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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後來,他每分鐘地、逐點地追憶那會兒的情況和在那些日子里他的遭遇的時候,有一件事總是使他驚訝得甚至達到迷信的程度,雖然這件事實際上並沒有異常的地方,但後來他常常覺得,彷彿這件事是他的命運的轉折點。就是說,他怎樣也弄不清,也沒法解釋,他既然又累又痛苦,而且抄捷徑回家最方便,那為什麼要穿過乾草市場回家呢。根本不必走這條路。雖然彎路走得不多,但這顯然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回家的時候,記不得走過的路,不用說,這樣的事他已經有過幾十次了。但他常常自問,對他這麼重要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但又是非常偶然的在乾草市場上(他甚至不必走這條路)相遇這件事,為什麼恰好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那一分鐘,正好發生在那種心情和那種情況之下呢?正因為如此,這次相遇才會產生對他的命運具有決定意義的和最大的影響。這彷彿是命中注定的!
「它大概有十年沒飛跑了吧。」
他忽然覺得自己在想一件什麼事。
一個有病的人常常做印象異常鮮明的夢,夢跟現實異常相似。有時夢非常可怕,但夢境和夢的過程是如此逼真,並且充滿了如此巧妙的、異想天開的而在藝術上又與整個夢完全相適應的各種細節。如果不是做夢,這個做夢的人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家也想象不出這些細節哩。這樣的夢,病態的夢,常常使人難忘,並使那病態的、亢奮的人體產生了強烈的印象。
「那麼您來不來呢?」
「上車,大伙兒都上來吧!」米柯爾卡叫喊道。「我送大伙兒回去。我抽它!」他拿鞭子抽得噼啪直響,氣憤得不知道拿什麼東西抽打它才好。
「明兒六點多鍾;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吧。」
「揍死它!」米柯爾卡嚷道,像發瘋似的跳下了大車。幾個臉也紅彤彤的、喝醉的小夥子隨手拿起鞭子、棍棒或轅木,都向那匹奄奄一息的牝馬奔去。米柯爾卡站在一邊,白費力氣地用鐵棒揍它的背。馬兒伸著頭,痛苦地喘了口氣,就死了。
「別管閑事!這是我的馬!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再上來幾個!大伙兒都上來吧!我一定要叫它飛跑!……」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咱們回家去吧!」
他彷彿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心緒煩亂,悶悶不樂。他把兩個臂肘支在膝上,用兩手托住了頭。
「不久以前,我當真還想去叫拉祖米興找工作,叫他介紹教書工作或者其他工作……」拉斯柯爾尼科夫想了起來。「可是現在他能幫我什麼忙呢?假定說,他會給我介紹教書工作……假定說,他甚至肯讓我分享他僅有的幾個錢,如果他有錢的話,那我就可以買一雙靴子,把衣服弄得體面些教書去……哼……可是往後怎麼辦?幾個錢派什麼用?難道現在幾個錢夠我用嗎?我去找拉祖米興,這真可笑……」
「現在它準會倒下,弟兄們,這會兒它要完蛋了!」人叢里有一個看熱鬧的人說。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身子索索地抖得像片樹葉子。
「弟兄們,讓我也上去!」人叢中有個小夥子躍躍欲試,嚷道。
他揉揉腦門沉思起來,說來奇怪,想了好一陣后,不知怎的無意間、幾乎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腦海里驀地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
「他要把它揍死!」
他走過乾草市場的時候,大約是九點鐘光景。所有擺貨攤的、頂托盤賣物的、開小鋪子的商販都在關門收市,各自回家,就像他們的顧客一樣。在那些開設在底層的小飯店附近和在乾草https://read.99csw.com市場上那些房子的骯髒而發臭的院子里,特別是在那些酒店裡,聚集著形形色|色的手藝工人和衣衫襤褸的人們。拉斯柯爾尼科夫出來逛街的時候,挺喜歡逛這些地方和附近的各條衚衕。在這兒,他那破爛的衣服不會被人瞧不起,不管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在街上走,都不會使人感到丟臉。在K衚衕附近的一個角落裡,有個小市民和一個女人,他的妻子,擺著兩張檯子在做買賣,出售線啦、帶子啦和印花頭巾啦,等等。他們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為有個熟人走過來跟他們扯淡,就延遲了。這個熟人就是麗扎韋塔·伊凡諾夫娜,或者和大家一樣,只叫她做麗扎韋塔,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妹子。拉斯柯爾尼科夫昨天上老太婆那兒去抵押過一隻表,試探過了……他早已知道這個麗扎韋塔的情況,連她也有點兒認識他。這個老姑娘個子很高,笨手笨腳的,膽小,脾氣隨和,有點兒傻頭傻腦,已經有三十五歲,住在姐姐那兒,起早摸黑替她幹活,完全像個奴僕,看見姐姐會渾身發抖,甚至常常遭到毆打。她拿著一個包袱,沉思地站在那個小市民和他的妻子面前,用心地聽著他們的話。那兩個人非常熱心地向她解釋著一件什麼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冷不防會看見她,一種奇怪的、像是一種非常驚訝的感覺把他攫住了,雖然遇見她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
「揍死它,揍死它!您為什麼不揍啊!」人叢中有個聲音叫道。
「上車吧,我送大伙兒回去!」米柯爾卡又嚷道,他頭一個跳上大車,拿起韁繩,直挺挺地站在大車前部。「棗紅馬剛才被馬特威帶走了,」他在車上嚷道。「可是這匹牝馬,弟兄們,只有傷我的心:我真想把它殺掉,它白吃糧食。我叫你們上車!我要叫它飛跑!它會飛跑的!」他拿起鞭子,興高采烈地準備抽打那匹黃毛黑鬃馬。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說。「那些醉鬼都在胡鬧,他們都是傻瓜;咱們走吧,別看啦!」他想把他拉開,可是他從父親手裡掙脫出來,不顧一切地跑到馬跟前去了。那匹可憐的馬可受不了啦。它氣喘吁吁,站起來,又拉車,差一點兒摔倒。
米柯爾卡又揮起轅木來,這匹倒霉的馬背上又挨了一下猛揍。馬屁股坐下去了,但它又跳起來拉車,使出最後的一絲力氣,一忽兒晃向左邊,一忽兒晃向右邊,想拉動車;可是六條鞭子從四面八方一齊向它打來,那根轅木又舉起來,第三下,接著第四下,有節奏地猛烈地揍在它的身上,米柯爾卡氣得發狂了,恨不得一擊就把它揍死。
他離開長椅走了,近乎奔跑而去;他想往回走,回家去,但是他忽然極不願意回家:這一切都已經在那裡一個角落裡、在那口可怕的櫥櫃中成熟了一個多月了,他又信步往前走去。
「這是我的馬!」米柯爾卡叫道,手裡持著鐵棒,兩眼充血。他站著,彷彿還想揍死一個人。
「這是我的馬!」米柯爾卡叫道,一邊掄起轅木打了下去,只聽到一陣沉重的猛擊聲。
為什麼現在去找拉祖米興這個問題,使他感到出乎意外的不安。他在這個好像是尋常的行動中,不安地尋找著某種對自身有不祥之兆的意義。
「它就是為了怕死才不肯跑呀!」
「它死不掉!」周圍的人叫道。
「爸爸,爸爸,」他向父親喊道,「爸爸,他們幹什麼呀!爸爸,他們揍著那匹可憐的馬哪!」
「天哪!」他忽然大叫起來。「難九九藏書道,難道我真的會拿起斧頭砍她的腦袋,打碎她的腦殼……溜滑地踏過一攤發黏的溫血,撬開鎖,偷竊,發抖……躲藏起來,渾身濺滿鮮血……拿著斧頭……天哪,難道?」
「明兒?」麗扎韋塔沉吟地拖長聲音說,彷彿拿不定主意似的。
「爸爸!他們為什麼……揍死……這匹可憐的馬!」他嗚嗚咽咽哭起來,可是他透不過氣來了,他的話變成了一片叫喊聲,從他那感到壓抑的胸腔里沖了出來。
「這樣一匹不中用的馬能送我們回去!」
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走過去了,再也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他悄悄地、偷偷地溜過去的,儘力把每句話都聽在耳朵里。他先前那種驚訝的心情現在逐漸變為恐懼了,彷彿有一陣冷氣打他的背上溜過。他知道了,突然出乎意外地、完全出乎意外地知道了,明晚七點整,麗扎韋塔,老太婆的妹子,她那獨一無二的伴侶將不在家裡,那麼晚上七點整隻有老太婆獨個兒在家裡。
「准沒錯兒,你不是一個教徒!」人叢里一迭聲叫喊起來。
不用說,即使他曾經整年整年地等待適當的時機去實行這個計劃,大概也盼不到一個比此刻突然出現的更好的機會:不必冒險,也無須進行危險的探詢和察看,前一天就能確切地知道,明兒,在這個時刻,這個他企圖謀害的老太婆將會獨個兒在家裡——這到底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死啦!」人叢里有人嚷道。
「哼……去找拉祖米興,」他忽然十分沉著地說,彷彿他作出了最後決定似的。「我去找拉祖米興,這當然……但——不是在這個時候……我去找他……要等到那件事以後第二天去,也就是說在那件事已經完成了的時候,在一切都重新開始的時候……」
「謝天謝地,這不過是一個夢!」他說著,就坐在一棵樹底下,深深地舒了口氣。「可是這是怎麼回事啊?我是不是在發燒:做了這樣一個噩夢。」
「米柯爾卡,你瘋啦:這麼一輛大車卻套了一匹這樣的牝馬!」
可是這個可憐的孩子發狂了。他叫嚷著,穿過人叢,向那匹黃毛黑鬃馬跑去,抱住了它那沒有氣息的、血淋淋的頭吻起來,又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接著他忽然跳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地向米柯爾卡衝上去。在這一剎那間,已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於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從人叢里拉出去了。
「好吧,我來,」麗扎韋塔說,卻還是躊躇不決,慢吞吞地走開了。
他站起來了,驚訝地四下望望,彷彿感到奇怪似的:他為什麼上這兒來呢;他向T橋走去。他臉色慘白,雙目炯炯發光,四肢乏力,可是他的呼吸好像忽然輕鬆些了。他覺得,他已經卸下了這個壓在身上這麼久的可怕的重擔。他心頭忽然感到輕鬆而寧靜了。「上帝!」他祈禱起來。「給我指點一條路吧,我拋棄這個該死的……我的夢想!」
「怎麼,難道我只想依靠拉祖米興來解決一切問題,把他當作唯一的救星嗎?」他驚訝地責問自己。
「嗨,阿廖娜·伊凡諾夫娜嚇唬過您吧!」商販的妻子,一個機靈的女人,絮絮不休地說起話來。「我看您的樣子完全像個吃奶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的親姐姐,她是您的異母姐姐呀,她待您多壞。」
「請我們喝杯茶吧,」妻子補充說。
「誰見過,叫這樣的一匹馬拉一輛這麼笨重的車子?」另一個人補充說。
「難道你不是教徒嗎,鬼東西!」人叢里有個老頭兒叫道。
「不,我會受不了的,會受不了的!就算我的這些計劃都是無可懷疑的九九藏書,就算我在這個月里所決定的事像白天一樣清楚,像算術一樣準確。天哪!我還是不敢!要知道,我會受不了的,會受不了的!……那麼,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還……」
「他會把它揍成肉醬的!」周圍的人們都叫起來。
大伙兒邊哈哈大笑,邊說著俏皮話爬上了米柯爾卡的大車。有六個人爬上了大車,還可以坐人。他們把一個臉色紅潤的胖女人也拖上了大車。她穿著一件大紅布衣服,戴著一頂飾著小小的玻璃串珠的帽子,腳蹬一雙暖鞋,嘴裏咯吧咯吧地嗑著胡桃,一邊吃吃地笑。周圍的人們也都笑著。真的,怎麼能不笑呢:這樣一匹瘦弱的牝馬將要拉一輛這麼笨重的車子飛跑!兩個小夥子馬上在車上各自拿起一條鞭子,要幫助米柯爾卡趕車。一聲叫喊:「走!」這匹可憐的馬就沒命地拉起車來,它不但不能飛跑,連步子也幾乎跨不開,它只緩步走著,呼哧著,而且被雨點般落在它背上的三條鞭子抽得蹲下去了。大車上和人叢里的鬨笑聲更響了,於是米柯爾卡惱火了,怒氣沖沖地用鞭子不住地亂抽牝馬,彷彿他當真以為它會飛跑的。
他走過橋的時候,悄悄地、心境寧靜地望著涅瓦河,望著那嫣紅的夕陽。雖然他身子衰弱乏力,但他甚至不覺得疲勞。彷彿他心上那個足足化了一個月膿的瘡忽然破裂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現在擺脫了這些魔力,擺脫了妖術和誘惑力,擺脫了惡魔的教唆。
他醒了,渾身汗水淋漓,頭髮都給汗濕了,氣喘吁吁,膽戰心驚地支起了半截身子。
「上車吧,為什麼不上車啊!」人叢里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聲。「聽見么,它會飛跑的!」
「麗扎韋塔·伊凡諾夫娜,您自己可要拿主意呀,」小市民大聲地說。「明兒您六點多鍾來吧,他們也會來的。」
人叢里的兩個小夥子又各自拿起一條鞭子,跑到馬跟前去揍它腹部的左右兩邊。他們各從自己的一邊跑來。
「弟兄們,這匹黃毛黑鬃馬准活二十年!」
「對呀!抽它!」
「我這是怎麼啦!」他繼續想道,又坐起來,彷彿大吃一驚似的。「我知道,我不能幹這種事,那麼為什麼我直到目前還讓自己苦惱著呢?還在昨天,就是昨天,我就為著這個目的而……去試探過,昨天我不是完全明白了,我會受不了的……為什麼我現在又……為什麼我到現在還疑惑不決呢?昨天我下樓的時候,我不是說過,這是卑鄙的、下流的,可惡,可惡……我從夢裡醒來的時候,這個念頭使我噁心,使我恐懼……
「好吧,讓你瞧瞧!讓開!」米柯爾卡突然瘋狂地叫喊起來,扔下轅木,又向大車彎下腰去拉出一根鐵棒。「當心啦!」他嚷道,使出平生力氣向那匹可憐的馬打去。這一擊好厲害;牝馬搖晃了一陣,就蹲下去了。它想站起來拉車,可是鐵棒又猛揍了一下它的背,它倒在地上,彷彿它的四條腿一下子給砍斷了。
「不必可憐它,弟兄們,來,大家都拿條鞭子,準備!」
……他打馬兒身邊跑過,跑到前面去看他們怎樣抽打它的眼睛,照準它的眼睛猛抽!他哭起來了。他一陣心酸,淚水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其中一個揍馬人把鞭子碰著了他的臉,他也不覺得;他非常傷心,一邊叫嚷,一邊向一個長著灰鬍子、頭髮斑白的老頭兒跟前跑去。這個老頭兒搖著頭,斥責著這種行為。一個鄉下女人抓住了他的手,想把他拉開,可是他掙脫出來,又跑到馬跟前去了。那匹馬已經使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但它又踢起人來。
「它要跳起來啦!」
九九藏書斯柯爾尼科夫做了一個惡夢。他夢見了他的童年,仍然是在他們從前住過的那個小城裡。他七歲了,在一個假日的傍晚,同父親去郊遊。天色灰暗,空氣悶熱,這個地方同留在他記憶里的印象毫無差別。甚至留在他記憶里的這個地方的印象要比現在夢裡所出現的模糊得多。這個小城像擺在手掌上似的一目了然,四周一棵柳樹也沒有;在那遙遠的天邊有一片黑壓壓的小樹林。離城市盡頭的一片菜園幾步路的地方開設著一家酒店。這是一家大酒店,他同父親一塊兒散步打那兒經過的時候,這家酒店常常使他產生極不愉快的印象,甚至感到恐怖。那兒常常有很多人,他們叫嚷、狂笑、謾罵,不成腔地、聲音嗄啞地唱歌,並且時常打架;酒店周圍常常有喝醉的和模樣可怕的人在徘徊……碰到他們的時候,他就緊緊地倚在父親身上,嚇得渾身發抖。酒店附近有一條道路,是一條泥土路,那兒經常塵土飛揚,道路上的塵土經常是黑糊糊的。這條道路蜿蜒曲折,在三百步外打右邊繞過城市的墓地。在墓地中央有個石砌的教堂,它的圓頂是綠色的,每年跟隨著父母到教堂里去望一兩次彌撒,追薦他已經去世多年的老祖母,他沒有見過她。他們去望彌撒的時候,總是帶去一盤蜜飯,飯盛在一隻白盤子里,用餐巾包著。蜜飯是甜的,米做的,面上用葡萄乾嵌成了一個十字。他很喜歡這個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多半沒有金屬衣飾的聖像;他也喜歡那個時常搖晃著腦袋的年邁的神父。在上面蓋著石板的祖母的墓旁有個小墳山,這是他的小兄弟的墳墓,他只活了六個月,他也不大知道他,而且已經記不得了。可是他們告訴過他,說他有個小兄弟。他每次去掃墓,都按照宗教儀式,畢恭畢敬地對著墳墓畫十字,向墳墓鞠躬,吻它。現在他做著夢:他同父親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走,打那家酒店門前經過;他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店。一個奇特的情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這一回,彷彿在這兒舉行著遊園會,聚集著一群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和形形色|色的壞傢伙。他們都喝醉了,唱著歌。在酒店的台階跟前停著一輛大車,但這是一輛稀奇古怪的大車。這種大車是套著高頭大馬運貨物和酒桶的。他常常喜歡看那些拉貨車的高頭大馬,它們的鬃毛都很長,四腿粗壯,步子穩健而有節奏;它們拉一座山,也不會受絲毫損傷的,倒好像拉著大車比不拉大車更輕鬆些。可是現在,說來奇怪,這樣的一輛大車卻套著一匹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的農民的駑馬。他也常常看到這種馬有時使儘力氣拉一輛滿載木柴或乾草的高大車子,特別是在大車陷入了泥濘或車轍的時候,它們常常挨農夫的鞭子,有時連鼻子和眼睛也都挨揍,而他這麼同情地、非常同情地看著這樣凄慘的情景,差點兒哭出來,像往常一樣,媽媽總是把他從小窗口拉開。但是忽然人聲鼎沸:從酒店裡走出來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身體魁梧的鄉下人,他們穿著紅的和藍的襯衫,披著厚呢大衣,隨帶著一架三弦琴,叫嚷著,唱著歌。「上車,大伙兒都上車吧!」一個農夫嚷道,他還年輕,脖頸粗壯,滿臉肥肉,臉色紅潤,像胡蘿蔔。「我送大伙兒回去,上車吧!」可是立刻爆發出一陣笑聲和叫喊聲:
「弟兄們,唱歌吧!」有人在大車上喊道,車上的人們都和唱起來。一陣歡樂的歌聲響起來了,鈴鼓叮咚響,口哨吹出疊句。那個鄉下女人咯九-九-藏-書吧咯吧地嗑著胡桃,一邊吃吃地笑。
「這會兒您不必告訴阿廖娜·伊凡諾夫娜,」丈夫插嘴說。「我勸您,明兒不必告訴她,說您要上我們這兒來,這是一件有好處的事情。以後您姐姐也會明白的。」
「揍死它!」米柯爾卡叫道。「既然不揍不行,那我就揍死它!」
「你會叫它累死的!」第三個人叫道。
「為什麼不砍它一斧頭!一斧頭就能結果它的性命,」第三個人叫道。
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淹沒了一切:牝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地踢起人來。連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了,冷笑一聲:嘿,這樣一匹瘦牝馬,還會踢人哪!
離他的住所只有幾步路了。他像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走進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什麼也不思考了,他完全喪失了思考力。可是他忽然深切地感覺到,他再沒有理智的自由,再沒有意志,一切都突然確定了。
「抽它的鼻面,抽它的眼睛,抽它的眼睛!」米柯爾卡叫道。
「他們都喝醉了,他們都在胡鬧,不關咱們的事,咱們走吧!」父親說。他用雙手摟住父親,可是他覺得胸口憋悶,悶得慌。他想舒口氣,忽然大叫一聲,醒了。
他那神經性的戰慄變成熱病的戰慄了,他甚至覺得發冷。在那麼炎熱的天氣里,他卻怕冷。他彷彿一股勁地、差不多無意識地,由於內心的某種要求,開始端詳所遇見的一切東西,彷彿極力尋求著樂趣,可是他做不到,並且時刻陷入沉思中。當他又戰慄起來,抬頭朝四下觀看的時候,他立刻就忘記了剛才所想的那件事,連他走過的道路也記不得了。他這樣地走過了瓦西里島,來到了小涅瓦河畔,過了橋,就拐彎向群島走去。開頭,那綠蔭和新鮮的空氣使他那對疲倦的眼睛感到很舒服,因為他的眼睛看慣了城市裡的灰塵、石灰和那些相擠相壓的高大房子。這兒沒有悶熱的感覺,聞不到惡臭,看不到小酒店。但是這些令人愉快的新鮮感不久就變成了痛苦和惱怒。有時他在那綠蔭叢中的一所漂亮的別墅前面站定了,往籬笆裏面張望,看見遠處有幾個裝束入時的婦女站在陽台和露台上,有幾個孩子在花園裡奔跑。鮮花特別引起他的興趣。這些花卉他欣賞得最久。他又看見幾輛華麗的四輪馬車疾駛而過,還有幾對男女在並轡馳騁;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他們,他們還沒有在他視野里消失,他就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了。有一次他站住了,數起錢來;他大約還有三十戈比。「他把二十戈比交給了巡警,三個戈比還給了娜斯塔西雅償付送信費……這樣,他昨天給了馬爾美拉陀夫家四十七戈比或五十戈比,」他在心裏尋思,不知為了什麼緣故數起錢來,可是他不久甚至忘記了為什麼要從口袋裡掏出錢來。當他走過像一家小飯館的飲食店的時候,他想起錢來,因為他想吃些東西。他走進這家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個大餡餅。這個餡餅他在路上才吃完。他好久沒有喝伏特加了,雖然他只喝了一杯,但伏特加的酒力立刻發作了。他的兩腿忽然沉重起來,他開始覺得睡意矇矓。他回家去;可是他走到彼得羅夫島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於是離開道路,折入一座叢林中,倒在草地上,立刻就呼呼大睡。
「去見你媽的鬼吧!」米柯爾卡狂怒地叫喊起來。他扔下鞭子,彎下腰,從大車底下拖出一條又長又粗的轅木,兩手握住它的末端,在黃毛黑鬃馬的頭上一個勁地揮舞起來。
「等到那件事以後,」他叫道,一邊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那件事難道會發生嗎?難道真的會發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