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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烏爾蘇拉頗費了一番工夫,才兌現雨停就死去的諾言。雨天里她難得神智清明,八月後卻頻顯清醒,那時開始颳起乾燥的熱風,令玫瑰萎謝泥沼枯涸,在馬孔多遍撒滾燙的塵沙,將生鏽的鋅皮屋頂和百年的巴旦杏樹永遠覆蓋。烏爾蘇拉發現自己整整三年都被當作孩子們的玩具,不禁難過地哭了一場。她洗去臉上的塗鴉,拿掉掛滿一身的花布條、蜥蜴和蟾蜍乾屍、念珠和阿拉伯人的古舊項鏈,自阿瑪蘭妲死後第一次不用人攙扶離開了床榻,重新投入家庭生活。她那不可戰勝的心氣成為她在黑暗中的引導。每當有人注意到她磕磕絆絆,不小心撞到她那天使長般高舉過頭的手臂,都會認為她身體狀況堪憂,卻未曾料到她其實已經失明。她無需雙眼就發現,早在第一次擴建家宅時精心培育的花圃都已毀於大雨和奧雷里亞諾第二的大肆挖掘。她還發現,從牆壁到地基處處開裂,傢具退色散架,房門脫軸,家中瀰漫著一種在她那個時代無法想象的聽天由命的悲戚氛圍。她摸索著走過一間間空蕩蕩的卧室,聽到白蟻蛀蝕木頭低鳴不止、蠹蟲在衣櫃中沙沙大嚼,聽到暴雨期間大肆繁殖的紅色巨蟻挖掘地基時的毀滅之聲。一天,她打開裝聖像的箱子,裏面跳出的蟑螂當即爬上身來,她不得不向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求助才得以脫身。箱里的衣服早已被咬噬成灰。「這日子沒法過,」她說,「照這樣下去我們非讓蟲子吃了不可。」她沒有一刻的空閑。她天不亮就起床,誰有空就找誰幫忙,哪怕是孩子也一樣。她把不多幾件還能穿的衣服拿出來曬太陽,噴洒殺蟲劑驅趕蟑螂,颳去門窗上的白蟻蟻路,撒下生石灰將螞蟻毒死在巢窩裡。最終,她受重振家業的熱情驅使,來到那些被遺忘的房間門前。她清理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絞盡腦汁研製點金石的屋子,除去了瓦礫和蛛網,又把被士兵翻得一片狼藉的金銀器作坊收拾整齊,最後要來梅爾基亞德斯房間的鑰匙,打算看看裏面的樣子。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曾說過除非他確實已不在人世,否則謝絕一切打擾,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為尊重他的意願想出無數託辭來搪塞烏爾蘇拉。但她的決心不容動搖,絕不肯將任何隱蔽的角落留給蟲子,為此她消除了一切障礙,經過三天不懈的堅持終於讓人打開房門。她不得不扶住門樞才沒被臭氣熏倒,但只用了兩秒鐘便想起這裏存放著女學生們用過的七十二個便盆,還想起雨天伊始的一天夜裡一隊士兵為捉拿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曾來家中搜查,卻沒能找到他。
烏爾蘇拉大吃一驚。
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仍在研讀羊皮卷,在他那蓬亂成團的鬚髮間只能隱約辨出長著綠色苔蘚的牙齒和木然的雙眼。聽出是曾祖母的聲音,他轉頭往門口望去,努力擠出笑容,卻在無意中重複了烏爾蘇拉當年的一句話。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正在重複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死囚房裡對自己說的話,再次在戰驚中證實了時間並沒有像她剛承認的那樣過去,而是在原地轉圈。但即使到了此時她也沒向命運妥協。她像訓斥孩子似的把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教訓了一頓,堅持要他洗澡剃鬚,並來幫助自己重振家園。一聽說要離開讓自己得到安寧的房間,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頓時驚恐不已。他喊道,沒有人能讓他邁出半步,因為他不願看到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滿載死人,每天傍晚從馬孔多出發駛向大海。「車站裡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他嚷道,「三千四百零八人。」烏爾蘇拉這時才明白他生活在一個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樣牢不可破、孤寂無伴。她同意他留在房間里,但徵得他的許可不再讓房門上鎖,並且每天打掃,還丟掉所有便盆只留下一個,讓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像當初在栗樹下囚禁多年的曾祖父一樣保持清潔體面。開始時,費爾南達把她的忙碌只當作老來發狂,勉強壓下怒火。就在那時,她收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寄自羅馬的來信,說他想在誓發永願之前回一趟馬孔多。這個好消息令她興奮不已,她一天之內澆四次花,一心想讓兒子對家裡有個好印象。出於同樣的原因,她更頻繁地與隱身的醫生通信,在長廊里重新擺放一盆盆歐洲蕨、牛至和秋海棠,而烏爾蘇拉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之前的那些已經毀於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怒火。不久,她又賣掉銀餐具,買來陶瓷盤碟、白鐓湯盆湯勺和鎳銀刀叉,使得那一向擺放西印度公司瓷器和波希米亞玻璃器皿的碗櫥從此寒磣了許多。烏爾蘇拉仍未滿意。「把門窗都打開她,」叫道,「要做魚做肉,要買最大個兒的烏龜,要讓外鄉人在角落裡鋪滿席子,往玫瑰花里撒尿,上桌想吃多少回就吃多少回,讓他們隨便打嗝胡扯穿靴子亂踩一氣,愛怎樣就怎樣,只有這麼著才能趕走衰氣。」但這理想難以實現。她已經太老,活得太久,無力重現糖果小動物時代的奇迹,而且她的後代中沒有一個繼承了她的堅毅與活力。家裡按費爾南達的吩咐依然大門緊閉。
一個悶熱的清晨,兩人被大門口急迫的敲門聲驚醒。那是一個膚色黝黑的老人,一雙碧色的大眼睛在臉上平添了幾分磷火般的鬼氣,額頭上赫然一個灰燼十字。他衣衫襤褸,鞋子破爛,唯一的行李就是肩頭的舊背包,完全像個乞丐,但舉止中自有一種與外表迥然不同的尊嚴。只需向他掃上一眼,即使是在客廳的陰暗中也不難發現,驅使他活下來的隱秘力量並非求生的本能而是恐懼的習慣。他是奧雷里亞諾·阿瑪多,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十七個兒子中唯一的倖存者,在危機四伏的漫長逃亡生涯中尋找著片刻安寧。他說明了身份,懇求棲身家中,他在遭世界遺棄的黑夜中一直把這裏當作此生最後的避難所。但何塞·阿爾卡蒂奧和奧雷里亞諾對他毫無印象。他們以為是個流浪漢,連推帶搡把他趕到街上。這時候,兩人從門口看到了遠在何塞·阿爾卡蒂奧懂事之前就已開場的一場大戲的落幕。兩個多年來追蹤奧雷里亞諾·阿瑪多的警察,已經像狗一般循著他的蹤跡跑遍半個世界,此時突然出現在人行道上的巴旦杏樹之間,射出兩發毛瑟槍子彈乾淨利落地將他前額的灰燼十字洞穿。
「你拿走吧,」他用卡斯蒂利亞語說,「最後一次讀這些書的人應該是瞎子伊薩克,所以你想想自己在乾的事吧。」
梅爾基亞德斯向他透露自己回到這個房間的機會已經屈指可數,但他能夠安心走向最終死亡的大牧場,因為羊皮卷鬚歷時百年才可破譯,在那之前奧雷里亞諾還有多年時間學習梵文。他告知奧雷里亞諾在通往河邊的小巷裡,即香蕉公司時期算命解夢的地方,一位加泰羅尼亞智者開了家書店,店裡有一本《梵文入門》,如果他不趕緊買下,六年後那書將被蛀蟲啃食殆盡。奧雷里亞諾托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去書店把第二排書架最右端,放在《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和《彌爾頓詩集》之間的那本書買回來。她在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流露出情緒波動,那是一副驚愕的神情。她不識字,便硬記下這一長串指引;她還賣掉一條小金魚得到了購書錢,只有她和奧雷里亞諾知道那天晚上士兵搜查作坊后所剩十七條小金魚的藏處。
對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來說,家裡人口的減少理應成為她喘息的機會,這是她操勞半個多世紀后應得的。從未聽見她有過一聲怨言,這個沉默寡言、難以捉摸的女人在家中留下了美人兒蕾梅黛絲這樣天使般的後代,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這樣帶著神秘的莊嚴氣息的子嗣,她把孤獨而沉寂的一生都用來撫養孩子,卻幾乎記不清他們是自己的子輩還是孫輩。她照料奧雷里亞諾如同己出,卻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這樣一個家裡才能想象這種情形,她竟然一直以來都鋪席子睡在穀倉地板上,夜間忍受著老鼠的喧鬧。一天晚上她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人盯著自己,嚇醒過來才發現是一條毒蛇從肚子上滑過。她從未告訴任何人,心裏清楚假若讓烏爾蘇拉知道,一定會讓自己睡她的床。那段時間,除非你到長廊里喊叫,家裡人對任何事都渾然不覺,麵包房裡的忙碌,戰爭的驚擾,照料孩子的操勞,讓人無睱再顧及他人的福祉。從未謀面的佩特拉·科特斯是唯一顧念她的人。她一直關心她是否有一雙穿著出門的好鞋,會不會缺衣服穿,即使在靠彩票收入創造奇迹的時期依然如此。費爾南達進這個家門時有充分理由認為她只是一名終身女僕,她雖然不止一次聽說那是丈夫的母親,卻實在難以置信,轉眼就拋在腦後。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對這種低人一等的待遇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滿。相反,她給人的感覺是似乎很愛在角落裡忙碌,一刻不停、一聲不吭,把她從年輕時起一直居住的這座大宅打理得整潔有序。特別是在香蕉公司時期,家裡更像一座熱鬧的軍營,全虧了她才能運轉正常。但在烏爾蘇拉死後,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身上漸漸不見了往日非凡的勤勞、驚人的能幹。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已年邁力竭,還因為整個家在一夜之間進入了暮年。柔嫩的苔蘚在牆上蔓延。雜草荊棘佔滿庭院之後又頂穿長廊的水泥地如同擊碎一面玻璃,那裂縫間還湧出小黃花,與一個世紀前烏爾蘇拉在梅爾基亞德斯放假牙的杯中發現的花朵一般無二。面對自然界的瘋狂,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無暇也無力對抗,她整天往來於各卧室之間,好不容易趕走那些蜥蜴,可一到費間它們又將泛濫。一天清早,她看到紅螞蟻離開千瘡百孔的地基,穿過花園,沿著扶欄爬過已蒙上土色的秋海棠,一直侵入到家中深處。她起初試圖用掃帚殺滅,後來換成除蟲劑,最後用上石灰,但第二天它們又在原地出現,殺不盡滅不絕。費爾南達忙於給兒女寫信,對勢不可當的毀滅大潮毫無察覺。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繼續孤身作戰,奮力抗擊不讓雜草侵入廚房,扯下牆上短短几小時內就會重生的蛛網,颳去白蟻蟻路。但當她看到連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也覆滿灰塵和蛛網,看到縱然自己一天清理三遍拼了命地打掃,房間仍難逃荒涼破落的命運,呈現出當年只有奧雷https://read.99csw.com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和那個年輕軍官預見到的殘敗景象,便明白自己已然失敗。於是她穿上多處磨損的主日正裝、烏爾蘇拉的一雙舊鞋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送她的長棉襪,把兩三套換洗衣服打了個小包。
烏爾蘇拉一死,家裡重又陷入荒廢狀態,連果斷堅定、雷厲風行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也沒法扭轉,多年以後她將出落成一位開明、歡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穩穩佔據一席之地。那時她打開門窗驅散頹氣,修整花園,殺滅大白天就在長廊猖獗活動的紅螞蟻,努力恢復遺忘已久的好客氛圍,可一切仍歸於徒勞。費爾南達閉門幽居的執著成為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遏阻住烏爾蘇拉積蘊百年的洪流。她不僅拒絕在熱風經過時開門,還命人用十字木條釘死窗戶,嚴格遵循娘家教導過著活死人的生活。她與隱身醫生頻繁的通信以失敗告終。經過無數次拖延後,她在約定的日期和時間把自己關進卧室,頭向北躺著,周身上下只裹了條白床單。到凌晨一點,她感到有人用浸過冰涼液體的手帕蓋上自己的臉。等她醒來,陽光在窗前閃耀,她身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弧形傷口,從腹股溝一直延伸到胸前。但還沒等靜養期結束,她便收到隱身的醫生表達迷惑的來信,信中稱經過六個小時的檢查,他們沒有發現任何與她反覆詳盡描述的癥狀相符的疾病。實際上,這是她不按本來名稱稱呼事物的惡習造成的又一次混亂,通過心靈感應實施手術的外科醫生們只查出她子宮下垂,建議用子宮托加以矯正。失落的費爾南達還希望得到更清晰的說明,但從未謀面的醫生們不再回信。那個陌生的詞語成了她心頭的重負,她最終決定按下羞赧去詢問究竟什麼是子宮托,到這時才得知那位法國醫生已在三個月前懸樑自盡,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一位舊日同袍不顧全市鎮人的反對將他下了葬。於是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兒子,何塞·阿爾卡蒂奧也從羅馬給她寄來了幾個子宮托。她把附帶的說明書背熟后立即丟進廁所,以免讓人知曉自己隱痛的根源。這一防範未免多餘,因為家中僅剩的幾個活人對她根本未加在意。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渾渾噩噩地度過孤獨的晚年時光,每日給家人準備所需的少許食物,幾乎把全部精力都用來照料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繼承了幾分美人兒蕾梅黛絲的魅力,她把以前折磨烏爾蘇拉的時間都用於做家庭作業,並開始在學業上顯出聰穎和專註,令奧雷里亞諾第二重新燃起當年寄托在梅梅身上的希望。他答應按照香蕉公司時期形成的慣例,送女兒到布魯塞爾完成學業,並在這一期望的激勵下試圖令毀於暴雨的土地重獲生機。那時節在家中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出現也只是為了看望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時間已經把他變成費爾南達眼中的陌生人。小奧雷里亞諾漸漸步入青春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變得難以捉摸。奧雷里亞諾第二曾寄希望于費爾南達人到老年會心腸變軟,允許孩子踏入市鎮上的生活,而那時不會再有人費心猜測他的出身。但奧雷里亞諾似乎甘守被囚的孤獨,從未動念要去見識大門外的世界。烏爾蘇拉命人打開梅爾基亞德斯房間的時候,他常去門前走動,往半掩的房門內張望。沒人知道從何時起他和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成了朋友。奧雷里亞諾第二直到很久以後聽男孩說起車站的屠殺,才發覺這段友情。那天有人在餐桌上感嘆香蕉公司的撤離造成了市鎮的敗落,奧雷里亞諾當下予以反駁,言語間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成熟。他的觀點與常見的解釋不同,他認為馬孔多本是一個欣欣向榮、前程遠大的地方,卻被香蕉公司所擾亂、敗壞、壓榨,而且他們的工程師還引來暴雨,藉此逃避履行對工人的承諾。他說得頭頭是道,在費爾南達眼中不啻對少年耶穌辯倒文士的瀆神戲仿。他還以令人信服的精確細節描述了軍隊如何向被包圍在車站的三千多工人開槍射擊,如何將屍體裝上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拋進大海。像大多數人一樣,費爾南達接受的是官方說法,相信在車站沒有發生任何事,因此一見孩子承襲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便大為驚駭,立即命令他閉嘴。奧雷里亞諾第二卻聽出了那是自己孿生兄弟的說法。事實上,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儘管被當作瘋子,卻是家裡最清醒的人。他教小奧雷里亞諾讀寫,領他入門研究羊皮卷,就香蕉公司對馬孔多的影響灌輸給他與眾不同的看法,而多年以後奧雷里亞諾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時,將會意識到那種說法顯得荒謬不經,因為與歷史學家在教科書中奉為圭臬的錯誤觀點大相徑庭。偏居一隅的小屋,無論熱風、灰塵還是酷暑都無法侵及,兩人身處其中,眼前都浮現出祖輩遺傳的一幕記憶:遠在他們出生以前,一位頭戴鴉翼狀禮帽的老人背對著窗戶侃侃而談。兩人同時發覺屋內永遠是三月,永遠是星期一,於是明白了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並不像家人說的那樣昏聵,實際上只有他足夠清醒能洞察真相:原來時間也會失誤和出現意外,並因此迸裂,在某個房間里留下永恆的斷片。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把羊皮卷上費解的字母一一歸類。這些字母單獨看起來好像蛛爬虱走,以梅爾基亞德斯細密的字跡呈現出來則像掛在鐵絲上的衣物,但他確信它們屬於一個字母總數在四十七到五十三之間的字母表。奧雷里亞諾想起在英語百科全書上見過類似的圖表,便拿到房間里與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的成果對照。結果完全相同。
「沒錯,」她回答,「現在你該去學金銀匠手藝了。」
她死在聖星期四一早。人們最後一次幫她數算年齡是在香蕉公司時期,當時得出的結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歲之間。她被放進一口比當年裝奧雷里亞諾的籃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禮,一方面是因為記得她的人已經不多,另一方面因為那天中午極其炎熱,連飛鳥都昏頭昏腦像霰彈一般紛紛撞向牆壁,撞破鐵窗紗死在卧室里。
奧雷里亞諾學習梵文不斷進步,梅爾基亞德斯卻日漸生疏遙遠,身影消融在正午的陽光中。奧雷里亞諾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幾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還在喃喃自語:「我已經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於熱病。」從此,房間再無法倖免于灰塵、熱浪、白蟻、紅螞蟻的侵蝕,蠹蟲註定要將書本和羊皮卷中的智慧化為粉末。
何塞·阿爾卡蒂奧將梅梅的卧室修整一新,找人清洗縫補天鵝絨窗帘和總督式大床上的織錦華蓋,重新啟用荒廢已久的浴室,那水泥池中已結上一層黑黝黝的硬殼。他將這兩處地方變成充塞著次等品、異域舊貨、偽劣香水和廉價寶石的王國。家中其他地方只有祭壇上的聖徒像讓他覺得礙眼,於是一天下午他在院里生起火來把它們燒成灰燼。他每天睡到十一點之後才起床,然後穿著磨損的金龍圖案長袍、綴有黃色穗子的拖鞋走進浴室,隨後所踐行的儀式其節奏之從容、用時之長久不禁令人想起美人兒蕾梅黛絲。入浴前,他先用三隻仿雪花石膏小瓶里的浴鹽為池水增香。他不拿加拉巴木果殼瓢舀水洗浴,而是全身泡在芳香的水中,仰面漂上兩個鐘頭,在池水的清涼和對阿瑪蘭妲的回憶中獲得慰藉。到家沒幾天,他就脫下了塔夫綢外套,因為天氣太熱,而且他也只有這麼一件。他換上與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當年在舞蹈課上所穿非常相似的緊身褲,胸前綉有姓名首字母的真絲襯衣。他每星期兩次脫下全套衣服在水池裡洗凈,披上睡袍等候晾乾,因為再沒有別的可穿。他從不在家吃飯。他在午後熱氣漸消時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之後繼續焦灼地踱步,像貓一般喘息,想念著阿瑪蘭妲。她和夜晚燈下聖徒像的駭人眼神,是他對這個家存留的兩樣記憶。許多次,在羅馬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他在夢中醒來看見阿瑪蘭妲從雜色大理石浴池中浮現,身穿花邊裙,手纏黑紗,在他那久居異鄉后產生的幻夢中顯得分外美麗。與奧雷里亞諾·何塞試圖將這形象扼殺在戰爭的血腥泥潭裡不同,他努力在淫|亂的沼澤中維持它的鮮活,同時用杳無盡頭的教皇之路來騙取母親的歡心。無論他還是費爾南達都未曾想到,兩人之間的通信是一場幻夢的交換。何塞·阿爾卡蒂奧剛到羅馬便拋棄了神學學業,但仍不斷編造研習神學和教會法的神話,以免失去母親在狂熱的字裡行間不斷提及的驚天遺產,那筆財富必能將他從特拉斯特維雷區與兩個朋友合住的小屋,從窮困潦倒的生活中拯救出來。費爾南達在最末一封信中已透露對死期將近的預感,他接信后立即收拾起虛假榮光的最後遺存塞進行李箱,登上輪船,在底艙和移民們像屠宰場的牲口似的擠在一起,吃著冰冷的通心粉和生蟲的乳酪越洋歸來。費爾南達的遺囑不過是一份遲到的不幸的清單,未讀之前他就已經從散架的傢具、長廊里的荒草看出自己陷入了永難擺脫的圈套,再也見不到羅馬春天那鑽石般璀璨的陽光,聞不到那亘古不變的氣息。在哮喘發作的難眠夜晚,他反覆思量自己的不幸,在幽暗的家中遊盪,當初年邁昏聵的烏爾蘇拉便是在這裏用唬人的胡話向他灌輸對世界的恐懼。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給他指定卧室里的一個角落,說傍晚過後亡靈就在家中徘徊,而那裡是唯一不受驚擾的地方。「你做了什麼壞事,」烏爾蘇拉對他說,「聖徒們都會告訴我。」他童年時的恐怖之夜都集中在那個角落,他在愛告密的聖徒冰冷目光的監視下,坐在凳子上冷汗直流,一動不動待到上床睡覺為止。這種處罰本無必要,因為那時他就害怕周邊的一切,日後也會為生活中所遇的一切而驚恐:街上的女人會使人流血,家裡的女人會生下長豬尾巴的孩子,鬥雞會讓男人喪命、終生內疚,槍彈一沾手便會引發二十年的戰爭,冒失的事業只會將人導向失落和瘋狂——總之,一切,上帝以無邊美意所創造,又被魔鬼所敗壞的一切,都是他恐懼的對象。當他從噩夢的輪番折磨中醒來,窗前的光亮,水池中阿瑪蘭妲的愛撫,她用絲綢香包在他兩腿間搽粉時的舒服感覺,都令他從恐懼中解脫出來。連烏爾蘇拉在花園的燦爛陽光中也顯得不同了,因為她不再說起那些可怕的事物,只是用炭灰擦拭他的牙齒,讓他顯露出一位教皇應有的燦爛笑九*九*藏*書容;為他修剪指甲,讓從世界各地趕到羅馬的朝聖者在接受祝福時驚嘆于教皇的美手;又為他梳起教皇的髮型,將花露水灑遍他的身體和衣裳,讓他散發出教皇的馨香之氣。他在岡多菲堡的院中看見教皇站在陽台上,面對無數朝聖者用七種語言發表同一內容的演講,那時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便是教皇那彷彿用鹼水洗過的雙手的白皙,那夏裝的煌煌光彩,以及那古龍水的氤氳。
回家將近一年,何塞·阿爾卡蒂奧為糊口已經賣掉銀燭台和刻有紋章的溺盆——這時才發現只有紋章部分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招聚市鎮上的孩子來家裡玩。午睡時間他和他們待在一起,讓他們在花園中跳繩,在長廊里唱歌,在客廳的傢具間玩雜耍,他自己則在孩子當中巡視,教導他們良好的儀態。那時他已經沒有緊身褲和真絲襯衣可穿,換上了在阿拉伯人店裡買來的尋常衣衫,但仍保持著傭懶的尊貴和教皇的風範。孩子們像當初梅梅的同學一樣佔領了屋子。直到入夜還能聽見他們的唧唧喳喳和歌聲舞步,家裡變成一個缺乏管束的寄宿學校。奧雷里亞諾對這種侵犯並不在意,只要他們不來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打擾。一天上午,兩個孩子推開房門,只見一個蓬頭垢面、周身腌臢的男人正伏案研讀羊皮卷,立刻被這景象嚇住了。他們不敢進去,卻仍圍著房間打轉。他們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從罅隙間向內張望,又從氣窗扔進活蹦亂跳的動物,有一次還從外邊把門窗釘死,奧雷里亞諾費了半天時間才強行打開。看到淘氣行為並未招來懲罰,他們越發興緻高漲,一天有四個孩子趁奧雷里亞諾在廚房的時候闖進房間,準備把羊皮卷毀掉。但泛黃的羊皮卷剛到手,一股神力就將他們平地托起,懸在半空,直到奧雷里亞諾回來奪下羊皮卷。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來搗亂。
「對一個姘頭來說什麼羞辱都是應得的,」費爾南達反駁道,「反正你有的是男人,把這靴子留給下一個死的時候穿吧。」
得知她的離去,費爾南達不停不休地罵了一整天,還翻箱倒櫃挨個檢查,確認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沒有捲走什麼東西。她平生第一次試著生火卻燙到了手指,不得不請奧雷里亞諾教她煮咖啡。時間一長,便由他承擔起廚房的活計。每天費爾南達起床時早飯已做好,她只需走出卧室,取走余火上奧雷里亞諾蓋好留給她的食物,放到鋪著亞麻桌布的桌上,坐到上首,在燭台環繞中面對著十五把空椅子獨自用餐。即使到了這步田地,奧雷里亞諾和費爾南達也從未分享孤獨,仍然各行其是,各自打掃房間,任憑蛛網落雪般籠在玫瑰枝頭,又在樑上垂絲,繞四壁飄絮。那個時期,費爾南達感覺家中到處都是鬼怪精靈。各樣物品,特別是日常用具,彷彿都有了自由移動的能力。費爾南達找了很長時間明明放在床上的剪刀,在家中四處翻遍后,結果在廚房裡的隔板上找到,而她卻認定自己已經有四天不曾邁進廚房一步。叉子從裝餐具的抽屜里不翼而飛,她卻在祭壇上找到六把,洗衣盆里也有三把。她坐下來寫信,這種現象更令她絕望。一向放在右手邊的墨水瓶跑到左手邊,吸墨墊突然消失,兩天後又在枕下現身;寫給何塞·阿爾卡蒂奧的信與給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弄混,她總是為裝錯信封而煩惱,這種事也確實發生了不止一次。有一回她丟了鋼筆,十五天後郵差送了回來,他是在自己的郵袋裡發現的,挨家挨戶問了一圈才找到失主。開始的時候,她以為這和子宮托的消失一樣是隱身的醫生們所為,準備寫信央求他們放過自己,但寫信中途為別的事走開了一會兒,結果回來的時候不僅找不到已經開了頭的信,甚至想不起寫信的初衷。有一段時間她懷疑奧雷里亞諾,就開始監視他,故意把東西放在他經過的地方,想等他挪動時一舉抓獲,但很快她便證實奧雷里亞諾除了去廚房和廁所之外從不離開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而且他也不是愛開玩笑的人。最終她相信是精靈們在淘氣,於是決定把每樣東西都固定在要用的地方。她拿一根龍舌蘭線繩把剪刀拴在床頭。她把鋼筆和吸墨墊綁在桌腿上,又用膠水將墨水瓶粘在桌面右手邊的位置。事情並未立竿見影地解決,她才做了幾個小時的針線活兒,拴剪刀的線繩便已不夠長,彷彿精靈們正暗中將它裁短。鋼筆上的線繩也是一樣,她沒寫多久手就已經夠不著墨水瓶。但無論是遠在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還是羅馬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對這些瑣碎的不幸都毫不知情。費爾南達總告訴他們自己很幸福,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為她感覺卸去了一切重擔,彷彿生活又把她帶回到她父母的天地里,那裡沒有日常生活的困擾,一切都已在幻想中解決。無休無止的通信使她喪失了時間概念,特別是在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走後。她本來已習慣根據兒女們預定的歸期來數算日日月月、歲歲年年,但他們一再推遲歸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顛倒了年月,何況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簡直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但她並未失去耐心,反而對拖延深感欣慰。何塞·阿爾卡蒂奧多年前就宣稱即將誓發永願,但仍在推說結束高等神學的課業后還需轉攻外交。費爾南達未覺不安,她理解通往聖彼得寶座之路任重道遠,絕非一帆風順。與此相反,一些在旁人看來無關緊要的消息卻能令她興奮不已,譬如兒子親眼見到教皇。當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告訴她,自己由於成績優異,贏得了當初父親未曾預料的獎勵而得以繼續學業,她也同樣為之欣喜。
「我不行了,」她對奧雷里亞諾說,「我這把老骨頭管不了這麼大一個家了。」
八月九日,在寄自布魯塞爾的第一封信到達之前,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與奧雷里亞諾在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里交談,突然說道:
「可憐的老老祖母,」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說,「她老死了。」
「梵文。」他答道。
於是烏爾蘇拉在事實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聲叫道,「原來死就是這個樣子。」她開始一場漫長、急迫、深切的祈禱,足足持續了兩天多,到星期二的時候那禱詞已經淪為誠心祈求與實用忠告的混合:不要讓紅螞蟻毀掉房子,不要讓蕾梅黛絲照片前的長明燈熄滅,不要讓布恩迪亞家的人近親結婚,生下長豬尾巴的孩子。奧雷里亞諾第二試圖利用她囈語的當兒求她說出藏金幣的地方,但懇求再一次落空。「等主人出現的時候,」烏爾蘇拉說,「上帝必然會帶領他找到。」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猜到她隨時會離開人世,因為這些天來已經觀察到自然事物的異常:玫瑰發出土荊芥的氣味;一個加拉巴木果殼杯失手掉落,鷹嘴豆和穀粒灑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幾何圖形,組成海星形狀;一天晚上她還看見夜空中有一排發光的橙色圓盤飛過。
「我在說話呢!」烏爾蘇拉叫道。
說完他一頭撲在羊皮卷上,死的時候還睜著眼睛。同一時刻,在費爾南達的床上,他的孿生兄弟也不用再忍受鐵蟹噬咬喉嚨的漫長又可怕的煎熬。一星期前他回到家裡,徹底失聲,呼吸困難,只剩一把骨頭,還帶著他的流動衣箱和浪蕩子的手風琴,只為履行死在妻子身邊的承諾。佩特拉·科特斯幫他收拾好衣服,告別時沒灑下一滴眼淚,但卻忘了給他帶上那雙想穿到棺材里去的漆皮靴。因此聽到死訊時,她穿上黑衣,用報紙包好靴子,登門請求費爾南達讓她看一眼遺體。費爾南達沒讓她進門。
「我是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他說。
很難想象有誰比他更像他母親。他穿著陰沉的塔夫綢外套、硬圓領襯衣,沒打領帶只系著打花結的細緞帶。面容蒼白,神情怠惰,眼神中透出驚愕,嘴唇流露出軟弱。頭髮烏黑鋥亮又平直,在正中間分出筆直稀疏的縫來,與聖徒像頭上的假髮一樣。鬍鬚齊齊拔去,在石蠟般的臉龐上留下陰影彷彿流露出良心的重負。蒼白的雙手青筋畢現,手指彷彿蟠動的絛蟲,一枚鑲著圓形蛋白石的純金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奧雷里亞諾為他開門時,無須聽他自報身份就能看出他是遠道而來。隨著他一路走過,花露水的氣味在家裡瀰漫開來,當年他還是孩子的時候,烏爾蘇拉曾灑在他頭上好在黑暗中找到他。在某種無法說清的意義上,離家多年後何塞·阿爾卡蒂奧仍然是個孩子,悒鬱孤獨入骨。他徑直走進母親的卧室,奧雷里亞諾已經用祖父的祖父那個鍊金爐在屋內連燒了四個月水銀,靠梅爾基亞德斯傳下的這一方法保存屍體。何塞·阿爾卡蒂奧什麼話都沒問,他在死者額頭吻了一下,從她的裙下衣袋裡取出三個還未開封的子宮托以及衣櫃的鑰匙。他做這些時乾脆決絕,一反平日的怠惰。他從衣櫃里取出一個帶有家族紋章的金銀嵌花小匣,在裏面找到一封散發出檀香氣味的長信,信中費爾南達傾訴了對他隱瞞的一切真相。他站著讀信,貪婪而不失耐心,讀到第三頁時停下來,將奧雷里亞諾重新審視一番。
「話是沒錯,」烏爾蘇拉說,「可也沒那麼快。」
家裡並不缺少食物。奧雷里亞諾第二死後次日,曾經寫下不敬悼詞獻上花圈的朋友中有一個向費爾南達提出要償還欠她丈夫的債務。從那以後,每個星期三都會有跑腿的人送來一筐食物,足夠家裡吃一個星期。沒有人知道,這些食物是佩特拉·科特斯讓人送去的,她想要通過持之以恆的善行來羞辱那羞辱過自己的人。然而怨恨遠比想象中消失得快,但她仍出於驕傲繼續送去食物,到最後變成出於憐憫。很多次她沒有精力去兜售彩票,人們對抽彩也失去了興趣,但她為了讓費爾南達有的吃寧可自己挨餓。她堅持履行對自己的承諾,直到看見對方下葬為止。
暴雨過後的情形便是如此。人們一派懈怠,而遺忘卻日益貪婪,無情地吞噬一點一滴的記憶。就在尼蘭迪亞協定簽訂的又一個周年紀念日,共和國總統特使趕來頒發曾被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多次拒絕的勳章,他們足足花了一個下午四處打聽,發現竟無人知曉在哪裡能找到上校的後人。奧雷里亞諾第二想到那是一枚純金獎章,一度禁不住誘惑,但最終被佩特拉·科特斯說服,為了尊嚴而拒領,儘管那時使者們已然張貼公告並準備好儀式上的講演。吉卜賽人也在那個時期再次到來,這最後一批繼承梅爾基亞德斯學問的人發現市鎮滿目頹唐、居民與世隔絕,於是又一次拖著磁鐵走街串戶,彷彿那真read•99csw•com是巴比倫智者的最新發明,並又一次用巨型放大鏡聚焦陽光。一見水壺墜地炒鍋翻滾就目瞪口呆的不乏其人,願意破費五十生太伏觀看吉卜賽女人裝卸假牙併為之驚嘆的也大有人在。當年滿載旅客的火車曾拖來布朗先生配備玻璃車頂和天鵝絨安樂椅的車廂,還有一百二十節車廂的香蕉運送車一過便是一下午,到如今只剩下一列破舊不堪的黃色火車,而且因為無人搭乘幾乎不在荒廢的站台停留。教廷派代表團趕來核查關於飛鳥暴亡和「流浪的猶太人」被殺的報告,他們發現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在和孩子們玩捉迷藏,認定他的報告乃是老年癲狂的產物,隨即將他送進養老院。不久,又派來奧古斯都·安赫爾神甫,一個幹勁十足的當代衛道士,為人苛刻又大胆莽撞,每天多次親自敲鐘催人警醒,挨家挨戶叫起貪睡的人去望彌撒。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氣里瀰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滯的炙烈塵埃所降服,被午飯中的肉丸在酷熱難熬的午休時刻攪得昏昏欲睡,最終徹底妥協。
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買來語法書三年多后,奧雷里亞諾譯出了第一張羊皮卷。這工作並非沒有意義,但也不過是無法預計的漫漫長路上的第一步,因為譯出來的卡斯蒂利亞語看不出什麼含義,仍是有待破解的神秘詩行。奧雷里亞諾手頭缺乏可供深入研究的資料,但好在梅爾基亞德斯說過加泰羅尼亞智者的店裡有能助他破譯羊皮卷內容的書籍,於是他決定去找費爾南達,請她允許自己出去找書。在那個被日益加增的垃圾所吞噬的房間里,他考慮著如何以最合宜的方式提出請求,預想各種情形,等候恰當時機,但事到臨頭看見正從余火上取下食物的費爾南達,他卻錯過了與她搭訕的唯一機會,事先周密醞釀的請求噎在喉中,一時發不出聲音。那是他唯一一次窺看她。她在卧室中的腳步聲牽動著他的注意力。他凝神齡聽她走到門口收取兒女的來信,同時把寫好的信交給郵差,到深夜還在傾聽她用筆尖劃過紙張時那急迫有力的沙沙聲,然後是關燈的聲音,黑暗中的喃喃祈禱。這時候他才睡下,相信第二天期待的機會便會到來。他滿心以為不會遭到拒絕,因此一天早上剪短垂到肩膀的長發,刮凈雜亂的鬍鬚,穿上不知是誰傳下的緊身褲和假領襯衣,在廚房等待費爾南達來吃早飯。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每日里那個頭頸高昂、步伐刻板的女人,而是一位美貌超凡的老嫗,她身披已經泛黃的白鼬皮斗篷,頭戴金色紙板製成的王冠,舉手投足帶著幾分倦怠,好像剛在暗中哭過。事實上,自從在奧雷里亞諾第二的衣箱里發現了這套蛀痕斑斑的女王行頭,費爾南達已經穿戴多次。若是有人看到她站在鏡子前,滿心陶醉地擺出女王模樣,必定會認為她已陷人癲狂。然而並非如此。她不過是把女王盛裝當成追憶時光的機器。她第一次穿上時不禁心結暗生,雙眼含淚,她又聞到了當年來家裡接她去做女王的軍官的鞋油氣味,追憶起破滅的夢想時心頭一陣激蕩。她覺得自己如此老邁、衰弱,離生命中的美好時光已如此遙遠,竟開始懷念那些最不如意的時刻,而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多麼需要長廊里飄來的牛至香氣、黃昏時的玫瑰芬芳,甚至渴望外鄉人帶來的野蠻生機。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憂患的痛切打擊下若無其事,卻在懷舊伊始被擊潰了防線。隨著歲月的摧殘,她對自憐自傷的需求漸漸淪為一種惡習。她在孤獨中變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那天早上走進廚房,見一個瘦骨嶙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遞上一杯咖啡,眼中閃耀著狂熱的光芒,她立時因尷尬而痛苦萬分。她不僅拒絕了請求,從那以後還把家裡的鑰匙藏在存放待用子宮托的衣袋裡。這一防範並無必要,因為奧雷里亞諾若是願意,早就能夠偷偷自由出入。然而漫長的囚禁、對外界的陌生,以及順從的習慣,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種子乾枯。於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讀了又讀,聆聽費爾南達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去生火,發現前一天留給她的飯菜仍在已熄滅的爐火上。於是他朝她的卧室里張望,只見她躺在床上,白鼬皮斗篷遮身,皮膚顯出象牙般的質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麗。四個月後,何塞·阿爾卡蒂奧趕回家時,眼前的她仍保持著這個樣子。
「您還能指望什麼?」他喃喃道,「時間過得很快。」
奧雷里亞諾第二又把衣箱搬回了佩特拉·科特斯家,他此時只能勉強維持不致讓家人餓死。用賣騾子彩票掙的錢,佩特拉·科特斯和他又買了別的牲畜,由此起家經營起彩票生意。奧雷里亞諾第二走街串戶兜售彩票,那些彩票都是他自己用彩筆所畫,以求更吸引人也更有說服力,但他或許沒有覺察到有些人購買是出於感激,大多數人是出於憐憫。不過,即使是最富於同情心的購買者,也不會放棄花二十生太伏得一頭豬或三十二生太伏得一頭小牛的機會,每到星期二晚上都滿懷希望,擠滿佩特拉·科特斯家的院子,等待那個隨機選出的孩子從袋子里抽出中獎號碼。不久這裏就變為每星期一次的集市,一到星期二傍晚院中便支起油炸食品攤子和飲料台,很多中獎者只要有人奏樂和上酒就當場殺掉牲畜,而奧雷里亞諾第二也不曾想到自己又拉起手風琴,加人因陋就簡的饕餮比賽。這些宴席彷彿昔日盛況的寒酸翻版,也令奧雷里亞諾第二發現自己當年的活力蕩然無存,昔日的昆比安巴舞高手雄風不再。他已然變了一個人。當年遭遇「母象」挑戰時高達一百二十公斤的體重如今已減至七十八公斤,當年快活圓鼓的烏龜臉變成了鬣蜥臉,總是帶著無聊和疲憊。然而對佩特拉·科特斯來說,他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好,她或許是將他在自己心中激起的同情,以及貧困引發的患難與共當作了愛情。光禿禿的大床不再是縱情歡愉的地方,而變成私密的避難所。天花板上的照影鏡已被賣掉換來做獎品的牲畜,引人綺念的錦緞和天鵝絨也已被騾子啃光,他們好像一對慾望全無的老夫老妻,直到夜深仍不能成眠,便將以前白白浪費的時間用在算賬和擺弄零錢上。有時他們一直忙到聽見第一聲雞叫,把一堆堆零錢搬來弄去,這裏減一點兒那裡加一點兒:這些用來哄費爾南達開心,那些用來給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買鞋,還有這些給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她自從混亂時期起就再沒穿過新衣服,這些用來給烏爾蘇拉預備壽材,那些用來購買隔三個月每磅就漲上一生太伏的咖啡,這些用來買越來越沒甜味的白糖,這些用來買暴雨過後還沒幹透的木柴,那些用來買畫彩票用的紙和彩墨,剩下的補上四月份那頭小牛造成的虧損,它在彩票賣光的時候突然患上紅斑症,最後只僥倖落下一張牛皮。在這些無私的貧寒彌撒中,他們總把最多的一部分留給費爾南達,倒不是出於愧疚或善心,而是因為比起自己來他們更在乎她能否過得舒適。儘管兩人都沒察覺,他們其實都把費爾南達當成了求之不得的女兒,甚至有一次甘心情願連喝三天玉米糊,只為了能讓她買下一塊荷蘭桌布。然而,他們拚命勞作,努力省錢,想出無數花樣,守護天使卻依然在疲倦中沉睡,任他們怎樣把硬幣挪來移去也僅僅勉強糊口而已。因入不敷出而徹夜難眠時,他們不禁自問這世界是怎麼了,為什麼牲畜不再像當年那樣瘋狂繁殖,為什麼錢從手中溜走,為什麼不久前人們還肯為昆比安巴舞花上大沓鈔票,現今卻認為能得六隻母雞的彩票定價十二生太伏就是搶劫。奧雷里亞諾第二嘴上沒有說,心裏卻相信不是世界的問題,而是佩特拉·科特斯神秘心靈的某個隱秘角落在暴雨期間出了毛病,使牲畜不再多產,令錢財滑不留手。他帶著這個謎團,深入她的心靈反覆探究,想要找尋利益卻找到了愛情,他本想讓她愛自己結果自己卻愛上了她。而佩特拉·科特斯見他越發親熱也就越發愛他,於是在暮年將至時又重拾青春時代的迷信,相信貧窮是愛情的奴僕。想起往昔,兩人都把荒唐的歡宴、離奇的財富和毫無節制的私情當作妨礙,一同感慨浪擲了多少時光才找到共享孤獨的天堂。兩人在無兒無女的多年相伴之後瘋狂相愛,奇迹般從桌上到床上都如膠似漆無比幸福,直到年老體衰時仍像小兔一樣嬉戲,像狗一般打鬧。
她又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暴雨過後的熱風曾吹得烏爾蘇拉頭腦間或清醒,但那情形已一去不返。她再沒恢復過理智。當她走進卧室,會遇見佩德羅妮拉·伊瓜蘭,她穿著礙事的撐裙和綴有小玻璃珠的收腰外套,一身出門赴約的打扮;遇見她的外祖母特蘭奇麗娜·瑪利亞·米尼亞達·阿洛科克·布恩迪亞,她癱瘓在搖椅上,晃著一根孔雀翎毛扇風,還有她的曾外祖父奧雷里亞諾·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他身穿仿製的總督衛兵制服,還有她的父親奧雷里亞諾·伊瓜蘭,他曾發明咒語,能讓奶牛身上的蟲子乾癟自行脫落,還有她膽小怯懦的母親,長豬尾巴的表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他們死去的子女。所有人都坐在靠牆的椅子上,不像是來造訪,倒像是在守靈。她眉飛色舞地談天說地,所講述的事件時間不同地點各異,每當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從學校回來或奧雷里亞諾翻厭了百科全書,總會看到她坐在床上喃喃自語,迷失在亡靈的迷宮裡。「著火了!」有一次她突然驚恐地大喊,當即在家中造成恐慌,實際上她是在說自己四歲時馬廄發生的火災。她將過去與現在完全混淆,即使在她死前的兩三次清醒時刻,家人也無法判斷她說的是當下的感受還是過去的回憶。她日漸一日越發痩小,變成胎兒,變成木乃伊,到最後幾個月彷彿裹著睡衣的李子干,那永遠高舉的手臂活像蜘蛛猴的爪子。她一連幾天一動不動,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不得不時常搖晃她的身體看她是否還活著,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用小勺喂她糖水。她就像一個剛出生的老嫗。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和奧雷里亞諾在卧室里把她挪來移去,讓她躺在祭壇上,看看是不是比聖嬰大一點兒,一天下午還把她藏進穀倉的柜子險些被老鼠吃掉。棕櫚主日費爾南達去望彌撒的時候,他們來到卧室,一個抓脖子一個抄腳踝把烏爾蘇拉抬了起來。
「上帝啊!」她喊了出來,彷彿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費了那麼大力氣培養你的好習慣,結果你倒活九_九_藏_書得像豬一樣。」
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履行了諾言,用菜刀砍下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的頭,以保證他沒有被活埋。兩具屍體被放進同樣的棺材,他們在死亡中重新變得酷似,就像童年時一樣。奧雷里亞諾第二舊日的酒肉朋友在棺材上擺放了花圈,花圈的紫色緞帶上寫著一句悼詞:讓一讓,母牛們,生命短暫啊。費爾南達對這一不敬舉動大為光火,讓人把花圈丟進了垃圾堆。在最後一刻的慌亂中,悲傷的醉漢們抬棺材出家門時弄混了,把兩人各自下葬在對方的墳墓里。
奧雷里亞諾第二忙於經營彩票生意,幾乎沒有時間去看望孩子。費爾南達把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送到一所只收六名學生的私立學校,但連公立學校也不許奧雷里亞諾上。在她看來,任由他走出房間已經是莫大的讓步。另外,當時的學校只接收天主教婚姻中誕生的合法子女,而奧雷里亞諾被送來時,外罩衣上用別針系著的出生證書註明他是棄嬰。因此他被關起來,全靠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的好心看護和烏爾蘇拉間或清醒時的照管,通過老祖母們的解說逐漸認識了家中的狹小世界。他面容清秀,身材修長,好奇心之強常常將大人們惹惱,但他那閃爍的眼神卻與上校在他這個年齡時刨根阿底、有時洞察一切的目光不同,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就在花園裡尋捉蚯蚓折磨蟲子。有一次,他把蝎子裝進盒子準備放到烏爾蘇拉的床席上,被費爾南達當場抓到,關進以前梅梅的卧室,他便在那裡翻看百科全書里的插圖打發孤寂的時光。一天下午,烏爾蘇拉拿著蕁麻枝在家中四處灑過夜的涼水。她明明已經見過多次,這時仍問他是誰。
「回你屋去。」何塞·阿爾卡蒂奧說。
自從把孩子們趕出家門,何塞·阿爾卡蒂奧一直在等候聖誕節前開往那不勒斯的遠洋船的消息。他和奧雷里亞諾說過此事,還制定了計劃,準備給他張羅起一樁足以糊口的生意,因為費爾南達死後就再沒有食物筐送上門。然而這最後的夢想未能實現。九月的一天上午,何塞·阿爾卡蒂奧在廚房裡與奧雷里亞諾喝過咖啡,快要沐浴完畢時,被他逐出門去的四個孩子突然從屋瓦的豁口中鑽進來。沒等他反抗,他們就穿著衣服跳進水池,抓著頭髮將他按進水中,直到垂死掙扎時的氣泡不再湧出水面,海豚般蒼白的身體靜靜滑向芬芳池水的深處。隨後孩子們從只有被害者和他們知曉的地方將三袋金幣擄走。這場行動迅捷、有序而殘忍,不亞於一次軍事奇襲。奧雷里亞諾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一無所知。當天下午,他在廚房裡想起何塞·阿爾卡蒂奧,在家中找了一圈后才發現他漂在平滑如鏡的芬芳池水中,身軀碩大腫脹,仍在想著阿瑪蘭妲。到這時奧雷里亞諾才明白自己多麼愛他。
想要發行謎語彩票的那段時期,奧雷里亞諾第二每天醒來都覺得喉嚨里打了個結,就像想哭又強忍住的哽咽感。佩特拉·科特斯認為這是艱辛生活引發的又一麻煩,連續一年多每天用小刷子蘸了蜂蜜為他擦拭上顎,給他喝蘿蔔糖漿。喉嚨里的硬結大到妨礙呼吸的地步了,奧雷里亞諾第二去找庇拉爾·特爾內拉,看她有沒有什麼緩解病痛的草藥。這位年逾百歲、老而彌堅的婦人經營著一家地下妓院,她並不相信那些迷信的偏方,而是乞靈于紙牌的引導。她看到金元騎士的咽喉被寶劍仆侍的利刃所傷,由此推斷出費爾南達在試圖用大頭針扎刺丈夫照片的拙劣手法引他回家,但由於巫術不精使他體內長了腫瘤。奧雷里亞諾第二除了結婚照再無其他照片,而那些都收在家庭相冊里,他便趁妻子不備在家中四處尋找,結果在衣櫃深處發現了半打未拆封的子宮托。他認為這些紅色小橡膠圏必定是巫術用具,就揣了一個在兜里拿給庇拉爾·特爾內拉看。她判斷不出它具體是什麼,但感覺十分可疑,便讓他把半打全部拿來,在院中付之一炬。為了對抗預想中費爾南達的巫術,她指點奧雷里亞諾第二將一隻抱窩的母雞浸濕后活埋在栗樹下,他滿懷信心地依計而行,用枯葉掩上新土的一瞬間便感覺呼吸順暢了許多。而費爾南達那邊,則把失竊當作隱身醫生們的報復,她在內衣裏面加縫了一個衣袋,將兒子新寄來的子宮托藏在其中。
「你要永遠記住那是三千多人,都被扔進了海里。」
財寶的發現彷彿燎原之火迅速顯出影響。何塞·阿爾卡蒂奧並未像貧賤時朝思暮想的那般,憑藉飛來的橫財回羅馬去,而是把家裡變成了一座浪蕩樂園。他把窗帘和床上的華蓋換成嶄新的天鵝絨,浴室石板鋪地,牆面貼上瓷磚。飯廳的食櫥里塞滿了蜜餞、火腿和醋腌菜;廢棄的穀倉再次打開,堆滿何塞·阿爾卡蒂奧親自去車站取來的葡萄酒和燒酒,一箱箱都寫著他的名字。一天晚上,他和四個大孩子狂歡到天明。早上六點,他們赤身露體衝出卧室,放干水池然後用香檳灌滿。他們扎進池裡,彷彿飛鳥在充盈著芬芳泡沫的金色天空中翱翔,而何塞·阿爾卡蒂奧沒有歡鬧,只是仰面漂著,大睜雙眼想著阿瑪蘭妲。他這樣待了許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咀嚼著不倫之情的苦澀,直到孩子們玩膩了,一個個回到卧室,扯下天鵝絨窗帘擦乾身體,混亂中打碎了水晶鏡面,吵鬧著躺下時弄塌了華蓋。何塞·阿爾卡蒂奧從浴室回來,看見他們赤身裸體擠成一團睡著,儼然躺在溺水者的睡房裡。比起傢具的損壞,更令他怒火中燒的是在狂歡后的空虛中對自己的厭惡和憐憫。他從收著苦行衣及其他懺悔贖罪用的鐵器的箱子底層抽出教堂趕狗人的鞭子,像個瘋子似的叫吼著,無情地鞭打將孩子們從家中趕了出去,下手比面對一群野狼還要狠毒。隨後他就癱倒了,哮喘持續發作了好幾天,顯出瀕死的模樣。到備受折磨的第三天晚上,他已幾近窒息,只得找奧雷里亞諾幫忙到附近的藥房買些止喘的嗅粉來。奧雷里亞諾因此第二次出門上街。他只走了兩個街區便來到了那間逼仄的藥房,落滿灰塵的櫥窗里擺著帶拉丁語標籤的瓷瓶,一個宛似尼羅河水蛇般沉靜美艷的姑娘按照何塞·阿爾卡蒂奧寫在紙條上的藥名給他拿了葯。第二次看到的荒蕪城鎮在泛黃的街燈下猶顯昏暗,仍像第一次那樣並未喚起奧雷里亞諾的好奇。何塞·阿爾卡蒂奧剛開始懷疑他會逃走,他就拖著在長久的幽閉生活中缺乏運動、虛弱笨拙的雙腿,重新出現在眼前,因匆忙趕路而噓噓帶喘。見他對外界的確漠不關心,何塞·阿爾卡蒂奧幾天後違背了對母親的承諾,允許他自由出入。
最初人們以為是瘟疫。家庭主婦們為清掃死鳥累得精疲力竭,特別是在午休時段,男人們則用小車推著倒進河裡。復活主日,年過百歲的安東尼奧·伊莎貝爾神甫在佈道壇上斷定是「流浪的猶太人」作祟造成飛鳥的死亡,說那個怪物他前一晚親眼見到了。他將其描述成公山羊和女巫雜交的產物,口中呼氣能化作焚空熱浪,所到之處新娘會暗結怪胎。他啟示錄般的預言沒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市鎮上的人都確信這位教區神甫已經老邁昏聵。但星期三一早一個女人將所有人叫醒,她發現了一行偶蹄雙足動物的足印。面對這確鑿無疑的證據,所有目擊者都不再懷疑存在著與神甫所說相似的可怕生物,齊心協力在各家院中設下陷阱。於是它就這樣遭擒。烏爾蘇拉去世兩個星期後,佩特拉·科特斯和奧雷里亞諾第二被鄰家傳來的一陣格外刺耳的小牛哀鳴驚醒。等他們起床,已經有一群人在把那怪獸從枯葉覆蓋的深洞里的尖木樁上拔下來,它已然停止哀鳴。儘管身形不過未成年人大小,它卻有一頭牛那麼重,傷口流淌著碧綠滑膩的血液。它一身粗硬的毛髮上遍生小扁虱,皮膚上覆蓋著鯽魚般的硬殼,但與神甫的描述不同,它人形的部分更像是嬌弱的天使,雙手光潤靈巧,眼睛大而朦朧,肩胛上強壯的翅膀只剩下已經結痂的殘根,應當是被樵夫的斧子所砍傷。它被捆住腳踝倒吊在廣場的巴旦杏樹上,讓所有人都能看見。它開始腐爛的時候,人們無法確定應該把它當作動物丟進河裡還是當作人類下葬,便點起一堆火焚化了。永遠無從得知它是否就是導致飛鳥暴死的元兇,新娘們倒是不曾生出預言中的怪胎,但炎熱的天氣也未得到緩解。
奧雷里亞諾問她要去哪兒,她做了個含糊的手勢,似乎對自己的歸宿沒有任何打算。但她也試圖說明白要去投奔里奧阿查的一個表妹,在那裡度過晚年,只是這說法不太可信。自從父母雙亡,她從未和市鎮上的人有過接觸,從未收到過郵件或口信,也從未說起過哪個親戚。奧雷里亞諾給了她十四條小金魚,因為她上路前只打算帶走自己的那點兒財產: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透過房間的窗戶,他看著她拿著衣物小包,弓著衰老的腰背,腳步蹣跚地穿過院子,看著她出門后把手伸進門洞帶上門閂。從此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看來,」他的聲音里有種剃刀般的銳利,「你就是那個野種了。」
「我沒有什麼事要上街。」奧雷里亞諾這般答道。
「連話也說不出,」奧雷里亞諾說,「像只小蟋蟀似的死了。」
他仍關在房間里,全神貫注讀著羊皮卷,只是羊皮卷的研究雖漸漸深入,卻仍未成功解讀。何塞·阿爾卡蒂奧到房間給他送來火腿片,能在舌間留下春天滋味的百花蜜餞,有兩回還送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他對羊皮卷不感興趣,認為那不過是晦澀的遊戲,但這位孤寂的親戚罕見的智慧和難以理解的博學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他發現,奧雷里亞諾能夠閱讀英語,在攻讀羊皮卷的間歇從頭到尾讀完了六卷本百科全書,就好像讀一本小說。他見奧雷里亞諾談起羅馬頭頭是道,彷彿在那裡居住多年,開始時還歸於以上緣故,但很快就意識到他擁有許多百科全書未載的知識,比如物品的價錢。「凡事皆可知。」他問起如何獲得這些信息,卻只從奧雷里亞諾那裡得到這句回答。奧雷里亞諾這邊,也驚訝于從近處看到的何塞·阿爾卡蒂奧與此前遠遠望見他在家中遊盪的形象完全不同。他會笑,會偶爾懷念家中的過往,會為梅爾基亞德斯房間的衰頹擔憂。同一血脈的兩個孤獨者之間的接近與友誼無涉,卻有助於他們承受將兩人分離又聯合的神秘孤獨。何塞·阿爾卡蒂奧可以拿煩擾自己的日常難題向奧雷里亞諾求助,而奧雷里亞諾也可以坐在長廊里讀書,收取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九九藏書一貫準時寄來的信件,使用何塞·阿爾卡蒂奧歸來后曾禁止他入內的浴室。
彩票生意一直沒能興旺起來。開始時,奧雷里亞諾第二每星期都拿出三天關在過去的牧場辦公室里,一張一張繪製彩票,根據每次抽獎的牲畜,頗具神釆地畫上一頭紅色小奶牛、一隻綠色小豬或是一群藍色小母雞,還嫻熟地模仿印刷體題上「天賜彩票」幾個字。佩特拉·科特斯覺得這名字起得很好。但時間一長,他每星期要畫兩千張彩票而深感疲倦,便請人把牲畜圖案、彩票名字和號碼刻在橡皮章上,這樣只需在不同顏色的印泥里蘸色蓋章即可。最後幾年,他曾想到用謎語代替數字,讓所有猜中者平分獎品,但這一規則太過複雜且令人生疑,他就沒有再繼續嘗試。
奧雷里亞諾走了,甚至在聽見那冷清葬禮上的聲響時也沒有好奇地出來。有幾回,他從廚房看見何塞·阿爾卡蒂奧在家中遊盪,急切地喘息,並且午夜過後還能聽到他在破敗的卧室間踱步。好幾個月過去,他從未聽到何塞·阿爾卡蒂奧的說話聲,這不僅僅因為何塞·阿爾卡蒂奧不和他交談,還因為他自己毫無交流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花在羊皮卷以外的事上。費爾南達一死,他便從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取出一條,趕到加泰羅尼亞智者的店裡尋找所需的書籍。一路上不曾有任何事物引發他的興趣,或許是因為他缺乏相關記憶可以比對,而且那些荒涼的街道、殘破的房屋都與他過去的想象一模一樣,那時的他為看到這些情願付出一切。當初被費爾南達拒絕,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門,不過僅此一次,也只有一個目的,並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達到。於是他沒有停留片刻,穿過十一個街區來到當年算命解夢的小巷,氣喘吁吁地走進雜亂陰暗的店鋪。那裡面連轉身都很難,與其說是書店,倒更像是舊書回收店,舊書胡亂堆在白蟻駐壞的書架上,堆在蛛網橫結的角落裡,甚至堆在本應留出的過道上。一張同樣堆滿厚書的長桌上,店主正在寫一篇奇長無比的文字,紫色的筆跡帶著幾分譫妄,布滿了學生練習本散的紙頁。他那一頭漂亮的銀髮遮住了額頭活像白鸚鵡的羽冠,藍色的眼睛細長靈動,流露出遍覽群書後的溫潤氣質。他穿著短褲,滿身大汗,只顧寫作甚至看都沒看來人一眼。奧雷里亞諾毫不費力地從驚人的混亂中拯救出所需的五本書,因為它們都放在梅爾基亞德斯告知的地方。他一言不發,把書和小金魚遞給那位加泰羅尼亞智者,他接過去檢視,眼皮又如貝殼般合攏。「你一定是瘋了。」他用自己的語言說道,聳了聳肩,然後把五本書和小金魚一起還給了奧雷里亞諾。
「你看,」阿瑪蘭妲·烏爾蘇拉說著,強忍住笑,「都不喘氣了。」
「我叫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
「我還活著!」她說。
埋下母雞六個月後,奧雷里亞諾第二半夜在咳嗽中醒來,感覺像有一對蟹螯正扼住自己的咽喉。這時他明白無論銷毀多少魔法子宮托,浸濕多少驅邪的母雞,都沒法改變一個簡單而悲哀的事實:他快要死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滿心擔憂死前不能送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去布魯塞爾,於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賣力地幹活,把彩票銷售從每星期一次增加到三次。每天一早就能看見他在市鎮上奔走,連最偏僻最窮苦的街區也不放過,那種迫不及待的勢頭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天賜彩票到了,」他吆喝著,「大好機會別錯過,一百年就這一次。」他竭力裝出快活、親切又健談的樣子,但只要看看他的冷汗和蒼白臉色就知道他是在勉強支撐。有時他躲到無人看見的荒地上,坐下來忍著體內魔爪帶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喘息片刻。直到半夜他還在花街柳巷遊走,向那些伴著唱機抽泣的孤獨女郎努力兜售好運。「這個號已經四個月沒出啦,」他邊說邊展示手中的彩票,「別錯過機會,人生比你想象的要短。」後來人們對他失去了敬意,開始取笑他,最後幾個月都不再像一直以來那樣稱他堂奧雷里亞諾,而是當面叫他堂「天賜」先生。他喉間雜音日增,說話漸漸走調,最後喑啞嘶叫如狗,但仍努力使人們對佩特拉·科特斯院中的開彩保持興趣。然而徹底失聲時,他意識到自己即將被劇痛壓垮,同時也明白靠豬羊彩票無法將女兒送去布魯塞爾,因此突發奇想,要拿被暴雨毀壞的土地來舉行一場豪華抽彩,那些土地只要有資金投入就能重新派上用場。這一想法手筆之大,甚至驚動了市長親自頒發公告。人們合夥購買面額一百比索的彩票,一個星期之內就搶購一空。開彩當晚,中彩者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歡慶會,堪與香蕉公司黃金時代的聚會相媲美。奧雷里亞諾第二最後一次拉起手風琴,演奏好漢弗朗西斯科已被人遺忘的歌曲,只是他再也無法伴唱。
「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佩特拉·科特斯懇求道,「想想我是多麼愛他才甘心受這種羞辱。」
其中四個最大的孩子,快進入青春期卻仍穿著短褲,他們負責何塞·阿爾卡蒂奧的儀容修飾。他們比旁人來得更早,整個上午為他剌須,用熱毛巾按摩,修剪手腳指甲,灑花露水。他們不時也跳進水池,為他從頭到腳打上肥皂,他自己則仰面漂在水上,想著阿瑪蘭妲。隨後他們為他擦乾身體,搽粉,穿衣。其中有個孩子長著金黃色鬈髮,一雙玻璃球似的紅眼睛活像兔子,他時常在家裡過夜。這孩子與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關係極為密切,甚至在他患哮喘失眠時也陪伴一旁,默默跟隨他在漆黑一片的家中遊盪。一天晚上,他們在烏爾蘇拉的卧室中看到一片金光自水泥地下映出,彷彿地下有一輪太陽把卧室地板變成了彩色玻璃窗。屋裡亮得不用開燈,他們只是掀開斷裂的石板,就在昔日放置烏爾蘇拉卧床的角落、光芒最盛的地方,發現了奧雷里亞諾第二曾經瘋狂挖掘卻未能尋獲的秘密地窖。裏面藏著那三個用銅絲繩束口的帆布袋,袋中是七千二百一十四枚面值為四多卜拉的多卜隆金幣,在黑暗中彷彿炭火般艷艷放光。
兩個月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去了布魯塞爾。奧雷里亞諾第二把這次賣豪華彩票所得的錢,加上此前幾個月攢下的積蓄,以及出售自動鋼琴、古鋼琴和其他破爛家什的微薄收入都給了她。根據他的計算,這些錢足夠支付她的學業開支,只剩下回家的旅費沒有著落。費爾南達考慮到布魯塞爾毗鄰墮落的巴黎,一直反對女兒遠行,後來安赫爾神甫寫了推薦信給一家修女開辦的天主教膳宿公寓,她才放下心來,阿瑪蘭妲·烏爾蘇拉也保證會在那裡待到學業結束。另外,神甫還安排她和一群去托萊多的方濟各會修女同行,到了那裡她們會托可靠的人送她去比利時。在通過書信往來加緊聯絡以上接送事宜的同時,奧雷里亞諾第二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幫助下忙著準備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行李。他們在費爾南達的一個陪嫁衣箱里把衣物擺放整齊,這個女學生當晚就已一一記住,哪些是穿越大西洋期間要穿的衣服和燈芯絨便鞋,哪些是下船登岸時要換上的銅扣藍呢外套和山羊皮鞋子。她還記住了上船后要怎樣走才不至於落水,任何時候都不要與修女們分開,除非吃飯不要走出艙室,旅程中遇見陌生人無論男女提問題都不要回答。她帶上一小瓶防暈船的滴劑和一個本子,本子里有安赫爾神甫親手寫下的六句抵禦風暴的禱詞。費爾南達為她縫製了一條藏錢的帆布腰帶,教她怎樣貼身使用,睡覺時也不必摘下。她還把金溺盆用鹼水洗凈又拿酒精消毒,想讓女兒帶上,但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害怕同學取笑沒有接受。幾個月後,奧雷里亞諾第二在臨終時將會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那時在二等車廂里的她為了聽清費爾南達最後的叮嚀,想把滿是灰塵的車窗搖下卻沒能做到。她穿著粉色的絲裙,左肩搭扣上別著一束小小的假三色堇,腳上是平跟系絆山羊皮鞋,配弔帶絲光長襪。她個子嬌小,長發披肩,雙眼靈動一如烏爾蘇拉當年,告別時不哭也不笑,流露出同樣的堅毅性情。奧雷里亞諾第二追著漸漸加速的火車,同時挽著費爾南達免得她摔倒,女兒用指尖送來飛吻時他幾乎來不及揮手回應。夫妻倆在烈日下一動不動,看著火車變作地平線上的黑點,這是自從婚禮那天後兩人第一次挽臂並肩。
麗貝卡死於那年年底。畢生服侍她的女僕阿爾赫尼妲請求當局強行打開卧室的房門,她的主人已經在裏面關了三天。人們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蝦米般縮成一團,頭髮因生癖而落盡,大拇指含在嘴裏。奧雷里亞諾第二負責料理了喪事,並打算把房子修葺好賣掉。然而那房子已破敗得無可挽救,牆皮剛抹好即紛紛脫落,刷上再厚的灰漿也無濟於事,只能眼看著雜草穿透地面、蔓藤侵蝕橡柱。
奧雷里亞諾很長時間都沒有走出梅爾基亞德斯的房間。他將那些散頁書中的傳奇怪談,癱子赫爾曼的研究大要,鬼魔學的筆記,點金術的關鑰,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及其疫病研究,都一一爛熟於心,故此當他步入青年時期雖然仍對所處時代一無所知,但已具備一個中世紀人的基本學識。不論何時走進房間,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總看見他在專心閱讀。她早上給他端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中午則是一盤炸香蕉片配米飯,自從奧雷里亞諾第二死後家中餐餐如是。她整日為他操心,給他理髮、除虱,把已被遺忘的衣箱里的舊衣服拿出來按他的身材修改,在他開始長鬍鬚時送來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剃刀和盛在加拉巴木果殼杯里的剃鬚膏。上校所有的兒子,包括奧雷里亞諾·何塞在內,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與上校酷似,特別是那凸起的顴骨,以及唇際那堅毅又略帶冷酷的線條。正像當年烏爾蘇拉見到奧雷里亞諾第二在房間里研讀時的感覺那樣,桑塔索菲亞·德拉·彼達也以為他在自言自語。實際上他正和梅爾基亞德斯交談。那對孿生兄弟死後不久,一個炎熱的中午,他在窗前光線的明滅中看見一位頭戴鴉翼狀禮帽的陰鬱老者,彷彿遠在出生前就紮根於他腦海的一段回憶已化身成人。奧雷里亞諾已經整理出羊皮卷中的字母表,所以當梅爾基亞德斯問他可曾看出那是以何種文字書寫的,他毫不猶豫地作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