妲送去一把在最後一場戰事結束后就不再流通,而她以為還通用的硬幣。這時人們才明白她與世隔絕到了何種程度,也知道只要她一息尚存,便不可能將她從頑固的自閉中解救出來。
修女留下吃午飯,等待返程的火車。她謹守嚴訓沒有再提嬰兒一個字,但費爾南達仍然將她視為自家恥辱的一個知情者,暗自惋惜中世紀絞死通報噩耗的使者的習俗沒能流傳至今。就在那時,她決定等修女一走就在水池裡溺死嬰兒,但良心阻止了她,她只好選擇耐心地等待,等著上帝以無限慈悲來幫自己擺脫這個累贅。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流著冷汗,把孩子放下來交給他母親。「這些渾蛋真會開槍的。」她喃喃道。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來不及說話,因為他隨即聽到加比蘭上校用沙啞的嗓音叫喊著重複那女人的話。現場緊張的形勢、奇異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並且確信任何事都無法趕走這些沉浸在死亡誘惑中的人。他踮起腳尖,越過前方人群的頭頂,平生第一次抬高了音量。
「過來,」她對梅梅說,「現在只有我們倆,告訴我這個可憐的老太太到底出了什麼事。」
於是紀念特典在沒有任何布恩迪亞家成員出席的情況下舉行了。慶祝活動碰巧趕上狂歡節,但沒有人能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打消因此而產生的頑固念頭,他認定這一巧合也是政府有意為之,為的就是加劇其中殘酷的諷刺意味。他在孤寂的作坊里聽見軍樂聲聲,禮炮齊鳴,鐘聲敲響感恩贊,以及家門口飄來演說的隻言片語,他們正宣布用他的名字為街道命名。他憤怒得眼眶濕潤,恨自己的軟弱,自戰敗後頭一回因為再沒有年輕時的勇氣發動一場血腥的戰爭,將保守黨政府消滅乾淨而深感痛苦。活動的餘響尚未沉寂,烏爾蘇拉敲響了作坊的房門。
「在哪兒?」她警覺地問道。
那個星期里,在沿海各地,他的十七個兒子像兔子般被暗藏的兇手瞄準額間的灰燼十字一一獵殺。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晚上七點從母親家出來,被黑暗中射出的一發子彈打穿了腦門。奧雷里亞諾·森特諾被發現死在工廠中他時常掛起的吊床上,眉間插著一把冰錐沒至手柄。奧雷里亞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女友送回她父母家,歸來時走在燈火通明的土耳其人大街上,被人群中一個永遠無法確知身份的兇手用左輪手槍一槍放倒,跌進一鍋沸騰的黃油里。幾分鐘后,正和一個女人待在房間里的奧雷里亞諾·阿卡亞聽見有人敲響緊閉的房門並喊道:「快,有人在殺你的兄弟。」據那女人事後講述,他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門,迎面一發毛瑟槍子彈爆開了他的腦袋。在那個死亡之夜,家裡準備為四具屍體守靈的同時,費爾南達發瘋似的跑遍整個市鎮尋找奧雷里亞諾第二。而他已被佩特拉·科特斯藏在衣櫃里,她以為屠殺的目標包括所有與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他才被放出來,那時來自沿海各地的電報已經證實,暗藏的敵人只針對帶有灰燼十字的兄弟下手。阿瑪蘭妲找出記錄侄子們信息的小本,收到一封電報就劃去一個姓名,到最後只剩下最年長的那個。他們都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黝黑的皮膚和碧色的大眼睛形成了強烈反差。他叫奧雷里亞諾·阿瑪多,是個木匠,生活在深山腳下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里。等了兩個星期仍沒收到告知他死訊的電報,奧雷里亞諾第二想到他或許還不知道死亡的威脅,便派出一名信差去提醒他。信差帶回消息,說奧雷里亞諾·阿瑪多還活著。在暗殺之夜,有兩個男人去了他家,用手槍向他射擊,但沒打中額間的灰燼十字。奧雷里亞諾·阿瑪多翻出院牆,消失在雨林的迷宮裡。他曾與當地的印第安人做過木材生意並結下友誼,因而對那裡了如指掌。他從此沒有了消息。
外鄉人想當然地認為美人兒蕾梅黛絲終於屈從於成為蜂后的宿命,而她的家人不過是編出升天的鬼話來挽救名譽。費爾南達儘管妒火中燒,最終還是承認了這一奇迹,很長一段時期內都在懇求上帝歸還那些床單。大多數人相信這一奇迹,甚至點起蠟燭念誦經文,舉行九日祭。如果不是奧雷里亞諾兄弟慘遭屠殺使恐怖代替了驚詫,或許人們在很長時間內都不會有其他的話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從未認為自己事先感知過預兆,但他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早料到了兒子們的悲慘結局。當隨著人潮趕來的奧雷里亞諾·塞拉多和奧雷里亞諾·阿卡亞表示願意留在馬孔多,父親曾試圖讓他們打消這個念頭。他看不出他們留在這個一夜之間就變為危險地帶的市鎮上有什麼可做。但奧雷里亞諾·森特諾和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得到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支持,在自己的廠子里給他們安排了工作。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當時出於尚說不清楚的理由反對這一決定。自從見到布朗先生坐著馬孔多的第一輛汽車登場——那是輛橙色的翻篷轎車,喇叭聲把市鎮上的狗嚇得不輕——這位老軍人就對眾人大驚小怪的樣子氣惱不已,他意識到人性發生了變化,現在已不再是那個拋下妻兒肩扛獵槍上戰場的時代。自從尼蘭迪亞停戰協定簽訂以來,先後上任的都是些從馬孔多溫和乏味的保守派中選出的庸庸碌碌的市長、淪為擺設的法官。「這是一幫可憐蟲的政府。」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看著配有警棍的赤足警察走過時評論道,「我們打了那麼多仗,就爭取到沒讓人把房子漆成藍色。」但自從香蕉公司到來,當地官員被外來勢力取代,布朗先生還把他們接進電網雞籠里生活,據他說是去那裡享受與他們地位相稱的待遇,不用再忍受酷熱、蚊蟲以及市鎮上各種不便和匱乏。昔日的警察換成了手持砍刀的雇傭兵。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關在作坊里,思考著這些變化,在沉寂的孤獨歲月中第一次痛苦地確信沒將戰爭進行到底是個錯誤。就在那些天里,已被遺忘的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的兄弟帶著他七歲的孫子去廣場買飲料,孩子不小心撞上一個警察小頭目,把飲料灑到了他的制服上,那個暴徒就揮起砍刀將他剁成肉醬。孩子的爺爺試圖上前阻止,也被一刀砍下腦袋。市鎮上所有人都看見一群人如何將無頭的屍體送回家裡,看見那腦袋被一個女人揪住頭髮拎著,還看見鮮血模糊的袋子里裝著孩子的碎屍。
「讓一讓,母牛們,」奧雷里亞諾第二在狂歡的高潮時分喊道,「讓一讓,生命短暫啊。」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造訪馬孔多時,其中的另一個,奧雷里亞諾·森特諾,也留下來和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一起幹活。他屬於最早一批來到家裡受洗的人,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妲都清楚地記得他,因為短短几個小時內所有經過他手的易碎物品全被打個粉碎。時間的流逝遏制住當初的成長勢頭,他長成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天花疤痕十分醒目,但手上驚人的毀滅力量卻絲毫未減。他甚至碰都沒碰就已打碎無數盤子,費爾南達只得趕在自己僅存的昂貴餐具損失殆盡之前為他買來一套白獵餐具,但這些耐用的金屬盤碟也很快釉彩剝落、扭曲變形。這種不可救藥的能力令他本人也很惱火,不過他同時還擁有熱忱可親的氣質,一見面就能贏得他人的信任,幹活也十分出色。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大幅提高了冰塊的產量,超出了本地市場的需求,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不得不考慮將生意擴展到大澤區的其他市鎮。就在這時他突發奇想,這一設想不僅對工廠的現代化,甚至對市鎮與外界的溝通都具有決定意義。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混在從星期五一早就向車站集中的人群里。他參加了一次工會領導層的會議,與加比蘭上校一起被指派混進入群,見機行事引導群眾。當發覺軍隊在小廣場周圍布下多處機槍掩體,電網內的香蕉公司所在地也被炮兵保護起來,他便感覺不妙,口中湧上一陣苦澀。快十二點的時候,等待的火車仍未到達,包括工人、婦女和孩子在內的三千多人擠滿了站前的空地,又擠進一旁已被軍隊用一排排機槍封鎖的街道。那場面不像是歡迎會,更像是歡鬧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的油炸食品攤子和飲料小店都移了過來,人們在烈日下等待卻仍心情愉快。將近三點時有傳言說專列要等明天才到,疲倦的人群發出沮喪的嘆息。這時,一位中尉登上車站屋頂,站在四個瞄準人群的機槍掩體之間,要求人群肅靜。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身旁是一個十分肥胖的赤足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四歲。她並不認識他,自己抱起小的那個孩子,請他抱起另一個好讓他聽清下面要說些什麼。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讓孩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多年以後,儘管無人相信,這個孩子還會傳講,他曾親眼看到中尉拿著喊話筒宣讀省軍政主席四號令。政令由卡洛斯·科爾特斯·巴爾加斯將軍及其書記官恩里克·加西亞·伊薩查少校簽發,全文共三條八十字,宣布罷工者實為「一夥不法分子」,授命軍隊予以槍決。
「你不舒服嗎?」她問道。
奧雷里亞諾第二羞愧不已,裝出勃然大怒的樣子,九九藏書聲稱這是對自己的曲解和侮辱,於是一去再沒回來。佩特拉·科特斯聽著婚禮的音樂和爆竹聲、賓客狂歡的喧鬧聲,一刻也不曾失去休憩中猛獸的那種鎮定自若,彷彿這一切不過是奧雷里亞諾第二的又一場淘氣。有人向她表示同情,她卻報之以微笑。「不用擔心,」她說,「連女王都得聽我的。」一位女鄰居給她帶來燭台好在失去的情人像前點亮,她的言語中帶著神秘的自信:
「他說什麼?」他問。
外鄉人的臉上浮現出驚愕又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與自己的本能衝動展開無聲鬥爭,不願打破眼前的幻夢。美人兒蕾梅黛絲以為他害怕壓碎屋瓦,於是比平時洗得更快,想讓他儘早脫離險境。她一邊從水池裡舀水沖洗身子,一邊告訴他屋頂的狀況是個問題,想必是鋪的落葉淋雨腐爛才招來滿浴室的蝎子。外鄉人把這樣的閑談當作了縱容,終於在她開始打肥皂的時候沒能抵制住誘惑,邁進一步。
他叫馬烏里肖·巴比倫。他在馬孔多出生成長,是香蕉公司汽修廠里的學徒。梅梅是偶然與他結識的。一天下午,她和帕特里夏·布朗想找一輛汽車到種植園裡兜風,當時司機病了,他便被派來開車。梅梅終於如願以償坐到了副駕駛位置,可以近距離觀察駕駛操作。和那位正式司機不同,馬烏里肖·巴比倫為她作了操作示範。那還是梅梅剛開始來布朗先生家串門的時候,女士開車在馬孔多仍被視為有失體統,因此她得到些理論知識便心滿意足,此後幾個月都沒再見到馬烏里肖·巴比倫。後來她想起兜風時,除了那雙粗糙的手,他的男性美也曾引起自己的注意,但事後她又曾向帕特里夏抱怨過他那不無高傲的自信令人厭煩。她第一次和父親星期六去看電影的時候,又見到了馬烏里肖·巴比倫,他穿著亞麻正裝,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她發覺他不看電影卻總是回頭看她,其實那也不是為了看她而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梅梅很厭惡這種粗俗的把戲。最後,馬烏里肖·巴比倫過來和奧雷里亞諾第二打招呼,這時梅梅才知道他曾在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簡陋的發電廠工作過,因而在她父親面前也像對待上級一樣恭敬。這一幕減輕了她對他高傲的反感。他們沒有單獨見過面,除了打招呼沒有談過一句話,但那天夜裡她卻夢見他在一場海難中救了自己,而她沒有任何感激之情還大為光火。這看起來像是自己給了他一個他所渴求的機會,而那卻是她不希望發生的,不僅對馬烏里肖·巴比倫,對所有屬意於她的男人都是如此。故此她在夢醒后很生自己的氣,因為不但沒有對他產生厭惡,反而感到一種無法壓抑的衝動想要見他。一個星期以來,這衝動日益強烈,到星期六更達到頂點,她得極力控制才能在打招呼時不讓他看出自己的一顆心快要跳出來。她在愉悅與憤怒交雜的感覺中昏了頭,第一次伸出手去,而直到此刻馬烏里肖·巴比倫才握上她的手。梅梅在剎那間又為自己的衝動而悔恨,可發現他的手也同樣冰涼汗濕,心中的悔恨旋即化作殘酷的滿足感。當天晚上,她明白如果不讓馬烏里肖·巴比倫意識到他只是痴心妄想,自己就不會有片刻安寧,於是整個星期都在為此奔忙。她耍盡一切花招想讓帕特里夏·布朗陪自己去要車,卻沒能成功。最後,她利用了那個正在馬孔多度假的美國紅髮男孩,借口想見識新型號汽車讓他帶自己來到廠里。在看見馬烏里肖·巴比倫的那一刻,梅梅便無法再欺騙自己,明白事實上是自己無法抵抗與他單獨見面的慾望。她也確信對方一見自己來到便明白了這一點,不由又是一陣氣惱。
她說這話是出於真心,知道自己眼看要將對手逼死,在懊悔中再無法咽下任何食物。但奧雷里亞諾第二將這話錯當成新的挑戰而猛吞火雞,結果連他驚人的巨胃也無法承受。他失去了知覺,一頭扎在盛殘骨的盤子里,像狗一樣口吐白沬,發出室息垂死時的嘶撕聲。他感覺在黑暗中被人從一座塔的頂端扔下,墜向無底的深淵,並在最後一線清醒的光亮中意識到在這沒完沒了的下落盡頭等待他的是死亡。
不出所料,蜜月一結束奧雷里亞諾第二就回到了她這裏。他帶來了那群狐朋狗友,以及一位旅行攝影師,還拿來了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在狂歡節上穿過並沾染了血跡的外裝和白鼬皮斗篷。當天下午趁著歡鬧的氣氛,他讓佩特拉·科特斯穿上女王的盛裝,封她為馬達加斯加至高無上的終身統治者,並在朋友當中大肆分發記錄盛況的照片。她積極配合這場遊戲,內心滿懷對他的憐憫,認為他想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來跟自己和好一定沒少擔驚受怕。到晚上七點,她仍穿著女王的盛裝,在床上款待他。他結婚已近兩個月,她卻立刻覺察出他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心中因實現報復而湧出甜美的快意。然而兩天後他沒敢再來,而是請別人居間解決分手的善後事宜,她便明白自己得比預期更具耐心,因為他看起來已決心犧牲自我來維持表面的婚姻。但她也並不慌張。她仍然逆來順受,這更證實了人們的印象: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她留下的唯一紀念品是奧雷里亞諾第二的一雙漆皮靴,他自己曾說過要穿著這雙靴子睡到棺村裡去。她用布把靴子包好收在衣箱深處,準備開始一場耐心的等待。
「這男人很奇怪,」費爾南達說,「一副快要死的樣子。」
就這樣,孩子提供了她雙眼無法獲得的信息,而早在他離家去神學院學習之前,她就已經能夠憑著聖徒像衣服的質地來分辨不同的顏色。但有時也會發生意外。一天下午,阿瑪蘭妲在秋海棠長廊里繡花,烏爾蘇拉一下撞在她身上。
事實上,即使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也無法將上校從幽閉中拉出來。女學生的侵擾已經耗盡他的耐心。儘管燒毀了蕾梅黛絲可愛的娃娃,他仍以卧室里蛀蟲太多為借口,在作坊里支起吊床,除了去院中大小便以外再不離開。烏爾蘇拉連跟他隨便聊天都做不到。她知道他只顧著打制小金魚,對盤裡的食物看也不看就推到桌角,不在乎湯里油漸凝肉已冷。自從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拒絕幫助他在晚年發動一場戰爭,他一天天變得愈加冷酷。他緊緊封閉起自己的內心,家人最後就權當他已不在人世。他再沒有表現出任何人性的反應,直到有一年的十月十一日他出門去看馬戲團遊行。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來說,那一天與他最後幾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麼兩樣。清晨五點,他被牆外蟾蜍和蟋蟀的齊鳴驚醒。綿綿細雨從星期六開始就沒有停歇,他即使不曾聽到花園枝葉上的淅瀝聲,也能從自己骨頭中的寒意里察覺到。他與往常一樣裹著羊毛毯,穿著粗棉布襯褲。他還沿用舊年間的過時名謂稱這褲子為「哥特佬襯褲」,但圖舒適一直穿著。他套上緊身褲,但沒有繫上帶子,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襯衣領口別上金紐扣,因為他準備馬上洗澡。隨後他把毯子披到頭上好像兜帽,用手指捋捋臟污的髭鬚,就去院中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有好些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還在泡了雨水而腐爛的棕櫚棚下打盹。上校像往常一樣沒看見他,也沒聽見他的鬼魂因熱尿濺在靴子上被驚醒時所說的難解的言語。他決定晚些時候洗澡,不是因為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里沉悶的霧氣。回作坊的路上,他聞到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用來點燃爐灶的火捻的氣味,便到廚房裡等待咖啡煮開,好取走自己不加糖的那一杯。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像每天清晨那樣問他那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日。他望著眼前這個被火光映成金色的沉穩女人,這個無論此時還是其他時刻都彷彿從未真實存在過的女人,忽然想起戰事激烈時的另一個十月十一日,他因確信與他過夜的女人已死而突然驚醒。她的確死了,而他沒有忘記那個日期,因為那女人在死前一小時曾問過他那天是星期幾。在回憶中,這一次他仍未意識到往日的預感早已棄他而去。咖啡在沸騰,他純粹出於好奇,不帶絲毫懷舊的風險,想著那個他從未知曉姓名,從未見過她生前模樣的女人,因為她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上他的吊床。然而,有太多女人以同樣的方式進入他的生活,在他腦海中成為茫然一片,他記不起是否就是她在初會的狂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眼淚里,並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時還信誓旦旦要愛他到死。他不再想她,也不再想其他女人,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走進作坊,打開燈來數點存在鐵皮罐里的小金魚。有十七條。自從決定不再出售,他仍然每天做兩條,等湊夠二十五條就放到坩堝里熔化重做。他幹了一上午活計,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沒有察覺到十點的時候雨下大了,有人在作坊前叫喊著關門別讓水淹到家裡;他甚至忘掉了自我,直到烏爾蘇拉端著午飯進來並關了燈。
到達的當天晚上,女學生們為了在睡前如廁亂成一團,直到凌晨一點還有人沒輪到。於是費爾南達買來七十二個便盆,但結果只是把夜裡的難題推遲到早上,因為一清早女學生們就在廁所門前排起長隊,每人手持自己的便盆等著刷洗。儘管有人發燒,不少人身上因蚊蟲叮咬而發炎,但大多數人都表現出不屈的耐力,能戰勝最艱巨的困難,甚至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刻還在花園裡跑來跑去。等她們終於離開時,家裡鮮花萎地,傢具破損,牆壁上滿是塗鴉,但費爾南達因她們的離開而備感輕鬆,也就原諒了她們造成的破壞。她將借來的床和凳子歸還,把七十二個便盆收進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那個緊鎖的房間,一度指引過家中精神生活的方向,從此以後遂被稱為「便盆室」。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看來,這才是最合適的名字,因為在家裡其他人驚訝于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歷經歲月侵蝕仍一塵不染的時候,他就已看出裏面垃圾成堆。說到底他本不在乎究竟誰看到的才是真相,他得知那房間的歸宿也只是因為整整一下午費爾南達都在擺放便盆,進進出出打擾了他的工作。
「慈悲的上帝啊,」她低聲驚嘆道,「這不公平,現在又讓我想起這些!」
腐壞的屋頂在巨響中四分五裂,那男人來不及發出一聲驚恐的叫喊,就已摔得頭破血流,當即死在水泥地面上。從飯廳聞聲趕來的外鄉人匆忙抬走屍體,他們在死者的皮膚上聞到了美人兒蕾梅黛絲那令人窒息的氣息。那氣息深深滲人屍體,連頭顱裂縫裡湧出的都不是鮮血,而是一種飽含那神秘香氣的琥珀色液體。於是他們明白美人兒蕾梅黛絲的氣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屍骨成灰也不放過。然而,他們並沒有將這樁恐怖的事件與其他兩個為美人兒蕾梅黛絲而死的男人聯繫起來。要等到另一個犧牲者出現,外鄉人以及馬孔多的許多老住戶才會相信關於美人兒蕾梅黛絲的傳說,即她發出的不是愛情的氣息,而是死亡的召喚。證實這一點的機會出現在幾個月後,那天下午美人兒蕾梅黛絲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見識那些新奇的種植園。對馬孔多的居民來說,這是一種新興的消遣:在香蕉林中瀰漫著濕潤氣息又杳無盡頭的小徑間漫步,那裡的寂靜彷彿剛剛從別處遷來,嶄新未用,因此還不能正常傳遞聲音。有時候在半米的距離內聽不清別人說話,但在種植園另一頭卻能聽得清清楚楚。這個新遊戲為馬孔多的少女帶來歡笑和驚奇,引發驚恐與戲嘲,直到晚上她們還會談起恍如夢境的散步經歷。那裡的寂靜如此出名,烏爾蘇拉也不忍剝奪美人兒蕾梅黛絲的樂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門,但要衣著得體並戴上帽子。從少女們走進種植園的那一刻起,空氣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滿溢。在溝壟間勞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異的魔力所控制,面臨著無形的危險,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場。美人兒蕾梅黛絲和她受驚的女友們險些落人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進附近的一戶人家。沒過多久四個奧雷里亞諾將她們救出,他們額上的灰燼十字引發某種對神明的敬意,彷彿那是門第等級的標誌、免受傷害的印記。美人兒蕾梅黛絲沒跟任何人說起有個男人趁著混亂在她腹部摸了一把,那隻手更像是攫在懸崖邊緣的鷹爪。那一瞬她驚愕地望著襲擊者,那雙絕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裏。當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噓自己的勇氣,炫耀自己的幸運,可幾分鐘后一匹馬就從他胸前踏過,眾多外鄉人看著他在街上垂死掙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鮮血里窒息。
「上帝啊,」阿瑪蘭妲抱怨道,「請您走路看著點兒。」
「我想租房。」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說。
那女人舉起手槍,穩穩瞄準他額間的灰燼十字,毅然決然地扣緊扳機。
根據軍事管制法,軍隊負有處理爭端的職責,但他們沒有作出任何努力爭取和解。剛在馬孔多露面,士兵們就放下步槍,釆摘香蕉,裝上火車起運。迄今為止一直安於等待的工人們沒有其他武器,便帶上幹活用的砍刀鑽進山林,開始進行破壞活動。他們燒毀種植園和貨棧,破壞鐵軌阻止用機槍開路的火車通過,剪斷電報電話線。水渠被鮮血染紅。依然健在的布朗先生,連同家人及其他同胞被送出電網雞籠,抵達軍隊保護下的安全區。眼看一場血腥惡戰一觸即發,當局發出通告,呼籲工人們到馬孔多集合。通告中宣布,省軍政主席將於下星期五前來調解爭端。
這種默契並未令費爾南達融入這個家庭。烏爾蘇拉多次要求她丟掉行房後起床時必戴的羊毛皺襯領,那已經引起鄰居的竊竊私語,但她沒有理會。烏爾蘇拉也沒能說服她改上廁所或是改用夜壺,而將金溺盆賣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做成小金魚。阿瑪蘭妲對她矯揉造作的用詞、談起任何事情都要拐彎抹角的說話習慣十分不滿,在她面前說起自創的黑話。
新來的奧雷里亞諾滿一歲時,市鎮上的緊張局勢毫無預兆地被激化了。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其他一直隱藏於地下的工會領導人在一個周末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香蕉種植區的各村鎮發動遊行。警察只是出來維持秩序。但到星期一晚上,領導人被逐個拖出家來,戴上五公斤重的腳鐐,關進省監獄。這其中有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和洛倫索·加比蘭,後者是墨西哥革命中的一位上校,流亡到了馬孔多,他常說自己曾親眼見證戰友阿爾特米奧·克魯斯的英雄事迹。不到三個月他們就獲釋了,因為政府與香蕉公司沒能就哪一方應當負擔囚犯在獄中的伙食達成協議。這一次工人的不滿在於居住區缺乏衛生設施,醫療服務純屬欺騙,工作條件太過惡劣。另外他們還提出,公司從未支付現鈔,總以代用券頂替,而那隻能用來在公司的貨棧購買弗吉尼亞火腿。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入獄,是因為他揭露了公司利用代用券制度來降低果品的海運成本。假如不為公司貨棧供貨,那些從新奧爾良回到裝載香蕉的港口的船只能白白空駛。其他的指責盡人皆知。公司的醫生從不為患者作檢查,僅僅讓他們在醫療站前排成一隊,由一位護士依序在舌頭上放置一顆膽礬色小藥丸,不管他們患的是瘧疾、淋病還是便秘。這種千篇一律的療法引得許多孩子一次又一次排隊,領來藥丸卻並不吞下,都帶回家去在玩彩票遊戲時作籌碼。公司的工人擠在簡陋的宿舍里。工程師們沒有設計廁所,只是在聖誕節時去營地給每五十人提供一間移動廁所,併當眾示範如何延長使用壽命。一度簇擁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身邊的那些黑衣律師如今已經老邁,改為香蕉公司效力,他們以魔法般的手段將那些控訴變為無效。工人們擬出一份聯合請願書,但過了很久也未能正式通報到香蕉公司那裡。一聽說請願的消息,布朗先生就把自己玻璃車頂的車廂掛上火車,與公司里最知名的代表們一起從馬孔多消失。然而,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六,一些工人在妓院里捉到了他們當中的一個,讓他在請願書副本上籤了名。當時他正赤身露體,和自願引他入彀的女人待在一起。陰鬱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那人與公司沒有任何瓜葛,為防止他人質疑,他們還把那人當作騙子關進監獄。晚些時候,布朗先生微服出行時在三等車廂里被捉獲,他們讓他簽了另一份請願書副本。次日出庭時,來到法官們面前的是一個皮膚染成黑色、滿口流利西班牙語的人。律師們證明這人不是傑克·布朗,生於阿拉巴馬州普拉特維爾的香蕉公司總管,而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藥草販子,生於馬孔多並在本地以達格貝爾多·豐塞卡的名字受洗。不久,面對工人們新的努力,律師們在多處公開展示布朗先生的死亡證明書,該文件經領事和外長們認證,證明當事人已於六月九日在芝加哥被救火車軋死。工人們厭倦了這些荒誕的詭辯,越過馬孔多當局,直接上訴于最高法院。在那裡操縱法律的魔術師們證明所有的指控都毫無效力,因為香蕉公司沒有,從未有過,也永遠不會有任何正式工人,一直以來都是招募臨時工。由此,關於弗吉尼亞火腿、神奇藥丸和移動廁所的謊言徹底破滅,法庭作出最終判決,頒布公告嚴正宣布根本不存在什麼工人。
「如果吃不了,就別再吃了,」「母象」說,「我們算打成平手。」
梅梅擠出幾聲笑,避開了談話。烏爾蘇拉沒有勉強,此後見梅梅不再來看她便確認了心裏的猜測。她知道梅梅比平日里更早開始打扮,等待出門時一刻不能安寧,整夜在隔壁卧室輾轉反側,看見一隻蝴蝶蹁躚就痛苦難耐。有一次梅梅說要去找奧雷里亞諾第二,但奧雷里亞諾第二不久就來家裡找女兒,烏爾蘇拉驚詫於此時的費爾南達竟如此缺乏聯想毫不生疑。梅梅那詭異的舉動、迫切的約會、壓抑的渴望都再明顯不過,而費爾南達卻要到很久以後的一個夜晚才發現她在劇院里和一個男人接吻,回到家裡掀起軒然大|波。
下午五點,當她們到達大澤區的終點站,費爾南達要她下車她便下了車。她們坐上一輛好像大蝙蝠似的小車,由一匹喘著粗氣的馬拉著,穿過凄涼的城市。在遭硝石侵蝕開裂的無盡長街上空迴響著鋼琴練習曲的旋律,與費爾南達少女時代在午休時段聽到的一模一樣。她們登上一艘內河航船,船上的木頭螺旋槳發出可怕的響聲,銹跡斑斑的鐵板活像火爐口一般映出紅光。梅梅把自己關在艙室里。費爾南達每天兩次在床邊給她留下一份食物,又每天兩次原封不動地拿走。梅梅倒不是決意要絕食而死,她只是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會噁心,甚至連喝清水都會反胃。那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芥末泥蒸氣沒能生效,費爾南達更是要到近一年後孩子被送來時才知曉。在令人窒息的艙室里,在鐵皮艙壁的搖晃和槳輪攪起的淤泥臭氣中,梅梅昏昏沉沉,不辨日期。很長時間后,她看見最後一隻黃蝴蝶在風扇扇葉間撞得粉碎,便認定是馬烏里肖·巴比倫已死的明證。然而她沒有放棄。她繼續想念他,這期間她們騎在騾背上艱辛地跨越了幻象叢生的荒原,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尋找世上最美的女人時普經在此迷路,又沿著印第安人的道路翻過山脈進入那個陰風慘慘的城市,那裡的石板路上迴響著三十二座教堂的喪鐘齊鳴。那天晚上,她們在被遺棄的殖民風格的深宅中過夜。在一間雜草叢生的房間里,費爾南達把木板鋪在地上當床,又拽下殘存的窗帘裹在身上禦寒,那窗帘在她們稍一翻身時便化為了碎片。梅梅知道了身在何處,因為她在失眠的驚恐中看見了一位黑衣紳士,正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前夕被裝進鉛棺送到家裡的那位。第二天望過彌撒,費爾南達帶她走進一座陰暗的建築,她立刻認出了是母親常常提及接受女王培訓的修道院,便明白旅程已到終點。費爾南達去一旁的房間里與人交談,留下她在星羅棋布地掛滿殖民地時期歷代主教油畫肖像的大廳里。她冷得直抖,因為仍穿著印有黑色細花的單紗衣和經過荒原時凍得變了形的高幫皮鞋。她站在大廳中央想念著馬烏里肖·巴比倫,透過彩色玻璃窗射進來的黃色光線灑在她身上。這時,從房間里走出一位十分美麗的見習修女,手裡提著裝有她那三套換洗衣服的小行李箱。她走到梅梅身邊伸出手,並沒有停下腳步。
烏爾蘇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心臟部位。
「帶我去費爾南達那裡。」他擠出了這句話。
家裡人以為她失去了理智,自從她走路時像天使長加百列一樣高舉右手,人們便認定了這一判斷。但費爾南達卻發現她失常的陰影中隱藏著明察秋毫的光亮,因為她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家中上一年的開銷。阿瑪蘭妲也持相似的看法。一天,她母親在廚房攪拌著一鍋湯,並不知道有人在一旁,卻突然說起當初從第一撥吉卜賽人那裡買來的玉米磨早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六十五次週遊世界之前就已丟失,可它其實還在庇拉爾·特爾內拉家裡。庇拉爾·特爾內拉也將近百歲,依然身體健康,充滿活力,只是出奇肥胖,到了能嚇跑小孩的地步,就像當年她的笑聲能驚飛鴿群一樣。她對烏爾蘇拉的本領毫不奇怪,因為她憑自己的經驗開始明白,老年人的清醒判斷會比紙牌算命更精準。
阿瑪蘭妲聽出了這宣告中明顯的怨恨,嚇了一跳。費爾南達卻感動不已,但後來當梅梅在半夜醒來,頭痛欲裂,膽汁吐了一身的時候,她險些瘋了。她給梅梅服下一小瓶河狸油,往腹部敷上藥泥,在額頭放上冰袋,還強迫她遵照新來的古怪法國醫生的要求,五天內節制飲食並足不出戶。那位醫生給梅梅檢查兩個多小時后得出一個含糊的結論,說她患上了某種婦科失調症。梅梅喪失了勇氣,徹底陷入消沉,對這一切只有忍受。烏爾蘇拉儘管已完全失明,依然活躍而清醒,只有她猜到了真正的病因。「照我看,」她心想,「這和醉鬼的表現沒什麼兩樣。」但她不僅摒棄了這念頭,還為自己輕率的想法而自責。奧雷里亞諾第二看著梅梅委靡不振不由心中一陣絞痛,下定決心以後要多關心她。父女間愉快的夥伴關係就這樣誕生,使他在一段時間里擺脫了盛宴中的孤獨,也使她擺脫了費爾南達的監護,又不至於激發看起來勢不可免的家庭衝突。奧雷里亞諾第二推開一切活動和梅梅在一起,帶她去看電影或馬戲,把大部分空閑時間都花在她身上。近年來,他已過度肥胖,甚至無法彎腰系鞋帶,再加上過於放縱各種慾望,性格也變得惡劣。女兒使他恢復了往日的開朗,和女兒在一起的快樂令他漸漸遠離放浪的生活。梅梅正當花季,她算不上美貌,就像阿瑪蘭妲一樣,卻單純可親,初次見面就能贏得別人的好感。她那現代派的性格與費爾南達陳腐的矜持做派以及遮掩不住的狹溢心胸格格不入,卻得到了奧雷里亞諾第二的喜愛與維護。正是他讓女兒搬出從小居住的那間卧室,擺脫了屋裡從童年時代起就令她一直恐懼的聖徒像的驚悚眼神。他為她的新房間配備了豪華的卧床、大梳妝台和天鵝絨窗帘,絲毫沒有意識到布置成了佩特拉·科特斯卧室的翻版。他對女兒慷慨大方,自己都不知道給了她多少錢,因為他總讓她從兜里隨意取用。他還給女兒買來香蕉公司商店裡的所有美容新品,她的房間里擺滿了磨甲的浮石漁、燙髮的髮夾、潔齒的牙膏、令眼神迷離的眼液,以及其他五光十色的新奇化妝品和美容用具。費爾南達每次走進女兒的房間都大為震驚,感覺她的梳妝台和那些法國女郎的簡直沒什麼兩樣。然而那個時期有兩件事令費爾南達無暇分心,她在照料多病又任性的小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之外,還要忙於與隱身的醫生們進行激動人心的通信。因此當她察覺到丈夫與女兒之間的親密后,只能讓奧雷里亞諾第二承諾永遠不帶梅梅去佩特拉·科特斯家。這一警告其實毫無必要,因為那個女人正為情人和他女兒的親密無間吃醋,根本不願與梅梅產生任何瓜葛。一種莫名的恐懼折磨著佩特拉·科特斯,彷彿直覺在告訴自己只要梅梅願意就可以做到費爾南達做不到的事:奪走那份她自以為至死不渝的愛情。奧雷里亞諾第二第一次遭到情婦的冷落和譏嘲,不禁擔心自己搬來運去的衣箱又要回到妻子身邊。這種擔心並未變成現實。沒有誰像佩特拉·科特斯了解自己的情人那樣了解一個男人,她明白衣箱會一直留下,因為說起來奧雷里亞諾第二如果有什麼厭煩之事,那就是一切變動對生活造成的麻煩。衣箱仍待在原來的地方,佩特拉·科特斯則奮力運用做女兒的無法與之相爭的唯一手段來奪回愛人。這同樣是毫無必要的努力,因為梅梅根本不願介入父親的私事,而即使她願意,也很可能會站在父親的情婦這一邊。她也沒有時間為別人找麻煩。她每天自己整理床鋪,打掃房間,就像修女們教導的那樣。上午她忙著打理自己的衣服,或者在長廊里刺繡,或者用阿瑪蘭妲那台古老的手搖式縫紉機做活計。到別人午休的時候,她練上兩個小時古鋼琴,知道每日作出這樣一點兒犧牲能使費爾南達心情平靜。出於同樣的原因,她繼續在教會慈善義賣會和學校晚會上演奏,儘管邀請已日漸減少。到了傍晚,她化妝完畢就穿上簡便的衣服和硬挺的高筒靴,不是和父親出門就是去女友家,直待到晚飯時分。這時候,奧雷里亞諾第二多半會帶她去看電影。
那一刻,市鎮上的人都在一陣可怖的汽笛聲和急促的噴氣轟響中驚愕不已。之前幾個星期,他們曾看見一隊工人鋪設枕木和鐵軌,但沒有人在意,都認為是吉卜賽人帶著新花樣歸來,還是吹笛子打鈴鼓那老一套,吹噓耶路撒冷的天才們發明的鬼知道什麼藥水。人們從汽笛和噴氣引發的騷亂中回過神來之後,都湧上街頭,看見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正在火車頭上向他們招手。他們目瞪口呆地望著用鮮花裝扮的火車在晚點八個月後首次開到。這列無辜的黃色火車註定要為馬孔多帶來無數疑竇與明證,無數甜蜜與不幸,無數變化、災難與懷念。
為阿瑪蘭妲守靈九天後,烏爾蘇拉再沒有起床。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負責照顧她。她每天往卧室里送飯和用來洗漱的胭脂果水,將馬孔多發生的一切講給她聽。奧雷里亞諾第二時常來探望,給她送來衣服。她把衣服和日常必需品一起放在床邊,很快就建起一個觸手可及的小天地。她還贏得了小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親近,教導這個與她酷似的孩子學習認字。她神志清醒,生活能夠自理,給人的印象只是歷經百年滄桑而自然衰老。雖然她明顯視物困難,卻沒有人懷疑她已徹底失明。她有足夠充裕的時間和平和的心境來關注家人的一舉一動,也是她首先發覺了九九藏書梅梅的隱憂。
「好吧,」她說,「不過要當心,瓦片都爛了。」
梅梅沒有顯出絲毫痛苦的跡象。恰恰相反,烏爾蘇拉察覺到她在隔壁卧室入睡安穩,起居正常,飲食按時,消化良好。唯一令烏爾蘇拉不解的是,近兩個月的懲罰期間梅梅不像其他家人一樣在早上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點。有一次她曾想提醒梅梅小心蝎子,但考慮到梅梅堅信是自己告密而避之不及,她也就不願去打擾,免得被當成啰唆煩人的高祖母。每到傍晚,黃蝴蝶便飛進家來。每天晚上從浴室出來,梅梅都能見到費爾南達用殺蟲劑拚命撲殺蝴蝶。「這太糟糕了,」她說,「別人一直告訴我夜裡的蝴蝶會帶來厄運。」一天晚上,梅梅還在洗澡,費爾南達偶然走進她的卧室,屋內群集盤旋的蝴蝶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隨手抓起一塊布來驅趕,而當她將女兒晚間洗澡的習慣與灑滿一地的芥末泥聯繫起來,一顆心立時恐懼得凍結了。她沒像第一次那樣再去等候合適的機會,第二天便邀請同她一樣來自內地的新任市長共進午餐,請求他在後院安排一個守夜人,因為她感覺有人不時潛人家中偷雞。那天晚上,守夜人將馬烏里肖·巴比倫一槍放倒,當時他正揭開屋瓦準備鑽進浴室,而梅梅則赤身裸體正為愛情而渾身顫抖,在蝎子與蝴蝶的環繞中等他,就像近幾個月來幾乎夜夜所做的那樣。一顆嵌在脊柱里的子彈令馬烏里肖·巴比倫從此卧床不起。他在孤獨中老死,沒有一句抱怨、一聲抗議,也沒有一絲吐露真相的企圖;他忍受著往事的折磨,忍受著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黃蝴蝶,一直被當成偷雞賊遭人唾棄。
婚姻險些在第二個月破裂,原因在於奧雷里亞諾第二為了向佩特拉·科特斯賠禮,給她拍了一張身著馬達加斯加女王盛裝的照片。費爾南達知道后收拾起嫁妝箱籠,不辭而別離開了馬孔多。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去往大澤區的路上追上了她。他苦苦勸說並一再表示要痛改前非,終於將她接回家去。從此,他與情人斷絕了來往。
費爾南達乘坐一列由武裝警察保護的火車回到馬孔多。一路上她注意到了旅客們的緊張,沿線村鎮駐軍的戒備狀態,意味著將有重大事件發生的不祥氣氛,但她無從得知究竟是什麼事,直到抵達馬孔多,聽說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正在鼓動香蕉公司的工人罷工。「這下全齊了,」費爾南達心想,「家裡又出了個無政府主義者。」罷工在兩個星期後爆發,但並未造成事先所擔心的嚴重後果。工人希望星期天可以不用去釆收和運送香蕉,這一要求聽起來合情合理,連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都認為正符合上帝的準則,因此出面支持。這次行動以及此後幾個月中其他行動的成功,使默默無聞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名聲大噪,而以前人們還常說他唯一干成的事情就是讓法國妓|女擠滿了整個市鎮。他以當年拍賣鬥雞去發展荒唐的航運事業的那種衝動,辭去香蕉公司的監工職務,加入到工人一邊。沒過多久,他就被指控為企圖擾亂公共秩序的國際陰謀集團的特務。在流言四起的那個星期,一天夜裡他參加秘密會議后遭到陌生人襲擊,卻在四發手槍子彈下奇迹般逃脫。接下來的幾個月,連隅居在自己黑暗角落裡的烏爾蘇拉都覺察到了外界的緊張氣氛,感覺回到了兒子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懷揣順勢療法藥丸暗中策劃起義的那個危險年代。她曾試圖以前車之鑒勸告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但奧雷里亞諾第二告訴她在那個暗殺之夜后就再也沒有聽到兄弟的消息。
正午之前,阿瑪蘭妲·布恩迪亞將在傍晚起程捎帶冥信的消息就在馬孔多傳開,到下午三點客廳里已經放了整整一箱信件。不願寫信的人托阿瑪蘭妲帶個口信,她就在小本子上一一記下收信人的姓名和去世日期。「放心,」她安慰委託人,「我一到那邊就去打聽他的下落,把口信帶給他。」一切彷彿一場鬧劇。阿瑪蘭妲沒顯出絲毫慌亂,也沒露出任何痛苦的跡象,甚至因為履行了義務而顯得更加年輕。她身形挺拔修長一如平常。如果不是顴骨凸出和牙齒略有缺殘,她看上去會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親自吩咐將信件放進塗了柏油的箱子,並指定安放在墳墓中的位置,以盡量做到防潮。上午她請來一位木匠,站在客廳里讓他量尺寸做棺材,就像是要做一件禮服。她在最後幾小時迸發出無窮活力,費爾南達認為她是在拿所有人尋開心。烏爾蘇拉知道布恩迪亞家的人都是無疾而終,並不懷疑阿瑪蘭妲的死亡預感,但仍害怕昏了頭的寄信人希望信件早些送達而將她活著下葬。於是她拚命在家中清場,喊叫著與侵入者爭吵,到下午四點時終於達到目的。這時,阿瑪蘭妲剛剛將自己的物品分發給窮人,只留下死後要穿的一套換洗內衣和一雙普通的燈芯絨便鞋放在簡陋的粗木棺材板上。她沒有忽略這個細節,因為她還記得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死的時候只剩下在作坊里穿的拖鞋,自己不得不給他買一雙新鞋。快五點的時候,奧雷里亞諾第二來接梅梅去參加音樂會,驚訝地發現家裡正在籌備喪事。那時看上去生機勃勃的活人就只有阿瑪蘭妲,她甚至還好整以暇地修了雞眼。奧雷里亞諾第二和梅梅開玩笑似的與她告別,還約好下個星期六舉辦復活宴席。聽說阿瑪蘭妲·布恩迪亞將給死人帶信,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在五點鐘趕來準備施行臨終儀式,但等了一刻多鍾才看到瀕死的女士從浴室出來。一見她穿著馬達普蘭白細布睡衣、披散著頭髮出現,老邁的神甫便認定這是一個玩笑,隨即遣走了祭童。但他認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阿瑪蘭妲作出一次延宕了二十年的懺悔。阿瑪蘭妲直截了當地回答說,她不需要任何宗教儀式的幫助,因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費爾南達大驚失色,她不顧別人會聽見,高聲自問阿瑪蘭妲究竟犯下了怎樣可怕的罪行,以至於寧可褻瀆神明而死也不願丟臉地懺悔。於是阿瑪蘭妲躺下,逼迫烏爾蘇拉當眾檢查自己的貞潔。
在被遺棄的歲月里,費爾南達最擔心的是梅梅放假回家卻見不到奧雷里亞諾第二。那次暴食暈厥事件結束了她的擔憂。梅梅回來的時候,她父母已經商定,不僅要讓女兒相信奧雷里亞諾第二仍是個顧家的丈夫,還要避免讓她察覺到家裡的悲涼氣息。每年的那兩個月,奧雷里亞諾第二扮演起模範丈夫的角色,舉辦有冰激凌和小餅乾的聚會,其間由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學生彈奏古鋼琴助興。從那時就可明顯看出,她沒有繼承母親的性格。她更像是阿瑪蘭妲的縮影,仿如十二三歲時的她,還渾然不知傷心的滋味,走起路來彷彿踩著舞步,為家裡平添生機,直到對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秘密激|情永遠扭曲了她的心靈。但與阿瑪蘭妲不同,與所有家人都不同,梅梅尚未表現出繼承自家族的孤獨宿命,看上去完全與外界融成一片,只是到了下午兩點會雷打不動地關在客廳里練習古鋼琴。很明顯她喜歡這個家,一整年都期盼著回家后在年輕人中引發的那種歡騰。她喜愛聚會和殷勤好客的性情與父親相去不遠。這一災難性遺傳的最初徵兆顯露于第三個假期,梅梅事先沒打招呼,自作主張邀請了四位修女和六十八個同學來家裡度假一周。
「這很高,」她嚇壞了,趕忙提醒他,「你會摔死的!」
亡父的預感撥動了他心中殘存的最後一分高傲的餘燼,但他卻錯以為陡然間重獲了力量。因此他糾纏著烏爾蘇拉要她說出院中何處埋藏著聖約瑟石膏雕像里的金幣。「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回答道,那堅定的態度源於往日的教訓。「早晚有一天,」她補充道,「這筆財富的主人會出現,只有他能挖出來。」沒人知道一向慷慨大方的人怎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開始聚斂金錢。那並非足夠救急的小錢,而是提一下就能讓奧雷里亞諾第二咋舌的驚人巨款。他登門求助時,那些舊日的黨內同僚都躲起來不見他。就在這個時期他聽到人們說:「如今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區別就是,自由派去做五點的彌撒,而保守派去做八點的。」然而他如此堅持,四處奔走懇求,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東拼西湊,暗中不懈努力,結果在八個月里籌到的款項超過了烏爾蘇拉埋藏的金幣數目。於是他去拜訪病中的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要他協助自己掀起一場全面戰爭。
她在堆滿破爛的客廳中央一動不動,一點點仔細打量這肩寬背厚、額頭有灰燼刺青的大漢。她透過塵霧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霧中,背上斜挎著雙銃獵槍,手裡拎著一串兔子。
他花了些時間使費爾南達相信這離奇的理由,但當他用無可辯駁的證據將她說服,她卻只要他保證一件事:最後不要讓人撞見他死在情婦的床上。於是三個人就這樣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奧雷里亞諾第二對兩人一般親熱。佩特拉·科特斯為情人的回歸而揚揚自得,費爾南達則裝作毫不知情。
這對費爾南達而言是一種寬慰。遭冷落時,她排解煩悶的方法只剩下在午休時間彈奏古鋼琴和閱讀兒女的來信。在半月一封寄給他們的信中,她沒寫一句真話。她對兒女避而不言自己的痛苦,刻意隱去家中的悲哀。儘管陽光仍照耀在秋海棠上,午後兩點依然炎熱難耐,歡鬧聲還不時從街上傳來,這個家卻越來越像她父母那座殖民時代的深宅。費爾南達遊盪於三個活著的鬼魂和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死去的鬼魂之間,後者在她彈奏古鋼琴時,偶爾會坐在客廳的陰影里,露出探詢的目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恍如一個影子。自從上次出門去找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要發動一場無望的戰爭之後,他除了到栗樹下小便幾乎從未離開作坊。他只允許理髮師每三個星期登門一次,旁人一概不見。烏爾蘇拉每天給他送一次飯,送什麼他便吃什麼。他製作小金魚的熱情未減,但自從聽說人們買去不是當作首飾而是當作歷史遺物,就不再出售。他把蕾梅黛絲那些從成婚時起就裝飾在卧室里的娃娃拿到院里付之一炬。警覺的烏爾蘇拉發現了兒子的舉動,卻沒能制止。
她話音剛落,費爾南達就感到一陣明亮的微風吹過,床單從手裡掙脫並在風中完全展開。阿瑪蘭妲感到從裙裾花邊傳來一陣神秘的震顫,不得不抓緊床單免得跌倒。就在這時美人兒蕾梅黛絲開始離開地面。烏爾蘇拉那時幾近失明,卻只有她能鎮定自若地看出那陣不可阻擋的微風因何而來,便任憑床單隨光芒而去,看著美人兒蕾梅黛絲揮手告別,身邊鼓盪放光的床單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離開金龜子和大麗花的空間,和她一起穿過下午四點結束時的空間,和她一起永遠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請告訴他,」上校笑了,「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候死。」
此後的日子里,人們看見他帶著網罩和小筐在市鎮周邊捕捉蝴蝶。星期三的時候來了一群人,有工程師、農藝師、水文專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測量員,他們在幾星期內將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都考察了一遍。晚些時候,傑克·布朗先生乘坐掛在黃色火車後面的專用車廂來到,那車廂整體包銀,配有紫色天鵝絨安樂椅和藍色玻璃車頂。乘坐專用車廂一道趕來的還有神情肅穆的黑衣律師,當年他們曾四處追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腳步,如今又簇擁在布朗先生左右。人們不禁由此猜想,那些農藝師、水文專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測量員,包括赫伯特先生和他的系留氣球、彩色蝴蝶,以及布朗先生和他帶輪子的陵墓、兇猛的德國犬,都與戰爭不無關聯。然而疑心重重的馬孔多人根本來不及思忖,他們剛開始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市鎮已經變成一片鋅頂木屋的營地,住滿了從世界各地乘火車——不光有坐在座位和平台上的,還有坐在車頂上的——趕來的外鄉人。美國佬帶來了他們身披麥斯林紗、頭戴薄紗大禮帽、神情慵懶的女人,在鐵路另一側建起一座城鎮。街道上棕櫚樹蔭掩映,家家戶戶裝有金屬紗窗,陽台上擺著白色小桌,天花板上掛著吊扇,寬廣的綠草地上有孔雀和鵪鶉漫步。整個城區被一圈金屬網環繞,彷彿電網保護下的巨大雞籠。在夏天涼爽的清晨,網上綴滿燒焦的燕子,遠遠望去黝黑一片。仍然沒有人知道他們目的何在,或者真的只是些慈善家,然而這些人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令當初吉卜賽人造成的混亂相形見絀,而且更持久也更難以索解。他們掌握了往昔唯有造物主才擁有的力量,能調節降水量,加速收穫周期,令河流從亘古不變的路線改道,將河中巨大的白石連同冰冷的激流都移到了市鎮另一端的墓地後面。就是這一次,他們在何塞·阿爾卡蒂奧退色的墓上加築了一層混凝土,以免屍體散發的火藥味污染水源。為那些缺乏愛情滋潤的外鄉人考慮,他們將柔情萬種的法國女郎們所在的街道擴建成大得多的集鎮,並在一個值得銘記的星期三運來一火車不可思議的妓|女大軍。這些淫|靡放蕩的風月高手,古老技藝無一不精,藥膏器具無所不備,能夠使無能者受振奮,靦腆者獲激勵,貪婪者得饜足,節制者生慾望,縱慾者遭懲戒,孤僻者變性情。燈火輝煌的舶來品商號取代了五色雜陳的破舊店鋪,令土耳其人大街愈加繁華。每到星期六夜晚街上人聲鼎沸,眾多冒險者在賭桌上、打靶攤前、專營算命解夢的小巷裡、擺著油炸食品和飲料的餐桌間互相推搡擁擠。到星期天清早一片狼藉,四下橫躺的常有快樂的酒鬼,但總少不了鬥毆時被子彈、拳頭、刀子、酒瓶殃及的圍觀者。外來人潮不合時宜地湧入,最初街上幾乎無法行走,堆滿了傢具和箱籠。有人未經批准就隨便在空地上自行蓋房,大張旗鼓地干起木工活。也有人在巴旦杏樹林間拉起吊床,支起遮陽篷,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尋歡愛。唯一保持安寧的角落是來自安的列斯群島生性平和的黑人的居住區,他們把木屋搭在樁子上,在市郊建成一條街道。每到傍晚,他們便坐在家門口,用含混的帕皮亞門托語唱起憂傷的讚美詩。短短時間內發生了如此多的變化,在赫伯特先生來訪后八個月,馬孔多的老居民每天都要早早起來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
費爾南達在劇院抓到兩人的當天晚上,奧雷里亞諾第二無法忍受良心的重負,便去費爾南達把梅梅關禁閉的卧室找她,相信她會對自己傾訴一切隱情。但梅梅斷然拒絕。她那樣自信,那樣緊守著自己的孤獨,奧雷里亞諾第二覺得兩人之間的一切關聯都不復存在,父女情誼和默契已成往昔的幻夢。他想和馬烏里肖·巴比倫談談,認為憑著舊主人的權威能夠讓他打消念頭,但又被佩特拉·科特斯說服那是女人的事,一時猶豫不定,並對禁閉能否結束女兒的苦難幾乎不抱希望。
「和奧雷里亞諾一個樣,」烏爾蘇拉感嘆道,「世界好像在原地轉圈。」
政令念完后,一位上尉在震耳欲聾的噓聲和抗議聲中接替了站在屋頂上的中尉,拿起喊話筒示意有話要說。人群恢復了平靜。
最初,費爾南達沒有提及自己的家世,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開始營造父親的神話。她在飯桌上談起他,經她描述他儼然是摒棄世間虛榮的超凡者,甚至漸漸榮升為聖徒。奧雷里亞諾第二為妻子這樣出格地美化岳父而驚奇,忍不住在她背後小小嘲弄一番。家裡其他人也仿效他。就連烏爾蘇拉,一向極力維護家庭和睦、暗自為家中衝突而痛苦的人,有一次也不禁說了一句,她的小玄孫必定能當上教皇,因為他是「聖徒的外孫,女王的兒子,還有個偷牲口的父親」。儘管有這樣的暗中戲譴,但孩子們已經習慣將外祖父當作傳奇人物。他在給他們的信中抄錄虔敬的詩行,每個聖誕節寄來一大箱禮物,箱子送到的時候險些把家裡的大門撐壞。其實那些禮物都是昔日顯赫家業的最後遺存。他們用禮物在孩子們的卧室里建起一座祭壇,上面的聖徒像有真人大小,玻璃珠眼睛閃爍著令人不安的神釆和生機,精美的繡花呢絨外衣用的是馬孔多任何居民都不曾穿過的好衣料。那棟古老冰冷的深宅中如殯葬品般的堂皇陳設,一件件轉移到了布恩迪亞家敞亮的房子里。「已經把整個家族墓地都給咱們搬來了,」有一次奧雷里亞諾第二評論道,「就差那些柳樹和墓地磚了。」雖然箱子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適合孩子們玩耍的東西,但他們每年仍然期待十二月的到來,因為那些永遠無從預知的古董禮物終歸是家裡的新鮮事物。到第十個聖誕,小何塞·阿爾卡蒂奧已經準備上神學院,外祖父的大箱子比往年來得格外早,釘合嚴密且塗了瀝青防水,並用一貫的哥特體上書「無比尊敬的堂娜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德·布恩迪亞女士收」。她在卧室讀信時,孩子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打開箱子。和往年一樣,他們在奧雷里亞諾第二的幫助下,先颳去瀝青封印,起出釘子開蓋,再清除保護用的鋸末,這才看到一個帶銅螺栓的密封鉛匣。奧雷里亞諾第二起出八枚螺栓,孩子們已等得不耐煩,但當他掀開鉛板,立刻發出一聲驚呼,隨即將孩子們趕到一邊。他看見堂費爾南多躺在匣子里,身著黑衣,胸前掛著耶穌受難像,皮膚寸寸迸裂溢出臭氣,渾身浸泡在文火熬煮的湯里,翻滾的泡沬宛如珍珠。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很久都未能恢復平靜。他不再製作小金魚,吃不下東西,拖著毯子像夢遊者一般在家中遊盪,口中咀嚼著默然的怒火。三個月過去,他的頭髮變得灰白,往日里修剪齊整的髭鬚耷垂在蒼白的唇邊,但他的雙眼重又變成兩團火炭,這雙眼睛曾嚇住看到他出生的人,曾僅僅一瞥就讓椅子打轉。忍受著怒火的折磨,他試圖喚起青年時代曾引導自己走上危險道路直至榮耀的荒原的預兆,卻都歸於徒然。他迷失在一個陌生的家中,這裏沒有人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引發他絲毫的感懷。一次他打開梅爾基亞德斯房間的門,想尋找戰前歲月的痕迹,卻只看見廢料、垃圾和多年積累下來的污物。在沒人再翻動的殘破書頁間,在被潮氣侵蝕的羊皮卷上,生出繁密的紫苔;曾經是家中空氣最潔凈的房間,卻充斥著腐朽記憶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一天早上,他看見烏爾蘇拉趴在栗樹下已故丈夫的膝上哭泣。家裡只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看不見那位經歷半個世紀風吹雨打的健碩老人。「跟你父親打個招呼吧。」烏爾蘇拉對他說。他在栗樹前停了片刻,又一次確認了那片空曠的空間同樣無法觸動他的情感。
然而,他的人情味並不妨礙他嚴格履行職責。在重新鎖好的梅爾基亞德斯房間的門口,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沒有放棄最後一線希望。「這間屋子一百年沒有住人了。」她說。軍官仍下令開門,拎起提燈掃視一圈。光線照在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臉上的瞬間,奧雷里亞諾第二和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看見了他那雙阿拉伯人似的眼睛,心下便明白這是一段焦慮的結束,又是另一段焦慮的開始,而只有徹底放棄才能安心。軍官仍拎著提燈四下檢視,直到發現堆放在衣櫃里的那七十二個便盆才表現出興趣。他打開了燈。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坐在行軍床邊,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從未顯得如此莊嚴深沉。房間深處的隔板上放著書頁散落的書籍和羊皮卷,整潔的工作台一塵不染,墨水瓶中的墨水仍未乾涸。空氣純凈明澈,一切不染塵埃,清新如故,與奧雷里亞諾第二童年記憶中的景象絲毫不差,只有當初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感覺不到。但軍官只對便盆感興趣。
「開門,」烏爾蘇拉用平常的語調堅持道,「這事和慶典沒什麼關係。」
「我是說,」她答道,「你就是那種把屁股說成齋戒日的女人。」
「是這樣。」他承認了,以無可奈何的語氣解釋道,「為了讓牲口繼續繁殖,我不得不這麼做。」
「請出去。」她下令道。
一個月後,他仍然沒能讓妻子脫下睡衣,便去為佩特拉·科特斯照女王相。晚些時候當他把費爾南達勸回家,趁著和好的熱度百般糾纏,她終於讓步了,卻無法給予他當初遠赴三十二座鐘樓之城尋找她時所夢想的滿足。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她身上找到的只有深深的痛苦。在他們第一個孩子降生前不久的一天夜裡,費爾南達發覺丈夫又偷偷回到了佩特拉·科特斯的床上。
梅梅結束了學業。在專為慶祝她結業而舉行,同時也代表服喪期結束的聚會上,她以精湛的技藝演奏十七世紀的流行曲目,證明她獲得古鋼琴琴師的證書是實至名歸。比起她的技藝,她的雙重性格更令賓客們驚嘆。她舉止浮泛,甚至有些幼稚,本不適合從事任何嚴肅的活動,但只要她在古鋼琴前就座,立刻變成另一個迥然不同的少女,那份出人意表的沉穩給人以老成的印象。她一向如此。實際上她沒有任何明顯的天賦,但她為了不令母親失望,通過嚴格的訓練獲得了最優異的成績。如果當初強迫她學習的是其他技能,結果也會一樣。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厭惡費爾南達的嚴苛以及為別人作決定的習慣,但僅僅為了不拂逆母親的苛求,她完全能作出比上古鋼琴課程更大的犧牲。在結業儀式上,她以為有了那張印著華麗的哥特體大寫字母的羊皮紙,自己就能從責任中解脫出來,而當初她擔起這份責任與其說是出於順從,倒不如說是為了求個清靜。她相信即使固執如費爾南達,也不會再為這樣一種古舊的樂器費心,畢竟連修女們都將其視作博物館里的化石。最初幾年她以為自己的打算有誤,因為在她走遍半個城市的各家客廳,並在馬孔多舉行的所有慈善晚會、學校會演、愛國主義紀念活動上展露身手令人昏昏欲睡之後,她母親仍在向所有看上去能欣賞女兒才華的新來者發出邀請。只有到阿瑪蘭妲死後,家中再次閉門服喪,梅梅才能鎖起古鋼琴,把鑰匙落在某個衣櫃里,連費爾南達也懶得查問遺失於何時又是出於誰的過錯。梅梅四處表演時的堅韌不比刻苦學琴時遜色,這是她獲得自由的代價。費爾南達對她的順服極其滿意,對她的琴藝引發的讚賞無比自豪,因而從不反對她往家裡帶來眾多女友,在種植園度過午後時光,和奧雷里亞諾第二或可信任的女士去看電影,只要所看的片子是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在佈道壇上允準的。在那些娛樂時間里梅梅才顯露出自己的真正愛好。她的快樂正與自律相脖,她愛的是聚會的喧鬧、情愛的八卦,以及和女友長時間關在房裡學習抽煙和談論男人。有一次,她們分喝了三瓶朗姆酒,最後脫|光衣服相互測量和比較身體的各個部位。梅梅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她嚼著甘草根走進家門,坐到桌前,費爾南達和阿瑪蘭妲正吃著晚飯,互不理睬,都沒有覺察到她的反常。她在一位女友的卧室里度過了瘋狂的兩個小時,又笑又怕哭個不停。在這場危機過去后,她獲得了不尋常的勇氣,想要逃離學校還要坦然告訴母親不如拿古鋼琴當作灌腸器。梅梅坐在桌首,喝著雞湯,那湯在胃裡彷彿令人重生的靈藥。她看見費爾南達和阿瑪蘭妲周身籠罩在無視現實的可笑光暈中,極力克制才壓下衝動,沒去揭穿她們的做作、心靈的空虛以及自大的幻覺。從第二個假期起,她就知道父親只是為了面子才住在家裡。她對母親一向了解,後來又設法認識了佩特拉·科特斯,就覺得父親的選擇不無道理。她也更願意讓父親那個情婦做自己的母親。梅梅仍帶著酒意頭腦昏沉,快樂地想象著如果這時說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會引發怎樣的熱鬧。她正為這促狹的念頭暗暗得意,費爾南達已有所察覺。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著他。「這兒沒有死人。」她說,「從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時候起,馬孔多沒發生過任何事。」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過的三家廚房裡都聽到同樣的回答:「沒有死人。」他走過車站廣場,看見油炸食品攤子的桌子已被碼起,那裡也沒留下任何屠殺的痕迹。雨下個不停,街上空無一人,家家大門緊閉,看不出裏面有絲毫生命的跡象。直到第一聲彌撒鐘聲響起,才有了一絲人間氣象。他敲開了加比蘭上校家的門。一個他以前見過多次的孕婦,當面把門緊緊關閉。「他走了,」她驚恐地說道,「回他的老家了。」電網雞籠的正門和往常一樣,由兩名地方警察守衛,他們身著雨衣,頭戴橡膠頭盔,在雨中彷彿石像。在偏僻的小巷裡,安的列斯群島的黑人齊聲唱著安息日的讚美詩。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翻過院牆,從廚房進了家。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幾乎沒有提高聲音。「別讓費爾南達看見你,」她說,「她剛起床。」彷彿在完成一項早已領會的使命,她把他引到「便盆室」,收拾出梅爾基亞德斯快要散架的行軍床,還在下午兩點趁費爾南達午睡的時候從窗子遞進一盤食物。
「這不是心腸的問題。」他回答,「房間里全是蛀蟲。」
「這下麻煩事全齊了,」他憤憤道,「一個教皇!」
大罷工爆發了。耕作在田間停滯,香蕉在枝頭腐爛,一百二十節車廂的火車紛紛癱瘓在支線上。悠閑的工人擠滿各村鎮。土耳其人大街迎來漫長的喧囂周末,雅各酒店的檯球廳不得不二十四小時分場開放。軍隊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正待在檯球廳里。儘管沒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覺得這一消息不啻一個死亡宣告,自從那個遙遠的清晨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帶他觀看行刑以來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並未擾亂他的鎮靜。他照舊打球,連擊也沒有失誤。不一會兒,鼓聲大作,號角長鳴,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論這一局檯球,還是從那個觀看行刑的清晨起他與自己玩的孤單沉默的一局遊戲都已告終。於是他向街上張望,就看見了軍隊。三個團的士兵踏著苦役犯划槳的鼓點行進,大地在他們腳下震顫。他們彷彿多頭巨龍一般,在正午的陽光中呼出臭氣。他們矮小,結實,粗魯。他們像馬一樣流汗,發出太陽最曬下的獸皮氣味,帶著內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難以捉摸的神情。隊伍走了一個多小時,但給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幾個小隊來迴轉圈,因為所有人都很相似,彷彿一個母親生出的兒子,並且都同樣獃滯地承受著背囊和水壺的重負、上了刺刀的步槍帶來的恥辱、盲目服從與榮譽感之間的矛盾。烏爾蘇拉在自己床榻上的黑暗中也聽到軍隊經過,交疊兩指舉起手來。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一瞬間顯出形跡,趴在剛熨好的繡花桌布上,想著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而他正不動聲色地看著最後一隊士兵從雅各酒店門前走過。
「既然大家都相信《聖經》,」費爾南達反駁道,「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相信我的話。九_九_藏_書
奧雷里亞諾第二卻對外鄉人的潮湧而至興奮不已。家裡突然間擠滿了陌生的來賓、世界各地的酒肉豪客,不得不在院中加蓋卧室,擴建飯廳,換上一張可供十六人就餐的新餐桌,並配上成套的新餐具,即使如此仍需排出班次輪流進餐。費爾南達壓下疑慮,像款待國王一樣招待最卑劣的客人,但他們卻穿靴踩臟長廊地板,在花園裡隨地小便,到處鋪席子午睡,言語間全然不顧女士的感受,毫無紳士風度可言。阿瑪蘭妲對入侵家中的人潮憤慨不已,恢復了舊時習慣回到廚房吃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認定大多數人來作坊探訪他並非出自善意或敬意,而是抱著瞻仰歷史遺迹、觀賞博物館化石的獵奇心態,因此決定緊閉房門,此後便很少再見他坐在大門口。烏爾蘇拉卻不同,即使在步履蹣跚扶牆行走的日子里,每當火車駛來仍像孩童般興奮。「魚和肉都得做。」她下令給四個廚娘,她們在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的沉著指揮下忙碌著將一切準備到位。「什麼都得做一些,」她說,「你永遠不知道外鄉人愛吃什麼。」火車在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刻到達。午飯時,整個家在集市般的喧鬧中震顫。那些汗流浹背的客人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誰,你推我搡地搶佔餐桌上的有利位置,與此同時廚娘們忙不迭端上大鍋大鍋的湯、一罐罐燉肉、一瓢瓢蔬菜、一盤盤米飯,並用長柄勺不停地將整桶整桶的檸檬水舀進杯里。家裡亂成一片,費爾南達一想到不少人吃了兩回便氣惱不已,而且不止一次恨不得用市井小販才說的粗話來發泄怒火,因為竟有昏了頭的客人要找她結賬。赫伯特先生來到馬孔多已經一年多,人們只知道美國佬想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年帶人尋找偉大發明時穿越的著魔之地上種植香蕉。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另外兩個兒子,額頭上仍帶著灰燼十字的印記,也被這熱潮吸引而來。他們說明來意的一句話或許能代表所有人的心聲。
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而言,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向他發來唁電,承諾會徹底調查,併為死者表示哀悼。在總統的授意下,市長為葬禮送來四個花圈,想擺在棺材上,卻被上校攔在街頭。葬禮之後,他起草了一份措辭激烈的電文給共和國總統並親自去發送,但電報員拒絕辦理。於是他添上更多火藥味十足的字句,裝進信封寄了出去。就像妻子去世或戰爭中好友接連戰死時一樣,他心裏沒有悲痛,只有無處發泄的盲目憤怒,以及徒耗精力的無奈。他甚至指控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參与了暗殺,因為神甫曾給他的兒子們留下無法消除的印記便於敵人辨認。衰朽不堪的神甫那時已頭腦糊塗,在佈道壇上的荒唐佈道開始嚇走教區的信眾。一天下午他拿著聖灰星期三的灰罐來到家裡,要為全家畫十字來證明那灰燼完全可以用水洗掉。然而慘劇已造成深深的恐懼,連費爾南達也不願參与實驗,並且從此再沒有布恩迪亞家的人在聖灰星期三跪在祭壇圍欄前。
「瞧瞧我們自找的麻煩,」那陣子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常常說,「就因為請個美國佬吃香蕉。」
「是馬戲團。」她喊道。
「他很難過,」烏爾蘇拉回答,「因為他認為你快死了。」
「死人。」他解釋道,「所有在車站的人都死了。」
「謝謝你的好意,」她回答,「我用自己的手就夠了。」
他逐字說出全名,向她證明自己還活著。他這樣做很明智,因為那女人乍見他那副樵悴、陰鬱、頭上衣間都沾滿血跡的模樣出現在門口,還以為是鬼魂顯現。她認得他。她給他拿來一條毯子禦寒,好等著脫下來的衣服在火上烘乾,為他燒水清洗傷口——好在只是皮膚上的一道划傷——又給他一片乾淨的尿布把頭包住。然後,她按照傳言中布恩迪亞家人的習慣煮了杯不加糖的咖啡給他,把衣服在火邊攤開。
那時梅梅太過沉浸於自己的世界,還責怪烏爾蘇拉出賣了她。實際上是她出賣了自己。一段時間以來,她處處留下蛛絲馬跡,連最遲鈍的人也會察覺,而費爾南達那麼晚才發現是因為她自己正沉迷於與隱身醫生的秘密交往中。儘管如此,她最後還是注意到了女兒的緘默寡言、莫名驚恐、情緒無常和行為乖張。她開始不動聲色地嚴密監視。她任憑女兒和平日的女友出門,幫她為星期六的聚會打扮,從未提出任何可能引起她戒心的問題。她已掌握證據能充分證明梅梅言行不一,但從不流露自己的懷疑,以等待決定性的機會。一天晚上,梅梅對她說要和父親去看電影。沒過多久,費爾南達就聽見宴會的鞭炮聲和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手風琴聲從佩特拉·科特斯家的方向傳來。於是,她穿好衣服,趕到劇院,在坐椅上的背影中認出了自己的女兒。由於猜測得到證實,她一時激動沒能看清與梅梅接吻的男人,但她還是在觀眾震耳欲聾的噓聲與大笑聲中聽出了他顫抖的聲音。「對不起,親愛的。」她聽見他這麼說,一言不發就將梅梅拉齣劇院,為了羞辱她還特意經過人聲鼎沸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隨後將她鎖在卧室里。
「砒霜。」阿瑪蘭妲答道。
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儘管癱瘓在搖椅上,但在一段時期內的確是唯一能夠聯絡到起義軍舊部的人物。自從尼蘭迪亞停戰協定簽訂以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寄身於打造小金魚的作坊,他卻與直到戰敗仍忠心耿耿的部下保持著聯繫。他和他們一起打著一場屈辱的日常戰爭,其中充滿懇求與申請:「請您明天再來」,「就快了」,「我們正在認真研究您的問題」;打著一場徹底失敗的戰爭,敗給了那些「您忠實恭順的僕人」,他們應該簽發但從未簽發養老撫恤金。另一場血腥的戰爭延續了二十年,卻不曾像這場無限拖延、日日消磨的戰爭帶給他們如此多傷害。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曾躲過三次暗殺,五次受傷大難不死,身經百戰安然無恙,卻敗給了無盡的等待,屈服於凄涼的晚景,在一間借來的光線昏暗的屋子裡想著阿瑪蘭妲。最後一批他知曉下落的老兵出現在報紙上的照片里,卑順地仰著面孔,身旁站著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他賞賜他們鑄有自己頭像的金扣子別在衣領上,又歸還給他們一面染著鮮血和硝煙污痕的戰旗,以備日後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氣,在社會救濟的蔭庇下仍苦苦等待迴音,他們或因飢餓而死,或懷著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緻的榮譽糞堆中衰老腐爛。因此,當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邀請他發動一場殊死決戰,徹底剷除外國入侵者扶植的腐敗可恥的政府,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不禁因同情而顫抖起來。
烏爾蘇拉竭力跟上家裡的一切細微變化,而撫養何塞·阿爾卡蒂奧正幫了她的忙。她注意到阿瑪蘭妲在為卧室里的聖徒像換衣服,便裝作要教孩子辨別顏色。
「當心,」她喊道,「會掉下來的。」
午夜過後突降暴雨。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卻知道只要與火車反向而行就能回到馬孔多。三個多小時后,他已渾身濕透,頭痛欲裂,在拂曉的晨光里遠遠看見了第一排房舍。他循著咖啡的香氣走進一戶人家的廚房,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正向火爐彎下腰去。
「我們走,雷納塔。」她說。
「我來看看新型號汽車。」她說。
如果不是阿瑪蘭妲不合時宜的死亡引發新的動蕩,布恩迪亞家衰頹宅院中安靜恬和的日子或許能持續很久。這一事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雖然衰老又孤僻離群,但看起來依然結實挺拔,一如往常健康得好像磐石。自從那個下午她徹底拒絕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並關在房中痛哭,再沒有人能窺見她的內心。她在走出房門的那一刻,已經耗盡所有的眼淚。從此再沒見她哭過,不管是在美人兒蕾梅黛絲升天的時候、奧雷里亞諾們遇害的時候,還是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去世的時候。上校是她在這世上最愛的人,儘管直到他的屍體在栗樹下被發現時她才表現出這一點。她去幫忙抬運屍體。她為他穿上軍裝,刮鬍子,梳頭髮,給髭鬚上蠟,比他自己在光榮歲月中做得還好。沒有人覺察到其中的愛意,因為他們都已見慣阿瑪蘭妲熟練地處理喪葬事宜。費爾南達驚詫於她對天主教與生活的關係一無所知,只懂得天主教與死亡的關聯,彷彿那不是一種宗教,而只是一套喪葬習俗的手冊。阿瑪蘭妲太過沉浸於自己的回憶,無法理解那些精微的教理。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卻依然鮮活。她聽到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華爾茲舞曲時,想哭的慾望一如年輕時湧上心來,彷彿流逝的時間和往日的教訓都沒留下痕迹。那些她借口受潮發霉而親手扔進垃圾桶的樂譜紙帶,依然在記憶中轉動令琴槌敲擊不停。她曾經試圖在與侄子奧雷里亞諾·何塞窘迫的激|情中將記憶淹沒,試圖在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穩重陽剛的庇護下藏身,但都是枉然,連她老年時最絕望的舉措也歸於徒勞。還在小何塞·阿爾卡蒂奧被送去神學院之前三年,她為他洗澡時用的愛撫方式就不像是老祖母對待孫兒,更像是女人對待男人,如同傳言中法國女郎們所做的那樣,也如同十二歲和十四歲的她看見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穿著緊身舞蹈長褲隨著節拍器的拍子舞動魔杖時想要對他做的那樣。她有時為自己沒能阻止這一悲慘的暗流而痛苦,有時憤怒得甚至用針扎手指,然而最令她痛苦最令她憤怒最令她心酸的卻是愛情這棵芳香四溢卻暗遭蟲蛀的番石榴樹正漸漸走向死亡。就像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總想起戰爭一樣,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麗貝卡。她兄長可以看淡記憶,她卻只能讓它越發灼燙。多年間她對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讓自己遭受懲罰死在麗貝卡之前。每次路過麗貝卡的家,看著房子日漸破敗,她便心滿意足地以為上帝垂聽了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在長廊里縫紉,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確信自己會坐在這裏,以同樣的姿勢並在同一束陽光下聽見麗貝卡的死訊傳來。她坐下等待,彷彿在等一封信。一段時間里,她拆下扣子又縫上,讓等待變得不那麼漫長難耐。家裡沒人注意到阿瑪蘭妲在為麗貝卡縫製一件精美的壽衣。後來,當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說看見麗貝卡形如鬼魂,皮膚遍布裂紋,頭頂黃髮稀疏,阿瑪蘭妲絲毫不覺驚奇,因為他描述的鬼魂和她很久以來想象的一模一樣。她已作好決定要為麗貝卡的屍身裝殮整容,用石蠟掩蓋臉上的裂紋,再用聖徒像的頭髮為她做一頂假髮。她將裝扮出一具美麗的屍體,讓它身著亞麻壽衣,併為棺材套上帶紫色花邊的絲絨襯面,還要舉行最體面的儀式下葬到蛆蟲的所在。她滿懷怨恨地制定了計劃,但心中一個念頭令她戰驚:縱然出於愛意,她也無法做得比這更好。但她沒受困惑攪擾,繼續完善各種細節,最後超越了喪葬專家的水準,不啻精通死亡儀軌的大師。在這可怖的計劃中唯一沒有考慮到的就是,她儘管曾向上帝祈求,仍有可能死在麗貝卡之前。事實上,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然而在最後的時刻,阿瑪蘭妲毫無受挫感,相反感到擺脫一切苦痛獲得了自由,因為死神格外開恩,提前幾年預先給出了通知。那是在梅梅上學后不久,一個炎熱的中午,她正在長廊里縫紉時看見了死神。她當下認了出來,沒有絲毫恐懼,因為她面前是一位穿藍衫的長發女人,外表有些老氣,與昔日幫忙下廚的庇拉爾·特爾內拉有幾分相似。費爾南達很多次也在場,卻沒有看見她,儘管她是那樣真實,那樣有血有肉,好幾回還請阿瑪蘭妲幫忙穿針。死神並未說到她何時會死,也沒告知她是否會死在麗貝卡之前,只是讓她從四月六日起開始為自己縫製壽衣。死神應許她盡可以做得精美複雜,但要像為麗貝卡縫製時一樣認真,還說她會死在完工的當天傍晚,死時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也沒有煩惱。為了儘可能拖延時間,阿瑪蘭妲訂購了優等麻紗,親手織布。她織得極其仔細,光做這項活計就耗費了四年時間。然後她開始繡花。隨著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臨近,她意識到除非發生奇迹,才能將活計拖到麗貝卡死後,但幹活時的專註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鎮靜來接受失敗。也就在那時,她理解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製成小金魚隨即又銷毀的舉動。世界不過是身外之物,她的內心不再為任何苦痛而波動。她深深遺憾沒能在多年前獲得這樣的領悟,那時還來得及凈化記憶,在嶄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靜地喚回傍晚時皮埃特羅·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並且將麗貝卡救出悲慘的境地,而這不是出於愛也不是出於恨,而是出於對孤獨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語中的怨恨令她驚訝,並非因為她在情感上受到觸動,而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的經歷在另一個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來純潔無瑕,實際上卻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時她已完全接受命運,明知糾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復存在,也並不覺得失落。做完壽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標。她非但沒像當初那樣藉助不必要的精工細作來拖延時間,反而加快了進度。一個星期前,她估計將在二月四日晚間縫上最後一針,便向梅梅提議將預定在次日舉行的古鋼琴音樂會提前。她沒有說明原因,結果建議沒被釆納。於是,阿瑪蘭妲開始設法拖延四十八個小時,後來她甚至覺得死神也在助她一臂之力,因為二月四日晚上風雨大作破壞了發電廠。但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她還是在任何女人都不曾完成過的精美作品上添上了最後一針,並以最平常的口氣宣告自己將死於當晚。她不僅告訴了家人,還通知了整個市鎮,因為她相信可以通過最後一次造福世人的舉動來補救自己卑微的一生,而在她看來沒有什麼事比給逝者帶信更好。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仰面躺在黑暗中。他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列長得望不見頭的沉寂火車上,頭髮因凝固的鮮血而硬結,全身骨頭都在疼痛。他感到困意難忍。他準備拋開恐懼大睡一場,便換成側身姿勢以減輕痛楚,這時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死人身上。車廂里除了中間的過道,沒有一處空地方。大屠殺應該過去好幾個小時了,因為屍體與秋天的石膏一樣冰冷,也與石化的泡沬一樣堅硬,裝車的人甚至有時間像運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屍體排好碼齊。為了逃出夢魘,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朝著火車前進的方向,匍匐著從一節車廂爬到另一節車廂。當火車駛過一座座沉睡的村莊,藉著板條間映進的光線,他看見了男人的屍體,女人的屍體,兒童的屍體,他們都將像變質的香蕉一樣被丟入大海。他只認出一個在廣場上賣飲料的女人和加比蘭上校,上校手裡還握著捲成一團、帶莫雷利亞銀搭扣的皮帶,曾試圖用來在恐慌中開路。到達第一節車廂后,他躍入黑暗之中,卧在水溝里直到火車過去。那是他平生見過的最長的火車,有將近兩百節運貨車廂,首尾各有一個火車頭,中間還夾著一個。火車悄無聲息地在夜間滑行,車上沒有任何光亮,連定位的紅綠燈光也沒有。車廂頂上依稀可見一挺挺機槍旁士兵的黑影。
美人兒蕾梅黛絲正攥著床單的另一側,露出一個憐憫的笑容。
「只要他還長著外鄉人的癤子,」費爾南達說,「就別想進這個家門。」
第一撥人已經這樣做了,被彈雨橫掃在地。倖存者們沒有趴到地上,反而試圖沖回廣場,卻在恐慌中彷彿被巨龍擺尾一擊而退,密集的人潮撞上反向而來的另一波密集人潮,後者已被對面街上的龍尾擊潰,那裡的機槍也在一刻不停地開火。人們走投無路,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漸漸向中心縮攏,因為機槍子彈彷彿不知饜足又條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剝洋蔥似的將周邊有條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見一個女人雙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踐踏的空地上。滿臉鮮血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將他推到那裡,隨後蜂擁而至的人潮淹沒了空地,淹沒了跪著的女人,淹沒了旱季高遠天空中的光線,淹沒了烏爾蘇拉·伊瓜蘭曾售出無數糖果小動物的這個該死的世界。
她等待的時間並沒有預期的那樣久。實際上,奧雷里亞諾第二在新婚之夜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必等到穿漆皮靴的時候就會回到佩特拉·科特斯家裡:費爾南達是一個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出生和成長在距大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陰風慘慘的城市,陰森的夜裡城中的石板小巷仍然有總督時代的馬車轔轔駛過。每到下午六點,全城三十二座鐘樓齊聲敲響喪鐘。那座以墓園長磚鋪地的領主深宅,終年不見陽光。庭院中柏樹枝葉不驚,卧室里蒼白的帷幔暗淡無光,晚香玉花園的拱廊上水漬蔓延,到處一派死氣沉沉。直到進入青春期,費爾南達對外界的認識都只是鄰家傳來的憂傷鋼琴練習曲,那彈奏者甘願放棄午休,經年累月練習不止。在母親的房中——母親生著病,她的臉在蒙塵的彩色玻璃窗下顯出青黃色——她聽著那刻板、重複、消沉的音階,心想這樂聲在世上自由飄蕩,自己卻在編織棕櫚花圈中年華老去。母親患五點鐘熱病汗流不止,對她講起往日的輝煌。費爾南達還很小的時候,一個月夜,她看見一位身著白衣的美貌女子穿過花園向祈禱室走去。在這驚鴻一瞥中,最令她不安的是那女子長得與自己一模一樣,彷彿就是二十年後的自己。「那是你曾祖母,她當過女王。」母親在咳嗽的間歇對她說,「她折下一枝晚香玉時染了風寒,後來因此而死。」多年以後,費爾南達發覺自己與曾祖母模樣酷似的時候,不禁對童年時所見的情景產生懷疑,但母親責備了她的這種疑惑。
「正相反,」她說,「我從來沒這麼好過。」
「這是很好的借口。」他回答。
然而,當烏爾蘇拉意識到她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何塞·阿爾卡蒂奧來堅定志向,立時因沮喪而陷入迷惘。她試圖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覺看得更清楚的東西,於是開始頻頻出錯。一天早上,她把一瓶墨水誤當作花露水倒在孩子頭上。她執意四處插手卻造成無數麻煩,弄得自己也情緒惡劣,煩躁不安,一心想要掙脫如蛛網般纏著自己的黑暗。這時她並未將自己的笨拙視作衰老與黑暗的最初勝利,而是歸咎於時光的錯誤。她想起以前,上帝還沒讓歲月縮水如同土耳其商人丈量花布時偷減尺寸,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如今不僅孩子們長得更快,連人的情感也變了樣。美人兒蕾梅黛絲連身體帶靈魂才升天,涼薄的費爾南達就在角落裡踱來踱去,為那些被捲走的床單憤憤不平。奧雷里亞諾們在墳墓里屍骨未寒,奧雷里亞諾第二就又點亮家中的燈火,聚上一群醉漢拉起手風琴,渾身澆透香檳酒,彷彿被害的不是基督徒而只是幾條狗,彷彿用無數的操勞和無數的糖果小動物換來的這個瘋人之家註定要淪為墮落的垃圾場。她想到這些的時候,家人正為何塞·阿爾卡蒂奧準備行李。烏爾蘇拉又不禁自問是否應當索性躺進墳墓讓人埋土,並毫無顧忌地質詢上帝是否真的認為人心如鐵足以經受這許多痛苦的折磨。她問了又問,愈加惶惑,並感到無可抑制的強烈慾望湧上心頭,想要像外鄉人一樣破口大罵,想要讓自己最終能放任片刻,那是她渴求已久卻反覆拖延的時刻,在這一時刻她不再逆來順受,而要痛罵一場,把整整一個世紀忍氣吞聲壓在心底的無數污言穢語一吐為快。
「應當把鐵路修過來。」他說。
星期四下午兩點,何塞·阿爾卡蒂奧離家去了神學院。烏爾蘇拉將會永遠記得想象中他告別時的樣子:無精打采而又神情嚴肅,像她教導過的那樣沒流一滴淚;身穿配銅扣的綠呢正裝,頸系漿過的領結,熱得透不過氣來。飯廳里滿是她為了掌握他的行蹤而灑在他頭上的花露水氣味。在餞行午宴上,家人用歡快的表情掩飾內心的不安,以誇張的熱情回應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的妙語。當天鵝絨包面、四角鑲銀的箱子被搬出時,活像是從家裡抬出一口棺材。唯一拒絕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就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
「誰也不用亂猜,」她喊道,好讓費爾南達聽見,「阿瑪蘭妲·布恩迪亞怎樣來到這世上就怎樣離開。」
四樁無可置疑的事例證實了美人兒蕾梅黛絲擁有致命力量這一猜測。儘管不乏言語輕薄的男人樂於宣稱與這樣令人心動的女人過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實際上沒人敢去嘗試。或許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帶來的危險,只需一種最自然最簡單、被稱為「愛」的情感,但從沒有人想到過這一點。烏爾蘇拉不再為她費心。曾幾何時,她尚未放棄挽救她令她融入現實的努力,試圖讓她對家務產生興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說道,「有很多飯要做、很多地要掃,還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烏爾蘇拉試圖訓練她為家庭幸福作準備的想法不過是自我欺騙,因為她早已確信一旦慾望得到滿足,沒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這種不可思議的懶散。最後一個何塞·阿爾卡蒂奧降生后,她一心要將他培養成教皇,也就不再為曾孫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滅,相信早晚會有奇迹發生,在這個無奇不有的世界上總會有一個耐性足夠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瑪蘭妲就放棄了將她改造成賢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縫紉間里那些被遺忘的午後,她這個侄女連對幫忙搖縫紉機搖柄都不大感興趣,那時她便得出明確的結論:她腦子有問題。阿瑪蘭妲奇怪她竟會對男人的甜言蜜語完全無動於衷,便對她說:「看來我們得賣彩票才能把你推銷出去。」後來,烏爾蘇拉堅持要美人兒蕾梅黛絲用頭巾蒙臉去望彌撒,阿瑪蘭妲認為這樣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個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來尋索她內心的弱點。然而當阿瑪蘭妲看到對那個在各方面都勝過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顧,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費爾南達從未試圖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歡節上見到美人兒蕾梅黛絲一身女王打扮,覺得她真是個出眾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飯吃,說出的話沒有一句不顯天真,費爾南達只有在心裏哀嘆,家裡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儘管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依然相信並再三宣揚,美人兒蕾梅黛絲實際上是他平生見過最有智慧的人,這一點從她不時嘲弄眾人的驚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們還是對她不聞不問,任其自然。美人兒蕾梅黛絲獨自留在孤獨的荒漠中,一無牽絆。她在沒有惡魘的夢境中,在費時良久的沐浴中,在毫無規律的進餐中,在沒有回憶的漫長而深沉的寂靜中,漸漸成熟,直到三月的一個下午,費爾南達想在花園裡疊起她的亞麻床單,請來家裡其他女人幫忙。她們剛剛動手,阿瑪蘭妲就發現美人兒蕾梅黛絲變得極其蒼白,幾近透明。
說話的時候,他並未從當天做的第一條小金魚上移開視線,他正往魚眼裡鑲嵌紅寶石。直到做完小金魚丟進罐子,他才開始喝湯。然後他不急不慌,慢慢吃下盛在同一個盤子里的洋蔥燉肉、白米飯和炸香蕉片。他的胃口不受環境好壞的影響。午飯後,他感到一陣閑下來的空虛。出於一種科學的迷信,他在飯後消化的兩小時內不幹活、不閱讀、不洗澡也不做|愛。這種信念如此根深蒂固,早在戰時他就曾為了避免士兵們消化不良而多次推遲行動。他躺在吊床上,用摺疊小刀掏著耳朵,不到幾分鐘便睡著了。他夢見自己走進一幢空空的房子,牆壁雪白,還因為自己是第一個走進這房子的人而深感不安。在夢中,他記起前一夜以及近年來無數個夜晚自己都做過同樣的夢,知道醒來時就會遺忘,因為這個不斷重複的夢只能在夢中想起。果然,片刻后當理髮師敲響作坊的門,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醒來,只覺得自己無意中睡了短短几秒鐘,還來不及做夢。
梅梅意識到自己正被他傲慢的光芒灼傷,拚命想打壓他的氣焰。但他沒給她留時間。「不用怕,」他低聲對她說,「女人愛上男人,這不是頭一回。」她感覺如此無助,連新型號汽車也沒看就離開了。她整夜在床上翻來覆去,憤怒得哭泣。她最初的確對那個美國紅髮男孩有興趣,但他現在看起來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就在那時,她發覺在馬烏里肖·巴比倫出現之前總會見到那些黃蝴蝶。她以前見過,特別是在汽修廠里,當時還以為它們是迷上了油漆的氣味。有一次在昏暗的劇院里,她也感覺到蝴蝶在頭頂盤旋。直到馬烏里肖·巴比倫開始追求她,混在人群里像個只有她才能認出的幽靈,她才明白黃蝴蝶與他有關。在音樂會的聽眾中,在劇院的觀眾中,在大彌撒的人群中,都時時有馬烏里肖·巴比倫的身影,她無須見到就能發現,因為蝴蝶已經指明他在場。有一次,奧雷里亞諾第二被蝴蝶令人窒息的撲騰攪得不勝其煩,她險些忍不住像當初答應的那樣向他透露秘密,但直覺告訴她這一次他不會像往常那般笑起來:「要是讓你母親知道了……」一天早上,費爾南達正在給玫瑰修枝,突然發出一聲驚叫,一把拽過梅梅,因為她剛才正站在美人兒蕾梅黛絲升天的地方。那一瞬間,她感到神跡將再次發生在女兒身上,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振翅聲讓她慌了神。那是蝴蝶在盤旋。梅梅看見它們彷彿從光芒中憑空出現,心裏頓時一驚。這時馬烏里肖·巴比倫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包裹,說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禮物。梅梅按捺下羞赧,掩飾起不安,甚至努力裝出自然的微笑,請他把東西放在扶欄上,因為自己的手上滿是泥污。幾個月後費爾南達把這個男人趕出門去時完全不記得這次見面,而此時她也僅僅注意到他那患了膽病般的黃暗膚色。
事實上,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不屬於這個家,也從未屬於任何一個,這都要追溯到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帶他去軍營觀看槍決的那個遙遠的清晨。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忘記那個死刑犯悲傷而略帶嘲弄的笑容。那是他最早也是唯一的童年記憶。另一段記憶,關於一個身穿不合時宜的坎肩、頭戴鴉翼狀禮帽,在明亮的窗前談玄說異的老人的記憶,他卻不知道該歸於哪一時期。那是一段模糊的記憶,毫無教益也不令人懷念,而對死刑犯的記憶則截然不同,不僅實際確定了他一生的走向,而且隨著年紀漸長反而愈加清晰,彷彿流逝的時光使他與往事日益接近。烏爾蘇拉想托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幫忙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走出幽閉。「勸他去看看電影,」她對他說,「就算他不喜歡看電影,起碼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她很快發現他與上校一樣對自己的懇求充耳不聞,兩人都是鐵石心腸,不為情所動。儘管她無從得知,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兩人關在作坊里長談時究竟說了些什麼,但她卻明白家裡只有這兩人是因相似而走到一起。
「這間屋子確實至少有一百年沒住人了,」軍官對士兵們說,「說不定都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