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特惡毒地停了下來，接著便用食指在鼻孔下面揉著，使的勁兒那麼大，弄得她的鼻子好像跳起一種戰爭的舞蹈。

我微微欠了欠身。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行，」這個女人從椅子扶手上站起身來說。

「你是說性遊戲嗎？」我在絕望中故作輕快地問道，成了一個走投無路的老耗子。

「叫我煩心的是，」普拉特小姐說，一邊看著她的手錶，又開始把整個話題重複一遍，「老師和同學都覺得洛莉總很敵對，心懷不滿，不肯暴露思想——大家都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堅決地反對一個正常孩子的所有自然的娛樂活動。」

「我來問你一個坦率的問題，黑茲先生。你是歐洲大陸來的一位老派的父親吧？」

她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頭髮花白，衣衫不大整潔，長著一個寬大扁平的鼻子和兩隻小眼睛，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一「坐下吧，」她說，指著一張日常使用的、羞辱性的踏腳凳，自己則笨重而充滿活力地坐到一把橡木椅子的扶手上。她面帶笑容、十分好奇地瞅了我一會兒。我想起來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也曾這樣，但當時我還能不冒風險地沉下臉來回望著她。她的目光離開了我。她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假裝的。她拿定了主意，在膝蓋上一疊又一疊地揉著她的深灰色的法蘭絨裙子，想去掉粉筆灰或什麼別的痕迹。隨後，她仍然揉著，並沒有抬起頭來，說道：

「說不定我們不久就會再次碰頭；要是情況沒有改善，我們也許會請卡特勒博士對她加以分析。」

「在我看來，她相當正常，也很快樂，」我說（大禍終於臨頭了嗎？我給發覺了嗎？她們找了施行催眠術的人嗎？）。

現在不妨來解釋一下，比爾茲利中學仿效英國一所著名的女子學校的辦法，給它的各個教室都起了「傳統的」別號：蘑菇室、八號內室、B室、BA室等等。蘑菇室里散發著一股臭氣，黑板上方掛著一幅雷諾茲《未解風情》的深褐色的複製品，還有幾排樣子笨拙難看的課桌。在一張課桌旁邊，我的洛麗塔正在看貝克《戲劇創作技巧》中「對話」的那一章。四周十分安靜，另外還有一個女孩子，裸|露著瓷器一般雪白的脖子，長著一頭銀灰色的秀髮。她坐在前面，也在看書，完全脫離了現實世界，一邊不停地老把一綹柔軟的鬈髮繞在一個手指上。我在洛莉身旁坐下，正好就在那個脖子和那頭秀髮後面，解開大衣；花了六角五分，外加對於參加學校戲劇演出的許可，讓洛莉把她那染了墨水又有粉筆灰的、指節發紅的手放到課桌下面。噢，無疑，我多麼愚蠢，多麼莽撞，但在經受了那番折磨以後，我實在不能不利用一下我知道再也不會發生的結合。九*九*藏*書

「洛莉·黑茲，」她說，「是個可愛的孩子，但性成熟的突然到來好像給她帶來了麻煩。」

「對不起，」我說，「什麼區域？」

「好吧，」我說，我的踏腳凳也發出一聲疲乏的嘆息。「你贏了。她可以去演那齣戲。只要男性的角色都由女性的角色扮演。」

「瞧你這老派的歐洲人！」普拉特喊道，一邊朝我的手錶上輕輕拍了一下，驀地露出了她的假牙。「我所說的就是那種生物和心理的慾望——你抽煙嗎？——並沒有在洛莉的身上相互交融，可以說是還沒有進入一個勻稱圓滿的形式。」她的雙手有一剎那好像捧著一個看不見的甜瓜。

「她討人喜歡，相當聰明，不過也很粗心」（https://99csw.com這個女人依然高坐在那兒，呼吸粗重，抽出時間看了看她右手辦公桌上那個可愛的孩子的成績報告單）。「她的分數越來越差。我很納悶，黑茲先生——」她又假裝沉思起來。

「不，」我說，「我不想破壞校規。過後我會和她談的。我會把事情弄清楚的。」

「她仍在生長發育的肛|門和生殖兩個區域之間來回擺動，」普拉特小姐說，一邊還用她那兩隻布滿赤褐色斑點的手比劃著。「她基本上還是個可愛的——」

我聳了聳肩膀。一個卑鄙的流亡人士。

「呃，不，」我說，「也許有點兒保守，但不是你所說的老派。」

我來給你說幾件小事，這不需要花多少時間。現在讓我來瞧瞧（在她的文件堆里東翻西找）。她根本不聽雷德科克小姐的話，對科莫蘭特小姐也粗魯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這是我們的一份特別研究報告:喜歡跟著全班集體唱歌，不過似乎心不在焉；雙腿交叉，按著節拍晃動左腿；常用的詞語種類：最普通的青少年俚語範圍內的二百四十二個單詞，外面則有一圈顯然是歐洲的多音節詞；上課時老是唉聲嘆氣。讓我來瞧瞧。對。現在講的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上課時老是唉聲嘆氣；使勁兒嚼口香糖；沒有咬她的手指甲，不過如果咬了，那倒與她的一般表現更為吻合，當然是科學地說；行經，據本人說，完全正常；目前並沒有加入任何教會組織。順便問一句，黑茲先生，她母親是——？噢，我明白了。那麼你是——？無人負責的事，我想，上帝就該負責。我們想要了解一些別的情況。我知道她在家裡沒有一定的分內工作。你讓你的洛莉成了一位公主，黑茲先生，是嗎？唔，我們還搜集到一些什麼別的情況？愛惜書籍；嗓音悅耳；常常格格發笑；有點兒精神恍惚；自己私下開一些玩笑，比９9csｗ•com如把有些老師姓名的頭一個字母調換；頭髮很薄，是深褐色的，富有光澤——唔（撲哧一笑），這一點你大概知道；鼻子並不堵塞，腳掌弧度很大，眼睛——我來瞧瞧，我在哪兒還有一份最近的報告。啊，在這兒。戈爾德小姐說洛莉打網球的姿勢十分優異出色，甚至比琳達·霍爾的姿勢還要好，可是在思想集中和積分方面的成績卻只是「差到中等」科莫蘭特小姐無法斷定洛莉有沒有異常的控制感情的能力或者壓根兒就沒有。霍恩小姐報告說她——我指的是洛莉——不會用詞語表達自己的感情，而據科爾小姐說洛莉的新陳代謝功能是極好的。莫拉小姐認為洛莉有些近視，應該找一個好的眼科大夫看看，但雷德科克小姐堅持認為這個姑娘是假裝眼睛疲勞，好讓老師不對她的學業成績不好加以追究。最後，黑茲先生，我們的研究人員對一個真正關係重大的問題感到納悶。現在，我想問你一件事。我想知道你已故的妻子或是你自己，或是家裡的任何別人——我知道她在加利福尼亞有幾個姨母和一個外祖父，是嗎？——噢，曾經有過！真對不起——哎，我們都感到納悶，不知家裡有沒有誰向洛莉講解過哺乳動物的繁殖過程。總的印象是十五歲的洛莉對兩性問題仍然病態地不感興趣，或者說得確切一點，抑制住她的好奇心來維護她的無知和自尊。好吧——十四歲。你瞧，黑茲先生，比爾茲利中學並不相信蜜蜂和鮮花以及鸛和相思鳥那一套，但卻相當堅決地認為應該讓學生們對男女滿意地結為夫婦，成功地生兒育女有所準備。我們覺得只要洛莉肯把心思放在她的功課上，她就能取得極大的進步。科莫蘭特小姐的報告在這方面值得注意。說得婉轉一些，洛莉往往愛好放肆無禮。可是大家都覺得，primo，你應該讓你的家庭大夫把生活常識告訴她；secundo，你應該讓她樂於在青少年俱樂部或里格博士的組織里，或者在我們家長的美好的家裡跟她同學的兄弟交往。

「她可以在她自己美99csw.com好的家裡會見男孩子，」我說。

有個星期一上午，大概是在十二月，普拉特請我到學校去談一次。洛莉最近的成績很差，我知道。可是，對於這次邀請，我並不滿足於這樣一種似乎相當有理的解釋，而是想像出各種各樣的可怕情形，只好用一品脫我「小桶里的酒」壯一壯膽，才敢去面對這次會談。我心懷鬼胎，慢吞吞地走上絞刑架的梯級。

「唔，我當然歡迎這個文明的術語，」普拉特咧嘴笑著說。

「我一向以為，」我說，「自己是一個十分通情達理的父親。」

「讓我們共同商量一下，黑茲先生。這個孩子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我是一個直率的人，」她說，「可是習俗總是習俗。我覺得很難……讓我這麼說吧……沃克夫婦，就是住在被我們這一帶稱作公爵府的那座房子，你知道，就是山上那所灰色大宅子里的那對夫婦——他們把兩個女兒送到我們學校來念書，而穆爾校長的侄女也在我們學校就讀；她可真是個嫻雅有禮的孩子，且不提其他一些十分出色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發現樣子像個有身份的小姐的洛莉竟然使用一些你這個外國人大概根本不知道或者不懂的詞，那真叫人感到十分震驚。也許，這樣說不定好一些——你希望我現在就把洛莉叫到這兒來一起談談嗎？不要？你知道——好吧，我們就開誠布公地談談，把這件事解決掉吧。雷德科克小姐六月里就要結婚了，洛莉用口紅在雷德科克小姐分發給女學生們的一些健康手冊上寫了一個非常下流的四個字母的詞；據我們的卡特勒博士告訴我，那是粗俗的墨西哥西班牙語中用來表示小便池的髒詞。我們認為她應當放學后留在學校里——至少留半個小時。但如果你願意——」

「我希望她這樣，」普拉特輕鬆愉快地說，「我們問起洛莉有什麼煩心的事，她總不肯談論家裡的情況，但我們跟她的一些朋友談了。真的——唔，比如說吧，我們堅持要你不要反對她參加戲劇小組的活動。你必須允許她參加演出《獵獲的魔術師》。在預演中，她是那麼一個完美無瑕的小仙女。春天某個時候作者要到比爾茲利學院來待幾天，可能會在我們的新禮堂里看一兩次排演。我是說那也完全是年輕、活潑、美麗的人兒玩樂的一部分。你必須理解——」9９ｃｓｗ•cｏｍ

「也許你的家庭大夫會樂意檢查一下她的身體——只是一次常規的檢查。她現在在蘑菇室——那條走道那邊的最後一個教室。」

我是不是應該和普拉特結婚，隨後再把她掐死呢？

「噢，當然，當然，但科莫蘭特小姐認為，而我也比較同意她的看法，洛莉受到找不到發泄方法的性的觀念的困擾，就戲弄和折磨其他的女孩子，甚至我們年輕的教師，因為她們確實也跟男孩子們有一些清白無邪的約會。」

「噢，」她興緻十足地繼續說道，「至於我，我也抽煙，而且，正如可敬的皮爾斯博士過去常說的那樣：我並不為此感到得意，但我就是喜歡。」她點著了香煙，從鼻孔里噴出來的煙氣好像一對獠牙。

「不過問題並不在這兒。在比爾茲利中學的主持下，演戲、舞蹈和其他正常的活動嚴格地講都不是性遊戲，不過女孩子們的確會遇到男孩子，如果這就是你所反對的事兒。」

她嘆了口氣，皺起眉頭，用咱們言歸正傳的方式把兩隻胖乎乎的大手一拍，又用她那亮晶晶的小眼睛緊盯著我。

「我一貫總被外國人，」普拉特說，「至少是人了美國籍的外國人，運用我們豐富語言的那種令人欽佩的方式所吸引。我相信負責戲劇小組的戈爾德小姐準會高興得不得了。我注意到她是少數幾個似乎還喜歡——我是說似乎覺得洛莉還好管教的老師之一。我想這隻解決了一般的問題；現在有一個特殊的問題。我們又遭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