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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節

第一章

第四節

「……但是我倒很想知道,媽媽為什麼在信上對我說『最新的一代』?不過是一句描寫這個人的性格的話呢,還是有更進一層的目的:叫我對盧仁先生發生好感?啊,她們想得多麼周到!我還想弄清一個情況:在那天,那個夜裡以及其後的日子里,他們彼此真誠相見達到了什麼樣的程度?他們之間所說的話是不是坦率的,還是雙方都了解彼此是一條心的,具有一致的見解,所以用不著說出來,並且也沒有必要說出來。大概,這有點兒像是這樣;從信上可以看出:媽媽覺得他有點兒粗魯!可是天真的媽媽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了杜尼雅。不用說,她生氣了,『不開心地回答說』。可不是!如果事情是清楚的,就不會使人產生各種幼稚的問題;如果問題解決了,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了,那就不會觸怒什麼人。她為什麼在信上對我說:『羅佳,你要愛杜尼雅,她愛你超過愛她自己』;因為她為了兒子而寧願犧牲女兒,她是不是暗地裡受到了良心的譴責,『你是我們的指靠,你是我們的一切!』哦,媽媽!……」他心頭越來越痛恨,如果現在盧仁先生來跟他見面,他準會把他殺死!
他找到長椅的時候,發覺前面二十步外有個女子在躑躅,可是開頭沒有注意她,就像沒有注意到這之前在他眼前閃過的一切東西一樣。他已經有過許多次,比方說,回家的時候,完全記不得他走過的是哪一條路,他已經習慣於這樣走路了。可是這個躑躅著的女子身上有個地方使人感到奇怪,而且第一眼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漸漸注意起她來——開頭無意地、彷彿不愉快地,可是後來越來越專心致志地注意起來。他忽然想弄清楚,在這個女子身上哪個地方叫人奇怪?第一,她大概是個十分年輕的女子,在這樣酷熱的天氣里走路卻不戴帽子,不打傘,也沒有戴手套,而且不知怎的令人可笑地擺動著兩手。她穿著一件絲的、用一種輕飄飄的料子(絹)做的連衫裙,可是不知怎的,她穿得很怪,扣子差不多都沒有扣上,在背後靠腰的地方,裙子的上端被扯破了;有一大塊掛了下來,晃蕩著。一條小三角巾系在那裸|露著的脖頸上,有點兒歪斜不正。此外這個女子的步子也不穩,跌跌撞撞的,甚至搖來晃去。她終於引起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注意。他同這個女子在長椅旁邊相遇了,可是她走到長椅跟前,忽然倒在長椅的一端,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顯然已經疲憊不堪。他仔細地把她端詳了一會兒,馬上就看出,她已經酩酊大醉。看她醉成這個樣子,他不覺又奇怪又吃驚。他甚至想,是不是看錯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十分年輕的、可愛的臉,約莫十六歲,也許甚至只有十五歲——一張小小的、漂亮的臉,淡黃色頭髮,但臉兒紅彤彤的,彷彿有點兒浮腫。這個年輕的女子看起來已經神志不大清爽;她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而且露得太多了。從她的神態上看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大街上。
說不定,他也有幾個這樣的女兒——「也像是嬌生慣養的小姐」,裝束入時,頗有大家閨秀的派頭……
「哎——哎呀!」巡警說著,把手一揮,就跟隨著那個花|花|公|子和女郎走了,大概他把拉斯柯爾尼科夫當作一個瘋子,或者把他當作一個比瘋子更糟的人。
「哎呀,多麼可憐!」他搖搖頭,說。「還完全像個小孩兒呢。有人誘騙了她,準是這樣。喂,小姐,」他叫喊起來,「您住在哪裡啊?」女郎睜開疲倦而沒精打採的眼睛,茫然看看盤問她的人,揮手叫他走開。
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了。
「重要的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很著急。「不讓她落入這個壞蛋的手裡!他為什麼還要侮辱她!他的意圖是一目了然的;瞧,這個流氓,他還不肯走呢!」
那個小鬍子掉轉頭來。
「隨他們去吧!關你什麼事?讓他們去吧!讓他去尋開心吧(他指指那個花|花|公|子)。關你什麼事?」
「喂,」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兒有幾個錢(他在口袋裡掏摸了一陣,摸到二十戈比,掏了出來),拿這些錢去雇一輛馬車,叫車夫送她回家。不過我們應當問清楚她的住址!」
巡警摸不著頭腦,睜大了眼睛望著。
「呸,這些不要臉的東西,糾纏不休!」她說著,又揮了一下手。她走得很快,但身子還是搖晃得很厲害。那個花|花|公|子跟住她,但在另一條林蔭道上走,一邊目不轉睛地看住她。
「我上哪兒去啊?」他忽然想起來了。「好奇怪。我出來是要幹什麼事的。我一念完信,就出來了……我是往九_九_藏_書瓦西里島去找拉祖米興的。現在……我想起來了,就是上他那兒去。可我去幹什麼呢?我為什麼現在忽然想到上拉祖米興那兒去?這真奇怪。」
「決不會成功?不讓這門婚事成功,你有什麼辦法呢?你去阻止嗎?你有什麼權利?要獲得這樣的權利,從你本身來說,你能應許她們什麼呢?等到你從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個命運和整個前途都獻給她們嗎?這話我們都聽到過了,這不過是一句空話,可是目前怎麼辦?目前應該做些什麼,這你知道嗎?但是現在你在幹什麼呢?你不是在剝削她們嘛。她們的經濟來源是一百盧布養老金和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們預支的薪水!你,未來的百萬富翁,支配她們命運的宙斯,有什麼辦法能使她們不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們和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瓦赫魯欣借錢。再過十年嗎?母親在十年內會因編織三角頭巾而雙目失明,也許會哭瞎的;她會因吃不飽而變得憔悴,可是妹妹呢?嗯,你想一想吧,十年後,或者十年內,妹妹會變得怎樣呢?你想過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也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張威武的士兵的臉,蓄著一撮灰唇髭,滿面絡腮鬍子,眼神是聰慧的。
「這是什麼意思?」這位先生厲聲問,擰緊了眉頭,顯出傲慢而詫異的神氣。
「你敢,壞蛋!……」
「得了吧,先生們,不要在馬路上打架。你們要幹什麼?您是誰?」他仔細地瞧了瞧拉斯柯爾尼科夫那襤褸的衣服,厲聲問。
「哎喲,哎喲,多麼糟啊!哎喲,多麼丟臉呀,姑娘,多麼丟臉呀!」他又搖起頭來,害臊、同情而又不滿。「這件事不好辦!」他轉臉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一邊又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他覺得這個人當真很奇怪:衣服破破爛爛的,可是他卻拿出錢來!
「放心,我不會讓她落入他手裡的,」小鬍子堅決地說,也跟著他們走了。「唉,如今下流的事可多啦!」他唉聲嘆氣地重說了一遍。
這當兒彷彿有個什麼東西把拉斯柯爾尼科夫咬了一口;他剎那間感到一陣心痛。
他覺得自己的行動很奇怪。拉祖米興是他從前大學里的同學。真奇怪,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大學里差不多沒有一個朋友,他不跟人往來,也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興人家來找他。不久大家果真也都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參加聚會,又不參加社交活動,也不參加娛樂活動,他什麼都不參加。他只是不顧自己的身體用功讀書,因而受人尊敬,但是誰也不喜歡他。他很窮,有點兒驕傲自大,目空一切,不善交際;彷彿他心裏蘊藏著什麼秘密。在別的同學們看來,他高傲地把他們當作小孩兒,彷彿不論在發展前途上、在知識或在信仰上,他都比他們強,在他看來,他們的信仰和興趣都是低級的。
「走開!煩死啦!……」女郎喃喃說,又揮手叫他走開。
他揮了一下皮鞭。拉斯柯爾尼科夫握緊拳頭向他衝上去,甚至沒有考慮到這位身體結實的先生能對付兩個像他這樣的人。可是這當兒有個人從後面緊緊地拉住了他。一個巡警站在他們中間。
他連忙朝四下看了看,尋找著一個什麼東西。他想坐一會兒,便尋找長椅;那時他正在K林蔭道上走。在前面百步外,出現了一條長椅。他儘快地走去;可是在路上他遇到了一樁小小的奇事,有一會兒工夫,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坐下,也不想走,而是躊躇不決地站在她面前。這條林蔭大道上常常不見人影,現在一點多鍾,天氣又那麼熱,幾乎連一個人影子也不見。可是有一位先生在一邊,即在相隔十五步路的馬路邊站住了。從他的神態看來,這位先生懷著某種目的,也想走到這個年輕的女子跟前來。他大概也是老遠就看見她了,跟蹤而來的;但是因為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這兒,他不敢走近來。他不時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投來兇惡的目光,但又極力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目光,並且不耐煩地等待著機會,一俟這個使人討厭的衣衫襤褸的人走開,馬上就走過來。事情是很清楚的。這位先生三十來歲,身體結實而肥胖,臉色紅潤,嘴唇鮮紅,蓄著一撮小鬍子,衣著很考究。拉斯柯爾尼科夫怒不可遏了;他忽然要想方設法侮辱一下這個渾身肥肉的花|花|公|子。他暫時撇下姑娘,來到了這位先生跟前。
「因為這件事情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喃喃說,臉上浮出洋洋得意的微笑,心裏憤恨地預祝著自己的決心必勝。「不行,媽媽,不行,杜尼雅,你們不應該欺騙我!……她們還表示歉意,說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沒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決定了!可不是!她們以為,現在已經不能斷絕關係了,可是咱們看吧——到底能不能!好堂皇的借口。她們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忙人,他這麼忙,所以婚禮得趕快舉行,越早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麼都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打算跟我談的許多話是些什麼話;我也知道,你整夜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些什麼,你向媽媽卧室里那個喀山教堂的聖母像祈禱什麼。上各各他去是艱苦的。哼,這樣看來,已經完全決定了。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你要嫁給一個精明能幹、有見識的、手頭有很多錢的人了(已經有很多錢,這更可靠,更打動人心),在兩個地方供職,具有我們最年輕的一代的信念(媽媽在信上這麼說),『看來是個好人呢』,杜涅奇卡自己這樣說。這似乎比什麼都重要!這個杜涅奇卡看來是為著這個而嫁給他!……好極了!好極了!……https://read.99csw.com
「他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只剩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個人的時候,他憤憤地說。「讓他去向那個人要幾個錢,放那個女郎跟他走,就這樣把事情結束……我管什麼閑事啊?我應該幫助嗎?有權利幫助嗎?讓他們互相活活地吃掉吧——關我什麼事?我怎麼可以把這二十戈比送人。難道這是我的錢嗎?」
「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先生,走投無路是一種什麼樣的境遇啊?」他忽然想起昨天馬爾美拉陀夫所提出的問題來,「因為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
「我告訴您吧:她在我前面走,搖搖晃晃的,就在這兒林蔭大道上走著。走到這條長椅跟前,她就倒在椅子上了。」
他拿這些問題折磨自己,揶揄自己,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快樂。但是這些問題都不是新鮮的,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亟待解決的、存在已久的老問題。這些問題已經使他苦惱了很久,已經使他痛苦到極點。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現在的這個煩惱了,這個煩惱增強了,積累起來,而最近已經成熟了,凝聚起來,具有一個可怕的、怪誕的和空想的問題的形式。這個問題使他苦惱,而且大傷腦筋,非把它解決不可。現在母親的來信像個晴天霹靂,突然在他的頭頂上打了下來。顯然,現在不必怕問題不能解決而發愁了,消極地苦惱了,而必須切實行動起來,立刻快些行動起來。不管怎樣得下定決心幹起來,或者……
「……我不怪媽媽,願上帝保佑她,她本來是這樣的人嘛,可是杜尼雅怎麼啦?杜涅奇卡,親愛的,我了解您!我們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您已經二十歲:我已經了解您的性格。媽媽在信上寫道:『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強。』這點我知道。兩年半前我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兩年半來,我一直想著這一點,我正是想著這一點:『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強。』她能忍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和由他所造成的一切後果,這樣看來,她的確忍耐心很強。可是現在她和媽媽都以為,她也能容忍盧仁先生。他大談從窮苦人家討來的和蒙受丈夫恩澤的妻子的優點,並且幾乎初次見面就說這樣的話。就算他『失言』,雖然他是個細心的人(他也許壓根兒沒有失言,而是要儘快地表明自己的態度),可是杜尼雅,杜尼雅呢?她當然了解這個人,而且往後她必須跟這個人一起生活。她將會啃黑麵包和喝白開水,但她決不會出賣靈魂,決不會因貪圖享受而犧牲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拿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來交換,她也不願接受,何況是一個盧仁先生。不,杜尼雅不是這種人,我多少知道一些,而且……不用說,她現在也沒有變!……還用說嘛!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一家真叫人夠受了。為了一年兩百盧布的薪水在外省各地當家庭教師,一輩子東奔西跑也是一件苦事;可我還是認為,我的妹妹寧肯到種植場去當奴隸,或者學拉脫維亞人的樣投奔波羅的海東部沿海地區的德國人而決不願玷辱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去跟一個不受她尊敬的和同她一點兒也合不來的人結合——僅僅為了貪圖個人利益而跟他結為終身伴侶!就算盧仁先生是用一塊純金鑄成的,或者是用一大塊金剛鑽做成的,她都不會同意去做盧仁先生的合法的姘婦!為什麼她現在同意了呢?這是怎麼回事啊?怎樣解釋呢?事情很清楚: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享樂,甚至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也不肯賣身,可是現在她為了別人而賣身!為了一個親愛的人,為了一個她特別喜歡的人而賣身!就是這麼回事:為了哥哥,為了母親而賣身!出賣一切!啊,現在我們在必要時就會壓制我們的道德感,就會把自由、安寧,甚至於良心,一切的一切,都拿到舊貨市場上去出賣。不惜犧牲生命!只要我們心愛的人能夠生活得幸福。不但如此,我們還編造了一套強詞奪理的詭辯,去向耶穌會士學習,大概這樣暫時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使自己相信這樣做是必要的。要達到這個善良的目的,確實應該這樣做。我們都是這樣的人,一切都像白晝一樣清楚。顯然,這裏中心人物不是別人,就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可不是嘛,他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繼續上大學,可以成為事務所里的合伙人,他的整個前途可以得到保障;或許以後他會成為一個有錢的人,享有榮譽和受人尊敬的人;或許晚年甚至成為一個名流!可是母親呢?這關係到羅佳,她的寶貝,長子羅佳的一生!為了這樣一個長子,怎麼不能犧牲哪怕是這樣一個好女兒呢!啊,可愛的、太偏的心眼兒!為什麼呢?我們大概也甘心情願接受和索涅奇卡同樣的命運吧!索涅奇卡·馬爾美拉陀娃,世界存在一天,索涅奇卡便永垂不朽!你們倆可充分地估量過這種犧牲,這種犧牲嗎?估量過嗎?做得到嗎?有好處嗎?合理嗎?杜涅奇卡,您可知道,您跟盧仁先生一起生活的命運決不會比索涅奇卡的命運好些?媽媽在信上寫道:『談不上有什麼愛情』。如果不但沒有愛情,連尊敬也不能有,那怎麼辦?相反地,有的卻是厭惡、鄙視和怨恨,那又怎麼辦?那麼又得『保持整潔』啦。是不是這樣呢?這種整潔是什麼意思,你們明白嗎?明白嗎?明白嗎?你們明白不,盧仁的整潔跟索涅奇卡的整潔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也許甚至更壞,更醜惡,更卑鄙,因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貪圖不必要的享樂,可是對於她,這簡直是餓死的問題!『杜涅奇卡,這種整潔的代價是昂貴的,很昂貴!』嗯,如果以後做不到,您會懊悔嗎?多少悲痛,多少憂愁,多少詛咒,多少淚水被掩藏起來,不讓人知道,因為您不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那麼母親會怎樣呢?要知道,她現在就感到不安,感到煩惱了;等到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那會怎樣呢?而我會怎樣呢?……您到底把我想成怎樣的人呢?杜涅奇卡,我不要您的犧牲;媽媽,我不要!我活著一天,這門婚事決不會成功,決不會成功!決不會成功!我不同意!」九-九-藏-書
「或者完全拋棄生活!」他突然發狂地叫喊起來。「索性聽天由命,永久地克制一切感情,放棄行動、生活和戀愛的一切權利!」
「您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就看見她了嗎?」巡警問他。
不知什麼緣故,他跟拉祖米興很合得來,不但合得來,而且更喜歡跟他談心,對他比對別人更坦率。其實沒有一個人不跟拉祖米興合得來。這是一個異常樂觀和談鋒很健的青年,他的善良達到了憨厚的程度。但是,在這種憨厚里是蘊藏著深摯的感情和自尊心的。他的最相熟的同學們都知道這點,所以大家都喜歡他。他相當聰明,雖然有時真有點兒憨厚。他的外表卻是富於表情的——身量很高,瘦削,臉常常修得很馬虎,頭髮烏黑。有時他也胡鬧,大家都管他叫大力士。一天夜裡,他同一群朋友在一起,一拳打倒了一個兩俄尺十二俄寸高的警察。他酒量如海,但也可以一口不喝;他有時淘氣得令人不能容忍,但也能裝得很嚴肅。拉祖米興還有一個值得令人注意的地方:失敗從來不會使他驚慌失措,任何困難似乎都不能使他灰心喪氣。他甚至能住在屋頂上,能忍飢挨凍。他很窮,但堅決要自立,干各種活兒掙錢。他掙錢的辦法有的是。有一個冬天,他在屋子裡沒有生火爐,卻認為這甚至是更令人愉快,因為在寒冷中能睡得更酣暢。現在他也被迫從大學里退學了,可是輟學沒多久,他就努力創造條件,使自己能夠繼續求學。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有四個月沒有上他那兒去了,拉祖米興也不知道他的住址。兩個月前,有一次他們在街上相遇,但拉斯柯爾尼科夫卻避開他,甚至穿過街道走到對面去了,免得讓他看見。拉祖米興雖然看見他,但也從旁經過,不想打擾朋友。https://read.99csw.com
拉斯柯爾尼科夫提高了嗓子說,一邊用手直指著他。那個人聽到了這些話,又要發怒,可是他按捺住了心頭的怒火,只鄙夷地瞥了一眼。接著他慢吞吞地走開了,走了十來步,又站住了。
「您瞧,她喝得爛醉了。剛才她在林蔭大道上走,誰知道她是什麼人,可不像一個做生意的。大概什麼地方有人把她灌醉了,誘騙了她……頭一次嘛……您可懂我的意思?就這樣被攆到街上來了。您瞧,衣服被扯破了,您瞧瞧,她的衣服是怎樣穿上的:人家替她穿上的,不是她自己穿上的,不是熟手,而是一個男人替她穿上的。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現在您向這邊瞧瞧,我並不認識剛才我要跟他打架的那個花|花|公|子,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他;但他也是剛才在路上看見她的,她喝醉了,不省人事,現在他很想走過來,把她弄到手——因為她醉成了這個樣子——帶她到什麼地方去……大概是這麼回事;請您相信我,我不會弄錯的。我親眼看見他盯住她,監視著她,是我才使他不能下手。現在他等著我走開。瞧,他現在稍為走開點兒站著,假裝卷香煙……咱們有什麼辦法不讓她落到他手裡?咱們該怎樣送她回家——想個辦法吧!」
「哎喲,上帝,如今世界上發生了多麼丟臉的事啊。這麼一個黃毛丫頭已經會喝得爛醉!有人誘騙了她,準是這樣!你瞧,她的連衫裙也給扯破了……唉,如今出現了那麼多下流的事……她也許是大家閨秀,也許是小家碧玉……如今這樣的事多得很哪。她的樣子好像是嬌生慣養的,倒像個小姐,」他又彎下腰去看她。
「小姐,小姐?」巡警拿了錢,又叫喊起來。「我馬上給您叫一輛馬車,送您回家。告訴我送您到哪兒,好嗎?您住在哪兒?」
「我叫您滾開!」
「咦,是您,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您在這裏要幹什麼?」他嚷道,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臉上浮出了獰笑,憤怒得嘴裏泛出涎沫來了。
「喂,聽我說,」他在後面向小鬍子叫喊。
他抓住了巡警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條長椅跟前去了。
「一個可憐的姑娘!」他說著,打量了一下那條空著的長椅的一端。「她醒來后,會痛哭一場的,以後母親會知道……開頭打她耳光,然後拿鞭子抽她,痛苦,沒臉見人……說不定還會把她攆出家門……即使不把她攆出,達里雅·弗蘭卓夫娜之流也會聽到風聲的,我們的姑娘就要到處流浪……不久就會進醫院(那些瞞著她們正派的母親而暗地裡乾著不正當勾當的姑娘們總是這樣下場),後來……後來又進醫院……伏特加……酒店……再進醫院……兩三年後就殘廢了,她只活了十八歲或十九歲……難道我沒見過這樣的姑娘嗎?她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她們都落到了這個地步……呸!這關我什麼事!據說,應該如此。據說,每年應當有百分之幾……滾到什麼地方……見鬼去,使其餘的人保持純潔,不受妨害。百分之幾!他們這些話的確說得很漂亮:這些話是這麼令人欣慰,合乎科學。只有百分之幾,因此不必擔憂。如果換了個字眼,那就……也許會更使人不安……要是杜涅奇卡也在這百分之幾裏面呢!……不是在那個百分之幾九-九-藏-書裏面,而是在另一個百分之幾裏面呢?……」
巡警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就動起腦筋來。這個胖子先生的目的當然是一目了然的,只有這個年輕的女子需要了解一下。這個巡警彎下腰去,把頭湊得更近些去仔細看她,臉上流露出由衷的憐憫。
「嗯,這話很對,」他隨著腦海里思潮的翻騰而繼續往下想。「這話很對,『要了解人,應該慢慢地細心地跟他接近』;可是盧仁先生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重要的是,『一個能幹的人,看來是個好人』:不錯,他負責託運行李,那隻很大的衣箱的運費由他負擔!他怎麼不是好人呢?她們倆,一個新娘和一個母親,雇了一個農夫,搭一輛席篷大車(我也搭過這樣的車)!不要緊!只有九十俄里路,然後我們『十分舒適地搭三等車走』,一千里路呢。做得對:應該量力而行;可是您呢,盧仁先生,您怎麼啦?要知道她是您的未婚妻啊……您應該知道,母親預借了養老金做路費?當然啰,你們一道做買賣,這個買賣對雙方都有利,股金相等,所以開支也得對半負擔;俗話說得好:麵包和鹽放在一起,煙葉各自處理。可是這個能幹的人有點兒欺騙她們:行李費比她們的旅費便宜,說不定不要花錢。她們倆為什麼都看不出這點呢,還是故意視若無睹?要知道,她們都心滿意足!認為這隻是開花,而收穫豐碩的果實是以後的事!但這兒值得注意的倒不是慳吝,不是視錢如命,而是他的作風,要知道,這也是他將來婚後的作風,一個預兆……可是媽媽為什麼高興呢?她帶幾個錢到彼得堡來?帶三個盧布呢,還是帶兩張『一盧布的鈔票』,如她所說的……老太婆……哼!她以後在彼得堡想怎樣度日呢?她不是已經有各種理由可以猜到,他們結婚後,她跟杜尼雅不可能住在一起,甚至在開頭一個月也不可能?這個可愛的人大概漏出過幾句,作過暗示,雖然媽媽矢口否認:『我不會接受。』她怎麼辦呢,她依靠誰呢:依靠一百二十盧布養老金嗎?這筆錢還要償還向阿法那西·伊凡諾維奇借來的錢。往後她在這裏編織冬天的三角頭巾和縫製套袖,會弄壞她那雙老花眼的。而編織三角頭巾每年只能增加二十盧布收入,這我知道。這麼看來,還得把希望寄托在盧仁先生的慷慨上:『他會邀我去住的,會勸我去住的。』別夢想啦!席勒筆下那些好心腸的人常常是這樣:他們始終拿孔雀羽毛把人裝扮起來,始終往好的方面想,而不是作壞的打算;雖然他們預感到壞的一面,但是事先無論如何對自己不說真話;片面的想法常常弄得他們苦惱不堪;他們拒不接受真理,等到他們所裝扮的人愚弄了他們,這才恍然大悟。很想知道這位盧仁先生有沒有勳章;我敢打賭說,他一定在扣眼裡掛著一枚安娜勳章,他同包工頭或商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都掛著這枚勳章。說不定,在結婚的時候也會掛上!不過關我什麼事,去他媽的!
「不落入他的手裡——這辦得到,」那個巡警若有所思地說。「只要她說出地址,要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彎下腰去。
他忽然從沉思中醒過來了,站住了。
他忽然怔了一下:也是昨天的一個念頭又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但他不是因為閃過這個念頭而發怔。他知道,他預感到這個念頭一定要「閃過」,它果然閃過了。這個念頭根本不是昨天產生的。但區別在於,一個月前,甚至還在昨天,它只是個空想,可是現在……現在它忽然不是一個空想,而具有某種新的、可怕的、他從未見過的形式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識到這點……他頭上被猛擊了一下,眼前出現一片昏黑。
女郎忽然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了一眼,彷彿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就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朝她來的方向走回去。
「我正要找您,」他嚷道,一邊拉住了他的袖管。「我從前是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您可以去調查,」他對那位先生說,「您過來,我指給您看看……」
雖然他說了這些奇怪的話,但他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他坐到那條空長椅上。他覺得思想很混亂……這當兒他什麼都不能思考了。他很想打個盹兒,把一切忘掉,醒來后,重新開始……
母親的來信使他痛苦極了。但是對於最重要的、基本的一點,甚至還在他讀信的時候,也沒有發生過片刻的懷疑。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完全決定了:「我活著一天,這門婚事就不會成功,去他媽的盧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