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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游泳。」
奧雷里亞諾第二認定烏爾蘇拉會把秘密帶進墳墓,便借口要在前後院子開挖排水渠,雇來一隊人手進行挖掘,他自己則拿著鐵鎬和各式金屬探測器在地上查探,可經過三個月的仔細勘察卻沒找到任何類似金子的東西。後來他又去找庇拉爾·特爾內拉,希望紙牌能比挖掘工看得更清楚。但她向他解釋,除非由烏爾蘇拉親自切牌,否則任何努力都是徒勞。不過她證實了財寶的存在,並算出了精確的數目,說共有七千二百一十四枚金幣,裝在三個用銅絲繩束口的帆布袋裡,埋藏在以烏爾蘇拉的床為中心、半徑為一百二十二米的圓圈內。她同時又提醒,必須等到雨過天晴,連續三個六月的陽光將泥潭曬為塵土才能找到。這樣虛無縹渺又不乏細節的預言讓奧雷里亞諾第二覺得好似巫師的神話,因此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努力,全然不顧當時已是八月,還要等上至少三年才能達到預言所說的條件。首先令他吃驚又困惑的是,經證實從烏爾蘇拉的床到後院院牆的距離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二米。費爾南達見他四下測量,不由擔心他會變得像他的孿生兄弟一樣瘋狂,後來見他向挖掘工下令將排水渠再深挖一米時擔心更甚。奧雷里亞諾第二完全沉浸在一種可與曾祖父當初尋找偉大發明之路時相媲美的探索激|情中,耗盡了身上殘存的脂肪,漸漸恢復了昔日與孿生兄弟的酷似,不光是痩削的外表,還有那漠然孤僻的神態。他不再照管孩子,吃飯沒個定時,常常不顧從頭到腳一身泥污在廚房匆匆吃完,對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不時的問話勉強答上幾句。費爾南達做夢都沒想到他會如此賣力,見他這樣投入地幹活,就將他的冒進當作勤勉,貪婪當作忘我,固執當作堅毅,內心深深悔恨不該用那樣惡毒的言語來攻訐他的懶散。然而,奧雷里亞諾第二此刻無睱理會出於憐憫的和好。他翻遍了前後院子的土地后,又一頭鑽進滿是枯枝敗葉殘花腐蕾的齊頸深泥坑中,把花園的土地搗弄了一遍。他在家中東側的地基上鑿出深洞,結果一天夜裡家人在大難臨頭的恐懼中驚醒,感覺房子在顫動,地下還傳來可怕的吱吱聲。三間屋子正搖搖欲墜,更有一道駭人的大裂縫從長廊直延伸到費爾南達的卧室。奧雷里亞諾第二並未因此放棄探索。儘管最後的希望都已破滅,唯一似乎還有意義的就是紙牌的預言,他也只是加固鬆動的地基,用灰漿抹平裂縫,又繼續到西邊挖掘。直到次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水開始減弱,雲層漸漸消散,看上去隨時會雨霽天晴。果然如此。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兩點,一輪磚紅色的太陽照亮世界,那陽光如磚末般粗糲,又幾乎如水般清涼。此後十年中滴雨未降。
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和小奧雷里亞諾後來追憶起下大雨的日子,都會覺得那是一段美好時光。儘管有費爾南達的嚴厲管束,他們仍常常在院中的泥坑裡玩水,捉住蜥蜴解剖,趁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不備往湯里撒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玩下毒遊戲。烏爾蘇拉是他們最喜愛的玩具。他們把她當作一個陳舊的玩偶在角落裡拖來拖去,給她披上花布條,往她臉上塗滿油煙和胭脂。有一次,他們險些把她的眼睛挖出來,就像用修枝剪對蟾蜍所做的那樣。沒有什麼比她的囈語更能令孩子們快活。實際上,在雨下到第三年的時候,她的頭腦中一定發生了某種變化,因為她從那時起漸漸失去了對現實的意識,把當下錯認為久遠的往昔,有一次甚至為了她曾祖母佩德羅妮拉·伊瓜蘭的去世接連痛哭三天,而那老人下葬都已經一個多世紀了。她沉浸在極其荒唐的混亂狀態中,甚至以為小奧雷里亞諾是上校,是被領去見識冰塊時的小兒子,還把正在神學院學習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當作跟著吉卜賽人出走的長子。她一次次說起家人,於是孩子們便學會了為她安排想象中的造訪,只是這些訪客不僅早就不在人世,而且還是不同時代的人。她坐在床上,發間滿是灰塵,臉上矇著一塊紅手帕,在虛擬親友的環繞中十分幸福。孩子們把客人描述得活靈活現,彷彿他們真的相識似的。烏爾蘇拉與祖先談論自己出生前的往事,為他們帶來的消息高興,並一道為那些比他們更晚離世的逝者難過。孩子們不久就發現,烏爾蘇拉在與亡靈的交談中總會問起有誰在戰時寄存了一尊真人大小的聖約瑟石膏雕像,等待雨季過後來取。就這樣,奧雷里亞諾第二想起了這筆只有烏爾蘇拉知曉埋藏地點的財富,但他的一切探問和狡計都沒能得逞,因為在她譫妄的迷宮裡彷彿還留有一線清醒來保守這個只能向寶藏主人透九九藏書露的秘密。她如此機智而縝密,當奧雷里亞諾第二找來一位酒肉朋友假冒財寶的主人時,面對她細細追究、步步設陷的盤問那人旋即敗下陣來。
費爾南達反而抬高了嗓門。「我為什麼不說,」她說,「誰不願意聽誰就走。」這一次奧雷里亞諾第二按捺不住了。他緩緩站起身,彷彿只想舒舒筋骨,然後開始有條有理地發泄怒火,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歐洲蕨、牛至砸在地上摔碎。費爾南達嚇呆了,實際上她並不清楚自己的嘮叨所蘊含的可怕力量,但事到如今怎樣努力彌補都已太遲。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怒火一發不可收拾,他打破玻璃櫃,不慌不忙地一件接一件取出裏面的器皿摔在地板上砸個粉碎。他鎮靜自若,有條不紊,就像當初用鈔票貼滿房子時那樣從容,將波希米亞水晶器具、手繪花瓶、玫瑰花舟少女圖、金框鏡子,總之從客廳到穀倉一切可以打碎的東西,都擲在牆上打碎,最後以一聲巨響在院子中央摔碎廚房裡的大瓮告終。隨後他將手洗凈,披上油布出了門,直到午夜前才回來,帶著幾串硬邦邦的鹹肉、幾袋生了蟲的大米和玉米,以及幾把乾癟的香蕉。從那以後,家裡再沒缺過食物。
「是真的,」她說,「我等雨停了就死。」
這時,她讓他去卧室看一眼,他便看到了那頭母騾。它和主人一樣瘦得皮包骨,但也和她一樣精神抖擻,神情堅定。佩特拉·科特斯用自己的怒氣培育它,沒有草料、沒有玉米也沒有樹根時便把它安置在卧室,喂它棉布床單、波斯地毯、長毛絨床罩、天鵝絨窗帘,以及主教式大床上用金線刺繡、帶真絲流蘇的華蓋。
奧雷里亞諾第二扶她回到床上,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問她那句告別是什麼意思。
她想不到會有這樣凄慘的送葬隊伍。棺材由一輛牛車拉著,車上用香蕉葉搭了個遮篷,但在雨水暴烈擊打下,地面一片泥濘中,車輪每走一步都不住下陷,遮篷也搖搖欲墜。一道道凄涼的水柱傾瀉在棺材上,浸透了覆在上面的旗幟。那是一面染著鮮血和硝煙污痕的戰旗,被最有骨氣的老兵們所唾棄。棺材上還擺著一把飾有絲穗銅纓的軍刀,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當年寸鐵不帶地進入阿瑪蘭妲的縫紉間之前,總是把它掛在客廳的衣架上。牛車後面是尼蘭迪亞協定簽訂后碩果僅存的老兵,全把褲腿挽起半截,有幾人還赤著腳,他們都在泥濘中撲騰著,一隻手拄著白堅木手杖,另一隻手拿著被雨淋得退色的紙花圈。他們彷彿幻象出現在仍以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上,所有人在經過時都不忘向那幢房子望上一望。到廣場的街角拐彎時,他們不得不請人幫忙拉出深陷的車輪。烏爾蘇拉讓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把自己攙到門口。她關注著送葬的每一個細節,沒人懷疑她都能看到,尤其當她像報訊天使般高舉手臂隨著牛車的搖擺而晃動的時候。
「好吧,」奧雷里亞諾第二說,「等雨停了總會有辦法。」
佩特拉·科特斯或許是本地唯一擁有阿拉伯人那般心氣的人。她眼見暴雨捲走牛棚與馬廄最後的殘跡,仍努力撐起門戶。最近一年,她託人給奧雷里亞諾第二帶去緊迫的消息,而他回答說還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回她家去,但無論如何都會為她帶去一箱金幣鋪滿卧室的地面。於是她遍尋自己的內心,尋找能夠助她戰勝不幸的力量,找到的卻是經過深思熟慮、有理有據的怒氣。她懷著這怒氣,發誓要重新掙出被情人揮霍、被暴雨吞噬的財富。她的決心不可動搖,當奧雷里亞諾第二最後一次接到口信八個月後回到她家時,就看見她臉色青綠,蓬頭散發,眼窩深陷,皮膚遍布疥瘡,卻仍忙著在小紙片上寫數字,準備經營彩票生意。奧雷里亞諾第二愣在原地,那瘦削嚴肅的樣子讓佩特拉·科特斯難以相信回來找她的是陪伴一生的情人,而不是他的孿生兄弟。
耐著性子聽了一整天,終於讓他抓到一處錯誤費爾南達未加理睬,但聲音卻低了下去。當天晚飯時分,氣急敗壞的嘮叨聲壓過了窗外的雨聲。奧雷里亞諾第二低著頭,吃得很少,早早回了卧室。第二天早飯時,費爾南達渾身顫抖,一副沒有睡好的樣子,似乎完全被自己的怨氣擊垮了。然而,當丈夫問起能不能吃一個水煮溏心蛋,她沒有直接回答上星期雞蛋就已經吃完,而是炮製出一通惡毒的言語,抨擊男人整日只知道觀賞自己的肚臍,還覥顏要求飯桌上有雲雀肝。奧雷里亞諾第二像往常一樣帶孩子們去讀百科全書,費爾南達則裝作要收拾梅梅的卧室,其實只為了讓他聽見自己的嘟囔。當然了,一個人臉皮要足夠厚,才能欺騙天真的孩子們說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肖像收在百科全書里。午後,孩子們正在午睡的時候,奧雷里亞諾第二坐在長廊里,費爾南達也追到那裡,剌激他,折磨他,沒完沒了地圍著他嗡嗡叫,說家裡能吃的只剩下石頭,而她的丈夫還理所當然地在那裡穩坐,儼然一位波斯蘇丹在看雨,因為他就是一個懶漢,一個吃閑飯的,一個廢物,比粉撲棉還要松垮幾分,習慣了靠女人養活,自以為娶的是約拿的妻子,當她聽了鯨魚的故事就會心滿意足。奧雷里亞諾第二不動聲色地連聽了兩個多小時,彷彿耳聾似的。他一直沒有打斷她,但那聒噪的轟響令他頭痛不已,到黃昏時再也無法忍受。https://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費爾南達回答,「這是男人的事。」
「來得真是時候!」她說。
馬孔多滿目瘡痍。街巷間的泥潭中殘留著破爛傢具,被紅色百合覆蓋的動物骨架,都是外來人潮留下的最後遺物,他們一擁而至又一鬨而散。香蕉熱潮期間匆忙蓋起的房子都已廢棄。香蕉公司撤走了一切設施。當初電網包圍的城市只剩下一地瓦礫。那些木屋,那些午後常有輕鬆牌戲的清涼露台,都被颶風颳走,彷彿是多年後馬孔多必將從世間被抹去的預演。這場狂野風暴過後留下的人跡,只有帕特里夏·布朗的一隻手套,落在已被九重葛淹沒的汽車裡。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當年創業時探索過的著魔之地,後來變成繁盛的香蕉種植區,此時卻淪為腐爛根系的沼澤,多年以後從這裏仍能遙遙望見遠方大海無聲的泡沬。雨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奧雷里亞諾第二穿上乾衣服出門,故園面目全非的景象令他心痛不已。那些災難倖存者,那些早在香蕉公司的風暴席捲之前就生活在馬孔多的老住戶,都坐在街頭享受雨後初晴的陽光。他們皮膚上仍殘存著綠色的水藻,身上雨水留下的牆角霉味猶未散去,但在內心癢處正為收復了自己出生於此的市鎮而欣慰不已。土耳其人大街又恢復了昔日景象,就像當年阿拉伯人到來時一樣。那些穿尖頭靴戴耳環的阿拉伯人走遍世界用小玩意兒交換金剛鸚鵡,最終在馬孔多找到安身之處,結束了千年流浪生涯。市集上的商品破敗不堪,店門口的貨物苔蘚滿布,櫃檯被白蟻蛀壞,牆壁受潮氣侵蝕,然而第三代阿拉伯人仍坐在同樣的地方,帶著和祖輩父輩同樣的神態。他們沉默寡言,鎮靜自若,不受時光與災難的影響,就像失眠症肆虐之後以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三十二場戰爭之後那樣生死莫測。面對破爛不堪的賭桌、油炸食品攤子、打靶屋、已成一片廢墟的算命解夢的小巷,他們表現出的鎮定著實令人驚詫。奧雷里亞諾第二不禁以一貫的隨便態度,問他們憑藉了怎樣的神奇方法從暴風雨中倖存,怎麼會見鬼似的沒被淹死,而家家戶戶都報以狡獪的微笑和夢幻般的眼神,人人都不謀而合地給出同樣的答案:
街上的情形令奧雷里亞諾第二警醒起來。他終於開始為牲畜的命運擔憂,便披上一塊油布,趕去佩特拉·科特斯家裡。他看見她站在院中齊腰深的水裡,正設法使一匹死馬漂起來。奧雷里亞諾第二撿起一根木棒上前幫忙,腫脹的龐大屍骸翻了個身遂被奔涌的泥流捲走。自下雨以來,佩特拉·科特斯所做的就是將牲畜屍體清出院子。最初幾個星期,她託人帶信給奧雷里亞諾第二,請他趕緊應對,而他回復說不用著急,情況沒那麼糟,等雨停再作計較。她託人告訴他牧場正被水淹,畜群在逃往沒有食物的高地,那裡等待它們的只有美洲虎和瘟疫。「沒什麼辦法,」奧雷里亞諾第二回答,「反正雨停了還會再下崽。」佩特拉·科特斯看著牲口接二連三地死掉,甚至顧不上將陷在泥潭裡的牲口宰殺。她眼睜睜看著暴雨無情地毀掉這份當初在馬孔多人眼中最穩固、最雄厚的家業,剩下的只有衝天臭氣。當奧雷里亞諾第二決心來探看情況時,他眼前就只剩那匹死馬,以及馬廄的瓦礫間一頭瘦骨嶙峋的母騾。佩特拉·科特斯見他來了,沒有驚奇、沒有喜悅也沒有怨恨,僅僅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
「永別了,赫里內勒多,我的孩子,」她喊道,「替我向我的家人問好,告訴他們雨停了我們就能見面。」
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間或有細雨綿綿的日子,一開始人人都還身著盛裝,帶著久病初九-九-藏-書愈的神情預備慶祝天晴,但很快便習慣了將這些間歇當作滂沱重現的前奏。暴雨傾盆破空而降,颶風自北方而來,掀瓴破瓦,推牆倒垣,將種植園裡的殘株連根拔起。就像烏爾蘇拉在這些日子里常會想起的失眠症蔓延時一樣,災難本身能激發人們找出對抗煩悶的方法。奧雷里亞諾第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甘心向無所事事的日子屈服。布朗先生引發暴雨的當晚,他碰巧為一件小事回到家裡,費爾南達從櫃中找出一把快要散架的雨傘給他。「用不著,」他說,「我等雨停了再走。」這當然算不上什麼無法更改的承諾,但他卻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衣服都放在佩特拉·科特斯家裡,因此他每三天脫下身上的臟衣服,只穿著襯褲等候衣服洗凈。為了不覺無聊,他投入到家裡各處的修繕活計中。他把合頁調好,給鎖孔上油,擰緊門環,校正插銷。一連幾個月,只見他帶著工具箱四處奔忙,那箱子恐怕還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時代吉卜賽人落下的。沒人知道是無意的鍛煉、越冬的煩悶,抑或是被迫的節慾,令他的肚子像皮袋泄氣似的漸漸癟了下去,快活的烏龜臉不再那麼赤紅,頦下的垂肉也不再那麼鼓突,最後整個人都不再那麼臃腫,又能夠自己系鞋帶了。看著他裝門鎖,修鍾錶,費爾南達不禁暗自擔心他會不會也染上了且造且毀、且毀且造的惡習,就如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做小金魚、阿瑪蘭妲縫扣子做壽衣、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讀羊皮卷、烏爾蘇拉追憶往事那樣。然而實情並非如此。問題就出在攪亂一切的連綿大雨上,如果三天不上一次油連最乾燥的機械也會從齒輪間綻放出花朵,而錦緞中的金銀線長了銹,潮濕的衣服上則生出橙紅色的水藻。環境如此濕潤,彷彿魚兒可以從門窗游進游出,在各個房間的空氣中暢泳。一天早上烏爾蘇拉醒來,覺得自己陷入一種恬靜的恍惚中,叫人哪怕用擔架也要將自己送到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那裡。就在此時,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發現她後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蛭。趕在烏爾蘇拉的鮮血被吸干之前,她用未熄的木炭燙灼把水蛭一條條揭下來。家裡不得不開溝排水,清除蟾蜍和蝸牛,這樣才能晾乾地面,撤去墊在床腳的磚塊,重新穿鞋走路。奧雷里亞諾第二忙著應付各樣需要處理的瑣事,直到一天下午坐在搖椅上望著早至的暮色,想起佩特拉·科特斯卻毫不動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衰老。他大可順勢重拾費爾南達乏味的愛情,步入盛年的她仍美貌不減,但雨水已經令他遠離一切情慾的衝動,代之以清心寡欲的平和。他興緻盎然地想象,換了以前在這樣將近一年的雨天里自己能做出什麼事來。他第一個將鋅板引進馬孔多,遠在香蕉公司將其引為時尚之先,不過他單單是為了給佩特拉·科特斯的卧室蓋屋頂,享受雨聲淅瀝帶來的私密感。但即使是這些年輕時的荒唐回憶也沒能觸發他的激|情,彷彿最後一場歡宴已經耗盡他所有的慾望,只為他留下一項奇妙的獎勵,即可以縱情回憶過往而不帶半點兒苦澀與悔恨。或許有人會想,是暴雨給了他安靜沉思的機會,是鉗子加油壺的忙碌活計喚醒了他遲來的感懷,讓他想到一生有許多有益的事情可做卻從未實行。但這兩者都不正確,因為他安於家室的渴望既不是反覆思考的結果,也不是痛改前非的產物,而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往昔,那時他還在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里讀著飛毯和巨鯨吞食水手與航船的神奇故事,到如今這願望又因暴雨連綿而重新浮現。在這段日子里,由於費爾南達偶一疏忽,小奧雷里亞諾跑到了走廊上,被外祖父發現了身世的秘密。他給孩子理髮,穿好衣服,讓他不再怕人。這孩子凸出的顴骨、驚奇的眼神和孤僻的神態,很快顯出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這對費爾南達而言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一段時間以來,她已經在克制自己的傲慢,卻不知該如何補救,因為她越是思索解決的辦法,越發覺得不可行。若早知道奧雷里亞諾第二會這樣處理問題,這樣樂於做外祖父,她本不必繞那麼多圈子拖那麼長時間,在一年前就能擺脫煎熬。對已經開始換牙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來說,小外甥就像是一件難以掌控的玩具,成為無聊雨天里的消遣。奧雷里亞諾第二想起了那套丟在梅梅以前的卧室里再也沒人動過的英語百科全書,他開始把書上的插圖,特別是動物插圖翻給孩子們看,然後是地圖、異國風景和知名人物的照片。由於不懂英語,只能勉強認出那些最出名的城市和最常見的人物,他就編造出人名和傳read.99csw.com說來滿足孩子們無窮的好奇心。
奧雷里亞諾第二帶著自己的衣箱回到家裡,心中確信不僅是烏爾蘇拉,馬孔多所有的居民都在等待雨停后死去。一路上,他看見他們坐在廳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著渾然一體、未經分割的時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無事可做,那麼將時光分為年月、將日子分為鐘點都終歸是徒勞。孩子們嬉鬧著迎接奧雷里亞諾第二,他又為他們拉起呼呼作喘的手風琴。但比起手風琴演奏,還是百科全書更受歡迎,因此他們又回到梅梅的房間,奧雷里亞諾第二又發揮想象,將飛艇說成在雲朵中尋找卧床的飛象。有一回,他發現了一名騎手的插圖,那人身上的異國服飾也掩不住熟悉的氣息。仔細觀察之後,他得出結論:那是一幅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肖像。他拿去給費爾南達看,她也看出了相似之處,認為那騎手不僅與上校一個人,甚至與家中所有成員都很相像,儘管那其實是一名韃靼武士。時間就這樣在羅德島巨像和弄蛇人之間流逝,直到妻子提醒他,穀倉里只剩下六公斤鹹肉和一袋米。
「你瘋了,」他說,「除非你想用骨頭當獎品。」
她老了,痩得皮包骨,那雙活像食肉動物的尖銳眸子由於整日看雨已變得悲涼而溫順。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她那裡待了三個多月,倒不是因為他感覺比家裡更好,而是因為他需要這麼長時間才能下決心再次披上油布出門。「不著急,」他說,就像在另一個家裡所說的一樣,「再待幾個小時等天晴吧。」第一個星期,他逐步適應了時光和雨天在情婦身上留下的痕迹,眼中的她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他便回想起兩人的縱情享樂,回想起兩人的歡好激發牲畜瘋狂繁殖的景象。到第二個星期的一天夜裡,半是出於愛意半是出於興緻,他用急迫的愛撫將佩特拉·科特斯喚醒,但她沒有回應。「老實睡吧,」她嘟囔道,「現在已經不是干那些事的時候。」奧雷里亞諾第二在天花板上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也看見了佩特拉·科特斯的脊柱彷彿枯萎的神經穿起的一串線軸,於是明白她說得不錯,不過那與什麼時候無關,而是他們自己已不再適合干那些事。
「這可不是真的,」奧雷里亞諾第二打斷了她的話,「他被送來的時候都臭了。」
費爾南達真的相信丈夫在等待天晴回到情婦那裡。下雨的最初幾個月,她擔心丈夫會溜進自己的卧室,那樣她只得不顧羞赧地坦誠,自從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出生以後她就失去了過夫妻生活的能力。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她急切地與隱身的醫生通信,但總因頻頻發生的郵政事故而中斷。最初幾個月,常有消息說火車在暴風雨中出軌,隱身的醫生也來信告知沒有收到她的信件。晚些時候,她與從未謀面的醫生失去聯繫后,已然在認真考慮戴上丈夫參加血腥狂歡節時用過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醫生作檢查。但那時常有人帶來有關暴雨的不幸消息,其中一個告訴她公司已經撤走醫療站,搬到了沒下雨的地區。因此她的指望化為泡影。她只能一邊期待雨天過去郵路恢復,一邊自行設法緩解身上的暗疾,因為她寧死也不願落在馬孔多所剩唯一的醫生,那個以驢草為食的古怪的法國人手裡。她去找烏爾蘇拉,相信她會知道某種可以緩解自己不適的方子。但她出於拐彎抹角的說話習慣,從不直接叫出事物的名稱,不惜前後顛倒以減輕羞恥感,將分娩說成排出,將血漏喚作胃熱,結果烏爾蘇拉合乎情理地得出結論,認為她的病與子宮無關而屬於腸胃問題,建議空腹服用甘汞。對於其他不這樣過分正經的人來說,這病症其實並非難言之隱。如果不是身染暗疾,不是遺失信件,費爾南達才不會在乎下雨,因為她的一生中本就陰雨不停。她不曾改變作息時間,也不曾稍減繁文縟節。當桌子四腳還立在磚塊上,椅子下還墊著木板以免吃飯時弄濕雙腳,她依然不忘鋪上亞麻桌布,擺設中國瓷器,吃晚飯時點亮燭台,因為她認為災難不能成為不守規矩的借口。家裡沒有人再向街上張望。要是依著費爾南達,她一定會永遠禁止這種行為,而且遠在雨天開始前她就有此想法,因為在她看來門發明出來就是為了關閉,對街上動靜的好奇則只屬於青樓女子。然而,當聽說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的送葬隊伍正經過時,她自己首先向外張望,結果透過半掩的窗戶所見的景象令她痛苦不已,很長時間都為自己的軟弱而悔恨。
他對百科全書的興趣多過家庭用度,儘管午飯時只有一小塊肉和少許米飯將就。「現在什麼也幹不了,」他常說,「雨總不會下一輩子。」隨著穀倉存糧日漸匱乏,費爾南達的怨氣也日益增長,偶爾的牢騷、少見的怨言終於爆發為勢不可當的洪濤,在一個早上以彷彿吉他疊句的單調起始,一天里音調漸漸升高,音色越發豐富,韻律益顯激越。奧雷里亞諾第二起初並未留心這反覆的嘮叨,直到次日早飯後才察覺那比雨聲更流暢高昂的嗡鳴聲,吵得他頭昏腦漲。費爾南達在整個家中遊走,痛訴滿腹的哀怨,說自己原是照著女王的模子受的培養,結果卻淪落成一個瘋人院的女傭,有個遊手好閒、崇拜偶像、放蕩不羈、整天仰面躺著等天上掉麵包的丈夫,而她卻要累折了腰靠幾個小錢維持這個用大頭針撐起的家,從上帝開啟新的一天到她晚上眼睛疼得像進了玻璃碴才上床睡覺,總有那麼多事要做,總有那麼多事要忍耐要糾正,卻從沒有人說一句「早上好,費爾南達」或「晚上睡得怎麼樣,費爾南達」,也從沒有人哪怕是出於禮貌問一聲她臉色為什麼這樣蒼白或為什麼早上起來眼圈發紫,當然她也從未期待這些話能夠從這家人的口中說出來,歸根結底他們都一直把她當作障礙,當作端鍋用的抹布,當作畫在牆上的醜八怪,總在背後說她的壞話,叫她假聖女,叫她法利賽人,叫她刁女人,而阿瑪蘭妲,願她安息,甚至公然說她是那種分不清直腸和齋戒日的女人,上帝啊,這叫什麼話,而她還順從聖父的旨意忍受了這一切,可她實在忍受不了那可惡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說什麼家道衰落就是因為娶進了一個內地女人,聽聽,一個好發號施令的內地女人,上帝啊,一個惡毒的內地女人,跟政府派來屠殺工人的軍警是一丘之貉,你說說,他指的不是別人就是她嘛,阿爾瓦公爵的教女,出身於連總統夫人都艷羡不已的名門望族、有著高貴血統的她有權在簽名中列出十一個源自半島的古老姓氏,是這個私生子橫行的市鎮里唯一能自如運用十六件套餐具的人,而她那通姦的丈夫卻狂笑著嘲諷,說那麼多刀叉、那麼多湯匙,比起基督徒來百足蟲用著更適合,只有她閉著眼睛都知道什麼時候、從哪一側、用哪種酒杯上白葡萄酒,以及什麼時候、從哪一側、用哪種酒杯上紅葡萄酒,不像粗俗的阿瑪蘭妲,願她安息,竟然以為白天就喝白葡萄酒,晚上就喝紅葡萄酒,整個沿海地區只有她有資格誇口自己是只在金溺盆里方便的人,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願他安息,竟然以他共濟會會員的惡毒,放肆地質問她從哪兒來的這種特權,莫非她拉的不是糞便而是香草,你想想,這是什麼話,而雷納塔,她的親生女兒,也趁她不備到卧室去看她的大便,出去說溺盆的確是金的也的確刻著家族紋章,但裏面盛的是純粹的糞便,實實在在的糞便,甚至比別人的更糟,因為那是內地女人的糞便,你想想,那還是她的親生女兒,因此她從未對家裡其他人抱有幻想,但無論如何她有權期盼從丈夫那裡得到些許尊重,不管怎樣他是她經過婚姻聖禮結下的伴侶,她的主宰,她的合法郎君,他出於自由而崇高的意願擔起重任將她領出父家,她在那裡本來一無所缺,無憂無慮,編織花圈只為消遣,因為她的教父曾專門寄來一封用戒指蓋印火漆封緘的信件,特意叮囑教女的雙手除彈奏古鋼琴以外不可從事任何塵世俗務,然而她瘋狂的丈夫領她出門時對一切勸誡和囑託都滿口應承,卻將她帶到這個熱得令人窒息的低洼地獄,沒等她結束聖靈降臨節齋戒就徑自拿著他的流動衣箱和浪蕩子的手風琴去跟那個災星女人姘居,只要看看她的胯,哦,是的,只要看看她小母馬似的扭胯模樣,就能猜出那是一個……一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女人,無論在宮殿還是豬圈,在桌上還是床上,她都是堂堂的名媛,天生的貴婦,她敬畏上帝,遵從上帝的律法,順服上帝的旨意,他和她在一起當然不能像和那個女人一樣玩那些放蕩的花樣,那女人當然來者不拒,就像那些法國女郎,甚至更糟,想想看,那些女郎起碼還會誠實地在門前亮起紅燈,這些下流行徑,難以想象竟然要扯上堂娜雷納塔·阿爾戈特與堂費爾南多·德爾·卡皮奧的獨生愛女,特別是她父親,毫無疑問,一位聖潔的男子,偉大的基督徒,聖墓騎士團的騎士,直接從上帝那裡領受了死後肉身不朽的恩典,皮膚柔滑似新娘的錦緞,眼眸生動清亮如翡翠。九_九_藏_書
「拜託你別說了。」他懇求道。
「那你現在想讓我怎麼樣?」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