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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六節

第一章

第六節

「早已過啦!天哪!」
可是心不停地猛跳著。相反地,好像有意地跳得更厲害了,跳得越來越厲害了……他耐不住了,一隻手慢慢地伸向門鈴,拉了一下。隔半分鐘又拉了一下,拉得更響。
「說吧!」
他睡得比平日久,沒有夢。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娜斯塔西雅走進他的屋子裡來了,好容易把他推醒。她給他端來了茶和麵包。茶又是沏淡了的,並且還是盛在她自己的那把茶壺裡。
他故意動了一下,聲音更響地嘟噥了一陣,不讓人以為他躲著。然後,他第三次拉鈴,但拉得很輕,慢條斯理地、不慌不忙地拉了一下。後來他回想起這個情況時,這一瞬間永遠鮮明而清楚地銘刻在他的心坎里;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怎麼會變得這麼狡猾,尤其是他彷彿有過片刻的神志不清,近乎喪失了知覺……一會兒后他聽見有人拔出門鉤的聲音。
「她很肯幫忙,」他說。「常常可以在她那兒借到錢。她像猶太人一樣有錢,一下子可以借出五千盧布,但她也接受一盧布的押款。我們有許多人上她那兒去。不過這個老太婆很缺德……」
「你還是出去走走吧,」她沉默半晌后,說。「你去吹一下清新的風吧。你要不要吃些東西?」
「你要喝茶嗎?」
他躊躇不決地在大門口站住了。他裝出上街去散步的神氣,心裏感到一陣厭惡;回家——他更厭惡。「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失了!」他嘟嘟囔囔說,無目的地站在大門口,臉朝著看門人那間陰暗的小屋,小屋的門也開著。他忽然一怔。在看門人的小屋裡,離他大約兩步路的地方,在一條板凳下面,靠右邊有個亮閃閃的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四下看看——一個人也沒有。他踮著腳尖走到看門人的小屋跟前,走下兩級台階,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叫了一聲看門人。「果然不在家!不過他一定在附近什麼地方,在院子里,因為門開著。」他向那個東西直奔過去(這是一把斧頭),把它從板凳下拉了出來,這把斧頭放在兩塊木柴中間;他還沒有走出小屋,就把它掛在環圈裡,兩手插入了衣袋裡,從看門人的小屋裡走了出來;沒有人發覺!「這不是理智的行動,而是魔鬼的幫忙!」他在心裏尋思,臉上浮出了怪樣的微笑。這個機會給他以極大的鼓舞。
他鬆了口氣,一隻手按住撲通撲通直跳的心。他馬上摸了一下,又把斧頭放放好,小心翼翼地悄悄地上樓去,不時側耳諦聽。可是這當兒樓梯上看不見一個人影;門都關上了;沒有碰見一個人。不錯,二樓上的那套空房間的門敞開著,有幾個油漆匠在裏面幹活,可是他們都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站了一會兒,沉吟一下,又上樓去了。「當然,如果他們也不在這兒,那多好啊,但是……跟他們相隔兩層呢。」
「愛她的古怪脾氣。不,我對你老實說吧。我真想殺死這個該死的老太婆,搶走她的錢,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感到良心譴責的,」他激動地補充說。
他運氣很好,又順順噹噹地走進了大門。而且,就在那一瞬間,偏巧有一輛高大的乾草車打他跟前拉進大門,他跨過門限的時候,整個兒被遮沒了。趁大車從大門拉入院子的當兒,他一溜煙似的打右邊溜了進去。在大車的那一邊,他聽見有幾個聲音在叫嚷、爭吵,可是沒有人發覺他,也沒有人碰見他。這時候,朝著這個四方大院的許多窗都開著,但他沒有抬起過頭——他沒有力氣了。上老太婆那兒去的樓梯不遠,一進大門向右拐彎便是。他已經走上了樓梯……
「現在你高談闊論,談得津津有味,可是請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親手去殺死這個老太婆?」
即使他曾經把一切都作過詳細的研究,最後作出了決定,不再有任何懷疑,現在他卻似乎要放棄這個計劃,認為這是荒謬的、駭人聽聞的和不可實現的。沒有解決的問題和疑問還有一大堆哩。至於在哪兒弄到斧頭,對這樣的小事情他是毫不介意的,因為這是比較容易解決的。事情是這樣:娜斯塔西雅時常不在家,尤其是晚上,不是到鄰居家去串門子,就是到鋪子九*九*藏*書里去買東西,門總是開著的。女房東就為了這件事常常跟她吵嘴。所以只要到時候偷偷地溜進廚房去拿斧頭,然後,過一小時(那時候事情已經完畢了)再溜進廚房把斧頭放回原處就行。可是還有疑問:假如他一小時后回來去放回斧頭,娜斯塔西雅恰巧回來了呢。當然啰,應該走過去,等她再出來。萬一那時候她發現斧頭沒有了,尋找起來,大聲叫喊,那怎麼辦?——這就會引起猜疑,或者至少是一件引起猜疑的事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異常激動。不用說,這是極普通的、時常聽到的青年們的議論和想法,這樣的議論和想法,他已經聽到過不止一次,只不過方式和話題不同罷了。可是為什麼他恰恰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議論和這樣的想法呢?而自己頭腦里剛才也有過這樣的……完全一樣的想法。還有,為什麼此刻他剛從老太婆那兒出來就產生了這個念頭的時候,就聽到有人談到這個老太婆?……他總覺得這種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件進一步的發展上,這家小酒店裡的這席談話對他發生了重大的影響:彷彿這裏面真的有一種定數和啟示……
「可我認為,你自己既然不敢去干,那就談不上什麼正義!咱們再打一盤檯球吧!」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近來變得很迷信。迷信的痕迹好久以後還留在他的心坎里,幾乎是不可磨滅的了。後來他總是認為,在這件事情上,他看到了一種彷彿是奇怪而又神秘的東西,好像其中存在著一些特別的作用和巧合。還在去年冬天,有一個他相熟的大學生波柯列夫上哈爾科夫去,有一次在談話中間把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地址告訴了他,萬一他有急需要抵押什麼東西的話。他很久沒有上她那兒去了,因為他有教書工作,還能馬馬虎虎地打發日子。一個半月前,他記起了這個地址;他有兩件東西要去抵押:父親的一隻銀表和一隻鑲著三顆紅寶石的金戒指,這隻戒指是他的妹子臨別時送給他留作紀念的。他決定拿那隻戒指去抵押;他找到了那個老太婆,乍一看,就覺得這個老太婆非常討人厭,雖然他還不知道她有什麼特別脾氣。他向她借到了兩張「一盧布的鈔票」,在回家的路上,他走進了一家小酒店。他喊了一杯茶,坐著想心事。一個奇怪的念頭在他腦子裡不停地敲擊,就好像小雞要啄破蛋殼一樣,這引起了他很大的注意。
「這也是個怪物!」大學生揚聲說,一邊哈哈大笑起來。
「嗯,我懂得,」軍官回答道,一邊用心地凝視著這個情緒激昂的朋友。
「過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去吧!」他揮了揮手。
「我要向你提一個重要的問題,」大學生情緒激昂。「剛才我當然是開玩笑,可是你要注意:一方面是一個愚蠢的、不中用的、卑微的、兇惡的和患病的老太婆,誰也不需要她,相反地,她對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活著,而且不久她會死掉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嗎?懂嗎?」
後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偶然得知了這個小市民和他的妻子叫麗扎韋塔到他們家裡去的原因。事情是極平常的,這當中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原來,有一戶人家是從外地來的,很貧窮,要賣掉東西和衣服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為在市場上出賣不值什麼錢,要找一個掮客,而麗扎韋塔是幹這一行的:她做掮客,生意忙,顧客多,因為她做買賣誠實無欺,價格公道:她不討價還價。她話很少,如我們已經說過的,她為人和氣而且膽小……
沒有人來開門。不必再拉鈴,他不配幹這種事。老太婆當然在家裡,可是她疑心重重,何況只有她一個人。他略微知道她的習慣……他又把耳朵貼在門上竊聽起來。是他的感覺非常靈敏(不大可能聽清楚),還是當真可以聽得很清楚,可是他忽然聽出一陣像是一隻手小心地摸門鎖把手的沙沙聲和一陣衣服在門上摩擦的窸嘿聲。一定有人站在門鎖跟前,如同他在門外竊聽著一樣,躲在門裡面,大概也把耳朵貼在門上……
「當然不是這樣!九九藏書我是為了正義……但這不關我的事……」
但這些都是他還沒有開始考慮的細節,而且也沒有工夫去考慮。他正在考慮的是重要的問題,而那些瑣碎的小事情,他要等到自己對一切都深信不疑的時候才考慮。而那件事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至少他自己覺得是這樣。比方,他怎麼也不能設想:他什麼時候才能考慮完畢,站起來,真的上那兒去……甚至不久前他的一次試探(就是為最後一次察看這個地方而去探訪)也不過是他的嘗試罷了,而遠不是真的去干,可他卻這樣說:「好吧,讓我去試探一下,這是不是夢想!」他馬上就覺得受不了,對自己恨得要命,吐了一口唾沫,跑掉了。但是就這件事的道德方面來說,他似乎已經結束了一切分析:歪理十八條嘛。他心裏已經沒有有意識的反對了。可是到了最後關頭,他簡直不相信自己了,並且固執地、盲目地從各方面尋找反駁的理由,琢磨這些理由,彷彿有人強迫他去干那件事。最後一天到來得這麼突然,一切都一下子就決定了。這最後一天對他起了幾乎是機械的作用:彷彿有人拉住了他的手,無法抗拒地、盲從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對地把他拉走了。彷彿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車輪軋住了,連人帶衣都被拖進車子底下去了。
他縫上了環圈,就用幾個指頭伸入他那個「土耳其式」的沙發榻和地板之間的一條狹縫裡,在靠近左角的地方摸索了一陣,拿出一件早已準備好的、藏在那條狹縫裡的押品。但這壓根兒不是一件押品,只不過是一塊刨得很光滑的木片,它的大小和厚薄像一隻銀煙盒。這塊木片是他在一次散步中,偶然在一個院子里拾得的。那個院子里的一個廂房是個工場。後來他在這塊木片上加了一塊光滑的薄鐵——大概是從什麼東西上拆下的一塊鐵片——也是他從前在街上拾得的。他把木片和鐵片疊起來,鐵片比木片小些,用線把它們牢固地紮成一個十字,然後用一張白紙把它們齊整而美觀地包起來,扎得這麼好,必須動些腦筋才能解得開。這是要讓老太婆解結子的時候分散一下注意力,以便利用這片刻時間來動手。加一塊鐵片是為了增加重量,使老太婆一下子猜不透「這個東西」是木頭的。這些東西他預先藏在沙發榻底下。他剛剛拿出押品,在院子里什麼地方忽然響起一陣叫喊聲:
「他或許當真生病了,」她說著,就掉轉身走了。
「不,你且慢;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著!」
他又述說了她是多麼狠心,變化無常,押款只要過期一天,她就會把押品吞沒。她借出來的錢只有押品價值四分之一,而利息要五厘甚至七厘,按月計算,等等。大學生越談越有勁,告訴他的朋友說,這個老太婆還有一個妹子,叫麗扎韋塔,這個矮小可惡的老太婆時常揍她,簡直把她當作小孩來欺侮,可是麗扎韋塔至少有兩俄尺八俄寸高……
這裏就是四樓,這裡是門,這是對面的一套房間;那套房間里是沒有人住的。在三樓,老太婆住所的樓下的那套房間看來也空著:用小釘子釘在門上的那張名片拿掉了——他們搬走了!……他氣喘吁吁。在他的腦海里剎那間閃過一個念頭:「回去不?」他沒有給自己回答,卻側耳傾聽了一下老太婆住所里的動靜:一絲聲音也沒有。接著他又聽樓梯下面的動靜,用心地聽了很久……過後,最後一次朝四下看看,偷偷地走過去,整了整衣服,又摸摸掛在環圈裡的斧頭。「我的臉色變了沒有……變得很蒼白吧?」他心裏想。「我是不是慌慌張張的?她疑心很重……要不要再等一會兒……等到心跳停止?……」
他食欲不振,只稍微吃了點兒,好像不知不覺地吃了兩三匙子。頭痛減輕些了。吃過午飯,他又伸直腿躺在沙發榻上,可是再也睡不著。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臉埋在枕頭裡。他頭腦里不斷地出現各種幻想,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想象得最多的是:他在非洲的什麼地方,在埃及,在一個綠洲里。一個商隊在休息,駱駝都靜靜地躺著;四周栽植了棕櫚樹;九*九*藏*書大家都在進午餐。他不時喝水,從小溪里舀水喝,這條小溪在他腳邊潺潺地流淌。很涼快,一泓淺藍色的、藍得出奇的、清冷的溪水流過色彩斑斕的小石子和潔凈的金光閃閃的沙土……他忽然很清楚地聽到一陣噹噹的鐘聲,不覺怔了一下。他醒來了,微微抬起頭,向窗外望去,看看是什麼時候了。他霍地站了起來,完全醒了,彷彿有個人把他從沙發榻上揪下來似的。他躡著腳走到門口,悄悄地把門打開一點,側耳諦聽下面樓梯上有什麼動靜。他的心跳得很厲害。可是樓梯上寂靜無聲,彷彿大家都已經睡了……他不覺大為驚訝,他竟然昏昏沉沉地從昨天一直睡到此刻,還沒有做過什麼,也沒有做過一點準備……也許已經敲過六點鐘……他雖然不想睡覺,神志清醒了,但突然感到異常著急和慌張。不必做多大準備。他聚精會神地考慮著一切,考慮得十分周到;可是心還是劇烈地跳著,跳得這麼厲害,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了。第一,得做個環圈,縫在外套裏面——只要一分鐘工夫就能做成。他把手伸到枕頭下面,從塞在枕頭下面的內衣裏面找出一件穿破了的、沒有洗乾淨的舊襯衫。他從這件破襯衫上扯下了一條,有一俄寸寬,八俄寸長。他把這條破布折成兩層,脫下身上那件寬舒而結實的粗棉布的夏外套(他僅有的一件外衣),把布條的兩端縫在外套裡邊的左腋下。他縫上去的時候,兩手發抖,但他好容易克制住了。縫得很好,當他又把外套穿上的時候,從外邊看不出絲毫痕迹。針和線他早已準備好了,用紙包著放在小桌上。至於那個環圈,這是他的一個很巧妙的發明:這個環圈是掛斧頭用的。可不能拿著斧頭在大街上走。但是,如果藏在外套裏面,還得用手扶住,這就會惹人注目的。現在,做了個環圈,只要把斧刃掛在環圈裡,那麼一路上斧頭就會在裏面腋下掛得穩穩的。他一隻手插入外套的腰袋裡,就可以用手扶住斧柄,不讓它晃動;因為外套很寬舒,像只道地的袋,從外面看不出他的手在腰袋裡扶著一個什麼東西。這個環圈也是他兩星期以前想出來的。
「你不是說,她是個醜女人嗎?」軍官說。
「她當然不配活在世上,」軍官說。「可是要知道,這是天理。」
他偶然向一家鋪子瞥了一眼,看見鋪子里的掛鐘已經指著七點十分。得趕快走啦;但得走些彎路;從另一邊繞到那所房子跟前去……
軍官又哈哈大笑起來,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覺一愣。這多麼奇怪啊!
開頭——其實是在很久以前——就有一個問題引起了他研究的興趣:為什麼幾乎一切犯罪行為都這麼容易被發覺和敗露?為什麼幾乎一切犯罪者都會留下顯著的痕迹?他逐漸地得到各種不同的、新奇的結論。依他看來,最重要的原因不在於犯罪行為不是消滅物證所掩蓋得了的,而在於犯罪者本人;犯罪者本人,而且幾乎是每個犯罪者,在犯罪的時候,都喪失了意志和理智。相反地,正當最需要理智和細心的時候,他的意志和理智卻被幼稚而且罕見的粗心大意取而代之。他深信,這種理智的糊塗和意志的衰退像疾病一樣控制著人,並逐漸地發展起來,在犯罪前不久發展到了頂點;在犯罪的時候,那種情況仍舊不變,在犯罪后還要繼續若干時候,這要看每個人的情況而定;以後就會像各種疾病一樣消失的。問題在於,疾病產生犯罪行為呢,還是犯罪行為本身,由於它獨特的性質,常常引起一種類似疾病的現象?——他覺得他還沒有能力解答這個問題。
兩點鐘她又進來了,端來了一盆湯。他還是和先前一樣躺著。茶沒有喝過。娜斯塔西雅甚至生氣了,惱怒地推他。
「是的,她膚色淺黑,像個喬裝的士兵,可是你要知道,她長得壓根兒不醜。她的臉蛋和那對眼睛多麼和善啊。甚至很迷人。喜歡她的人很多就是明證。她是那麼文靜,那麼溫柔,不頂嘴,很和氣,不論什麼事情她都沒有意見。她笑起來甚至很可愛。」
他不答理。
過了幾分鐘,他抬起眼來,久久地看著茶https://read.99csw.com和湯。過後拿了麵包,又拿起匙子吃起來。
他在路上慢吞吞地大模大樣地走著,裝得從容不迫,以免引起猜疑。他不大看過路人,甚至竭力不看他們的臉,盡量少惹人注意。他忽然記起他的帽子來了。「我的天哪!前天我有幾個錢,可是沒有買頂制帽!」他打心底里責罵起自己來。
他們談起麗扎韋塔來了。大學生談到她特別有勁,並不住地笑,而那個軍官津津有味地聽著,叫大學生打發這個麗扎韋塔去給他修補內衣。拉斯柯爾尼科夫留心地聽著每一句話,一下子全都知道了:麗扎韋塔是妹妹,老太婆的異母姐妹,她已經有三十五歲。她日日夜夜替姐姐幹活,在家裡做廚子和洗衣婦,除此以外,還要縫東西去賣,甚至去替人家擦地板,把掙來的錢全都交給姐姐。沒有得到老太婆允許,人家叫她縫製東西或幹活,她都不敢接受。老太婆已經立下了遺囑,麗扎韋塔自己也知道,按照遺囑,除了一些動產和椅子等,她一個錢也拿不到;錢全都捐給N省的一個修道院,作為永久追薦她的亡魂之用。麗扎韋塔是個平民,不是官太太,一個老姑娘,面貌醜陋,身材高得出奇,兩條長腿好像脫了骱,老是穿著一雙破羊皮鞋,身上還算乾淨。大學生感到奇怪和可笑的主要是麗扎韋塔接連不斷地懷孕……
「聽我說下去。另一方面是,年輕的新生力量因為得不到幫助而枯萎了,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到處皆是!成百成千件好事和倡議可以利用老太婆往後捐助修道院的錢來舉辦和整頓!成千上萬的人都可以走上正路,幾十個家庭可以免於窮困、離散、死亡、墮落和染上花柳病——利用她的錢來辦這一切事情。把她殺死,拿走她的錢,為的是往後利用她的錢來為全人類服務,為大眾謀福利。你覺得怎樣,一樁輕微的罪行不是辦成了幾千件好事嗎?犧牲一條性命,就可以使幾千條性命免於疾病和離散。死一個人,活百條命——這就是算學!從大眾利益的觀點看來,這個害肺病的、愚蠢而兇惡的老太婆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呢?不過像只虱子或蟑螂罷了,而且比它們還不如,因為這個老太婆是害人精。她害別人的性命:前兩天,她狠命地咬麗扎韋塔的指頭,差點兒咬斷了!」
他奔到門口,側耳諦聽了一陣,然後抓起帽子,像只貓一樣,小心翼翼地、悄悄地溜下了十三級樓梯。他要去乾的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從廚房裡偷走斧頭。這件事得用斧頭去干,他早已這樣決定了。他還有一把園丁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用折刀,特別是不能靠自己的力氣去干這件事,所以他終於決定使用斧頭。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在這件事上所採取的一切最後決定所具有的一個特點。這些決定都有一個奇怪的特徵:他的決定越是到最後關頭,在他看來,就顯得越發荒謬,越發可笑。儘管他內心進行著痛苦的鬥爭,在那個時刻,他始終不相信自己的計劃是可以實現的。
「我有什麼理由,」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在心裏尋思,「我有什麼理由可以認為,她此刻一定不在家?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這樣肯定?」他垂頭喪氣,甚至有點兒自卑。他想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一番……一股微弱的獸|性的怒火在他心裏竄騰。
幾乎就在靠近他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大學生和一個青年軍官,他根本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這個大學生。他們打完一盤檯球,就坐下來喝茶。他忽然聽見那個大學生對那個軍官談到放高利貸的阿廖娜·伊凡諾夫娜,一個小官吏的太太,並且把她的地址告訴了他。單是這件事就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有點奇怪:他剛從她那兒來,可是這兒恰好在談論她。當然,這是偶然的巧合,可是他現在擺脫不了一個很不尋常的印象,這兒恰好有人彷彿在討他的喜歡:大學生忽然將這個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種種情況告訴了他的朋友。
得到這樣一些結論的時候,他認為,拿他本人來說,他進行這個行動的時候,是不會發生類似的現象的。在進行他的預謀行動的時候,他絕不會喪失理智和意志的九*九*藏*書。唯一的理由是,他進行這個預謀的行動「不是犯罪」……我們撇開他達到最後決定的那個過程不談,因為我們已經扯得太遠了……不過我們得補充一下,在他的頭腦里,這個行動中具體的、純物質上的困難只起了次要的作用。「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理智來對付這些困難,等到完全掌握了一切情況,這些困難在適當的時候就會迎刃而解……」可是行動還沒有開始哩。他還是不大相信自己的那些最後的決定。當鍾打起來的時候,情況卻完全變了,變得有點兒突然,甚至差不多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哎,老兄,天理必須加以改變,使之為我所用,要不然就會陷入偏見。要不是這樣,世界上就沒有偉大人物了。人們說什麼『責任啦,良心啦』,我不想反對責任和良心,但是我們怎樣理解這些字眼呢?且慢,我還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著!」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雅問,又沒有得到回答。
「你為什麼睡不醒!」她叫道,一邊厭惡地看著他。他支起身子坐了起來,可是對她一句話也不說,眼睛盡望著地上。
「又睡啦!」娜斯塔西雅叫道。「你病了,還是怎的?」
她又站了一會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從前,他偶然想象這件事的時候,有時想,他一定很害怕。可是他現在並不覺得十分害怕,甚至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在這個時刻,他甚至還想著幾個旁的念頭。不過這些念頭他沒有想很久。當他經過尤蘇波夫花園的時候,他甚至想起建造那些高大的噴泉的工程來了,並且還想到,彷彿這些噴泉使那些廣場上的空氣變得清新了。他漸漸相信,如果把「夏園」擴大到戰神廣場,甚至跟米哈伊爾宮的花園連接起來,這就是一件對本城大有裨益的好事。他突然對這種現象發生了濃厚的興趣:為什麼大城市裡的人並不是由於需要,而是特別喜歡住在城市裡那些既無花園又無噴泉、骯髒而又臭氣四溢和堆滿各種垃圾的地區?這當兒,他想起他時常在乾草市場上散步,於是他剎那間驚醒過來了。「荒謬至極,」他在心裏尋思。「不,最好什麼也不想!」
他還沒有走下樓梯,就有一個極普通的情況竟然使他一籌莫展。當他走到女房東的廚房門口的時候,廚房門和往常一樣敞開著,他小心地往裡面瞟了一眼,預先察看一下:娜斯塔西雅不在家,女房東是不是在廚房裡。如果不在廚房裡,她的房間門是不是關緊了?當他溜進去拿斧頭的時候,也不能讓她看見。可是,當他突然看到,娜斯塔西雅這會兒不但在家——在廚房裡,而且她正在幹活:從籃里取出內衣,分掛在繩子上,他不覺猛吃一驚!一看見他,她就停止晾衣服,並向他掉轉臉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他走過了才停止。他移開目光,走了過去,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但事情不能進行了,因為沒有斧頭!他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等我醒來喝吧,」他勉強地說了一句,又合上了眼睛,臉扭向壁。娜斯塔西雅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坐了起來。他感到頭痛。他站起來,在自己斗室里轉了一圈,又倒在沙發榻上。
「那麼你也喜歡她?」軍官笑起來了。
「嘿,睡得好熟!」她不滿地叫道。「他老是睡覺!」
「早已過了六點鐘啦!」
「那麼,一個被綁赴刑場的囚犯大概也留戀著在路上所見到的一切東西吧,」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但只是閃電般一閃即逝;他趕快不想這個念頭……可是快要到了,就是這所房子嘛,就是這道大門嘛。什麼地方的鍾突然敲了一下。「怎麼,難道是七點半了嗎?不會吧,這架鍾大概快了!」
從乾草市場回到家裡,他就一屁股坐在沙發榻上,一動不動地坐了足足一個鐘頭。這時天黑下來了;他沒有蠟燭,也沒有想到點蠟燭。他始終想不起來,那時他想過什麼事情沒有?末了,他感覺到不久前發過的熱病又發作了,打起冷戰來,於是愉快地想,他又可以在沙發榻上躺著不起來。不多一會,強烈的像鉛一般沉重的睡意在他身上壓下來,彷彿壓得他動彈不得。